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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小常識:是「人,定勝天!」,還是「人定,勝天。」

(2009-06-30 17:58:08) 下一個

「人定勝天」這句豪言壯語,一直陪伴共和國歷史前半的頭三十個年。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學步蘇聯老大哥,要戰勝大自然,首提現代漢語版的人定勝天。
五十年代末大躍進,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居然畝產稻穀可達四萬斤,為正常產量的七、八十倍:人定勝天,喉舌報刊,有圖為證!
七十年代文革,狠批「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反動天命觀,全國學大寨改土造田,竟為人定勝天立樣板,好大喜功,勞師動眾,盲目上馬,效益不彰。唐山大地震,毛主席革命路線發揚人定勝天精神,抗震救災,所以新聞讀不到十六萬重傷,廿四萬死亡。

人,一定勝天嗎?我們勝天勝了卅年,才驚覺就連小日本我們的戰敗國,人均收入都勝過我們了,所以人定勝天的愛國口頭禪,便從上到下忽然收歛,老實做人了。

「人定勝天」確是古語,在土洋並重,兩條腿走路的時候卻有特殊任務,拿出來代替蘇修的唯物思想,表示誓要與大自然鬥爭的決心,並認為必定征服大自然,其實這是偷換傳統觀念。「天」,就隻是大自然麼?人「定勝」天,人「一定戰勝」大自然麼?

按照中國古人對天的認識,天本來至少有三層意義:自然天、道德天、超越天。為了方便集中理解,我們或可以借《孟子.離婁上》一段話予以說明:
「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這裡的「役」,翻譯成白話則是「被使役」,小的總要被大的使役。意思是說,當天下有道,以賢德之大役賢德之小為原則,但遇見天下無道,就要以強權役弱小為原則了。小的終被大的使役,無論道德或權力,都是「天」,不能改變,順之存,逆之亡。孟子這裡要說的,是強權不可擋,是天,但道德也是力量,更是天。
接下去孟子以天命靡常,兵強馬壯之殷商,居然侯服周邦為例,說明外力強權之自然天,頂多隻逞一時之強,最後仍然要屈服於德性之天,如孔子有言:「仁不可為眾也。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仁不靠人多勢眾才顯力量,仁本身即道德力量,天下無敵,故小邦周能代大邑商而起,承天之命。無道的力量,最多苦苦支撐,而有道的力量,才所向披靡。個人之行,天下之事,至終服從的,不是自然之天,而是那以仁為體的道德之天。故按照孔孟,天即無以改變的力量。天下無道,以大淩小,難以抗拒,這自然界規律,乃為自然之天。天下有道,強大的道德感召,弱小的甘願為正義服勞,也無以拒絕,這是道德界的規律,乃道德之天。而天命靡常的天,總持著這些自然規律、道德規律,而為超越之天,或稱天命。通觀孔孟所言之天命,非為客體之自然義,也不僅是主體之道德義,更是有一高於主客之上的超越義。這天是超越天,常或帶有意誌位格,而為意誌天或位格天,此在更早的文獻中,名之上帝。後所以別言天,乃凸顯上帝力量之至高周遍。
三義之天,在先秦文獻,特別是儒家典籍論述中,有可通言之義,故時而成為能加互換的觀念,在一段文字裡具體指哪一種天,要由上下文推敲而得之。中國傳統天之三義,足有相通之處,很像聖多瑪斯神學之自然法,在物與在人有別,然並非絕無可通。二法是二,在人的具體實踐中,卻當合為一而無枘鑿,因皆出自造物之主。故中西傳統,所見略同,大道一以貫之,作為源頭的至上之天,用於人,為道德之天,用於物,為自然之天。

在高喊「人定勝天」的那些特殊日子,領頭這麼叫嚷的人,那個天當然指自然天,因他們的唯物論,根本不信有甚麼超越天。主席說不信邪,那個邪,也不應當有超自然的意味,否則他便非真正的唯物主義者。但「天」這詞兒,傳統上用了幾千年,自含超越義,當然也有衍生的德性義、自然義,你既說天,大家便根據自己的傳統去理解它。天,無論偏於上述哪一義,都含「不能改變」這一特質,各人對天的理解或見不同,但不論你心想的是自然天好,道德天好,或超越天也好,你既言天,就是認為世有不可改變的事實。

隻以天為大自然,那人定勝天一語,就等於說人必定戰勝大自然,改變不能改變的大自然物理事實。這說法若果追究起來,根本是唯心論,以為我憑意誌努力,必扭轉自然規律。所以在喊人定勝天口號的年代,大家都心安理得你喊我也喊,是因沒有多少人真會用腦袋去想或敢去追究,這天的意義到底是甚麼?即使講唯物論的自然天,這句話除了發洩浪漫情緒外,並不具實質,蓋物質規律,斷不可逆!至於聽到人定勝天宣傳的明白人,由他們的個人理解,把這天同看成超越天或德性天,那話就更不通!你改得了自然規律嗎?同一道理,神聖律法或定然德律,也都不是你光喊要改就會改,要戰勝便能戰勝的呀!

傳統「天」之大本,既不是自然天,後之使用,也不唯一個自然天,故我們近代之「人定勝天」的天,誤解誤用甚大。好了,那人「定勝」又如何?是說人「一定戰勝」超越天或德性天、自然天麼?其實這樣更是大誤讀!我們稍有中國文化常識的應都知道,中國文化素言天人感應,天人合德,天人合一,人天不相勝,怎會突然人一定要勝過天呢?

「人定勝天」這句成語,傳統讀法和我們現代的習慣不同,應作「人定,勝天」,「定」是緊跟著「人」,「人定」與「勝天」是成詞,不是定接著勝,而「定勝」竟連讀變了是成詞的。若是好好看文獻,「人定勝天」出現前,先有「人眾者勝天」「人定兮勝天」,都是「勝天」作一成詞,與「人定」或「人眾」是分開說的。
漢《史記》「伍子胥列傳」載:「吾聞之,人眾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伍子胥的朋友告訴他,聽聞人多好辦事,於是便出勝天這樣的說法,其實天有定數,仍破人謀,人終歸還是勝不了天。故按史記,天非說要勝即勝,其實不可輕言勝天,才為古之慧見。
南宋詞人劉過《龍洲集》〈襄央歌〉雲:「人定兮勝天,半壁久無胡日月。」兮,文言之語助,相當今白話「啊」「呀」這樣的語氣。胡,文言疑問,猶今語之「為何」。所以這整句話語氣,是不敢肯定的,乃在感歎說:「人定」呀麼?便叫「勝天」了嗎?何以半壁江山,久久仍日月無光?言下你人定人定,仍天定天定啊,大宋天下不還落得這半壁嗎?這一句與史記的意思完全相貫,人定勝天,不能作人一定勝天講,反想說人不一定勝天!因這「定」字,未可強由文脈中割裂出來,給解釋作「一定」。依古文獻所見,這定是講人定,講天定,為此生命主體或那超越主體定意之定,並非在說客觀上之必然一定。
所以到明末清初《喻世明言》再說到「人定勝天」,卷九裡有一段是這樣表述的:「又有犯著惡相的,卻因心地端正,肯積陰功,反禍為福。此是人定勝天,非相法之不靈也。」意思是:有的人麵相不好,卻因做人心地端正,刻意默默行善,持續積聚功德,到了後來就算真的萬一遭殃逢難,仍化險為夷,轉禍成福,這是「人定」,終歸「勝天」:人恒以修為定力,至誠迴天,扭轉天意之定,反禍為福了!所以作者馮夢龍認為,並非相術測天之定不靈光,而是天定與人定當中,即天人之際,尚存轉圜處,才有以雖禍猶福。

既然「人定」是一立誌修身之事,那「勝天」就不太可能解釋作人戰勝天。哪有說我這邊心地端正,肯積陰德,那邊偏去跟老天爺過不去,敢叫日月換新天,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如此毋敬天、不信命的與天鬥其樂無窮,全屬無知無畏的頑童心態,不管人想怎麼解釋,都無法跟傳統天人關係和諧,放回古文獻原文中,尤其是處處顯得格格不入!

所以「人定」不是「人一定」,「勝天」也非「戰勝天」,因漢語之「勝」,不隻有一個「戰勝」義。蓋「勝」之為義,實有好幾層可說。
先談「勝」本義。《說文》:「勝,任也」;《爾雅》:「勝,克也」。任即擔任,克即能夠,故此「勝」之本義,是指克任承受,能夠擔當。這非欲求勝於人,而是盡其在我。故「勝任」,則愉快,「不勝」,則不勝其煩、不勝其苦。
勝從「克」義之能克,引申作克製、克服,製服取勝,這樣才可作「決勝」「戰勝」要分勝敗、勝負之勝。決勝若是一麵倒,克盡無餘,就又再引申作完全義,如「不勝」枚舉,「不勝」感激,即不能完全盡數,無法都一一完全盡表謝忱。
勝從「任」義之擔任,名任其實,實當其盛,如「名勝」「勝地」之勝,皆勝為盛大義之引申。甚至「勝利」原無決戰製勝之釋,而是盛大利益之謂。宋代歐陽修說道場舉辦法會「仰冀覺慈,廣敷勝利」「冀因勝利,延錫禧祥」,勝利再勝利,不是戰無不勝之戰勝,而是法事盛大,利益眾生!由勝之盛義再引申,勝者盛大超邁,優秀不凡,如「勝士」之才識卓越,「勝談」之議論高明。此勝不必與敗相對,勝士、勝談隻是聊勝一等,有過人優點,無需把人當競勝之對手,要我勝你負,甚至拿人當取勝之敵人,定我勝你敗。

因知勝本多義,任也,盛也,過也;又克也,製也,盡也。勝利僅多義中一義,本與戰勝獲戰利無關,原無利己之心,反而是盛德利他之事。所以「勝天」何必非要取「戰勝天」一義不可呢?「人定勝天」不讀「人,定勝shengˋ天」,應讀「人定,勝sheng天」,勝是勝任,不是戰勝。「人定,勝天」是:定誌修身積德,勝任承負天定。「人定勝天」的「人定」,是人篤定為善,「勝天」,是承天之定命。國家前半卅年為「人,定勝天」所誤,後半卅年,不再關心「人定勝天」,也不甚了了,對「人定,勝天」,還迷未悟。共和國一甲子之際,筆者不嫌辭費,舊事重提此「人定勝天」,略申其旨,願為祖國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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