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是風

希望用鏡頭和文字記錄下我人生長短並不重要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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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痕跡(五)

(2006-12-03 12:27:30) 下一個

    這任何事情,做過一次以後,總會有第二次,為人畫遺像也不例外,在以後的日子裏,村裏死人了,要畫像都不找老師了,找我。雖然我還是恐懼,並且我也一向不喜歡看死人的樣子,死人時候的那種環境氛圍是一種喧鬧的沉悶,再加上那種很特別的氣味,總讓我覺得難受,但是又沒有辦法,我是很少拒絕別人的要求的,不管是誰,甚至連村長的大兒子,那經常往死裏揍我的夏世勳。其實他好多年都不打我了,因為畢竟他20歲了,都已經娶了鄰村村支書的女兒,幾個村裏少有漂亮的劉小蘭為妻,因為讀了高中,雖然那時候的高中更多的是一種形式,背毛主席語錄和下田勞動的時間遠比學文化知識的時間多得多,但為人竟也文質彬彬起來,又繼承了他老爹的官樣,方圓幾個村裏,也算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了,可惜我年紀尚小,還不知道發出滄海桑田,時光飛逝的感慨,但是當夏世勳找我的時候,我還是禁不住感慨起來,以前挨打的事情和現在他的樣子對比起來,真是大不一樣了。他對我說,強伢子,小花去了,你趕快去幫我給她畫個像,他的嗓音是沙啞的,我也看到了他神情中的悲戚,我說中,拿起東西便跟著他去了……
小花是夏世勳的妹妹,16歲,本來是許配給了西村孫支書的大兒子的,他兒子24了,在威海當兵,頭年相的親,男方家下了聘禮,辦了訂婚酒,直等他兒子複員,就娶過門了,可偏偏這小花在有一次在村頭看露天電影的時候,突然下起大雨來,沒帶傘,這夏天的雨,說下就下起來,人群便都急忙的朝邊上人家的屋簷下跑著躲雨,小花跑的時候,因為眼睛不太靈光,一下踏到人家豬舍邊上的糞池裏,就在這危難時刻,她邊上正好站著因偷竊而坐了一年牢,剛被放出來的西村的三賴子,這三賴子平時遊手好閑,好吃懶做的,他拉了小花一把,還冒雨把小花送回了家,也因為這一拉,便拉近了小花和他的距離,以後他經常有事沒事的想辦法接近小花,和她說話,獻殷情,大凡壞小子,必定能說會道,又由於經曆的東西富於一點傳奇色彩,所以便會有獨特魅力,來來去去的幾個回合下來,這小花就被他騙到手了,在一個月圓風輕之夜,欲望難奈的兩個人,在一片麥地裏完成了一番雲雨
……
村長也慢慢知道了自己女兒和三癩子的有那麽點不正常,而西村孫支書也專門為這事情來了夏家兩次,於是在七月十五,農曆鬼節的時候,村長燒完紙錢,敬完祖宗,稱全家都在,便和小花攤牌,約法三章,不準再接近三癩子,晚上不許出門,以後再看到與三癩子在一起就打斷她的腿。這小花和大多數農村女孩一樣都溫馴柔弱,自然不敢違抗,隻是每天悶悶不樂,總不能忘了那三癩子和那一夜激情,人也日漸消瘦憔悴起來,但是相反小腹卻慢慢鼓了起來。兩個月後村長老婆知道女兒懷孕了,氣都背過去了,村長回來,便將這事告訴了他,村長聽完,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然後死勁一拍桌子,桌子應聲倒下,吼到:作孽啊,這該死的蓄牲,老子一拳要打死她,便衝到小花房間,把門一關,揪住小花,往死裏打起來,直打得小花口吐鮮血,小花娘哭啞了喉嚨才停手,打完後夏世勳走到攤在地上的妹妹邊上,狠狠的罵了一句,你這不知羞恥的東西,丟盡了我們夏家的臉,便憤憤的出去了,小花娘走到小花邊上,早以哭幹了眼淚的她,死死抱著小花,小花醒過神來,也抱緊她娘,放聲痛苦起來,村長可能覺得這哭大聲了讓鄰居聽到不好,又同時滿腔怒氣又還沒消,便對小花娘吼到:都是你這個婆娘沒管教好,你給老子出去!然後有對小花:你這個死家夥,你還不去死,你還在這裏哭喪,你趕快給老子自行了斷了,說完,他把小花娘架了出去,重重的關上房門,還上了鎖。

這小花,到了半夜,村長的咆哮,哥哥的怒罵,母親絕望的眼神,讓她突然絕望起來,於是扯了床單,掛上橫梁,打了死結,踩著板凳將自己吊死了。第二天,都10點多了,小花房間裏沒動靜,小花娘便敲門,沒聲響,便低聲喊著,娃啊,你醒來了沒有,不想還是被在後院磨麥子的村長聽到了,他便吼到,你不要理那蓄牲,讓她死了一了百了。這小花娘沒有理會村長的囔囔,繼續喚著,但一直沒有聲響,心裏急了起來,便去找村長要鑰匙開門,村長畢竟隻有這樣一個小女兒,平時捧為掌上明珠,這次實在氣不過,雖然臉上還是凶神惡刹的樣子,但畢竟心疼,竟給了鑰匙,小花娘開了鎖,推開一看,隻聽到嚎叫一聲,便暈倒在地,村長聽到這聲音,知道出事了,便小跑過來,一看,小花兒白眼圓睜,舌頭吐出老長,七竅流血,硬綁綁的懸掛著,他趕緊跑過去,將女兒從床單結上取了下來,但是斷氣已經好長時間了,不禁悲成中來,老淚直流……
當我走到村長家的時候,小花已經放到了棺材裏,眼睛是閉上的,臉也被洗過了,蒼白得嚇人,可能是舌頭是被人為強行塞回去的緣故,嘴巴裏麵鼓鼓的樣子,頭發也被梳理過了,她靜靜的躺在那裏,道不盡的幽怨哀傷,我突然感覺到世事無常,前些日子還是鮮活的生命,現在竟直直的躺在這冰冷的棺材裏,而她是這樣的漂亮和年輕,我給她畫像的時候沒有一點點恐懼,滿是同情和悲傷以及深深的悵惋,我看著她的臉,畫筆卻是隨著我的情感我的心潮起伏而變劃著,當我畫完的時候,我看著紙上的像,竟然一點也不像小花的樣子,然而當我細看著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活著的小花,她柔弱,哀傷的神情,她的絕望,她的無助,所有一切鮮活的情感都掩藏在我畫的那些線條裏麵,隨時都可以抽象出來,在那一刹那間,我發現我找到了那困惱我好久的難題的突破,第一次,我的畫,不再是對實體的簡單複製,第一次我開始畫實體外形掩藏下的內涵,情感的變動,生命的痕跡,我終於突破了,我因激動和悲戚竟然像瘋了一樣,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吼,是為悼念這早逝的生命,也像嬰兒的哭聲,意味著我對美術這門藝術創作手法的新的發現……

自從給小花畫過像以後,又陸續畫了幾個人, 後來村裏哪個人去了,一般都不叫我去了,他們還是找老師,因為他們認為,我受到他們的表揚以後開始有點驕傲了,一驕傲畫的東西就不好了,有的時候就根本不像,鄰居們也開始惋惜起來,,這孩子太驕傲了,給他一點顏色吧,他就開染坊了, 不會有大出息!而我終於可以告別這一苦差事了,晚上也少了一些噩夢,那時是很慶幸的,至於鄰居們的對我的失望,其實對於他們的讚許和失望我都不怎麽在乎的,因為大多多數時間我都生活在很自我的空間裏,不願不打擾。但現在想想正是因為畫死人,特別是畫小小花的那次,我都是在十分緊張,十分震撼的情況下畫的,精神處於十分激動的狀態,並且思維一直在跳躍著,思考著人性,死亡,生存,生活這樣的概念,這些概念自然而然的融入到我的繪畫之中,於是不經意間使得我終於突破了原來的框架,從而過渡到以思想而不是技巧去創作作品,我的繪畫生涯能夠延續下來,畫那些死去的人的那段時間,應該是十分重要的一個轉折。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老師的刻意安排,但是不管如何,老師作為我那個階段的老師,是非常成功的,在繪畫方麵,遇到他,是我一生的幸運,沒有他,將永遠隻是那個在泥地裏胡畫的野孩子,人生的際遇實在是很巧合的事情,對於孫老師,我一生都懷念並敬重,他也應該為我而感到欣慰。隻是我那些簡單得可愛的鄰居們,是他們給予了我藝術的萌芽,並且促使我成長的土壤,但是當我剛成長到一點點,就對他們沒有任何價值了,一開始我還能為他們逝去的人畫一下畫,但當我自認為突破之後,對他們連畫畫的價值都沒有了。很多人,像我一樣,從簡單樸素的農村走出,成為城市的一部分,反過來以城市的優勢來折射農村的簡單和貧瘠,如果我有孩子,孩子通過比較我和我的家鄉,從而得到歧視農村的足夠理由!那是一片絕對貧瘠土地,但是她給了我生命,給了我藝術的萌芽,撫育我成長,與她的貧瘠相比,我顯然是奢華的,但是與她的付出相比,我的回報顯然是貧瘠的。

就當我為我認為我在也不要為死人畫畫而慶幸的時候,我卻又畫了一次,這一次卻不為別人,而是為自己,為我可憐的父親多災多難的悲劇一生作最後的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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