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友之聲

春風何處﹐點點滴滴人間﹔春意何處﹐點點滴滴心裡。-姚雲毅
個人資料
正文

母親的歌

(2006-08-18 13:30:12) 下一個

 

 

 

 

已經記不清楚母親唱過的許多歌了。四十年前,常常是晚飯後,癱瘓的母親要唱歌了,父親便會抱著兩歲的妹妹坐在窗前,而我,就坐在母親床邊,等到了大家都靜下來時,母親的歌就會輕輕揚起,仿佛帶著翅膀,掠過每個人的心房,又仿佛是陣清風,正撥動著滿池漣漪。一曲終了,父親總要拍著妹妹的手叫好,我更是連聲大叫,像過節般的興奮。而母親則是雙頰緋紅,又唱起另一首歌。

有的時候,父親會把妹妹放在肩頭,一邊在屋子裏轉圈,一邊用老牛般的低音伴合著,而我可以趁機大笑,發狠勁地說“難聽,難聽!”,而在平時,是斷然不敢的。

我是五歲那年才第一次見到母親,那天清晨,外婆要我穿上過年才穿的新衣服,接連對我說,“你的母親要回來了”,我卻是不信,因為從記事的那天起,母親便隻是那一張張貼著的相片,穿旗袍燙長發的,或者是抱著我,下麵寫著“你看囡囡像誰?”而我,總是不敢相信那穿旗袍的和穿列寧裝的同樣是我的母親,就像無法確信那個瞪著大眼,有個大頭的居然會是我,心中抹不去的疑惑。

那天上午十點多鍾,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停在巨鹿路880號的門口,緊閉的花園大門開了,汽車便一直開到房前,一付擔架抬下了臉色蒼白的母親。保姆拉著我的手,要我上前叫母親,我似乎糊塗了,母親即沒有長波浪,又不會自己走了。我站在那兒呆呆地說:“媽媽老麵皮,要人家抬。”保姆一聲斷喝,“不許?”但是已經遲了,隻見母親的臉色發紅,眼中透出辛酸,沒來得及說什麽,便被抬了進去。

汽車開走後,外婆、保姆一人拉著我的一雙手,來到母親的床前,我又仔細地看看母親,心裏很不情願地叫了聲。“母親怎麽會這樣子呢?”在北京金魚胡同合影時,母親瘦削,卻依然會走動的,甚至前年從東北湯崗子療養院寄來的照片中,那站在雪地裏唱“北風吹”的母親還是十分樂觀的。

是啊,我在北京全托時,最難熬的便是每周六下午見到小朋友們一個個被父母領走的情景。我總是含個指頭,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像小鳥般地撲向父母,又一路蹦跳地走開,漸漸地,暮色籠罩了整個園子,失望也包圍了我,隻有秋千在風中吱呀作響,隻有我一個人心裏淌滿了淚。

我那時的最大願望,是讓父母一起來接我,一人拉住我的一雙手,我也可以拖著他們飛跑,然後雙腿一踡一悠,竄出去好遠。母親的手總是柔軟的,溫暖的,常在我委屈時,撫摸我的頭發。

現在我總算有母親了,盡管母親是癱瘓的。在那幾天裏,我總是怯怯地偷看母親,一旦她發現,扭頭便逃,即使她在後麵喊著我的名字。

有天早晨,我一睜開眼睛,卻發現母親穿戴整齊,正坐在我的麵前,身上是我見過的列寧裝,臉上是我熟悉的笑容。我興奮地大叫,“我有媽媽了,我有媽媽了,我的媽媽會走路,我媽媽沒有癱,你們騙我。”母親也笑了,撫摸著我的頭,直說我是傻孩子。

我連續不斷地對她說,我一直很想很想你的,你為什麽不來接我,父親每個星期天才帶我去吃一次飯,玩兩個小時,平時我就是一個人,“沒有媽媽呀!”我長長地歎了口氣,外婆在一邊說“你這個兒子總是看你的照片,有時會帶你的相片去幼兒園呢!”我說:“小朋友說,你媽媽不要你了,你是野孩子,我就給他們看相片,我也有媽媽的。”母親一把抱著我的肩頭,又說我太傻。

然而,母親在保姆的攙扶下曬了一會兒太陽,又去自己的床上躺著。後來,家裏來了各種醫生,但是母親的類風濕性關節炎沒有很大好轉,她能坐起來,從一個床挪到另一個床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可是,自從母親回來後,家裏頓時多了許多音樂,外公從地下室搬出個老式的唱機,播放著許多唱片,我參加少年宮合唱團後回到家中,常常把歌譜給母親看。母親一麵在喝難聞的中藥,一麵用已變形的雙手,拿著樂譜看著。當我猛吸一口氣,雙肩一聳,唱起來時,母親馬上打斷,“把肩膀垂下,把頭低下,不要用力,慢慢的輕輕的唱。”於是,母子倆的歌聲便合著中藥味,在房裏彌漫開來。“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麵”。

漸漸的母親不唱了,隻有我的聲音,像隻小鳥四處飛翔。演出的那天,母親要我不要看台下,要看劇場的後牆,多想著歌詞,用散步一樣的節奏把春天,把歌曲用心唱出來。當我聽著那靜寂後的掌聲時,真想母親也能坐在台下。

轉眼間,母親回家已有四年,然而,母親的病情卻越來越惡化,雙腿無法伸直,雙手佝僂著,全身各個關節都在變形,都在腫脹著,全靠外公托人從香港買來的“可的鬆”維持著。在重病的折磨下,母親的歌聲雖然還是甜美圓潤,但卻增添了許多悲憤,從她三十四歲全身癱瘓,到三十九歲去世,我不記得她是否因為病痛而哭泣,但是我卻記得,那天上午,當她渾身疼痛,精神苦惱時,她要我把她年輕時的照片,和我父親的結婚照片全部排在她的麵前,然後用那骨瘦如柴,青筋畢露的雙手,撫摸著每張照片,唱起了嶽飛的“滿江紅”和那首“夜半歌聲”。我把母親紅腫,滾燙的手指緊緊的握著,和她一起吟唱,我在那歌聲中依然體驗到了她對生命的熱愛,對生活的熱愛,對健康的向往。

“我可憐的癱媽媽呀,我一定會對你好的!”我在心裏默默地念著。在那母親的最後歲月裏,她依然要我告訴她每天學校裏發生的故事依然要我把新學的歌唱給她聽。母親是十分喜歡文學的,是她給我朗誦了“賣火柴的女孩”,高爾基的詩 “海燕”,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我也是從她那裏,知道了“卓姬和舒拉的故事”,知道了“保爾·柯察金”。

當保姆不在,或者沒有聽見母親呼喚時,我就替母親端水、喂飯、洗手、洗腳,因為盡管我沒有其他的孩子幸運,有個健康的母親來侍候他們,但是我的癱媽媽畢竟是我白天黑夜等來的,思念著的母親,是位善良、真誠、熱愛我的好母親。母親和我一起生活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是她的歌聲已牢牢地軋根在我的心中。和母親一起唱過的“鴿子”、“小路”、“牧羊姑娘”、“在那遙遠的地方”,至今還是像昨天一般清晰,繚繞在那老屋的窗檻,繚繞在兒子的心上。

六四年六月二十八日,母親因為連續高燒不退,住進了廣慈醫院。當擔架抬走母親後,我凝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凝望著夜風把窗簾拖出了窗外,我突然感到,母親不會回來了,七月八日晚上十點,母親一麵吐著血沫,一麵呼喚著我的名字,永遠離開了這使她痛苦心碎的人世。

在追悼會上,我望著瘦削的母親被那潔白的衣裙和那粉紅的鮮花簇擁著,倒是十分平靜、美麗。那無法伸直,總是彎曲的手腳也舒張開了倒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不記得大人們在講些什麽,隻記得母親的歌聲,又在這天地間響起,紛紛揚揚地漂灑著,而她的身軀,也被歌聲托起,向上飄去,隻留下一片叮當作響的月色。

人間最有戲劇性的,還是命運的變化,然而無論我是在淮北的冬夜,還是在北美留學的中秋,母親的歌聲,總是常常在我耳邊響起,帶著那沉澱的記憶,童年的期望,帶著母親不變的愛。於是我總是向我的女兒,唱起那遙遠的歌,講述著她不大會明白的故事。

似乎是在母親去世後的那年聖誕,外婆帶我去的那座教堂裏,大人們要我領唱“平安夜”,他們說,我的母親會在天上聽見、看見我的,因為她還在愛我。於是在女聲輕輕的伴唱下,我的童音漸漸響起飛翔在廣袤的天穹。窗外正下著白茫茫的大雪,母親的腳印刻在了通往天國的路上。

 

 

 

 

 

 

 

 

 

 

 

 

 

 

 

 

 

 

 

 

 

 

 

 

 

 

 

 

 

 

 

 

 

 

 

 

 

 

 

 

 

 

[ 打印 ]
閱讀 ()評論 (3)
評論
我愛北京666 回複 悄悄話 少年失去了親愛的母親,中年喪妻,人生中的兩大不幸
虎2010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文章寫得也很具音樂的美感!讀你的文章仿佛就是在聽一首美麗流暢舒緩而富有感情的歌曲。
虎2010 回複 悄悄話 情真意切的好文,我留下感動的眼淚!我相信你母親的歌聲是她留給孩子永遠的愛!我也是喜歡唱歌給我的兒子聽,也希望我的歌聲能成為他童年裏母親愛的記憶。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