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友之聲

春風何處﹐點點滴滴人間﹔春意何處﹐點點滴滴心裡。-姚雲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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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老師瑪麗

(2009-10-10 08:04:08) 下一個

瑪麗不是我的英語老師,即沒有教過我口語,也沒有教過我英美文學。她和丈夫是1983年在貴州教過一年英語的,但由於和當地的官員處不好關係,提前回來了。然而,中國的經曆卻使他們一直解不開中國情結,有訪問學者來了,他們去接,有學生來了,他們又去接,而且幫著聯係住處,聯係銀行開賬戶,學校辦注冊手續;每年聖誕節,又是邀請去她家作客,又是帶去底特律的汽車博物館旅遊,雖然當時已是六十歲的人了,可是來回開車三四小時,毫無怨言,即使對我這學生的朋友,至今依然維持了二十二年關係,每年聖誕總是第一個收到他們夫婦的賀卡,雖然兩年前這丈夫已去世,那賀卡依然飛來,帶著往事的回憶,帶著人生的蹤跡。

美國老師瑪麗夫婦是不信教的,年輕時在密西根大學上街反對越戰,擁護民權運動。可是他們又出身於名門,將門之後,內戰,二戰中的不少戰役都有他們祖輩,父輩的足跡。說不清為何是將門之子卻是反戰,名門之後卻敢去共產國家,叛逆還是好奇?或許真的像他們說的,縱觀曆史,超越眼前後便會有種超脫的目光,會丟棄意識形態的不同,以人的共性來探討這世界,以超前的概念來理解世事,能夠灑脫,能夠視野開闊。可是,終究因為價值觀念的不同,思維方式的不同而在貴陽呆不下去了。因為他們要求和當地教師,民眾自由接觸,能自由走動,而當地外辦則要求他們事事請示,外出申請,有人陪同,這自然與他們的個性劇烈衝突,在美國反戰示威時都沒人敢對他們說不,外辦的人如此清規戒律,怎麽能使他們明白呢?

或許雙方都沒錯,各有各的道理;或許雙方都錯了,因為隻從自己一方出發,把差異看小了。瑪麗夫婦堅信,世上的戰爭除了利益之爭外,還有很大部分是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的不理解,誤解。中國人聽見美國人,就以為是皮靴長槍的牛仔相,耀武揚威,趾高氣揚的世界警察相;而美國人眼中的中國人,要麽是拖長辯,暴突牙,不講衛生,凶狠暴孽,無教養之徒,或者是上下一身藍,說話必是馬列毛,無人情無親情的冷血機械動物。而甩開意識形態差別,甩開文化傳統差別,甩開政府,讓百姓麵對麵,他們相信百姓間的共同點會大於異處,理解會大於誤解。可是他們沒有估計到多年鎖國,敵對後,相互間的隔閡有多深,文化傳統差別有多大,當地外辦,當地官員,當地民眾還是習慣以懷疑的目光,階級鬥爭的思維對待外國來賓,即好奇又戒備,即尊敬又恐懼,即自卑又自大。

在他們眼裏,外教應該是孤立的,呆在專家樓裏,相安無事;東走西逛,跌了摔了,責任大,擔當不起,丟官丟麵子;看了不該看的,講了不該講的,也是麻煩,因此貼身防範,處處作梗,樣樣請示,弄得瑪麗夫婦熱心而來,灰心而去。他們自嘲說,
"太超前了,總是會有煩惱,看看以色列被暗殺的列賓,埃及被暗殺的薩達特,美國被暗殺的肯尼迪,不被人理解,就要付代價。"問過他們為何不去中國的大城市,那裏的人對外國人容忍程度大,外國人多些,辦事容易些,少些煩惱。然而,他們的回答是,大城市的人與美國人差別不大,美國大城市人有的毛病中國人都有,而且他們對這些上層人了解太多了,貴陽人窮,心胸狹窄些,但很純樸,很真誠,包括那幾位死板古怪不自信的官員在內,不虛偽不作假,有時說話無知,也不掩蓋,一眼看穿。城裏人常有說東想西的,話裏有話,彎彎繞的多,虛偽的多,自以為是的多,因此選擇來西部,但確實是低估這差異了,也算上了一課。

我聽了之後無語,中國之大,無奇不有,發展不平衡,也是事實。我陪外賓時,見到要飯的也是繞著走,見到窮人,見了破衣爛衫的也是避開走,麵子要,形象也要。其實,瑪麗夫婦並不是鄙視,獵奇中國人的窮,否則大可以呆在美國不必出來了,況且,他們去過非洲,見過災民,見過難民,替聯合國工作過,替和平隊工作過。他們是基於救窮均富的概念,人類互助的概念而各地漂泊,而來中國教書的。每年他們給紅十字會的捐款,給非洲,世界各地的捐款十分驚人,他們的子女,孫輩都是自立的,最多緊急的開銷會寫欠條要老人支援一下,平時都靠自己打工,工作解決經濟問題,沒有伸手的習慣,瑪麗自己在念研究生時,也是帶著兒子上班,不向父母要錢。

人類社會要溝通,也要漫長的過程,先由村與村之間,省與省之間,然後國與國之間,不同民族之間。造成誤解的主要原因是太自信或太不自信,取決於見識和知識麵,取決於不同的生活環境。記得在上海賓館迎接外賓時,司機開了一輛新的桑塔納過來,很自豪想向外賓介紹,但那老外一點興趣也沒有,立刻扭轉話題,來到美國後,才知所以。被譽為爭氣國產車的桑塔納其實是大眾車的複製品,又是過時的車型,難怪見過幾十上百車型的老外不感興趣。

理解溝通,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九一一後,見到中東人自覺不自覺的避開走,見了白袍長衫大黑胡子的也是緊張,見了用紗麗蒙麵的女人都怕她腰裏藏有炸彈。那年九月二十七日去底特律機場接人,剛見到候機樓時,便有警察在維持次序,一見中東人又查護照,又要他們下車,讓他們拖兒帶女,扶老協幼的步行去候機樓,遇上要趕航班的,如何解釋也不行。

現在的中國與80年代的中國是大不同了,外賓一來也沒有那麽多人圍觀,對外賓明裏尊重暗裏提防,也不是那麽神經質了。記得8644日上午,我陪美國教授在昆明郊區溫泉參觀後,沿林間小道下山,風和日麗,豔陽奪目。剛過一村頭,兩名老婦懷抱孫兒正在聊天,其時一名老婦突然抬頭,正見留有馬克思大胡子的綠眼老外,頓時下顎脫開,雙眼圓睜,膛目結舌,不出一聲,而懷中孫兒更是嚇得大哭失聲。此時從屋內衝出一條漢子,麵紅耳赤,大喊大叫,後麵跟上的當地外辦人士說,那男子說老外嚇了他的母親,兒子了,質問為何從這裏走,弄得我無法翻譯。當地外辦人士說,"You scare them!" 口氣也不好聽,我是挺替老外叫屈的,外型是爹媽給的,祖宗傳下來的,在北京時,他很驕傲自己的馬克思大胡子,說自己是美國共產黨,立在馬克思像前留影二次,現在在此翻船,真是遺憾,隨後的西雙版納之旅,蒼山洱海石林之遊,他都有點喪氣,打不起精神。

86830日帶荷蘭教授去蘇州靈岩山遊玩,見過觀娃宮,西施梳妝台,烏龜望太湖後,偏偏教授夫人內急,四下沒有一個廁所,問賣茶葉蛋的阿婆,說後麵有個"坑盆間",情急之下讓不會英語的老婆陪去,回來後教授夫人麵紅耳赤,用荷蘭語對教授吼了一大堆,立刻上車朝城裏趕,一問老婆,才知那是一個坑兩塊板,黃金滿地,蛆蠅上萬,教授夫人即蹲不下,也站不起,狼狽不堪。但中國的農村確實如此,天堂的蘇州為此大打折扣,第二天教授夫人還說好山好水壞廁所,以後去遠路一定要少喝水多排空。其實老美對老中,也有了解過程。79年此地剛有來自大陸的訪問學者時,也是當大熊貓看,有好奇有戒備。台灣人,香港人更對大陸來的避之不及,以為都是共產黨員。領導人握手了,百姓轉不過來,即使建交了,打倒萬歲不喊了,習慣思維改不過來。一次戰爭的後遺症要幾代人才能扭轉。63年日本在上海推出產品展覽時,抗日孤老想不通,對這日本國旗大哭,日本人陪罪,領導勸著也不行,心裏有恨消不去。90年父母可以來美國探親時,朋友家當過誌願軍運輸連連長的老頭不願來,因為當年的通訊員給美國飛機炸傷後,死在他懷裏,那臨死的眼神無法忘,而開口便是"美國鬼子"的習慣直到他自己臨死還改不了。

看來這
"冤家易結不易解"的俗話確實有理,韓戰,越戰,中東之戰,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的後遺症或許是多少代都消不去的。87815日我來美後倒沒有多少麻煩,隻是88年有位台灣教授叫我苦笑不得。那日一進他的辦公室,他立刻猛拍桌子,劈頭大喊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鬥私批修。’把我一驚以為他突發羊顛風,要抽筋了。隨即他卻哈哈大笑,說我看你像共產黨。同時對我大談偉大的有多偉大,倘若他經曆文革戴過帽,就不會這麽說了。

而即使在同一個國家內,不同地區,不同民族,要相互理解也是不易,就是在經濟發展比較平衡的美國,南方北方,東部西部還是有差別的,對大城市的貶語,對欠發達地區的貶語,對少數族裔的貶語,也是徹耳可聞。至於亞馬遜河原始部落對直升機投標槍,納西族的走婚,西藏的天葬,水葬,更使人感到現代化的遙遠。

有時想想,如果各國,各地的差異小些,那對能源危機,環境危機,說不定有更好的協同規劃,更好的對策。如果真的像科學家預測的那樣,每年隻要能利用千分之三的撒哈拉大沙漠上的太陽能,便能足夠供應歐洲一年的用電,而德國和阿爾及利亞的政府正在醞釀在北非大沙漠中建立全球最大太陽能發電站的構想,便是替未來的社會畫出新的藍圖;如果全球同心,在宇宙空間建造空間太陽能發電站,以定位衛星輸送電力,或許比單靠日本,美國的宇航局的計劃更為可行,因為傾全球財力,人力,物力可能比一兩個國家協同有效,但因為發展的不平衡,文化,經濟,政治的差別,全球合作也是難,隻能讓互相談得攏的國家先走一步,才有可行性。可是想到當年"沙漠之狐"德軍元帥隆美爾和美國軍神巴頓將軍進行空前坦克大戰之地將變成人類的福地,終年無雨,四季高溫的大沙漠不是人類避之不及的死亡之地,不是荒涼無用的代名詞,全球的能源供應將轉為太陽能,人類的生活方式將有巨大的變化,人類便不必窮盡石油,煤礦等自然資源,地球的山更綠,天更藍,水更清,世界真的會更美好。可是成敗關鍵便在於不同國家間能否溝通,能否理解,能否協調利害關係,是否有聰明,前瞻,智慧的政治家,科學家。人類和平,發展,共同富裕的夢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相互間的理解,溝通,許多全球規劃能否實現,效果如何,便在於人間關係。

美國老師瑪麗夫婦2000年離開密州,去了西部的亞利桑那州,2004年回過安娜堡,光臨寒舍與我女兒合影,又去金翠湖共進午餐後便各奔東西,他們是由Packard 路朝北,到市區懷舊了,但第二年便傳來其丈夫去世的消息,後來亞利桑那的大房子賣了,瑪麗去瑞典住了兩年,出了幾本兒童讀物,2008年搬到紐約居住,與孫女兒共住一城。

871114日她的丈夫先來學生區,敲開了我家的門,邀請去他們在Albion的家裏作客,當時他身著皮夾克酷似美軍飛行員,但實際上是退休的通用汽車公司的車型設計負責人,而瑪麗老師倒是位業餘飛行員。那天下午2:20,她身著航空服,請我坐她的私人飛機,從安城小機場起飛後,繞著市區飛行幾圈,藍天,白雲,小河,湖泊,汽車,公路都成了童話世界的玩物,風拂麵,雲漂移,實在是心曠神移,喜得我開心大笑,說是一現童年夢。瑪麗老師聞言,要我試開飛機,告訴我如何平飛,轉彎上升下滑如何倒飛,似乎不難,隻要動作連貫柔和,不輕不重,飛機還是聽話的,可是剛聽老師誇獎,說我運動神經協調,天生是塊料,我也來個上升倒轉,但剛一朝下,似乎全身血液湧上腦袋,眼脹頭痛耳鳴很不好玩,再想翻轉拉平機翼時,操縱杆居然不動,立刻急出汗來,瑪麗在一旁笑翻,說是不急,好不容易翻轉拉平後,立刻交回飛行權,降落後還如醉漢,腳步蹣跚。她的兒子說你很有勇氣敢坐老媽開的飛機,聽說我還試了一把時,更瞪眼把我當外星人看。

現在的住處離那小機場很近,天高雲淡,見單引摩,雙引摩的飛機展翅翱翔,在空中作出瀟灑來,總會想起當年的故事,唯一的冒險,隻是這輩子隻能夢想而已。九一一後有段時間禁飛,那天星期六又放飛時,一架飛機拖著
"我們是好人"的標語在密大十一萬人的橄欖球場上空飛來飛去,把在看球的我和球迷笑翻。九一一後老爸打電話叮嚀再叮嚀,球場,影院,中東人多的Dearborn一定要少去,中東人家裏最好不去,"當心啊,亡命之徒不擇手段,當心啊。" 真使人發笑.

美國的民族成分雖然全世界最複雜,但絕大多數是要過太平日子的,極端分子還是極少。
2002627日當父親在紐約帝國大廈門口跌倒時,五大三粗配槍持棍的四個警察一起扶他,使剛進門時叫我當心警察的父親感動不已,又致謝又合影,即使在079月等待死神的最後日子裏,一講起此事,都說想不到的,笑著告訴病友,告訴護工。"其實,美國這個國家,沒有美國政府講的那麽好,也沒有中國政府講的那麽壞。"這是老父的結論,也是我的同感。可是在中國,在世界不少地方,對美國也有成見,這種成見,部分是美國的世界警察後遺症,部分是對美國,美國人沒有接觸,沒有了解,缺乏理解。日本人在我們心中的人丹胡,大暴牙,豬耳戰鬥帽,"呀嘰嘰。"的形象和彬彬有禮,路不拾遺,勤奮工作的樣子也是連不起來的。這世界上的人多溝通,多理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會一帆風順。瑪麗老師在中國的故事,反映了理解的不易,反映了理解的重要,但隻要友好的願望不滅,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距離會越來越小,世界還有希望。

秋天的黃昏,晚霞把天際映紅,一架飛機輕盈無聲地在遠處藍天劃出個飄逸的弧線,已是八十二歲的瑪麗老師是否還在哪裏飛翔,是否還記得那嚇我一身冷汗的倒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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