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真心即永恒

作者：吳淡如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期待轟轟烈烈愛一場的人，心中總有如此潔白的貞烈。
絕不苟且，要談世界上最美的戀愛。我們很年輕的時候，多半會這麽想。
日思夜盼，等著那人。等到那人，又日思夜盼。愛情未成定局前，千種憂愁煩惱；已成定局後，又萬般無奈或萬般無聊。
時光在爭取與掙紮中溜走，心情在快樂和憂傷間起伏。
人總會變很多。歲月是一個頑皮的編劇，常常改寫結局。當初認為是這樣，後來並不所以然。有時“應觀眾要求”同意圓滿收場，有時不免灑灑狗血以殺掉漫漫時光，有時突然有驚人之筆。隻要生命的戲還在上演，沒有不可能。
昔日那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也會變的。有的人願意瓦全了，有的人玉已碎，連瓦也要砰然摔碎才甘心；有的人千辛萬苦去捧心頭那塊玉，人卻在暗地裏憔悴。世間男女的愛情眾生相，說來不過簡簡單單幾種。
忽然有一天，回頭望去，當初那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我，已經與現在的我判若兩人了。
現在的我，有玉也可，有瓦也可，我有什麽就好好護持什麽，萬一碎了，留不得時，就舍得。
當我不在堅持，不再設定自己該得到什麽的時候，我的心變寬容了。於是我開始明白，什麽是快樂，為什麽不快樂。很多時候—
能愛人比被愛快樂。
不要求比要求快樂。
原諒比被原諒快樂。
不期待比期待快樂。
不擁有比擁有快樂。
不計較比計較快樂。
對自己誠實比向別人交代快樂。
也許你會說，這難道不是消極嗎？不，在明白屬於我的快樂時，我樂觀了。我慢慢發現，我有許多很自我的快樂方式：
不說話比說話快樂。不應酬比應酬舒服。我喜歡以很有速度感的方式工作，用完全沒有方向感的方法發呆，以沒有道德感的邏輯思維，以全無罪惡感的態度對待我自己，更以缺乏是非感的觀點看對與錯。而且，沒有目的感地努力著。
我也不在理想與現實中掙紮了。
理想與現實，往往是一個無能應付現實的人用來做借口的二分法。
現在，當我聽到比我更年輕的人，咄咄逼人的說：“難道沒有一點理想嗎？”我總是暗暗發笑，恍然看見過去把現實當假想敵、愁眉苦臉的我。
當我看見比我年長的人還在抱怨現實，隻能歎氣三聲了。他們腦袋裏的現實，被自己的想象力養成一隻三頭六臂的怪獸。這麽大年紀，還在那裏玉碎瓦全的，就是笨了。看，他們多不快樂。
在每個人似乎都充滿希望的城市，竟然有這麽多不快樂的市民。為什麽？
他們都在希望別人改變自己的不快樂。
把所有的希望寄托於外在世界，終有一朝，期待中的改變發生了。一瞬間，你以為你得到你要的快樂了，但又有一個不快樂等待著。
期待與挫折，同一個源頭。
各式各樣的人，和人與人的關係，我都有觀賞的興趣，不隻愛情。我研究淚水的滋味，靜聽雨水般的聲響，潮水似的呐喊。我喜歡從人情世故裏追根究底，看看為什麽快樂，因何憂愁。
故事，在我心中潮來潮往，我用來裝故事的腦袋，好象一家沒有淡季的旅館。
沒有快樂與不快樂，隻有淡淡的滿足，是我的寫作。現在，我用這種心看愛情，也用這麽安靜的方式對待朋友，沒有操心，也沒有不關心。沒有敵人，因為恨比愛花力氣，何必為此勞心。
不是真心又何妨？若事事都要問真心，看你煩不煩。真心是什麽？心掏出來給你看，你也看不見真心的樣子，偏偏有那麽多善男信女，天天問對方要真心。
還有一種更可怕的方式，是要永恒。永恒是什麽？對於真心，你也許還有一點心靈感應；而永恒，任你再大神通，請問它是什麽？偏偏我們喜歡“永”浴愛河，喜歡說“追求”永恒，有人還想超越永恒。
越追求，離永恒越遙遠。或許我們應該停止在水中掙紮，才能自在漂浮。正如我最近看的一本書上，有句同義的名言：“停止追趕成功，幸運之神才會趕上你。”
停止要求永恒，或許你已經在永恒中。停止索取以後，心才會變的明澈。別把人生處處都當菜市場，生怕吃虧。你給我一分，我才多給一點。
我說，刹那真心即永恒。
因為，我想到禪師鬆永貞德的俳句：
晨光隻開一句鍾，但比千年鬆，並無甚不同。
晨光隻開一句鍾，指的是開放時間很短暫的牽牛花，朝顏。朝生西死，但是，對上天來說，仍然那麽珍貴，和千年老鬆哪裏不同？如是我聞，所以我說：
愛情何必論長短，
刹那真心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