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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女孩的記憶(五則)

(2010-03-02 22:07:47) 下一個


之一 車站小店


我曾經有段時間經常到山東去,每次都要到濟南停留一會兒,下車跑到城市的另一頭的一個新火車站轉車。到濟南的時間不是太巧,是淩晨四五點左右。離下趟車開的時間有好一陣子,於是就不忙趕到新車站,找個小店子吃點東西。

那些小店子實際上是路邊的一溜簡陋的小棚房,那麽早,淩晨四五點,就家家都開著,店主站在門口,一邊照顧火爐上煮著的東西,一邊招呼著剛下車的客人進來吃點東西。新的火車站就要竣工了,客車漸漸的都轉到那邊去了,所以顧客可想而知是不多的。

第一次在濟南下車,隨著稀稀拉拉的旅客往外走,對店主們熱情的招呼聲拿不定主意。這時看見了一個十四五歲左右的小姑娘站在自己的店門口,她向著我,不說話,就微微笑著作出往裏麵讓的手勢。她的笑讓我覺得很熟悉,很親切,於是我報以一笑,進了這家小店。

很快小女孩也進來了,這麽早下車的旅客並不多,大概是沒有別的人過來了。店裏另外有兩三個客人,裏麵還有一個女孩在忙著,看長相和年齡,估計是門口小女孩的姐姐。小些的女孩很快將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粥和兩個剛出鍋的熱饅頭端到我麵前,我急急的喝著吃著,剛剛給淩晨的寒風灌得冰涼的肚子暖了過來,由於早起而煩悶困乏的心情也一掃而空。這時我才抬起頭來看看。小女孩就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看見我抬頭,向我笑了笑,好象很高興我吃的這麽香似的。我也向她笑笑,她見我笑了,用手指指我的碗,我明白意思是說還要不要。我想想左右無事,那就再吃點吧,何況這小米粥真的好吃極了。

這回我慢慢的吃,邊吃邊抬頭打量周圍的情形,每次都和小女孩的目光相遇,每次她對我微微一笑,她的笑非常柔和,天真,我自然也以笑回應。我在想著好象在哪兒見過這個笑的,突然我心裏一動,啊,是的,我見過這個笑!

某年某月某日,一個傷心的日子。我從早春的江南如霧似煙的薄雨中冒雨走回家,手裏有傘,卻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思撐開。家裏隻有妹妹在。我推門進去,妹妹喊了我一聲,我衝她笑笑,進了自己的房間,和衣半躺在床上。妹妹悄悄的走進來,帶來了條幹毛巾,輕輕的叫哥哥,叫我把頭發擦幹。我沒有作聲,一動不動。妹妹就坐在我床前的椅子上,看著我,每當我的視線緩緩的轉到她身上時,她就向我笑笑,那麽的柔,那麽的急切,又是那麽的無奈,她不知道怎麽樣才能使我跟平時一樣和她打打鬧鬧,嘻嘻哈哈,充滿活力。每過一會兒,妹妹輕輕的叫一聲:“哥哥。”一直不停,一直不停。終於我起來了,從她手裏結果毛巾,擦幹了頭發,換了幹衣服,妹妹在旁邊看著,那個柔柔笑啊!

我從這個小店女孩的笑裏也感到了妹妹當年的那種欣慰和歡欣,不知道為什麽,我也隱隱約約覺得小女孩的笑裏有些茫然和聽天由命的無奈。於是我邊吃邊想和她攀談一下,但是我的話沒有回音,當我說話時,小女孩沒有顯出在聽的神情來,我說了幾句,覺得不對,愕然停了下來。我回頭去找那位姐姐,她正在看著我,見我回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大吃一驚,原來這個小女孩是個聾啞人?!我趕緊再回頭去看小女孩,她一直看著我的動作,這時她又向我微微笑了笑,天真而淒婉,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在說,你明白了吧?我心裏升起了一股柔情,和當年知道妹妹的一片苦心時一樣,我無法再說什麽話,也無法做什麽,隻是向小女孩也微微一笑,希望上天能夠把我、一個過路的陌生人的滿腔善意傳遞到她心裏。

以後我又經過那兒幾回,每次都到她們的小店裏去吃點東西。因為時間相隔好幾個月,她們不記得我,我也沒有刻意去提醒她們。我和那姐姐攀談過幾句,知道小妹妹是讀小學時生病發燒,病好了,耳朵卻聽不見了,從此也沒法上學。再後來姐姐開了個小店,她來幫幫忙。雖然不記得我,但是我的顯而易見的善意她們也感受到了,小姐妹倆後來每次都送我到門口,說大哥再見。走了好遠,回頭看時,微明的天光下,小店門口漏出的淡黃的燈光在寂寞而孤獨的閃閃發光。

後來,我再也沒有從濟南經過。我一直掛念這姐妹倆,特別是那個小妹妹,不知道她們怎麽樣了,她們生活得還順心嗎?


之二 不知名的女孩

周日靜坐看書,心靈深處的心弦輕輕的顫動,我突然記起她來。

已經十年了吧,我不知道現在她在哪裏,過得怎麽樣。其實即使是過去我能夠見到她的時候,我也幾乎沒有跟她說過什麽話,甚至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和我同一個係,不知道是那個專業的,大概比我低一級吧?我都不清楚,實話說,我也不是十分關心。我不過是對她的那種臉相的女孩向來有好感,喜歡她那份將長發用手絹挽在腦後的隨意,喜歡她渾身透露出的一種清清爽爽的感覺。我很明白這種感覺也許不過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甚至至今我也沒有確定是不是真的如此,所以我從來沒有起念頭要去認識她。我不過是遠遠的、淡淡的象是觀賞著一道風景似的偶爾注意她一下。

我讀書的城市是很美的,校園旁邊就是一個很大的植物園,春天一到,百花盛開。一天,我和幾位朋友到植物園走走,有一片小山丘種的全部是各種各樣的茶花,我看見一朵紅茶花,含羞初放,靜靜默默的,象一枝玫瑰一樣寧靜而高遠,我實在忍不住,做了件壞事,偷偷的把它摘了下來,藏在衣服下麵帶出了植物園。一路上,朋友們一直笑話嚇唬我,快到校門口,我才驚魂稍定。他們又開始開玩笑問我敢不敢把這朵花送給一個女孩,我說這有什麽不敢的,並打賭說我會將這枝花送給我進校園後遇見的第一個我喜歡的女孩。話音未落,她從校門裏走出來,有著和朋友打賭時的那種衝勁兒,也許還有一種“今天要壞就徹底壞一回”的念頭作怪,我迎了上去,她看見了我走向她的那種堅決的姿勢,好象嚇了一跳,站住了。我說:“你好!”她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來,眼睛飛快的向我手裏的花瞥了一眼。我把花伸到她麵前,接著說:“送給你!”她的臉唰的紅了,顯得很遲疑:花確實很美,但是她僅僅在我們係的教學大樓看見過我,對我一點也不熟悉,我想她在考慮接受了花會不會有麻煩。而這時我的勇氣也幾乎消耗光了,我象作檢討似的又說:“這是我做壞事在植物園偷的,但是實在是太好看了……”她低頭噗哧一笑,很快的接過花,繞過我急急的走了。我得意洋洋地回到朋友們身邊,贏得喝采聲一片。

此後,我和她沒有任何交往。我們在校園裏,教學大樓裏,圖書館裏偶爾遇見,頂多是對視一下,連招呼也不打。有時在圖書館裏看書,我們甚至共一張大長方桌(四人座的大桌子),我心裏也沒有起任何漪紋。我覺得很自然,覺得這樣很好。我仍舊將她當作一道風景,隻不過這道風景在我心目中色彩比以前更重了一些。漸漸的我注意到她身邊似乎開始有了個男生陪著,我有些好奇,但是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她這種相貌的女孩自然不乏人追求的。一天晚自習,我恰好又和她同一張桌子,我看見她用書包在自己的身邊多占了個位子,我心裏琢磨是不是給她男朋友占的。但是一直很晚,都沒有人來。我偷眼看她,她低頭看書,沒有一絲一毫的著急的神情。我暗暗想這也許就是對自己的魅力和對自己愛戀的人絕對信任的女子的韻味了。終於,那位男生來了,沒有坐下來,隻是俯頭輕輕和她說話,大概是在解釋給什麽其它事情絆住了。這位男生看來很注意修飾,渾身上下很清爽,象是有一定家底的人家的孩子,對她的神情也很溫柔;小夥子低頭說話,她微微斜仰著頭看著他,她沒有笑,而我卻覺得她的整個人、整個身心都在向她的男朋友在笑,她沒有說一個字,我卻似乎聽到她在用她的眼睛向她的心愛的人述說著她的愛戀。這一個含情脈脈的圖像,在我心目中,似乎使得這兩位情侶在靜悄悄的大閱覽室中,發出了沁人心脾的芬芳,放射出淡淡的無量光輝。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一年暑假。那時候我在讀研究生,雖然放假了,仍舊在學校裏幹活做實驗。一天我到係辦公室去有點事,意外的看到了她,她應該是剛剛畢業了的。她在和係辦的工作人員說話,我遠遠的站在一邊等候,飄來的隻字片言,我猜到了她的男朋友已經出國了,她不久也要出去了,來學校辦一些事情。她的事情辦完,她出門前,我們的目光對上了,我們彼此笑了一下。我的事情很快就辦完了,一出門,看到她還在辦公室外的大廳裏。我向她“嗨”了一聲,她回頭向我笑了笑,我走到她麵前,看著她的眼睛,笑著說:“祝你幸福!”她也笑了,也看著我的眼睛,輕聲說:“也祝你幸福!”於是我們一起走向樓梯口,她向下出大樓到她要到的地方去,我向上去我的實驗室繼續幹活,我們笑著揮手道別。我記起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估計她也不知道我的吧,可是我心裏沒有遺憾,沒有感慨,而我看到的和所感到的她的幸福,那一天,讓我嘴角很久掛著微笑。

我對她沒有牽掛,沒有思念,她隻是我心裏曾經的一道風景。今天的風中不知道傳遞了什麽信息,傳來了什麽心電感應,讓我記起了這位不知名的女孩。

祝福你,不知名的女孩!


之三 路邊女孩

那時候,我讀大四。

那年我畢業,正在作畢業設計。理工科的嘛,做起實驗來瓶瓶罐罐比較多,最大的瓶子是那些氧氣、氮氣鋼瓶,灌滿了高壓氣體,跟魚雷似的,重得很,得靠我們自己從校外工廠往實驗室搬。所以每個畢業設計小組,總得有一兩個身強力壯的男生。有時候幾個小組合起來,從係裏借的三輪車,一次搬好幾個鋼瓶。

五月天,春末夏初,杭州的天氣熱了起來,不怕冷的人,已經開始穿襯衫了。我和一位同學一起去搬鋼瓶。工廠在學校後麵,我們蹬著三輪車,要經過學校後門。這哥們是我朋友,長得胖胖的,姓嚴,人稱嚴胖。我們出門的時候看見天色不對,回來就已經下起了毛毛細雨。

這是一場午後的太陽雨,細雨朦朦,卻仍然能夠看見太陽,陽光在雨幕中穿過,一絲絲的雨線在空中晶瑩閃亮,象是懸掛在空中,隨著微風飄擺。學校位於城市邊緣,校園邊便是山嶺和田壟,籠罩在一層薄薄的輕紗之中,被細雨洗得格外翠綠。

我們帶了傘,可是得扶著鋼瓶,沒法騰出手來撐開,再說,鋼瓶很重,一使勁,活動開了,滿頭大汗,絲絲細雨淋著正痛快。

我們看見,校門口路邊,對著那一片碧綠的田野,那煙雨朦朧的天際,站著一個年輕女孩,一動也不動。這是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孩,穿著一件白襯衫,濕透了,貼在身上,在腰間自然一收,盈盈一握,更加顯出年輕女子的誘人身姿。她的頭發也早就濕透了,水珠一滴滴地沿著濕成一綹綹的披肩發往下滴。她背對著我們,我看不見她的眉目,隻能從側麵看見,她的臉頰上滿是水珠,也許不是,誰知道呢?

我和嚴胖麵麵相覷,我們不怕冷,可是,這五月的細雨,淋濕了風一吹,非生病不可。我們早就打好主意回去就洗澡的,可這位女孩怎麽辦?

愣了一會兒,我決定做點什麽,我怕打擾這位沉思中的女孩,輕輕地說:“嗨,下雨了。”

不動。

嚴胖向我比劃,意思是說聲音要大點。我點頭,心想應該放鬆點,於是咳了一聲,放粗聲音,說:“嗨,姐們兒,下雨咯!”

不動。

嚴胖開始不出聲地吭吭地笑。我束手無策,又覺得那聲“姐們兒”叫得不莊重,說不定惹惱了人家,好心辦了壞事,回頭看見老嚴在幸災樂禍,怒從心起。

我看見三輪車上有把傘,嘿嘿,是嚴胖的吧?我抄起那把傘,走到女孩身後,說:“嗨,給你傘。”

仍舊不動。

我看她的手垂在身邊,就把傘往她手裏一塞,然後慢慢放手,沒有掉下來,她接著了。

我們回去了。一路我預備著老嚴大罵我拿他的傘討好小姑娘,奇怪的是,他笑嘻嘻的,根本不提起,毫不在意。

一回到實驗室,我們把事情一說,另外一哥們跳起來,原來,傘是他的。

這哥們跳起來,說,這傘沒有技巧是打不開的!原來這是把破傘,機關壞了,開起來很麻煩,沒有耐心的話,根本就打不開。

直到今天,我還在想,不知道那個女孩,有沒有把傘打開,避開杭州五月那沁涼的細雨。


之四 相親

我這輩子就相過這一回親。

那時我才二十出頭,還是毛頭小夥。按說俺爹俺娘就開始急我的終身大事,實在是早了點,可是這個由他們選定的女孩,實在是好,必須得先下手搶得美人歸!

其實也是偶然。我爸媽到輪船碼頭送人,人群中有個姑娘,也在送人來著。我媽後來無數次說起第一眼看見那女孩的感覺,那叫做是“驚為天人”!不僅漂亮,文雅,活潑,大方(我這是轉述,您就聽我媽吹吧) ,特別值得稱道的是女孩渾身洋溢的健康青春氣息,令人耳目一新。我爸媽是那種老式的讀書人,本有些矜持的,這時趁等候的空閑,上前搭話,女孩笑臉相迎。一方有意,一方不防,我爸媽於是將她的名字,工作單位,全打聽來了。哦,對了,還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呢。我媽東張西望,沒看見可疑的青年男子在附近“鬼鬼祟祟”,於是暗自下了個結論,她沒男朋友。而我媽的大兒子,就是我啦,沒女朋友。

於是我爸媽從此夢引魂牽,代我害了相思病。我還在學校裏上研究生,我媽迫不及待,在家書裏說,孩子啊,俺們在家鄉相中了一個好姑娘,你啊,先不要對別人動心眼,這個包你滿意。我哈哈大笑,雖然不在意,卻也從此知道俺家鄉有個小芳“等著”俺。

我爸媽是真愛上了這姑娘,當然,這也有他們的小九九:他們想,如果讓我自由,娶了老婆,如今的楞小子都跟著媳婦走,誰知道我會跑到中國哪個角落裏去(那時候還沒想到出國)?倒不如先下手為強,相中誰家的姑娘,從中撮合,到頭來還是老爹老娘公公婆婆兼月下老人,一來兒子跑不遠,二來女方鄉裏鄉親,知根知底,放心。

暑假了,回家了,可是那時候,正是俺那不開花更甭提結果的初戀結束的當兒,什麽男歡女愛,什麽花前月下,一概沒興趣,更別說是父母安排的相親了。爸媽提了幾次,被我不耐煩地頂了回去。

可憐天下父母心,老兩口親自出馬了。他們手裏還有著那女孩的工作單位的地址,那是個大公司,居然還給他們找到了女孩的辦公室。幾個月過去,女孩也還記得這一對和藹可親的老夫妻。俺媽邀小女孩出來說句話,女孩笑微微的,也許是猜到了一點什麽,臉紅了,可是還是跟著出來了。

我爸媽竊喜,好,入我彀中矣!還是我媽開口,她是個直性子人,單刀直入了:我們很喜歡你,我家老大,人才不錯,研究生,我們想介紹我們兒子跟你認識。女孩臉紅了,滿眼都是笑,可是不說話,頭低了下去。

我爸媽心一涼,問:你有男朋友了?女孩搖頭,還是不說話,漸漸地臉上紅暈消退了,笑容沒了,眼中滿滿地孕了淚。我爸媽屏聲靜氣,等她開口。她說話了,她低聲說,我沒談過戀愛。

好啊好啊,那正好。我媽隨口說道,滿腔疑惑。

突然女孩一抬頭,把遮在臉龐的披肩發向後一甩,看著我爸媽,她又微笑了,聲音大了些:伯伯阿姨這麽看得起我,那麽我就實說了。我從來沒談過戀愛,因為,我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腹腔裏長了一個良性腫瘤,最後開刀摘除,有十多斤!摘除瘤子的時候,將一個卵巢也割除了。所以,我上大學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因為我不知道這會不會影響生育,我怕對不起別人。

我爸媽目瞪口呆,看著這渾身洋溢健康青春氣息的女孩,這是小說上的故事啊!

我媽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她說,那也沒關係嘛,到咱們家來玩嘛。

此後,我爸媽再沒有從那震驚中清醒過來,糊裏糊塗地告別,走了。走時留了地址,約了日期,到家來玩。

回家後,他們整整有一天不說話,垂頭喪氣。我奇怪萬分,再三詢問,才知道這個情由。我想象這個自尊自愛而默默憂傷的女孩,頓時一股柔情升上心頭。媽媽最後那句話,也讓我連連跺腳,我說,她絕對不會來了!媽媽歎口氣,說,如果你們早就戀愛了,不管她有什麽,無論她如何,我們都不會反對,我們豈是那樣的人家?可是現在你們還沒有什麽,既然知道了,隻好就算了,你爸媽還想抱孫子呢。

我無言。

第二天便是約好的日子,爸媽還是將家裏收拾的整整齊齊,準備了瓜果,買好了菜。我也沒出門,等在家裏。

她沒來。

好像是命運的安排,幾天之後,一個偶爾的機會,我遇到了一個校友,正好和女孩在同一個公司工作,而且還是一個辦公室的。我問到了女孩的通信地址。

我寫了信,可是終究沒有發出。畢竟,邁出這一步,前途不可測的事情多了些,而一旦邁出這一步,我並不自信,我能夠嗬護那顆如同空穀幽蘭般默默等待真情的心靈嗎?

十二年了,我常常問自己,如果時光倒流,我是否會發出那封信?

這就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相親,連她的人都沒見著,卻讓我思念至今。

祝福你!女孩!


之五 台灣師妹

在美國讀了五六年書,有過不少台灣同學。大陸同學,特別是國內同校的,彼此稱“師兄師弟師姐師妹”,而台灣同學之間則叫“學長學弟學姐學妹”。大陸台灣同學很少有這樣相互稱呼的,一來是叫法不同,聽起來別扭;二來恐怕是大陸台灣同學之間客氣是客氣,關係一般也不差,但是真正熟的,不多。

我有一個台灣女同學,她叫我學長,我叫她師妹,一國兩製,各叫各的。

師妹的名字很雅,不過也不奇怪,過去看過一點點台灣電視連續劇,覺得裏麵角兒們的名字,不管男女,都挺“瓊瑤”。後來認識台灣同學多了,發現原來他們的名字就是這種取法。師妹和香港的一個著名女影星同名同姓,甚至長得都有點象。師妹長得象影星,漂亮嗎?應該是吧?說不上來。對我來說,有些女孩就象新鮮雞蛋,打在白瓷碗裏,鮮黃潔白,琥珀般清亮透明,很好看,很養眼,可是你卻不會起念抓過來吃──很簡單,生的。也許十年前,我會覺得師妹很漂亮,可是現在我隻覺得這不過是個嬌俏的小女孩。

師妹和我說話的時候,習慣眼睛和我對視,巧笑嫣然,甚至有點撒嬌的意思。剛開始,我還有點冷冷的,因為根據過去的經驗,女孩這樣對待你,通常是想借助女性的魅力,利用你幫她做點事情,有意或者無意。但是不久發現,師妹天性就是如此,就象一個家風淳樸善良的富家孩子,對人天真而信賴,也可以說,有些受寵慣了,卻沒有被寵壞,渾身透著一種來自骨子裏的柔順和溫婉,我見慣大陸女子的“半邊天”作風,此時倒是耳目一新,頗有養眼怡神之效。

雖然背地裏說人長短不是好事情,可是倘若要我說句真心話,我隻得說:師妹可愛歸可愛,可實在有些糊裏糊塗。師妹學習比較吃力,編程上有點迷糊,這倒也罷了,每次她來問我問題的時候,看看她紅紅的眼睛,年輕而疲倦的小臉,甚至臉上幾顆熬夜熬出來的小紅痘,我再忙也抽時間幫她──肯學認真的人,我總是引為同類,不願辜負她的信任。

台灣大陸同學熟了,難免要說起台海統獨問題。曾經有個台灣同學是個堅定的台獨支持者,我們討論台灣獨立,我告訴他,大陸是絕對不會坐視的,這時,這位慷慨激昂的台獨份子說了句讓我大跌眼鏡的話:“美國人不會不管的吧?”──無限向往期盼的樣子。我和師妹熟了,把這件事情當作笑話說給她聽,卻看見師妹吞吞吐吐:“是這樣的吧?是不會不管的吧?……”聲音越說越小,邊說邊看我的臉色,象是隻怕挨打的小狗。我驚訝半天,才醒悟過來,不禁好笑:一個台灣男人要求獨立,如果有為之犧牲的決心和勇氣,我雖然厭憎他的主張,倒也欣賞他的氣概;可是一心獨立卻指望別人火中取栗,寄希望於外族介入,在我看來簡直就是欠揍!可是一個小姑娘也這麽說,我就隻有啼笑皆非的份了。我笑著想起,曾經把過去我編的程序給師妹作參考,她放在一邊不看,我解釋說學編程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模仿參考別人,她睜大眼睛看著我,好像信了,可是我仍舊常常看見她趴在屏幕上,非要自己從頭開始,我那時還佩服她的骨氣來著。在這個小丫頭的腦瓜子裏,這份骨氣大概是不擴散的。

係裏不止師妹一個台灣學生,他們有自己的學生會。那天,好像是近年關了,幾個台灣同學在機房一角討論如何慶祝,言語中把“台灣人”和“中國人”分得很清楚。機房裏另外有大陸來的同學,這時笑著插了句嘴:“你們不是中國人呀?”這本是句玩笑話,沒想到一個台灣同學橫橫地頂了回來:“自從你們衝我們打飛彈起,我們就不做中國人了!”這是個“黃毛”丫頭──年紀既不大,一頭頭發又染成金黃,眼神從來不和人相對,平時我和她在係裏遇見了,和她打招呼,她總是慌慌張張地一點頭,然後把眼睛望向別處。過去還以為這個小女孩有些過分靦腆,原來是這麽回事!那大陸同學本是無意一說,頓時愣住了。我側眼看見那黃毛小丫的橫樣子,心頭火起,一咬牙,準備放幾句狠話。我後來回想,那一刻我惡向膽邊生,神情定是十分猙獰可怖。因為我猛一轉身過來,一眼看見師妹坐在對麵角落裏,眼睛緊盯著我,身子隨著我猛一轉身的動作向後一仰,盡量緊縮著,滿臉驚恐。我一愣,不禁歎了口氣:我們的政府企圖嚇阻台獨,結果多出了幾個糊塗蟲不認自己的祖宗,我又何苦來嚇唬幾個慌兮兮的台灣同學?我抹了一把臉,衝師妹笑笑,向那位大陸同學揮一揮手,轉身算了。

很快,我畢業了,抓住了計算機熱潮的尾巴,找到了工作。學計算機本來就不過是我在北美求生求發展的一個跳板,我很快就融入了新的生活,過去的人和事都漸漸地遠去了。

一年,也許是兩年後?某一天,我到中國店買菜,在貨架間慢慢地遛達,突然感覺麵前有人,一抬頭,是師妹!幾乎是同時,她也認出了我。久別重逢,大家的歡喜自不待言,可是師妹的歡欣雀躍,不禁讓我驚奇,甚至“受寵若驚” 。我轉眼看見師妹身邊有兩個人,笑眯眯地看著我們。那位五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師妹介紹說“這是我媽媽”,我連忙打招呼:“伯母,您好!”話一出口,覺得怪怪的,我在大陸從來都是叫阿姨的,台灣電視劇裏才是這種叫法。另外的是個滿臉書生氣的年輕人,師妹把他拉到我的麵前來,說,這是我先生。哦,嫁人了?我看看師妹盤在腦後的頭發,心裏笑道。我向他伸出手,道聲:“你好!” 師妹在旁邊嘰嘰呱呱介紹我:“他是我學長,我以前編程式編不出來,如果不是他的話,真沒法過了!” 說完了補充一句:“他編程好厲害的喲!” 師妹的先生跟我握完手,雙手伸直貼在大腿外側,兩腳一並,腦袋使勁一點,象敬軍禮似的,說:“嗨!學長好!” 師妹每說一句,這個動作就重複一次。 我微笑,一來記起了台灣男子都要服軍役,敬軍禮敬慣了,舉手投足都有那個味;二來台灣人哈日人所皆知,我很懷疑這“嗨” 是將日本人的“哈依” 濃縮成的;自然,也為了師妹的那句發自內心的誇讚。我雖然不是師妹丈夫的學長,對他的誠意卻絕無懷疑。他告訴我,他們就住在附近,我有空一定要去他們家去作客。一定要去!他強調說,從錢包裏拿出一張名片來,指著上麵的地址。師妹在旁邊,雙手合著舉在胸前,腳一踮一踮的,好像禁不住心中的喜悅,要跳起來。我轉頭打量師妹,兩年的時光,沒有給她帶來什麽變化,白皙的小臉上還是有幾顆小痘痘,還是忙吧?我心裏想。我問:“畢業了嗎?” 師妹見我問及學習,乖乖的站住了,仰望著我的臉,說:“沒有,還有兩門課。” 我再問:“學習有什麽困難?” 她說:“現在沒有了,好多了。” 我點頭,笑了。我抬頭看看那慈善的老太太,熱情的師妹夫,這位我不過小小的幫了一點忙卻如此感激的師妹,不禁心中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感覺,我答應他們,有空了我一定去他們家拜訪。

我一直沒有騰出時間到師妹家去作客,仔細想想,雖然師妹和師妹夫那麽熱情,我卻找不出太多的理由好心安理得地受他們恭敬。後來有一兩次我們又在美國超市遇見了,我在貨架這邊,他們在那一頭,遠遠地看見,師妹的臉上立時漾起明媚的笑容,象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窗簾那麽喜人,她沒有說話,舉起一隻手來向我招手,使勁地招,那麽用力,象春風中的楊柳枝,全身都跟著搖動了。

長久沒有見到我的台灣師妹了,她應該畢業了吧?她既然已經作人妻,也許應該作人母了吧?

願台灣師妹的笑容,永遠都那樣安寧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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