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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之花(四十一)

(2006-08-27 13:03:58) 下一個

四十一章 批林批孔批自己

        天天被七億人喊永遠健康的人叛逃飛機失事,和夫人、兒子一起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開始好多犯人都不相信,但白紙黑字寫在報紙上。不信也得信。晚點名的時候幹部還一在交待,今天晚上要學習人民日報社論,這社論是專題報導林彪出逃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時過境遷,不是林付統帥,不是毛主席的好學生;而是叛徒林彪了。大家聽了報紙,說林彪倉惶出逃,他在一人之下,七億人之上,為什麽要出逃呢?有的犯人想,國家上層一定發生了內鬥,林彪鬥敗了才要出逃;有的犯人想,摔死不摔死與自己無關,林彪當付主席我要坐牢,他摔死了我同樣要坐牢。八中隊倒是有兩個犯人聽了報紙高興得一夜沒睡覺,第二天早晨隊長一來她們就找到隊長說:“我是反林彪來的,他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說明我當年反他反得正確。應該予以平反。”當班的隊長是一個才來的新隊長,她記下了她們的名字說可以查查她們的判決書。可是下午這兩個人被大理石喊到辦公室大罵了一頓,最後對她倆說:“我警告你們,不要用今天的政策翻昨天的案,你們反對他的時候,他還是我們國家的付統帥,給你們量刑事實清楚,判決準確,想逃脫無產階級專政是癡心妄想。”大理石這一番似是而非的話說得二位哭笑不得。但她們並不氣餒,向縣、專區、省、中央寫出了申訴,不久她們就得到了平反。離開監獄的時候她們對大理石說:“指導員,你要好好學習,今天的政策是能翻昨天的案的。”大理石隻得連聲說是。

        不久在監獄的犯人中開展了批林批孔批自己的教育運動。聽了半天的報告,報告中把林彪和孔子講得一無是處,說他們同樣是野心家、陰謀家,同樣四肢不勤,五穀不分,同樣是壓迫剝削人民的吸血鬼、寄生蟲。報告還牽強附會地把各種刑事犯罪和政治犯罪與林彪、孔子聯係在一起,說犯罪分子和林彪、孔子走的是一條路子,唱的是一個調子,穿的是一條褲子。

        沒文化的人報告聽了就聽了。有文化的人無不驚詫,兩千多年來,說孔子壞話的人可是第一次啊,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文化大革命就敢。敢把孔子說得一無是處,一錢不值,是反動的。敢把過去的曆史顛倒過來,大慨這就是所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吧。都說周公製的禮,孔子製的書,孔孟之道是中國文化的淵源,文化要革命,不革孔子的命革誰的命呢。有文化的人麵臨著一場痛苦的選擇,是跟著說孔子的壞話,罵孔子結合罵自己,還是理直氣壯地說孔子不能批。能說嗎?介於二者的是少說為佳,保持沉默。這樣的人不少,有的人隻批林批自己,說自己和林彪走的一條路子,唱的一個調子,穿的一條褲子,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政二組有一個帶花修行的尼姑名胡淑元,她是因反動會道門判了無期徒刑。二十歲就入監獄,現在四十歲了,初小文化,不能看書看報。聽報告後都討論了一個多星期了,她還沒有發言,獄吏來聽討論的時候對她說:“胡淑元,聽說你還沒有發言,你們利用迷信活動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人就是孔孟之道太多,應該在這批林批孔批自己的運動中好好地批林批孔批自己,爭取早日回歸社會。”“隊長啊,有的話不好說,所以我就沒發言。”“你怎麽想就怎麽說,怎麽理解的就怎麽說。”“那我說說看,說錯了就請隊長教育。”“好,好,你說吧。”胡淑元說:“通過批林批孔批自己,我認識到自己的犯罪是和孔老二、林彪走的一條路子,唱的一個調子,穿的一隻靴子。我小時候讀過子曰學而時習之,中毒很深,但林彪的書我沒有讀過,想去想來隻有毛主席語錄的再版前言是林彪寫的,還有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詞是林彪寫的,我怎麽看不出毒在哪裏?請隊長教育。”那隊長說:“林彪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的人,所以你從再版前言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裏看不出毒來。我要問問你,別人都說和林彪孔老二共一條褲子,你為什麽說共一隻靴子呢?”“報告隊長,我是帶花修行的尼姑嗎,不能與男兒家共一條褲子的。共一隻靴子就把腳捱到一下沒關係。”大家都笑出了眼淚,那獄吏也穩不住笑得很響。爾後她說:“共一條褲子那是一個比喻,並不是真的共一條褲子,孔老二已經死了兩千多年了,林彪也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了,怎麽共一條褲子呢?那是比喻是同一類人的意思。”“那我一個小尼姑怎能和孔子、林付主席相比啊,罪過,罪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大家都認為胡淑元要挨罵了,可是那獄吏隻說:“大家看看,開展這次教育遠動必要呀。”就站起身到其它別的組去了。

         正在大家討論報告精神的時候來了一個新犯人,分到政治犯二組,她滿頭的白發。金碧輝問她:“大名是什麽?”她說:“大米是煮飯的,在湘南是主糧。”大家都笑了,知道她耳朵有些背。“是問你的名字。”金碧輝大聲的說。“啊,是問我的名字啊,我這該死的耳朵不中用,我的名字是黎羲晨。”她把白底黑字的符號從口袋裏拿出來掛在胸前。她接著說:“我不識字,寫不好自己的名字,聽別人說我的名字筆劃多。麻煩你就照著寫吧。”“多大年紀了?”“六十八歲了。”她來後白天隨著大家一起出去捶石頭,晚上學習她開始是望望這個,看看那個,堅持不到半個小時就打瞌睡了。她的三人製謝君秋常喊醒她,讓她少挨罵。一天晚上,山隊長參加了她們的政治學習,她啟發黎羲晨說:“你是吹捧林彪犯的罪,你發言談談這段時間的學習收獲。”“報告隊長,我講不好話,一個老媽子,什麽都不知道。”“你聽了這麽久也應該聽到一些了嗎?說說吧,說錯了也不要緊的。”“我真的怕說錯,我就是說錯了話到這兒來的,到這兒再說錯了話就沒地方去,就死路一條。”“你隻管說,在這兒說錯了有人告訴。”“那我說得試試吧。”“大家聽黎羲晨發言,大家安靜。”山杜鵑把手拍了兩下,大家安靜下來了。黎羲晨幹咳了兩聲真的開始發言了,她說:“我記性不好,都是這一段時間聽來的,說錯了請隊長和同犯們指正。林彪是一個千刀萬剮的大流氓,他逃跑時帶一群(葉群)老婆逃跑了,走的時候還捉了三隻雞(坐了三叉機),那一定是中國的良種雞,把中國的人生果(林立果)也帶去了。摔死在蒙古的首都還在哪兒喊。”大家都笑得前伏後仰了,就連山杜鵑也止不住笑。大家難得這樣地笑一場。

        第二天山杜鵑把黎羲晨叫到辦公室問:“你昨天晚上的發言都是學習時聽來的?”“嗯,都是聽來的。”“那你到底是為什麽判的刑?”“是我們在居委會開會,也是討論批判林彪,要我發言,我說講不清楚,昨天都還在喊林付統帥永遠健康,還在說他是毛主席的好學生,今天怎麽就摔死了呢?就怎麽變成了叛徒了呢?鄰裏間關係不好,大家都說我吹捧林彪,為林彪鳴冤叫屈,當場就開了我的批鬥會,批鬥後就把我送到看守所,前後不到一個月就把我判了二十年,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活二十年嗎?其實我吹捧林彪幹什麽呀?我家祖祖輩輩推豆腐賣,現在我的兒,我的孫還在推豆腐買,誰當主席,誰當付主席我家都是推豆腐賣。從清朝推到民國,從民國推到解放,我要吹捧誰呀?”“今天說的這些話不能在犯人中散布,這些都是不認罪的言論,有什麽想法給幹部說是可以的,就是不能在犯人中說。監獄的管理是按照每一個犯人都有罪管理的,也許真的有犯人無罪,如果真的被冤枉了,你也隻能耐心地等待政府給你甄別。另外要告訴你的,以後學習時沒聽清楚的可以多問幾遍,沒聽清楚不要說,你昨天晚上說的就有幾個問題沒弄清楚。林彪逃走時是和他的老婆葉群一起逃跑的;不是一群老婆。林彪逃跑時是坐三叉機,三叉機是一種飛機,不是可以吃的雞。還有林立果是林彪的兒子;不是人參果。是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溫都爾汗是一個地名。不是你所想的摔死在蒙古的首都還喊,摔死了,死都死了,還喊什麽呀?”黎羲晨聽清楚以後也覺得自己昨天晚上講的太可笑了。

       在批林批孔批自己的運動中,八中隊又完工了兩棟房子,緊捱東邊牢房的那棟北邊有六間隊長辦公室,接著是犯人食堂兼犯人會議室,東頭是犯人廚房,大概是為了減少男女犯人的接觸吧,女犯人有了自己的廚房。

        最東邊的那棟是廠房,那一千二百平方米的廠房看上去有些雄偉壯觀,與那召陽狹窄擁擠不堪的廠房相比真有天壤之別,聽說女犯人以後是做彈簧。八中隊已經修成了生產、生活、管教自成體係的格局,在四棟房子的四周修了圍牆,北麵修了一處四米寬的鐵門,可讓汽車進出,至此,女犯大院算修繕完畢。

        但廠房牆粉好了,水泥地麵打了,沒見進什麽設備,而是放了很多桌子板凳,聚集了獄吏犯人中會寫會畫的人才,在裏麵寫呀,畫呀的弄了半個多月,所寫所畫的都全部貼到牆上了。才在門口貼出了批林批孔教育展覽館九個大字。各個中隊分期分批的到教育展覽館參觀,那教育館的第一館是兩千多年的孔老二的罪行,把禮、義、廉、恥,溫、良、恭、簡、讓都說成了罪過,把孔子的三千六百弟子,七十二賢人說成是與梁山好漢一樣的摟羅,還說孔子也是賊司令。是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寄生蟲,是壓迫剝削人民的大壞蛋。總的說來孔子沒有一點好的地方,一定要批倒批臭,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第二館是林彪的罪行。這個原來在中國一人之下七億人之上的付統帥,因為不願一人之下而遺臭萬年。他原來是中國人民的付統帥,是毛主席的好學生,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典範。因為不願在一人之下,妄圖用武力掃除他號令天下的障礙。政治鬥爭,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他成了野心家、陰謀家,成了溫都爾汗的一具焦屍。把他說得一無是處,是政治的需要;如果他的野心、他的陰謀得逞,他也會有一套說詞說對方的。中國人都知道,林彪不是他成為焦屍後批判時所說的懦夫、病夫;也不是他當付統帥時人們把他吹得神乎其神的偶像。林彪是中國為數不多的軍事家,他野心勃勃,隔九五之尊隻一步之遙,飲恨折戟沉沙,在溫都爾汗變成了一具焦屍。要人們批判他的野心,批判他的陰謀都是應該的,符合情理的,但有不少的中國人主張不要把他說得一無是處,功就是功,過就是過。

        第三館是這幾年三監獄的犯人得到政府提前釋放、改判、減刑、記功的記錄,取名叫前程館。

        第四館是記錄了這幾年三監獄犯人被加判死刑、加刑、記過的情況。取名警鍾館。

        八中隊最先參觀,一個小組一個小組的去看每隔十五分鍾進一個小組,她們看了一天,晚上討論是談參觀教育館的感想。餘三妹發言說:“今天參觀教育展覽館,我看到了很多的孔老二,有騎馬的孔老二,坐轎的孔老二,還有坐船的孔老二,走路的孔老二,怎麽那麽多的孔老二呢?”金七桂說:“就那一個孔老二,是那一個人騎馬、坐轎、坐船又走路。”“不,我先一個一個地看了,一個不像一個。是一個人怎麽不像呢?”“那是幾個人畫的,不是印的,所以不像。”黎羲晨說:“我原來不知道林彪長得像什麽樣子,今天我看了教育展覽,看到林彪那尖嘴猴腮的樣子,真是一臉的奸臣相,他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是他罪有應得。”大家都說黎羲晨學習有進步。一些沒文化的人都認為這圖文並茂的展覽很直觀,都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談出來,顯得有言可發,但一般有文化的人就不一樣了。因為她們對孔子已經有固有的看法,她們不會違背自己的良知去說一些違背曆史的話。所以在討論中她們顯得沉默,顯得無奈。

        有一天晚上大理石到政二組主持學習,她是聽了金碧輝的匯報特意來的。金碧輝帶頭發了言後冷了幾分鍾的場,大理石問謝君秋:“你怎麽不發言呢?聽說你還一次言都沒有發。”“講不好。”“為什麽講不好?”“你不會說話嗎?”“過去會說,現在不會說了。”“為什麽?”“因為我想說的不能說;能說的我又不想說。還是學習學習再說吧。”“哪些話你想說不能說?哪些話能說你不想說呢?”“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能在這兒回答你的這個問題。”“毛主席教導說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你們這些飽讀詩書的人當不得沒有讀書的人,正應驗了偉大領袖毛主席這兩句話。”有文化的人都知道大理石把這兩句話用錯了,但對大理石是不能說的,謝君秋隻是笑了一下就招來了禍殃。大理石惱羞成怒地吼著:“謝君秋,你給我站起來。”“我沒說錯什麽,沒做錯什麽,不站起來。”“大家給我把她拖起來。”除金碧輝外沒有其他的人去拖,金碧輝一個人拖不動。大理石氣急敗壞地說:“好哇,你們反了啊。”她邊說邊站起來走到臨近的刑事犯組喊來了幾個刑事犯把謝君秋拖起來了,但謝君秋又馬上坐下了,刑事犯又把她拖起來,就這樣折騰一陣了後,大理石大聲地說:“謝君秋拒不接受政府的教育,我宣布從今天晚上起把謝君秋禁閉反省。”幾個刑事犯把她連推帶搡地掀出了監房,推進了西南角上的小監子,兩個三人製給她搬了被子,拿了臉盆等洗漱、吃飯的什物送進了小監子。

         兩天後召開中隊犯人大會批鬥謝君秋,一開始大理石就向犯人宣布謝君秋是一個五毒俱全的壞女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為自己劃成右派分子翻案,唆使兒子毆打革命幹部,破壞文化大革命,罪惡滔天。又說謝君秋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壞女人,一輩子結過五次婚,生了十個孩子。說她是反革命她並不傷心,但說到她結過五次婚,生了十個孩子時她嚎啕大哭起來。她哭訴著:“你們知道嗎?一個女人帶著幾個孩子有多麽艱難困苦嗎?結婚是為了給自己和孩子找一堵擋風遮雨的牆,你知道一個女人結了五次婚,死了四個丈夫有多苦嗎?你們給別人的傷口上撒鹽尋開心,還有人性嗎?......”“住嘴,閉上你的臭嘴,讓大家批判鬥爭。”第一個上台發言的是刑事犯史雪花,她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謝君秋是反對文化大革命,反黨反人民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在監獄裏她反對批林批孔批自己的教育運動。她還是一隻破鞋,結過五次婚,......”謝君秋大聲地說:“你這一x害兩命的淫婦有什麽資格在這兒談婦德呢?告訴你,我五次婚姻都是正大光明的,不像你這淫婦之所為。”“謝君秋,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在批鬥會上不要對抗。” 大理石大聲地喊著。“別人汙辱我的人格,我為什麽不能說,我再說一遍,我結五次婚隻能說我命運不濟,沒有罪過,隻有苦難。我再說一遍,別再在別人的傷口上撒鹽尋開心好不好?”史雪花發言後,政治犯們都爭著發言,大家都批評謝君秋不尊重獄吏是不對的,不好好地學習也是不對的,都是輕描淡寫地說幾句,一個一個地搶著說,謝君秋開始認為自己難道是惹了眾怒?後來才慢慢意會到是大家說說講講,把時間消耗過去,不讓刑事犯說她是結了五次婚的女流氓。她自己也感覺到她的情緒比半小時前平靜多了,她開始放鬆自己,不再辯駁,不在頂嘴,也不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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