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花果

無花果

劉又興的別墅在地中海岸落成了。背山麵海，背後鬆濤隱隱，迎麵碧波粼粼，風光旖旎，詩情畫意。入夥之日，高朋滿座，喜氣盈盈。最吸引人的是一對老年的法國夫婦，提著一籃水果、一束鮮花亦前來道賀。劉太一見，情不自禁地高聲說：“契爺契娘來了！”接著她和一群孩子不約而同地衝出門外，從老遠的地方簇擁著兩位老人家進屋，待以上賓之禮。

這位老大爺年逾花甲，額上和眉角間印著久經風霜的皺紋，頭發已花白，唯精神奕奕，十分硬朗。老大娘似乎駐顏有術，經常笑口常開，看上去才五十出頭。

宴會開始，老大爺指著各種顏色的果汁和果子酒，風趣地說：“請各人自選，我要米特朗，把紅色的拿來。”屋內氣氛馬上熱烈起來。

今天，老大爺似乎特別高興，三杯落肚，竟然大談起身世來。

他說：“我是木工出身，老伴料理家務，生活安定。遺憾的是老伴無所出。二十年前，抱了一個幾個月大的男孩回家養，把他當成寶貝，茹苦含辛地把他養大。可是這個反骨仔放蕩不羈，不聽教育，羽毛豐滿後就出走，還向官府告了我一狀，說我刻薄他，虐待他，要對簿公堂，氣得我倆死去活來。從此，我認為天下孩兒皆薄幸。我們倆老決心相依為命，了卻此生，不願與任何人接觸，還到處告誡別人寧願養隻狗，也不要認那些契仔、養女。想不到後來我偶然在海灘遇見這位夫人，隻講了幾句話，就給她們盯住不放，到處打聽我的消息，甚至跟蹤到家來，叫我們做契爺契娘。平時經常打電話來問候。過年過節，帶齊全家人來陪伴我，為我解悶。

“有一次，我生病住院，他們夫婦特地從巴黎趕來探望，三天三夜輪流守候在醫院。我出院之日，他們又來幫我辦妥手續，送我回家。說來不怕慚愧，我雖然生活在法國，但甚少到巴黎，就是他們經常接我到巴黎住，帶我們到處參觀，還帶我們到西班牙、意大利、瑞士等國玩，真是比親生兒女還好啊！他們這樣的至誠，感動了我，使我轉變了以往認為人類無情的概念。人嘛，多數還是有感情的。”

在座有位華裔客人插嘴道：“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老大爺聽了很感興趣，請那客人重說一遍，然後慢慢琢磨道：“東邊，日出，有晴。西邊下雨，無晴。好好，太好了！請您把這句詩抄給我，等我貼在牆上。”

老大娘接著說：“法國之大，何處沒有青山秀水，巴黎郊區多的是，他們卻把房子蓋到山溝裏來，蓋在我們附近，這分明是同我們湊熱鬧的嘛！”說完爽朗地笑起來。

老大爺的一段肺腑之言，無不使人對劉又興一家刮目相看。

接著，劉太說出了他們一段從不為人所知的辛酸經曆：

“十年前，我們一家為了逃避戰火，從柬埔寨來到法國，為了找個安身發展之地，幾乎走遍全法國，最後在南方地中海一帶的一個小市鎮落腳，準備搞些小本生意維持生活。但人地生疏，談何容易。要打工，小地方亦難找。眼看這樣下去，把帶來的‘穀種’都快要吃光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想起以前自己還有些手藝，想車些衣服去賣。開始，試縫一些衣服送給近鄰，希望借此作些招徠，但最後‘賠了夫人又折兵’。一天黃昏，悶得發慌，就抱著小孩到海邊解悶。眼見大海茫茫，勾起我的重重心事，無語問蒼天，黯然下淚，很想回金邊去。我也不知站了多久，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問我：‘您在這裏想什麽？’把我嚇了一跳。回頭看見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伯，於是我把自己的困難告訴了他。他說：‘不要悲傷。左邊不遠有個遊客區，您試把一些東西拿去那邊擺賣，可能會賺到一些生活費的。’說完，把我兒子親了一下，就大步離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叢林中。我細細回味剛才的那一幕，似乎在做夢，又似乎遇著鬼，於是急急腳走回家。我將此事告訴家人，大家都有點奇怪，住在這裏已近年，從未聽說過附近有遊客區。是鬼迷還是仙人指路？最後決定去探測一下，果然在不到十公裏的密林裏有不少遊客。於是我試買些東西拿去擺賣，果然不久就賣完，我跑回家興奮得一夜都睡不著。第二天帶更多的東西去賣，又是賣完。從此，我們就靠這個小檔口為生。

“我經常記住海邊的一幕，認為是仙人指路，就在家中豎起神位早晚朝拜。過了一個月，有一天，當我們正在忙於應酬顧客時，忽然，那老人出現在身旁，微笑問我好嗎？我說很好，謝謝！還未來得及問他姓名地址，他一聲再見，就騎著電單車絕塵而去。這時，我才知道他是人，而不是神。我很想找他報恩，但哪裏去找他呢！整個夏季過去了，仍不見他蹤影，實在遺憾！

“第二年夏天，我們重新開檔。有一天老人又出現在眼前，問了問好，就急急腳離開。這次我如獲至寶，立刻收檔，遠遠跟蹤他，原來他就住在轉彎的小山溝裏。”她說到這裏，一拍老伯的肩膀說：“契爺，您害得我們好苦啊，到處找您！”

劉又興接著說：“俗語說，‘求財謀大地’，我們有了一點基礎，就跑到巴黎發展了，幸好順順利利。我們所以有今天，全靠當初契爺指點迷津阿！來，把紅色的拿來，敬契爺契娘一杯！”

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

這時大爺鄭重把那籃水果打開，原來全部是無花果。大爺撿了幾個最大的送給劉又興夫婦及他的“契孫們”，然後對大家說：“這無花果是我親手種的，它象征著我的希望與歡樂，請大家嚐嚐吧！”

在場的那位賓客，似乎又發現了什麽，突然興奮地說：“啊！無花果，無花也能結果，真有意思。”他嚐了一口又說：“唔！無花果真甜呀！”他指著劉又興一家說：“老大爺親手種的無花果已結出滿樹果實呀！”

賓客對老大爺老大娘報以羨慕的目光，老大爺老大娘對賓客發出會心的微笑。

（ 1984年5月6日 作於巴黎 原載《歐洲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