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純樸的阿米希人 (Amish)

十月金秋，碧空如洗，白雲如絲。一輛黑色的馬車緩緩地在幹燥的泥地中走著，掀起幾縷塵煙。遠處傳來狗吠雞鳴，人聲嘻笑，身著黑褲黑衫留著長須的幾個男子聚集在村頭  ，注視著駛近的汽車，眼中透著幾分警惕，幾分好奇，幾分鄙視，似乎是因為難見到的中國人，似乎是因為汽車 , 但到了我們要找的馬克家中，卻受到了十分熱情的歡迎。不僅是主人夫婦，和那三男五女八個子女，都早已站在了門口等著，就連那馬棚內的兩匹胖馬，也從窗戶中探出頭來，好奇地睜大眼睛，打著響鼻，仔細地看著這一輩子都難見到的中國人，連那驚奇張大的馬嘴，似乎也要吐出個問候來。和主人握手致意，聽他介紹家人時，女士們都行屈膝禮歡迎，小男人都走來握手，四歲，兩歲的兩個步履不穩，卻不要扶著，那個四歲的講著德語 ” 早安，歡迎 ” ，那個兩歲的結結巴巴地講著荷蘭語，或者是他父母都沒搞清的牙牙語，頓時引發轟堂大笑。

我們在主人馬克的帶領下，參觀了他的小屋，院落和工作的場所，整個農場倒也井井有條，穀倉，豬舍，雞窩，馬廄都是十分的幹淨 ，因為每天早上五點，他就要起床，和大兒子一起清掃各處，女孩們或幫助母親作早飯，或看著四歲二歲的小兄弟，或去雞窩內喂雞撿雞蛋，狗兒則跟著四處走動，或追鬆鼠，或趕鴨子。在參觀時，隻有那三個星期的小馬駒一直躲在母馬身後不肯露麵，而那母馬也左擋右攔，不讓我們看它的寶貝黑兒子。問起他的馬為何這麽肥時，馬克壞笑著說，因為每天給它們吃剩下的甜糕點。美國糕餅店晚上十點以後便將所有的糕點扔掉，所以馬克十點後駕著馬車在附近幾英裏內走上一回，便可以給自己和其他村民帶來很多糕點，人吃不完就喂馬，馬兒喂得油光錚亮， ” 反正它們不用減肥，每天要幹許多的活。 ” 正疑惑著那上次最會搖尾巴的狗狗怎麽不知蹤影時，馬克說，它前天出了交通事故，不懂規矩，亂穿馬路，給馬車撞斷了一條腿，正說著，狗兒似乎聽見，瘸著一條腿，一跳一跳地過來。而喂它巧克力時，那幾個小孩都巴巴地看著，似乎知道好吃，似乎想吃，女兒的書包裏有許多不同的巧克力和小人書，這是征得馬克同意後帶來的。看著那幾個小孩，嘰哩咕嚕興奮地翻著書，顫抖地從他們父親手裏接過巧克力時，真的替他們開心。

阿米希人在家裏講荷蘭語，在兩周一次的家庭教會儀式上講德語，在自辦的一屋一教師的社區學校中講的是英語。雖然駕駛馬車出去二英裏便是現代化的村鎮，有電燈電話電影院，有大中小學，但是他們的最高學曆是初三水平 ( 即美國學校的八年級是五年小學，加上三年初中 ) ，隻學寫作，閱讀和算術，由於其主要的經濟基礎是農業經濟，種糧植棉，養豬養馬，養雞養羊，自給自足，所以不推崇高等教育，隻崇尚簡單，獨立，宗教，家庭第一的農業社會生活方式。然而，他們的男子常常以木匠手藝聞名，女子也會編織，烹調，可是因為反對電力主導的工業革命，而產生於 1693 年的阿米希人在其發源地歐洲瑞典，德國，法國，荷蘭等地現在已是絕跡了，在歐洲萊茵河南岸地區也曾被當作異教徒而趕盡殺絕，但是天無絕人之路， 1681 年，一名英國公誼會教徒在美國賓希法尼亞州獲得了一大塊土地，於是他便請被歧視，被驅逐的阿米希人，公誼會教徒， 門農教徒，史瓦恩克費德教徒來此定居。 1720 年至 1730 年期間，數百阿米希人來到美國賓州， 1749 年，來自瑞典的教長 Jacob Hertzler 成為阿米希人的首領。經過近三百年的移民，美國目前有二十四萬九千阿米希人，分布於 47 個州，俄亥俄州最多，為五萬五千人，賓希法尼亞州其次，五萬一千人，印第安那州第三，三萬八千人，加拿大安大略省有一千五百人。

盡管這些阿米希人有五個主要的教派，保守程度不同，生活習俗，對教義的解釋也有不同，但其核心的觀點依然不變，幾百年來依然認為以電力為主導的工業革命是邪惡，生產力提高了，社會財富增加後，人心不古，貪婪敲詐，浪費資源，破壞環境，殘殺生靈，因此他們崇尚簡單，獨立，和平，宗教，家庭第一的農業社會生活方式，互助互濟，自給自足的農業合作社式的生活方式。雖然他們也付州稅，聯邦稅，市稅，可是他們不領社會救濟金，也沒有醫療保險，人壽保險，生老病死全部由社區負責支付費用。他們並不排斥現代醫學，牙痛請牙醫看，要開刀就開刀，打針吃藥輸血，器官移植都可以，而生小孩雖有鄉村接生婆，但絕大多數依然送醫院，年老體弱了以後就住在社區內專建的養老院，稱之為 ” 爺爺之家 ” ，由社區養老送終，死了沒有火葬，整個村子趕著馬車替逝者送行，土葬。 2006 年 10 月 2 日，賓希法尼亞州一名 32 歲的牛奶工持槍殺害了 10 名 6-13 歲的阿米希女孩後，送葬的馬車浩浩蕩蕩，而在當天晚上燭光追思會後，一名阿米希人便來到凶手父母家中，表示原諒。

阿米希人的衣服單一色，男女黑色外套，白內衣，成年男子和男孩穿背帶長褲，穿黑色或棕色鞋子，男子婚後不剃須留長胡須，但不留山羊式小胡子，因為小胡子是軍人的標誌，在沒有護照，沒有槍支，沒有政治投票，沒有體育，沒有多種音樂的阿米希人社會中，自然也是沒有軍人的。女士的衣服以白色，黑色長袖長裙，花邊帽為主，手工精致，上下紐扣扣齊，衣服不亂，長發不剪，盤於頭上後再戴上布質小帽，不戴手飾，不用化妝品。結婚的日子是每年的十一月，或十二月初的周二，或周四，新娘服為藍色的長袖長裙，無定婚戒指，結婚戒指。婚禮主食，門口裝飾是北美的大芹菜。夫妻不許離婚，不許和外族，或其它宗教的人成婚。嚴格的一夫一妻製，父權式的家庭統治，難得有分居的夫婦。不許墮胎避孕，每家平均孩子數目為 7-8 人，因為 16 ， 17 歲的女孩便可成婚。女子死後無論多老，都穿其藍色的新娘服入葬，葬禮上無花圈無花籃無頌詞，棺木簡單，無雕飾，德高望重的和其他人一樣，都是一樣高的墓碑，不許高出一寸。

阿米希人的家庭式禮拜兩周一次，社區成員各家輪流舉行。每次四小時左右，一小時唱著 1564 年的老聖歌，念經一小時，布道二到三小時，雷打不動，也是崇敬上帝和耶穌，但並不是出生後的嬰兒即受洗禮，而是對 16-25 歲有足夠的信仰，並願意增加其信仰和忠誠的成年人才可受洗。除了聖誕節，複活節外，他們沒有美國十一月底的感恩節，九月初的勞動節，七月四日的國慶獨立節，五月三十日的陣亡將士節，但有每年十月十一日成人餓肚一天的齋日。除了老聖經外，他們還有口口相傳，各部落不同的口頭聖經，對他們的信仰，生活方式作出各不相同的多種限製，規範。在阿米希人的社區中，反對暴力，反對個人主義，反對私心雜念，作木匠作生意賺的錢全部歸公，存於社區銀行，統一使用，以支付生老病死的開支，造房修路挖井買柴油，汽油的費用。整個社區每年春秋開兩次大會，討論民眾關心的各種大事，解決村民間的矛盾衝突，決定每年各家造房，修路，挖井，結婚等事的時間表。

雖然阿米希人不使用電力，但不排斥用汽油，柴油作動力，開動車床，銑床，作家具用的打光機和運送穀物的傳送帶。馬克告訴我，盡管每家沒有家庭電話，私人更沒有手機，但村裏有一部公用電話，每天早上八點到九點男人們便聚集在村頭等著客戶來電，談論生意。對於汽車可以去坐，但不可擁有，因為好車壞車攀比後人心不平，世道便亂，由於要去我家仗量廚房大小，因此希望能帶上他的全家九口和那三條腿的狗，一起去開眼界。在去停車場的途中，想給馬克全家拍照，但根據他們的教義，是反對拍照的，反對擺譜顯耀，可是知道我們沒有壞意，就讓我在他們走路時拍，兩個大人，五個小孩不看鏡頭，一個女孩還扭過頭去，真是強人所難，自感羞愧。

在四十分鍾的路程中，小孩大人還沒看夠風景，驚訝笑聲不絕，而進了我家後，女兒帶他們跑上跑下，又讓他們小孩看米老鼠唐老鴨的電影，結果是全家難動步子，立在電視機前不動。去年，前年他們去醫院探望祖父，祖母時見過病房內，走廊上的電視，但那時講著股票，金融，政治，體育，他們無法理解，音樂又無法欣賞。 ” 白雪公主 ” ， ” 美人魚 ” ， ” 賣火的女孩 ” 等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他們從小學過，聽過，但沒見過，所以看個起勁。

馬克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廚房的尺寸大小，上下高低，卷尺一比，立刻記住，不用寫下，碗櫥，抽屜，壁櫥，儲藏櫃的長寬高他都能全部心算，心記，從不出錯，似乎不比中國菜場上的小販差。而且由於他的家具全部都是用榫頭相結，嚴縫密扣，精巧細致，價格公道，訂單不少，隻是效率不高，需耗時三月之久，因為不用電力。他說，他知道電力的好處，省時省力，可以多掙錢，但違背教義，隻能不用。況且隨著阿米希人口的增加，土地的減少，傳統農業經濟難以養活這麽多人，絕大多數阿米希人雖然以不變應萬變，然而他們也必須進行一些農業經濟外的生產活動，商業活動，如生產家具，建造木房，生產手工紡織品，釀酒，作糕點，這些手藝基本上是各家絕活，口口相傳，小男孩八歲，便開始學木匠，學釀酒，女孩也從小便學紡織，作糕點。而他們的家具產品，農業產品要推銷，木製的房子，手工製作的衣服，被毯的要拍賣，也隻能依賴電腦網絡係統，請人開設網址，提前公告四方 。

和馬克談起今後數百年內，阿米希人獨特的，農業合作社般的生活方式，社會結構能否生存下去，他認為這確實是個大問題，歐洲阿米希人的消失，固然與曆史上天主教等主流教派對阿米希人的大屠殺有關，但也由於不少阿米希人青年一代的離心，對現代生活的響往而放棄了原來的群體。當然，由於長期生活在與現代社會隔絕的的農業社會，即使有不少青年一代想選擇現代的美國社會，其知識麵，概念，其生活習慣的轉變，適應，還是很不容易的，絕不亞於從中國的遙遠鄉村，閉塞的山區走到大城市，從中國來到美國所承受的文化衝擊，絕大多數阿米希人以不變應萬變，就是無法接受這種衝擊，無法理解這種衝擊。

可是，變化也在慢慢的發生，馬克全家就在建造有現代衝洗式抽水馬桶的新家，因為受不了無衝洗係統的傳統臭馬桶，女兒在他家內急時，一見到一排五隻大小不同，底下臭氣熏人，蛆肥如蠶的坐式馬桶時，便寧可憋回家中，也不使用，弄得馬克一再道歉，很是窘迫。問那大女兒，大兒子對現代社會的觀感如何時，他們說，燈太亮，音樂太吵，體育太鬧，世界太複雜；看童話電影有趣，而其它電影難懂，恐怖電影嚇人，動作片殘暴，好電影不多。而每個家庭裏要用這麽多電器，洗衣，熱飯炒菜，清掃房間，種花鋤草割草，都靠機器，實在浪費，學不過來。想來馬克家裏，後繼有人，不會出現離經叛道的逆子。

馬克還告訴我，他們村有人去其它非阿米希人的地區開了個家具店，其實是個中間商，來村中下訂單，搞批發，由他轉手賺差價，用他的汽車運貨。但這個人的兒子卻是吸毒的，不務正業，村裏人雖然還要靠他運貨，聯係業務，但都說是上帝對他的離經叛道給了懲罰，不應學樣。似乎在農業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轉化時，有資本主義商業意識的先行者，在中國農村，在美國阿米希人中，都沒有好評。 40 年前中國農村批賣雞蛋，賣花生的資本主義行動，在阿米希人的地區現在還是常常進行，要犯錯的人鬥私心，批雜念，重審對教派的忠誠。可是 1960 年出現的阿米希人兩個新教派，便不排斥使用電力和汽車，雖然是有限製地使用，隻用於繁重的季節性活動，如耕地，播種，收割，以及開動機床加工家具，開動麵包房，開動冰庫以及造房修路打井。但家庭照明還是使用汽燈，電視機依然禁用，可是這些新教派的產生和壯大，對老教派是個極大的衝擊。而且因為旅遊業帶來的經濟效益，阿米希人也讓人拍照，也帶人參觀遊覽，同時也駕著馬車拉客，在現代城市的柏油馬路上和汽車齊驅並行，有一些阿米希人地區也通行公共汽車，供探親訪友之便。

美國的阿米希人由於都是從近三百年前的幾百個老祖宗繁衍而來的，又不可作婚前遺傳病的鑒定，懷孕後也不能作羊水穿刺，胚胎染色體的檢驗，因此先天性的近視，侏儒症，癡呆症，先天性糖尿病，高血壓和白血病等常常可見，而異常的血型，奇高的雙胞胎率，以及致死的嬰兒尿毒症，都有許多報道。醫生，專家對他們的建議是，和遠處的阿米希人通婚，如賓州的和印第安娜州的，甚至是和加拿大安大略省 Perth 郡的阿米希人通婚，便可以大大減少遺傳病。

雖然美國的主流社會對阿米希人是任其自流，但對阿米希人的歧視，偏見也時有所聞。文明些的用照相剪輯譏諷，一架馬車朝深穀中跳，一個大胡子阿米希男人駕車，一群女士們站一邊推車輪，車廂上寫 ” 阿米希航空 ” ，意為 ” 死路一條 ”。 2000 年 4 月，有人朝賓州阿米希人的馬車扔石頭，砸死三個月的嬰兒； 2004 年 7 月，加拿大有人朝阿米希人的馬車扔酒瓶，砸死四歲的女孩。最慘的還是 2006 年 10 月 2 日，賓州阿米希人學校內的槍擊案，對十名弱勢女童的屠殺，在美國各地都受到了嚴厲的譴責，對阿米希人的捐助在美國各地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30 名摩托車手奔馳 420 英裏，連夜送來三萬美元。媒體上報導阿米希人的一位 13 歲女孩 Marian 對凶手說， ” 讓他們走，我第一個。 ” 更是催人淚下。在 10 月 3 日夜晚舉行的燭光追思會上，賓州 1600 名美國民眾說， ” 今夜，我們都是阿米希人。 ”

可是不同社會結構的人生活在一起，總是會有矛盾，何況 400 年前的農業社會和現代工業社會要並存共睦，還是很難的。阿米希人開馬車的生活節奏，和開汽車，乘飛機的現代工業社會節奏差的不是一個檔次，美國人趕上班，趕著送小孩上學時是最無耐心的。於是在阿米希馬車出現的街上，不得不掛出醒目的馬車標記，要大家不要鳴喇叭驚馬，不要猛然超車。有些州的居民認為阿米希人的小孩很小就在農場工作，有違勞工法；有些州的居民認為阿米希人的家庭容許體罰，餓飯，站壁腳，打屁股，涉嫌虐待。而 1976 年威斯康星州法庭更是命令阿米希人要讓小孩完成 12 年的高中學習，但聯邦最高法庭最後裁決，考慮到阿米希人的宗教傳統，尊重他們的意願，不強製實行高中學習。 1720 年以來，阿米希人隻出了一名社會學教授，是美國 Temple 大學出生於老教義派阿米希家庭的 John A. Hostetler ，以介紹阿米希人的社會結構，文化而聞名。

美國不少州因為阿米希人不拿社會救濟金，而對他們實行免除州稅，市稅，但依然需付商業稅。平時和美國人談起阿米希人來，雖然不少人還是認為那是批古怪戀舊，倒退複辟的民眾，可是沒有必要對他們采取暴力驅除，信仰自由符合美國的憲法，不必強求一致， ” 讓這些安靜的人平靜地生活罷。 ” 還有些人認為，他們的社區養老方式，社區服務的結構，這種沒有從上而下的層層政府結構，倒是有借鑒的地方。

不過對我來說，把馬克全家送回去後，站在那靜寂無人的曠野，望著炊煙繚繞，烏鴉飛翔於落日的阿米希人的村莊，想著阿米希人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與現代社會絕緣的生活方式，有種隔世，有種恍惚，難以相信我是在世界上發達的現代美國，似乎回到多少世紀前，似乎是在中國遙遠的西北農村。我能理解，我能尊重阿米希人，但無法羨慕他們的生活方式，因為他們的眼界局限，文化教育程度的製約，生活中還是失去了許多，人生的缺陷還是很大，或許他們的快樂域值不高，能夠自得樂其樂罷。三個月後馬克裝好了我家的壁櫥，廚櫃，拿著支票，糖果，小人書後再三感謝，和我們揮手告別，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不禁歎了一口長氣，他的生活實在不易。今年，已是四年過去，又是一年的金秋，那兩個小男孩也大了，那匹小馬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