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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四十五)

(2006-09-04 17:18:06) 下一個

四十五章 兒子登報不要娘

        謝君秋跟著大理石來到了辦公室,她的心裏總是以為有什麽好事,但走進辦公室後,大理石遞給她一張報紙,指著報紙的中縫對她說:“謝君秋,這是你兒子登的報,他從見報之日起和你脫離母子關係,政府有責任告訴你,從今天起,他就不是你的兒子了。”謝君秋看到那一則脫離母子關係的啟事:謝君秋是右派分子,現行反革命分子,現押省三監獄改造,為了更好的工作,為了烈士後代的形象,從登報之日起,與謝君秋脫離母子關係。謝君秋霎時覺得天旋地轉,她用盡全力地喊:“是假的,我不相信。是假的,我不相信。”“你是聰明人,你兒子當官,誰敢造這個假?造這個假有什麽用?有多少人知道你謝君秋?即使知道你謝君秋,又有誰知道你的兒子叫這個名字?”大理石的幾個為什麽把謝君秋問清醒了,她開始痛心疾首地大聲嚎啕大哭。“你兒子給政府寫了信,他也是出於一種無可奈何啊?你想想,一個縣委書記,怎麽會有反革命分子的媽媽呢,你想想,你給他們帶來了多大影響啊?你兒子如果不與你脫離母子關係,愛人也要和他離婚。你想想她們離了婚,你的孫子孫女們怎麽辦?你們這些反革命份子就是要眾叛親離,就是要成為孤家寡人。......”“夠了,夠了,我不要聽了。”謝君秋用兩隻手捧著自己的耳朵走出辦公室,又走回辦公室,來回地走了幾次又在獄吏辦公室坐下來了。“你要哭就在這兒哭吧,別在犯人中擴散,影響不好,人家都在做事。”謝君秋此時隻有大滴大滴的眼淚落下來,既不大聲吼叫,也不說話,真是悲淚無語啊。眼淚鼻涕流了一地,她抬眼看到大理石在打瞌睡,她輕手輕腳的走出了辦公室,走進了那犯人生產辦公室。金七桂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她說大兒子沒了。“怎麽會呢?半個月以前還來看了你,怎麽會沒了啊?發生了什麽事啦?”“他登報和我脫離了母子關係。”“啊,就是這樣的事啊,沒事,那是出於無奈呀?你想一想,我們九十多個政治犯除廖美秀外都離了婚,有幾個是真離啊?別難過,她是你身上的骨肉,這是怎麽登報都否定不了的。現在你在這兒,有這母子關係又有何用呢?到時候你出去了,母子還是母子啊。”“我真的弄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呀?我這一輩子容易嗎?他是我十六歲生的第一個孩子,為了他們我改嫁再改嫁,為了他們我節衣縮食,自己不吃讓他們吃,自己不穿讓他們穿,他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回報過媽,他就這樣回報我呀。”那已經收斂的眼淚又如泉湧。“別哭了,我們一起去畫圖表吧。”柳冰蘭從外麵進來說。她不問發生了什麽事,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畫家總是神秘熙熙的。她既少言寡語,又料事如神。她們三個人,謝君秋因寫得一筆好墨筆字,不管大小都寫得剛勁有力,當車間宣傳員,經常出刊寫黑板報;柳冰蘭是統計員,因她會畫畫,經常在公布欄裏畫畫圖表。畫圖表是柳冰蘭的事,也許她就是把謝君秋喊出去在外麵散散心。“去吧,小事一樁,政治遊戲,鬧著玩的,不要當真。”金七桂慫恿著,謝君秋和柳冰蘭一前一後的走出了辦公室。

         第二天的上午,謝君秋又被喊到隊長辦公室去了,今天是山杜鵑喊去的。等謝君秋坐下了山說:“今天喊你來是你的最小的兒子來看你,母子相見,多說些鼓勵的話,少傷感。多問問家人的情況,你已經是兒孫滿園的人了,你還不老,令人□慕。你和萬隊長去吧。”謝君秋很高興,她今天可以看到自己的斷腸兒了。謝君秋的小兒子本應姓肖,但他跟著體育老師姓魏,名鐵塔,體育老師名魏常青。他常對人說是魏常青的兒子,那裏知道這是媽媽沒對他說實話。謝君秋心裏很激動,在萬隊長的前麵走得很快,幾分鍾就走到了接見室。鐵塔站起來一把抱住了媽媽,他連聲喊著媽媽,謝君秋仰望著兒子那張幽暗的臉,那氈毛一樣的頭發上怎麽會有稻草穗呢?兒子看出了媽媽的疑惑,對媽媽說:“我從冷水灘到這兒是搭的便車,睡在稻草裏來的。從株洲到這兒是混上車的,一路上躲查票很累,到冷水灘一上運稻草的車就睡著了。”兒子俯視著媽媽的臉,他看見了媽媽一雙淚眼血紅血紅的,頭發已經花白了,臉上又添了好多皺紋,他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滴到了媽媽的臉上,母子倆用手為對方拭淚。萬隊長為了緩和她們的情緒,指著凳子說:“娘兒倆還是坐下來談吧。”謝君秋先坐下了,鐵塔也坐在了原來坐的凳子上。“鐵塔,你現在在哪裏?”“下放的時候我投奔了大哥,下放到石門縣知青林場,我來時大哥給了我一百塊錢作路費,還給你帶了五十塊錢,要你營養身體,大嫂還給你做了你愛吃的綠豆糕,從石門到株洲是大嫂買的汽車票。我想在株洲找找二哥,找到市委說是他調到省會去了,我怕耽誤時間,就在株洲爬火車來了。”“你不是說大哥給了你路費嗎,怎麽又爬車呢?”“我在株洲聽到知情人說監獄不興烤火,怕你冷腳,就給你買了一雙最貴的高統毛皮鞋。沒什麽行李,躲躲查票的容易,爬爬車也不費勁。”謝君秋把兒子全身打量了一番,她看到兒子的解放鞋的前麵已經有了破洞,那單褲的下腳已經磨虛了邊,上身穿得也很單薄。她的心裏禁不住一陣陣心痛。已經到成家立業的年齡了,可是竟是這般的潦倒。“知青場也有人回城嗎?”“有哇,有人上了大學,也有人參了軍,還有人招幹招工,大哥答應幫我的。”“報告萬隊長,我兒子可以在招待所住一晚嗎?”“按規定是可以的。可算是遠道而來的了。”謝君秋對兒子說:“說了一陣子話,還不知道你吃了早飯沒有呢?”“一下車我就吃了。”“那我們能去招待所嗎?”謝君秋問萬隊長。“你們在這兒等一下,我去管教科給你們辦個手續。”“好,那我們就在這兒等著吧。”萬隊長去後,謝君秋問兒子:“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好嗎?”“大哥那兒比較複雜,造反派要奪他的權,幾次都是他嶽父保了他的駕,這次還不知道過不過得了關。二哥調到省會據說是平調,到新的地方沒有好多恩恩怨怨,問題還會少一些。三哥還是在石門當林業局長,他會隨大哥升遷,大哥倒了他肯定倒;大哥站穩了腳他也會站得穩穩的。其他的姐姐哥哥都是逍遙派,都是一般幹部或工人,不會有什麽問題。就我一個人當了知青,我也爭取盡快地跳出農門,我要趁自己年輕,把目標定得高一點爭取上大學。”正說著,萬隊長來了,她帶謝君秋母子倆去了招待所,母子的午飯是八中隊送來的,鐵塔從胯包裏拿出了一個搪瓷缸子,裏麵裝著紅燒肉。他說:“媽,這是我們知青場過元旦的肉,我舍不得吃,給你老人家帶來了。我進來時看到那兒有一個燒水爐子,我們把兩個菜碗轉到一個碗裏,我用開水把這紅燒肉熱熱。”他換了幾次開水,還真的把肉熱好了。母子倆把飯菜擺好邊吃午飯邊說著話,吃完飯鐵塔要媽媽把皮鞋穿得試試看,謝君秋穿得很合腳,也很暖和,對兒子說:“這是兒的一片孝心,暖腳也暖心啊。回去媽給你路費錢,隻是媽用的是獄幣,今天下午就要兌換好。”“媽,這年頭可混則混,回去更好混,我一無行李二無錢。爬車混票更方便。你把錢留著買營養品補身體。對了,大哥給你的錢我這就給你。”他拿出五十塊錢給謝君秋。謝君秋說:“這錢正好你回去做路費,你不用給我了。”“媽,我說不要就不要,留給媽用,你年老了,又在坐牢;我一個年輕的男子漢,又有自由之身,混票抓著了也頂多要我打打衛生,對我來講算不了什麽。說什麽我都不會拿這個錢回去的。”推讓了一陣子後謝君秋說:“票就算可以混,吃的呢,吃的可不能討吧。”魏鐵塔說:“那我頂多拿五塊錢,我看了裏程碑,這兒到冷水灘五十裏路,頂多三小時就走到了,運氣好碰到了貨車就更快,到了那兒我混上火車了到省會去找二哥、大姐,她們會送我路費回去的。”說著他從那一它錢裏拿了一張五塊的。把剩下的全部裝進了媽媽的上衣口袋裏。謝君秋猛然想起兒子來後怎麽一直未說婆婆,忙問:“鐵塔,怎麽沒聽到你講婆婆呀?她老人家還好嗎?”鐵塔未開口就眼圈紅了,他傷心地說:“她聽你進了監獄就一病不起,快不行的時候我們兄弟姐妹十二人,還有姐夫和嫂嫂們,孫輩們一個不少的都到了她老人家的床前,清醒的時候她對我們大家說:‘你們大家都來了我很高興,但你們的媽媽不能來,我心裏很難過,因為缺席了一代人啊。你們以後一定要好好孝順她,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好人啊。’臨終時沒有遺言,大概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最不放心媽媽。”謝君秋淚流滿麵地撲通一聲向北跪下了,叩了幾下頭說:“媽媽,安息吧,在天有靈的話您老人家一定看到了聽到了。您一定要保佑您的孫兒孫女們平平安安。”謝君秋所享受到的母愛都來自於婆婆,幾十年來禍福相伴,風雨同舟,婆婆給她慈愛,婆婆給她擔起了家庭的重擔。想起這些,她涕淚交流,泣不成聲,她失去了一位可敬的長輩。“大哥要我不要告訴婆婆去世的消息,怕你難過,還是大哥想得對。媽,婆婆活到了快一百歲哎,高壽啊,您也不要太難過了,我們熱熱鬧鬧的把她送回了老家,與爺爺一起合葬了。”“你們的婆婆一生辛勞,沒過幾天好日子。”

        第二天早晨,謝君秋把鐵塔送到招待所的門口,所長說不能往前送了,兒子說了聲媽媽保重,就走出了大門,一轉彎就看不到了。謝君秋被送回了八中隊,她的心好像被兒子帶走了,心裏空蕩蕩的。她取出了綠豆糕給金七桂和柳冰蘭各人一塊,對她們說:“我麽兒子來看我了,讓我們在招待所住了一晚。”“感覺好嗎?”“說不清楚。”金七桂說:“那是心靈的一次震撼。”“是,是,金七桂說對了,那是心靈的一次震撼,也許好久心靈裏還震蕩著餘波。”三個人正討論著接見的感受,萬隊長進來了,她說要謝君秋到辦公室去一下,她在辦公室坐下後萬隊長送到她麵前的是一張報紙,謝君秋朦朦恫恫地說:“報告隊長,我已經看過了。”“這是剛來的報紙,你肯定沒有看過。”謝君秋向報紙的中縫看去,她看到了她的二兒子登了和大兒子一樣的啟事,從見報之日起與她脫離母子關係。她的頭腦裏嗡嗡地響,這世界怎麽啦?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轉念一想,沒脫離母子關係還不是和脫離了一樣的,如果登報能讓他們當官,能讓他們平安,登就登吧。她對萬隊長隻是淡淡地說:“登就登吧,隻要他們好,我能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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