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貧如洗的異鄉人

貪洗海水澡的星群,被顛狂的海水晃蕩得醉了,擁著亦裸裸的明月,突然跳舞起來。
正文

我的爺爺

(2006-12-31 23:35:59) 下一個


我的爺爺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國農民,不怎麽愛言語,不會埋怨,一輩子勤勞,樸實,耿直。

爺爺出生於20年代中國膠東半島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從小家境貧窮,到了十二三歲,父母雙亡。爺爺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而我的曾祖父母去世以後留給他們的隻有一間破漏不堪的草坯房子。那個時候也正是日軍侵華的時期,當時膠東半島大部分地區淪陷,日軍也不例外的踐踏過我們的那個村子,據記載村裏的村民在當時萊陽縣領導的組織下進行過慘烈的戰鬥,村民們用的是土槍土炮,鐮刀,菜刀,鋤頭進行的抵抗,但是還是抵擋不住凶狠訓練有素的日軍以及他們的機關槍大炮,整個村子被燒殺一空,死去的烈士及逃脫不了的老弱兒童加起來有幾百人,八幾年的時候,為了紀念這一段普通而又慘烈的曆史,市政府在村子的東頭建了一座紀念碑,紀念碑的後邊銘刻著村子裏抗戰犧牲的烈士,加起來總共有170多位,英魂昭昭,盡英雄。但是日軍投降以後,中國當時因為種種原因未拿到該有的戰爭賠償,後來建國以後戰爭賠款問題更是不了了之,還好紀念碑落成之後,每年的清明節當地的中小學生都會在學校的組織下去掃墓,想必英靈們在這個時候是最不孤獨,最沒有怨恨的。

日軍當時打過來的時候,爺爺帶著不滿10歲的弟弟妹妹僥幸的逃了出來,而且毫發未損,奶奶在我小的時候說起這段往事,總說那是剛剛去世的曾祖父母在天保有爺爺他們的結果,而爺爺卻常常的默不作聲,其中的艱辛,驚險想必隻有他知道了。日軍撤退以後,爺爺和弟弟妹妹重返村裏,唯一的一間草坯房子也被燒毀。其餘很多村民也大都失去了自家的房子,爺爺他們三個小孩便隨著大夥一起擠住在村裏的一所小學,這一擠住就是幾年的光景,而且那個時期缺少吃穿,爺爺他們吃過樹皮吃過草根,吃過觀音土,要過一陣子的飯,衣服更是長期3個人輪換穿一件。如此艱辛,是我們現代這些年輕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活著,或者是活下來,對那時的他們來說應該是一種奇跡。

爺爺他們就是在這樣的艱難環境下長大的。後來爺爺17歲的時候,妹妹被一位遠方的親戚收養,15歲的弟弟在當時也已經算是成年,抗日戰爭結束以後就是持續的內戰,戰爭--貧窮---自然災害使兄弟倆走投無路,爺爺便要去參軍,弟弟也要跟去,被爺爺給阻止了,拜求村裏的一位鄰親帶到城裏去做學徒。為什麽要阻止弟弟參軍?總要活一個,這是爺爺後來談起這件事情的唯一一句話。

爺爺加入的是林彪的野戰軍,參加過淮海戰役,渡江戰役,經曆的生死場麵不計其數,在其中的2次戰鬥中,一次子彈擦破左耳朵而過,留下了一個清晰的疤痕,另一次子彈擊中爺爺右小腿,險些一輩子就不能走路。我小的時候趁著爺爺午休偷摸過他腿上的那個深深的疤痕-----很硬。和爺爺一起入軍的同鄉人有20幾位,而我的爺爺是唯一一位生還者。爺爺常常給人的感覺是一位沉默的人,我想除了性格之外想必鄉人戰友們在戰爭中死去也是一個原因吧。

內戰結束以後,爺爺便要求回家種地,這一做法讓爺爺放棄了很多繼續發展的機會,在當時已經有很多的人不理解爺爺,更有人說爺爺是傻瓜。可是爺爺的堅持是誰也阻撓不了的。爺爺從容的回到了他闊別多年的村子,多年不見的弟弟也已經進了縣城裏的鐵路隊,在那時鐵路工人是讓人豔羨的一份工作。

爺爺回到村子以後在別人眼裏自然是英雄,很受人愛戴,但是爺爺卻默不作聲的拒絕任何的活動,在回到村子裏的第2天就向村支部要回了屬於他們家的一份土地,種起了莊稼。此後的幾十年便如一日,沒有離開過他熱愛的莊稼地半步,直到臥床不起。爺爺一生不怎麽喜歡別人叫他老軍人,老八路,更厭惡別人稱他為英雄,但是你若是叫他莊稼漢,爺爺會高興的露出他的笑臉回應你。我一直猜想他拒絕英雄的原因,想必爺爺心目中的英雄是村子抗日紀念碑上銘刻的烈士。

文革時期,爺爺這樣的老軍人,老八路,莊稼漢也沒有幸免,莊稼漢被說成了走資派,天天被拉到鎮上的中學操場批鬥,奶奶說爺爺麵對批鬥是一直沉默-------不辯解,也不檢討自己的錯誤,因此受了不少的皮肉之苦。爺爺打仗時出生入死,炮聲槍聲炸彈聲震天響,即便這樣爺爺的耳朵的聽力也沒有受過損害,但是文革過後爺爺的一個耳朵卻被打聾了,這是文革留給爺爺的一個傷痛,更傷痛的恐怕是心中的痛,還好爺爺是聾了一隻耳朵,對於以後的聲音,國家的聲音還有另一隻耳朵來傾聽。文革以後中國這片土地開始慢慢的複蘇,而爺爺這位莊稼漢種的莊稼也越來越茁壯。隻是歲月不饒人,當爺爺的子女都一個個的離開他,離開那個村子,爺爺也開始了慢慢地的老去。

10年前為了爺爺和奶奶,我的父親特地在城裏又買了一套房子,爺爺和奶奶住過幾次,但是每一次老人家總呆不上一個上午就說要回去,他說住不慣城裏,太吵,人太冷,而且沒有他愛種的莊稼地。老人家想回去任何人都阻撓不了,包括我們這些孫子孫女們。

6年前奶奶去世了,這對爺爺的打擊很大,以至於健康狀況明顯一日不如一日。奶奶去世時爺爺掉過眼淚,父親說那是他生平唯一一次見過爺爺掉過眼淚,爺爺和奶奶的相識是通過媒人介紹的,他們相濡以沫的走過了51個年頭,以爺爺的個性,以及他的經曆,他成長的環境爺爺應該是沒有對奶奶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的,但是奶奶去世時緊緊地握住爺爺的手,以及爺爺留下的眼淚,我想他們的愛是偉大的,於彼此是一生的摯愛。

前年回國,老人家的健康狀況已經很差,卻又不怎麽喜歡住醫院,因此都是上午父親送他去醫院,然後中午做完治療,父親再接他回家。父親說我未回國時,老人家不怎麽說話,也很少有笑容,但是見到我,卻多了很多的笑容。

那時我匆匆的回去,又要匆匆地趕回來,現在看來該是算作不孝的,那時若能多呆一會在他身邊,想必爺爺人生最後的笑容會更多一些。

我前年走的時侯,已經很少走動的爺爺送我到門外,他沒有讓任何人攙扶,當我鑽進車裏摁下車窗玻璃回望他時,爺爺略顯駝背的站在那裏看著我遠去,眼神中盡是毅然,沒想到這竟是訣別。

去年的這個時候晚上我還在打工,總覺得心神不寧,後來才知道原來爺爺已經離去了,今年的這個時候,再想起爺爺時,徒留下的隻是心中揮不去的痛。

在另一個世界有奶奶還有和爺爺出生入死的戰友,爺爺應該不會孤單。甚至爺爺在那個沒有苦難的世界會常常的笑-------遠比在這個人間時要多的多,逝者如此,生者便不會有甚擔心了。

vi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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