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友之聲

春風何處﹐點點滴滴人間﹔春意何處﹐點點滴滴心裡。-姚雲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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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家的小男孩

(2006-08-21 10:37:25) 下一個

鄰家的小男孩

 

歲月悠悠,常領些新人來,又帶些舊友去。於是在這人生舞台上,辭舊迎新便成了常景,朋友變幻也屬自然。但是,在我的心底,一位童年,少年的朋友卻不會隨著歲月而去,有時反到格外鮮明了,傳達室隔壁木屋中的毛毛便是我難以忘懷的摯友。

從北京搬到上海的第一個清晨,我剛6歲時便認識了毛毛。從我們相識的那天起,經曆了小學、中學、文革、下鄉等多年歲月,我們一直是知己朋友。無論春夏秋冬,隻要我朝對麵一喊,他便會應著朝我樓上跑來。而他一叫我時,我也立刻丟下碗筷或書本,去窗前向他招呼。小學時,一起上課,一起遊玩。中學時,雖然不在同一個學校,但我們常會迷上同一件事,常常去做同一件事。搞攝影時,一起鑽暗房,一起去尋景;而做小木器時,又都是滿身油漆味,連指甲縫中都嵌著油灰。

然而,不管做什麽,他的本領實在比我高明,使我又佩服又忌妒。童年時,我不知他那長滿凍瘡的手如何總能打出那麽準的彈子來,以至於常常我輸。玩“官兵捉強盜”時,他不僅勇敢善戰,衝鋒時像騎兵一般風馳電摯,勢不可擋,而且膽量驚人,“策略高明”,總會在大家想不到的地方展開攻擊。他才7歲時,便敢躲在充滿黴味,漆黑一片,野貓出沒還有人上吊過的地下室裏;他會敏捷地爬樹;能輕身一閃便從籬笆上的小洞鑽入對麵的音樂學院去。而我的手腳卻出奇的笨拙,一鑽籬笆,那褲腿,袖筒總是被籬笆咬住;有時明明會打中的彈子卻偏偏斜了一點悠悠地滑出;正想象夏伯揚一樣,騎“馬”越過“戰壕”時(一條水溝而已),卻又一腳踏在青苔上滑倒,頭上跌破個大洞,又恨又驚地看看鮮血汩汩流出,嚇得大哭起來。有時刮香煙殼子輸急時,我會呆呆地望著他那毛蓬蓬的頭發出神,真想象他老哥或他父親那樣,劈頭給他個毛栗子,但剛轉身便忘了這輸急時的痛苦,於是又一隻腳跳著跟他鬥起“雞”來了。

在這童年,少年的十幾年中,我隻有一次使他記恨的。那是他剛剛做好一個極為精致的彈弓,隨手便朝馬路對麵射去,隻見白光一閃,但聽一聲痛喊,原來恰巧有人騎車經過,於是我們一哄而散。我又落在後麵,被那人轉回來抓住,指著我的紅領巾要我供出是誰幹的,打彈弓傷人是不是好行為,不說實話將來能不能做個好人,我在極度恐懼之下說出了毛毛,於是毛毛隻好交出彈弓,好幾天沒找我玩。

但到了上小學時,他的優勢便丟掉了一大半。不僅重要的語文,數學,曆史,地理等他常掛紅燈,更為出奇的是,每逢他唱歌,便成了全班的一大樂事。一會兒,他象背書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歌詞,一會兒他用無法忍受的高音尖銳地撕扯著每個人的耳膜,緊接著他的高音卻猛地紮進深淵,再也掙紮不上來了。於是全班爆發出狂笑,頑皮的便乘機猛跺地板,人人幾乎都笑出淚來,老師也彈不下去。此刻,他便沮喪地低下頭,默然走回座位。幾次以後,一上音樂課,他便仰著脖子倔倔地不出一聲,即使站上前去,也隻是垂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鞋麵,仿佛看到了音符似的。而每次考試不及格,便是他的災難。我們吃晚飯時,便會聽見那木屋中傳來他的淒號聲,他父親的粗吼聲,他母親的求情聲,有時還夾雜著家具的翻倒聲。

有次考試後的第二天清晨他找我上學時,眼睛腫得隻剩下條縫,臉上好幾塊青紫,嘴角也歪了。我祖母一問他是否吃過早飯時,他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我把自己的粢飯糕,油條給他,心裏也堵住似地難受。有時發了成績單後,我一見他的灰白臉色,便知他回去又要“吃生活”,又會沒飯吃時,便會把自己的點心,加上說服妹妹放棄的她的那份,一起裝進書包,第二天上學時給他。我出神地看著他把餅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用那紅腫的嘴唇吐口長氣,再慢慢地咽下去。幾次考試後,他母親帶著他到我家來了,紅著眼說起他的不爭氣,說起他父親的酗酒,打人,自己的命苦,於是和我祖母一起抹起眼淚來。我父親去找他父親時,我也跟著。隻見他父親手足無措地喏喏應著,保證今後不再打老婆,兒子。但我總覺得那是假的,毛毛的鼻血就濺在那白牆上,我看得極清楚。

以後的家庭作業,大考小考的準備,我是和他一起做的。於是每逢他做錯時,我可以大喊他笨蛋,用手指戳戳他的腦瓜,用夾子一個一個地夾他的耳朵,而他總是傻傻地笑著,乖乖地認錯。到了年底,他總算沒有留級。小學畢業後,他進了個普通中學,我進了個重點中學,但一放學,我們總在一起玩。即使在文革中,我家劃入“黑五類”去他也不忌諱,依然和我一起進出。一次,當三個橫行鄰裏的流氓兄弟將我們團團圍住,言明隻想“教訓狗崽子”,隻要他走開便可無事時,他卻一頭撞向那個最高大的,盡管拳腳如雨點般地落在他的頭上,身上也不鬆手,同時又跳著腳哭喊著要我快跑,我遲疑一會兒,但還是逃走了,留下他一人被那三人打。他那帶著傷痕的臉至今還在我眼前晃動,令我無地自容。

上山下鄉時,他先被分到崇明農場,但他沒去,閑在家中近兩年後卻經不起裏弄幹部的輪番動員,一去江西便是好幾年。75年底,聽說他去了九江話劇團。第二年夏天他回來時,果然滿口普通話,每天清晨還對著鏡子練口型,弄出些古怪來。後來聽說他還是放棄了舞台生涯,去廬山軲嶺鎮上擺個照相攤,旅遊季節時替他的話劇開條財路。不久,他與當地的老俵結了婚有了個酷似他兒時的小毛毛來。而他的父母已先後去世,木屋早已拆了蓋起了樓房。他妹妹一家現在住了他父母的房子,於是他很少回上海了。也許這裏已是他夢中的故鄉,而他已是個江西人了。當我考托福,GRE時,他曾來上海探親,見我依然在啃書,迸出一句“書還沒念夠”,於是雙方便靜默了。顯然我們間的距離已經很大,無法解釋清楚的。來美後,我給他去過信,但他沒有回信,或許是因為不會寫英文地址,或許是沒有什麽可寫的罷。

小時候的我和他都想當飛行員,我們常躺在草地上看著天間的雲彩變幻出許多形態來,讚歎著燕子,白鴿,雄鷹翱翔時的英姿,猜測著從天際俯視下界的情景,又高聲嚷著全世界要飛去的地方。有時“空戰”時,他作長機攻擊,我作僚機掩護,雙手比出種種飛翔的態勢。一路奔跑呼叫,“槍炮”齊鳴,“引擎”怒吼。然而,人間滄桑,天各方,兒時的夢早已被現實的岩礁擊碎,隻能抓起把五彩的泡沫。對我而言,這故鄉,朋友,童年更為遙遠,今後即使坐在一個桌前,心靈間的距離恐怕也會大過太平洋的。但是,雖然有如此大的差距,每當我看見電視上的中國風光時,每當我夢見往事時,卻又總是看見童年時的毛毛清晰地站在麵前,依然是那蓬亂的頭發,依然是那接了一節舊布的褲腿,依然是那長滿凍瘡發紅發亮的小手。我們有時仍然會在秋日的陽光下,樹叢中抓著金鍾兒,有時又聽到他在得意地唱那無調的歌,無聲的曲,於是又是控製不住在大笑,從夢中驚醒,茫然若失。

人際關係的遠近似乎是由生活內容的同異性來調控的,朋友也是有階段性。在美國,主要依賴於個人奮鬥,人與人之間常常是封閉的,真誠無猜的朋友很難得。以至於即使你成功了,你也隻能和寥寥數人分享你的歡樂,於是你的歡樂似乎蒙上層濃濃的悲哀,“高處不勝寒”。或許這是無奈,正如信箱中朋友的來信已經少去,與家人的共同話題也不多罷。但在夢中,你會如此固執著去找那童年的朋友,去撿回那份真誠,去得到心靈上的安慰,去解脫那份沉重的孤獨。於是便用“得大於失”來安慰自己,打發今後的日子。我想人人都有童年朋友,鐵哥們,相互間也不乏真誠,而在這異鄉,也許會和我一樣,在夢中回憶著那份難得的珍貴。今後我如果能再遇毛毛,我還想和他重溫那童年的夢,去撿回那歲月的花瓣。

似乎又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秋晨,團團乳白色的濃霧把一切都埋住了,毛毛摔著幾個瓶瓶罐罐突然在霧中出現,他打開一個,用長長的蛐蛐草一逗,“蛐蛐!”我笑了,他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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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Servus 回複 悄悄話 唉!
那能感覺魯迅寫閏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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