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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戰友王仁先 作者: 劉亞洲

(2006-08-22 20:35:06) 下一個
1984年,中國與鄰國在雲南麻栗坡老山、者陰山一帶爆發了邊境衝突。一 批軍隊作 家到前線采訪,我在其中。當時我正在調查軍隊中婚姻問題,想就此寫一篇論文。 到參戰部隊,我也側重這方麵調查。我到了許多單位,吃驚地發現:參戰部隊中凡 有未婚妻的官兵,戰前大多都吹了。有一個女大學生給未婚夫的信中寫了這樣一句 話:“我父母說:你要犧牲了倒也罷了,假如你斷了條腿,或少了一支胳膊,那怎 麽辦?”有一個連隊進攻作戰,異常慘烈,指導員等三十多名官兵犧牲。烈士遺體抬 下來,指導員未婚妻的絕交信正好到了部隊。連長集合幸存的官兵,當眾念這封絕 交信,一旁靜靜地躺著指導員的遺體。全連戰士都哭了。 我在連隊當過兵,知道戰士們津津樂道女人。但在麻栗坡,情形大變,凡將投入戰 鬥的部隊,官兵均不談女人,仿佛有約在先。隻聽過一件例外的事:某連組織突擊 隊,連長和指導員爭著要率突擊隊上去 最後連長怒了:“老子是結過婚的,摸過女 人!我去!”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聽到了王仁先的故事。    王仁先是某部副連長,幹部子弟,人生得英俊高大。戰前,與他相處了五年的女朋 友離□了他。他所在的連隊將作為尖刀連進攻老山主峰。他率領一個排駐在老山腳 下一個小村莊裏。房東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叫阿岩,已婚,有一個在繈褓中的嬰兒。 阿岩一見王仁先就喜歡上了這個瀟灑的小夥子,向他頻送秋波。王仁先雖失去愛人, 卻也未必就看上阿岩。畢竟一個是幹部子弟,一個是農村婦女,中間隔著鴻溝呢。 阿岩是個很有性格的女子,青山咬定不鬆口。她把自己的想象力發揮到了極致;每 天給王仁先做最好的東西吃;每晚為他燒洗腳水;給王仁先洗所有的衣服。她甚至 在自己丈夫麵前也不掩飾對王仁先的情感。王仁先訓練回來,她竟能撇下正在說話 的丈夫,迎著王仁先而去,為他拂去一身塵。王仁先起初在抵抗阿岩,但隨著阿岩 熾熱的進攻,也隨著老山戰事的一天天激烈,是否也隨著籠罩著連隊的官兵失愛的 陰雲一天天濃重呢,總之,他的抵抗漸漸變得軟弱。 6月的某日,已確定翌晨進攻老山,戰鬥命令已發出。那一刻,連隊一片死寂。王仁 先來向阿岩做最後訣別。阿岩為王仁先的軍用水壺裝了滿滿一壺水。王仁先喝了一 口,哎呀,比蜜還甜。阿岩不知道往壺裏放了多少糖。她以為越甜越好呢。王仁先 的眼睛潮濕了。這時候,阿岩使用了最後的、也是最原始的手段:撩開衣服奶孩子。 她把整個心扉向她所深愛的男人敞開了。在王仁先心中,所有的長城轟然崩坍。他 顫抖著走向阿岩。 灶裏的火熊熊燃燒。他倆也在燃燒。第二天,情況突變,進攻時間推遲。凡事有第 一次,就有一百次。堤已決口,洶湧澎湃。於是,在老山腳下,在村邊,在樹林中, 甚至在阿岩家的牛圈裏,一個古老的愛情故事被賦予了新的內容。每次二人完事之 後,王仁先總是一言不發,悶著頭一顆接一顆地抽煙。而阿岩呢,則老是笑,咯咯 地笑個不停。她是歡喜呢。她得到了她渴望得到的東西,一如劉備得到了天下一樣。 這樣的事瞞得了世界,瞞不了丈夫。阿岩丈夫向部隊告發了。他沒有說具體是誰。 弄不清丈夫是真不清楚,還是不肯說。發生這種破壞群眾紀律的事,那還了得。部 隊上下極為重視,層層調查。他們在牛圈裏搜到許多帶過濾嘴的煙頭,頓時知道是 王仁先所為,因為全連隻有他抽這種過濾嘴高級香煙。連長找王仁先談話。王仁先 拒絕承認此事。營長也找他,他還不講。營長火了,命令:“全連集合!”然後請阿 岩與她丈夫來指認。打穀場上,一連官兵肅立。阿岩和她丈夫來到隊列前。後來該 連指導員告我:此時阿岩,全不似犯了什麽錯事,毫無頹喪之氣,反意氣飛揚。指 導員說:“原來 我想,她肯定會巡一遍後說,沒有那人!這樣就一了百了了。”萬沒想到,阿岩徑直 走到王仁先跟前,指著他說:“就是他!”    一霎間,空氣凝固。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王仁先冷冷地望著阿岩,而其他上 百雙眼睛則冷冷地望著王仁先。阿岩的第二句話更令全連震驚:“我疼他!”當地人 把“疼”當“愛”講。這是赤裸裸的愛情宣言呀。全連把目光轉向她。她勇敢地與 全連官兵對視,淚水漸漸湧上了她的眼眶。    三天後,團裏下達了對王仁先的處分決定:降為排長,黨內嚴重警告。又過幾日, 進攻開始。連隊開拔。阿岩又燒了一壺放了糖的水,去找王仁先。連隊不讓王仁先 見她。村口,部隊逶迤而前,阿岩站在大樹下焦急地張望。有些官兵從她身邊走過 時,輕蔑地議論,甚至還朝地上吐口水。阿岩均不在意。王仁先過來了,不朝這邊 瞥一瞥。走過去後,也再未回頭。    當夜,老山鏖戰通霄。火光映紅了南中國的天空。從第一聲槍響直到最後寂靜。阿 岩一直坐在村頭,一瞬不瞬地看著老山方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放光。丈夫拽 她回屋,她不肯。丈夫氣極,打她。下手極重。辮子□了,頭發散下來,遮住半張 麵孔。血和淚一起淌。她整整坐了一夜。    部隊攻克老山後,王仁先迅即被派到最前沿的“李海欣高地”。營長事後說:“我 就是要把他派到最危險的地方。不派他派誰?”7月12日,對方以一個加強師反攻。 戰鬥殘酷到了極點。王仁先表現十分英勇,還擊毀了一輛坦克。更重要的是,他利 用報話機向後方炮兵報了一千多條情況,使我方大炮宛如長了眼睛。老山巋然。    數月後我登上“李海欣高地”時,仍可見草叢中白骨枕藉。對方發現“李海欣高地” 上的王仁先,全力進攻。戰士全部戰死。王仁先打光最後一顆子彈,對報話機喊了 一聲:“我走了!”遂被炮彈擊中。死時二十五歲。全連在老山主峰上目擊王仁先奮 勇衝殺,感慨千萬。他死時,大家都摘下鋼盔。    一個月後,連隊撤下老山,又回到阿岩的村莊休整。部隊剛進村口就看見阿岩。她 像一株相思樹似地佇立在送走部隊的地方。連隊官兵依然從她身邊魚貫而過,不知 怎的卻換了一種心情,沒一個吭氣。連營長都低著頭匆匆而過。部隊全部過完,天 已冥,阿岩的身影依然在暮色中綽約。根據王仁先在戰鬥中的表現,團裏為他報請 一等功,但上級不批,還發下話來:“這種人還立什麽功?”連隊大嘩。    王仁先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園。為他立墓碑那天,連隊官兵全數來到陵園。遠遠 地,他們看見,一個窈窕的女子的身影在墳前晃動。走近才看清那是阿岩。他們被 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王仁先的墳頭上密密麻麻地插滿了香煙,全是 過濾嘴的。一片白,仿佛戴孝。後來他們才知道,阿岩賣了家中唯一的一頭耕牛, 買了十幾條王仁先愛抽的那種上等香煙,在墳前全部撒□,一顆顆點燃。她垂淚道: “讓你抽個夠。”    我來到老山前線時,王仁先所在連隊又重上老山駐守。我執意要去看望。正值盛夏, 大旱。老山地區已有兩個月不下雨了。陣地上瘧疾肆行,軍部派兩個女軍醫帶著藥 品與我一道上山。過了“三轉彎”之後,天色漸漸變了。烏雲翻滾,電閃雷鳴。當 我們接近主峰時,天降大雨。好雨!萬千條水柱抽打著皴裂的紅 土地。已在陣地上駐守一個多月的連隊久旱逢甘霖,大喜。官兵們一個個脫得赤裸 裸地,衝到山坡上,任憑雨澆。他們堅強的裸體白生生地,把人眼睛刺得疼。一百 多人嗬,那是一百多件雕塑。他們一個個舉手向天,呼喊。喊聲驚天地泣鬼神。那 是怎樣一幅動人的圖畫。我身後兩個女軍醫哭了。我也一陣鼻酸。我覺得我觸到了 大山的心跳。從老山主峰下來,我特意找到阿岩的村莊。阿岩不在,她出遠門了。 我問村長阿岩長得什麽樣,村長說:“阿岩是麻栗坡最美的女人。”    附:劉亞洲將軍的激情演講(節選) 越軍一個師和我軍在老山地區發生劇烈爭奪戰。炮火連天。因為落水洞離前線近, 可以看到天邊一片火紅。苗族女人就坐在村頭,望著老山方向。丈夫打她,下手很 重。頭和嘴都流血了,她不動。王仁先在最前方的高地上。他是炮兵參謀,及時向 後方炮兵報了一千多條情況。我軍炮火象長了眼睛一樣,落到敵人頭上。8月份我 登上老山,往下望去,還可見累累白骨。那都是“712”被擊斃的敵人。後來敵 人發現這個地方有名堂,集中炮火打這裏。王仁先犧牲了。他的戰友說當時他是靠 著一棵樹死的。他是站著死的。部隊下來之後,仍從落水洞過。苗族女人站在村頭, 一個個地尋找。官兵們從她身邊過,都低著頭,象犯了錯誤一樣。他們都整過王仁 先,這時完全轉換了一種心情。最後這個女人知道了王仁先犧牲的事。你看她要做 什麽?她把家裏的財產變賣了,買了兩條相當高級的過濾嘴香煙,來到王仁先的墳 前,把兩條煙全部拆開,一根一根點燃,插在墳頭上。墳頭都插滿了。當時我聽了 非常感動。1984年,我到老山的時候王仁先的墓已經立起來了。開始軍裏不打 算給王仁先記功,後來在我們這批作家強烈的要求下記了功,大概記了一等功。當 時我去烈士陵園找他的碑,找到了。我就學這個女人,把一包煙撕開,都給他點燃, 插在墳上。那時我是空軍聯絡部副營職幹事。事隔十五年之後的1999年,我在 北空當政治部主任,又專門帶了王春波、劉潘之幾個處長到麻栗坡烈士陵園。老山 青翠依然。這次我專門從北京帶來煙酒,在墳前把酒給他倒上,把煙給他點燃。跟 著我去的處長都流淚了。他們說,主任你對這個地方還有這麽深的感情啊!我到成 空以後呢,暫時還沒有去。我當然要去。千年的墓碑會說話。麻栗坡那個地方有幾 千座墓碑,走近它那是走近每一個靈魂。走進麻栗坡烈士陵園,平時心裏的那些汙 泥濁水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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