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友之聲

春風何處﹐點點滴滴人間﹔春意何處﹐點點滴滴心裡。-姚雲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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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身影

(2006-08-24 07:40:05) 下一個

    每次回國探親,父親總是在機場上第一個見到的親人。出了邊防,便可以見到他晃動著滿頭白發擠在年青人中間。

今年五月二十八日下午二點三十分,飛機剛抵達上海浦東機場,我就在猜測父親是否會來。一方麵,新機場離我家一個多小時,交通不便;另一方麵,他已是八十四歲高令了,九八年剛骨折過,腿上還有鋼釘,出門時要用拐杖了。然而,我又希望他來,雖然隻是一年半沒見麵,但上次見麵,他正在醫院裏養病,來信和通電話時,盡管知道他沒有瘸,可是畢競沒有見過。

果然,正在邊防站檢查證件時,便見到父親由他的一位學生陪著,遠遠站在大廳中等著。過了檢查站後,六歲的女兒羞搭搭地上前叫了聲,“爺爺好!”直喜得老爺爺樂彎了腰,隨後他便用英語、國語與這孫女兒交談著,一老一小爆發出震震的歡笑。

在我以前的記憶中,父親絕不是這樣的。他們這代人屬於事業,屬於工作,屬於信念。對我們子女,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一會兒牽著小手,一會兒哄著,一會兒抱著。

其實,中國的父親都喜歡有個嚴肅的麵套,似乎與子女笑多了便會不是父親,動不動便要端出個父親的架子來。幼時的我,一聽見父親咳嗽便會發抖,恨不能躲起來,絕不敢象我女兒那樣,騎在我的肩上大叫。

人生有了曲折,上了歲數,心地似乎會慈祥、寬容起來,每次聽說我們要回去,父親總是提前半年,開始各種準備。吃、住、行每個細節都要考慮同周全,一旦我們要去南京、北京、杭州、蘇州旅遊,父親便動用了平時舍不得動用的人情,請掌權的學生們幫忙,等各項事情落實後,再寄個日程表來,由我們定奪。

九八年的中秋,聽說他骨折住院後,心裏頓時不安。到了夜間,輾轉難眠。許多與他有關聯的往事,甚至相冊上的舊照片也似乎活動起來。

“八一三”祖父被炸死後,剛十九歲的父親便棄學就業,長兄為父,承擔起撫養母親和妹妹們的重任。在那戰亂中,全家經過半年的跋涉,才從上海抵達重慶。那張泛黃的全家照片上,每個人都沒有笑容,祖母端坐中間,父親兄弟倆和三個姑媽一齊站在身後,最小的姑媽大概隻有五、六歲罷。國難、家仇、生活的重擔壓得父親緊皺濃眉,緊閉雙唇。

四八年父親三十多歲了,才和母親成婚,那張照片後寫著:“獻給我們的母親,我們一定要用您的愛,承擔起撫育下一代的責任。”父親的毛筆字端端正正,和他的為人一樣,一絲不苟。

在那難眠的日子裏,我倒沒有記恨以前他對我的嚴厲,相反卻幾次夢見,他又要去“牛棚”了,依然戴著那副黑色的早已被打成幾段,再用橡皮膏裹著的眼鏡;依然提著那隻灰色的,用尼龍繩綁住把手的拎包;依然穿著那套籃色的、補釘摞補釘的“勞動服”。

有次還夢見了我去他學校領取了部分扣發工資,以購買插隊的行裝,剛一下樓,便見到了正在掃地的父親。見到我來了,他也是難抑地心酸,告訴我布票棉花票的所在,我木然地應著,心上背上早已被四周冷冷射來的目光所刺痛,渾身都麻木了。

又夢見插隊的那天下午,他無法去車站送行,因為還是被管製著,沒有行動自由,隻能提著我的行李走到門邊,當我走出去很遠時,依然能看見他佇立在窗後的身影,感受到他酸楚的目光。

好不容易,手頭的工作有了好的結果,美國老板也同意我回國探望,九八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我在同一年中第二次回家了。飛行在沒有黑夜的回家路上,我不禁想起當年的五月十三日清晨,父親拿著我遺忘的綠卡,趕到機場的情景,那三代人在南京、北京旅遊的笑聲又在耳邊響起。我又想起那年插隊時,他從安徽鳳陽大廟的五七幹校,來到我插隊的阜陽利辛縣探望。

當我在那暮色中望著走了三十六華裏,突然出現在麵前的父親時,真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想我在那一刻才第一次意識到,母親去世後,他是這冷酷世界上唯一最牽掛我的人了。要知道,當時他還是個被專政的對象,每天早晚,要聽工宣隊的訓話,低頭請罪,然後偎縮著身子,去接受監督勞動。而一有風吹草動,他就是站在台上被鬥的,或者是陪鬥的對象。然而,和我在一起的那兩天裏,他依然有著世上最坦蕩的笑容,即使在介紹他的問題時,他也自信的說,總會弄清楚的,因為他做的事對得起祖宗,對得起子女。

我有時真不明白父親,為什麽一生坎坷,久經磨難,官位不大,吃苦不少,卻始終執著地熱愛著工作,熱愛著學校,熱愛著生活,九六年在西湖邊的長談中,我找到了答案。

那天,我們談到了建國後的種種曲折,人生中的坎坷,象他這樣青年喪父、中年喪妻,文革中被整個死去活來,為什麽還是不改初衷,即使退休後,隻要交給他的事,無論大小,他都是全力以赴,認真去完成;文革後他作為“高級官員”送到奧地利進修時,又與另一位同事一起上交了上萬元的外匯,連文革中被扣發的工資發還後,他還是要上交。“這究竟是為名還是為了利,承愛如此的苦難是否值得呢?”

父親聽了之後,指著眼前的蘇堤、白堤說,“你看蘇東坡、白居易雖然隻做到縣太爺,在當時遠不如許多人地位顯赫,生活舒服,但是他們留下的,卻是造福於百姓的,因此大家都記得他們。而那些高官顯貴呢,老百姓早就忘了。”又說,“一個人的成就大小,取決於許多因素,取決於時代的條件,但是,如果你盡你的能力去做了,才能於已心安,於人有利。”

父親的話在這物欲橫流,利欲薰心的金錢社會裏聽起來很不入流,很不隨俗,但仔細想想,他還是對的。人生幾十年,成龍成鳳者寡,多數是墊底的芸芸眾生,如果一個人投機鑽營,不顧廉恥,雞鳴狗盜,那即使給自己留下再多的財勢,也是沒有用的,心裏也是空的。如果做人行事想到給大家留下財富,無論多少,在同代人的心目中,依然值得尊敬,在後輩麵前,依然可以自豪。

我們這代人,常常抱怨機遇的不公,命運的作弄,缺乏上代人的堅韌、執著。其實,環顧四周,要有所成,還是要有幾十年如一日的執著追求,還是要有點人生的理想。

是的,人到中年,機會少了,分心的事多了,但是更不應該多花時間去埋怨,去消沉。人最困難的,是要認清自己。如果能夠確立正確的人生目標,即使是中年人,還是會有成果的。

九九年元月一日上午十點,我到達了病房,父親已披著棉襖坐在病床上等了一個多小時了。同室的病友說,知道你要來了,昨天下午理的發,刮的胡子,早上八點半就開始等你了。剛剛坐定,父親便家事、國事、瑣事一一道來,足足講了兩個半小時,過足了作大報告的癮,隻是沒有了“形勢、任務、三點意見”的模式。早已送來的午飯,熱了冷、冷了熱,但總有不斷的新話題,無法“刹車”。

在交談中,他提出了要設立家庭教育基金的想法,以他的大部分積蓄為基礎,眾兄妹量力而為,用這筆錢資助有困難的後代完成學業。“每個家庭的教育水平提高了,社會才會發達。”我知道在今後與弟妹們的聚會上,他又會提出具體方案,又要忙一陣了。

今年六月份回美國前,父親給我女兒一筆美金,說是讚助我女兒的早期教育,希望鋼琴、中文、算術、遊泳全麵發展,同時也是個紀念。我看著他簡樸的衣著,破舊的住房,真不知說什麽好,我隻有竭盡全力,使女兒成才,也不辜負這爺爺的期望。

父親留給我的,不是顯赫的地位,不是萬貫家財,而是他在人生榮辱變幻中的一種難得的坦蕩,難得的灑脫,值得我受用一生。

回家探親總是行色匆匆,總有遺忘的佳倄,遺忘的事,然而,那濃於水的父子親情卻是無法遺忘的,會陪伴我終身。

我又作夢了,夢見父親和母親一人拉住我的一隻手,在那草地上飛跑,桂花、蘭花開了,灑著幽香,樹上掛著幾聲蟬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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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浦江客 回複 悄悄話 這樣的父親總是讓人感佩. 你對父親的感情讓人感同身受. 我把你的這篇好文轉我博客文摘了, 可以嗎? 我的博客是浦江客棧.
http://blog.wenxuecity.com/myindex.php?blogID=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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