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武陵之花(二十一)

(2006-07-18 14:52:55) 下一個

二十一章 花岩曉丹遇臘梅

        曉丹從曉村回來的第二天,工地指揮長找她談話說是接上級指示,她被下放農村回鄉務農。談話中還多次表揚了曉丹在漩水工地工作出色,但工地無權留用曉丹,他深表遺憾。曉丹並不感到意外,她說:“指揮長,我並不感到意外,感謝工地領導和民工們給予我在工作上的支持,我會懷念這些愉快的日子。”“我想,你就休息幾天再走吧,上麵是要求你在一個星期內離開。”“常說一年之計在於春,既然是回家當農民,還是要抓緊時間早一點回去。”曉丹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作的,她第二天就帶著曉冬離開了漩水工地,丹丹的褓姆送她們到桂花村。

         到桂花村當天下午曉丹就到大隊部報到,大隊書記對她說:“你人沒到,公社就來了通知,要你到花岩電站工地去,說是水電局的通知。丹丹,不要灰心,人生三窮三富不得到老。家散了可以重建,工作丟了可以再找,我相信你會有光明前途的。”“謝謝書記的安慰,我會努力的,實際我在任何時候都努力了,隻是命運不濟。”“通知說你可在家休息幾天,要你下星期一到花岩電站工地報到。”曉丹花了幾天時間把塵封的樓上打掃幹淨,擺上書桌,架起床鋪,還找了幾塊木板釘了一個簡易的書架,把所有的書都放到書架上。還去了一趟漩水工地,找來了很多廢圖紙,把四壁都用圖紙裱起來,使整個房間煥然一新,書卷氣十足。外公在給曉丹母子上戶口時把穆曉冬改名為金德勤,德勤嘴巴乖,他把外公外婆哄得團團轉,晚上他和外公外婆睡。

       曉丹按時去了花岩電站工地,到指揮部時辦公室秘書接待了她,對她說指揮長臨時進城辦一點急事,要到晚上才能回來,等他回來了就給她安排工作,要她先把住的和工作的地方弄好,工地條件簡陋,住和工作間在一間房子裏。秘書把她帶到為她準備的房間裏,其實就是一間簡陋的工棚,圖板擱在一個簡易的木架上既是圖板又是桌子,床隻有一個腳,其它的三隻腳是兩方板壁,書架是橫釘在板壁上的三塊木板,那圖板上的木文具盒更是做得別具一格,盒蓋上鑽有一排排小洞代替筆架。從這些簡易的家具和文具可以看出原來這房間主人的聰明靈氣。曉丹邊打掃著房間邊看著這一切,原來的房主人是誰呢?為什麽工程沒完就離開了?這有什麽奇怪的,自己到漩水不是工程沒完也離開了嗎?她收拾圖板上的東西,在長方形的橡皮擦上看到了一行拚音字母,拚好後是秦樹德,她明白了,是她的老師和同事原來住在這房子裏。在桂花村時聽人說他寫了反動標語已經被抓起來了。念高中時陳是她的物理老師,後來四清清出他曾經在國民黨的軍機處工作過,不適合教書,就把他調到水電局當工程師,曉丹上完大學也分到水電局工作,和原來的老師成了同事。他平日處事謹慎,怎麽會寫反動標語呢?是否有人陷害他?不過在運動初期他也被打成小鄧拓,加之還有曆史問題,是很容易出岔子的。曉丹邊想邊做著事,一會兒事就做完了。她想到下午反正沒事,何不利用這時間去大壟所買點日用品。

        大壟所西北環水,東南臨山,傳說當年修大壟縣城,選了兩個址,就是現在的永定鎮和大壟所,兩種意見爭執不下,請省裏裁決,省官不願得罪雙方,就說建縣城關係著全縣人民的福祉,就把兩地的土各稱一升,哪兒重就建到哪兒。說是後來稱的結果永定鎮一升土比大壟所重二兩,所以後來縣城就建到永定鎮了,但大壟所這個地名還是保留著。大壟所有好多老建築很氣派,比起縣裏其它的鎮各方麵都好得多。曉丹走在小街上,聽到有人喊她,她向傳來聲音的方向望去,喊她的人是她的表妹李□梅,她站在路旁等她從小路上走到她的身邊。“是你啊,臘梅。”“丹姐,你也來了這裏。”曉丹覺得路邊講話不方便,於是說:“我在指揮部做事,收工了來玩。”“你到那兒去?”“我去買點日用品,我今天才來。”“到我們住的地方吃中飯吧。不過說吃中飯,真的隻有飯,菜是自己從家裏帶來的。這兒的飯特別好吃,沒菜的飯可以吃一斤米的。”曉丹本來還不餓,但想看看這個工地民工的生活,就跟著臘梅去了,吃飯時她還看到了三表妹李杜鵑。三個人打兩斤米的飯,菜是家裏帶來的黴豆腐和青菜酸菜,曉丹看看周圍的人,都是在麵前擺著一個或兩個裝幹菜的瓶瓶罐罐,有的人吃完了在一口鍋裏盛著什麽喝,曉丹對臘梅說:“灶上鍋裏還有菜。”三妹說:“那是每頓必喝的玻璃湯,喝了可保大便暢通,做工時少去喝水,節約喝水的時間,提高工效。”曉丹吃了半斤米的飯,是晚粳米煮的,很綿軟,不發飯,半斤米的飯隻有一小碗。曉丹去盛了大半碗玻璃湯,湯的成分就是水和鹽,曉丹說:“這湯還可補充體力,我在漩水時民工也喝湯,比這兒多一樣成分,民工每人每天從夥食補貼裏拿一分錢買七姊妹辣椒,先把辣椒炒出香味,再放鹽放水,民工叫它燒辣湯,不知道的人還認為是燒臘湯呢。”

        晚飯後臘梅和杜鵑找到了曉丹的住處,一進門臘梅就說這房子原來是秦工程師住的。曉丹問她們秦工程師抓去多久了,臘梅說:“已經抓走一個多月了,抓的那天開了鬥爭會。說他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說他寫大字報說啞了十七年的喉嚨要說話,說他在工地耍反動技術權威。”“還說他煽動民工鬧生活。”杜鵑補充說。“秦老師是好人啦,丹姐,你說是嗎?”“是的,秦老師是好人,如今什麽事都是顛倒的,往日的好人現今就是壞人。我還沒問你呢,你和二妹茉莉不是都有工作嗎?怎麽到這工地來了?”“我和茉莉先被下放回家,後又接著下放到李家鋪公社李家烷大隊,還加上了杜鵑,本來杜鵑才十五歲,還不到下放的年齡,但為完成下放任務,要我家去三個人,先是說要我爸爸去,但爸爸已病退幾年了,瘦得皮包骨,就隻剩一口氣了。奶奶說願意換他,你想,奶奶都八十三了,又是三寸小腳,誰會讓她去呢?在我們下放前兩個月,媽媽已經下放到奶牛場了,我們全家思慮再三,想到杜鵑下放也是遲早的事,再來杜鵑也願意換下爸爸,就這樣我們三姊妹去了李家鋪公社李家烷大隊。家裏就剩下奶奶、爸爸和兩個小弟妹,名符其實的老弱病殘,八十三歲的老奶奶是家裏的頂梁柱了。”“三三,你小小年紀就知道為爸爸著想,真不錯。”“我怕失去爸爸呀。再來,到農村有大姐二姐照顧也不錯啊。”“我們知青剛到農村,無家無業的,又不會做農活,幾乎是百分之百的被外派,有的派去修公路,有的派去修水庫,我和三三就派到這個工地上來了,和我們一起來的五十人中知青占一半。”“那兒有那麽多下放知青呀?”“知青也包括回鄉知青啊。他們比我們強,他們有親緣的優勢,且體力、農藝也比我們強,所以在知青的群體裏他們是中堅力量,在群體裏居領導地位。”她們三人坐在床上的被子裏,這是工地的人們取暖的方式,三三很快就發出了鼾聲。“三三睡著了,她年紀小,做這工地上的活是不是太累啊?”“實際上我們紮鋼筋不是太重的活,三三呈強好勝,做起來拚命的做,生怕減她的工分,她不知道那工分的意義。聽那些回鄉知青說,去年的工分值是每十分八分錢,一分工才八俚錢,說起來好笑,我們的底分才每天七分,減一分兩分有什麽關係呢?”“怎麽工分值那麽低?”“怎麽高得起來呢?好多浮分啊,民兵訓練,每天十分,產什麽呢?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會,一開就是幾天,每人每天十分,產什麽呢?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 巡回報告團幾個人每天十分,一講就是十天半月的,產什麽呢?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常年唱歌演戲,茉莉就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唱歌,每天拿十分工分,你看,不勞動的拿十分,我們累死累活的拿七分,這不是搞顛倒了嗎?至於水利、交通、電站的建設那是為千秋萬代造福的事是應該做的。另外產的東西是脹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被偷的多,收獲的少,工分值怎麽高得起來呢。生產也做得不好,每天晚上晚匯報,雞叫了還沒上床睡覺,第二天哪有精神幹工夫。有的邊幹邊打瞌睡,怎麽搞得好生產啊。”“這個狂熱的‘五個第一’三忠於活動到底是誰要搞的,簡直是一場聲勢浩大的造神運動,你看家家升起了‘忠字旗’,戶戶掛起了忠字匾。村村豎起了‘忠字碑’,過去的神龕變成了‘寶書台’。過去人們一家人吃年飯多擺幾副空碗筷禱念已逝祖宗和未歸家的親人,現在變成了敬仰毛主席的神聖儀式。早請示,晚匯報每天上班前,下班前,吃飯前,要求幹部群眾朝夕必做。”“伴隨著造神運動出現了好多冤獄啊。那些老實本分的農民,因為大字不識,背語錄掉字錯字,說錯一句話,喊錯一句口號,就得挨批挨鬥;那些終年勞累的老大娘,曆來就是找舊報紙剪鞋樣子,現在無意損壞了重要文章和毛主席像,輕則打鑼戴高帽子掛黑牌子遊街遊鄉,重則判刑坐牢,甚至招來殺身之禍。”“老百姓可伶啊,為了布置‘忠’字化環境,那怕窮得叮當響,也不得不賣掉家裏的豬、雞、蛋,用那老人的藥錢,孩子的學費,全家買油鹽的有限資金去‘敬請’毛主席像、紅寶書,‘敬做’‘忠’字旗‘忠’字牌。”她們沉思了片刻,臘梅從床上下來說:“我們要回去了,快到晚匯報時間了,這個可遲到不得。”說著她叫醒了杜鵑急急忙忙地走了。

        臘梅他們的住處是一棟民房,這民房三個大間隔成前三間較大後三間略小的六間房子,屋向座西朝東。中間是堂屋,現在是會議室,神龕成了寶書台,東南屋是女民工宿舍,東北屋是男民工的宿舍,西北屋原來就是廁所,現在是女廁所,堂屋後麵是廚房,西北屋是保管兼帶隊人辦公室。在屋後不遠的地方搭了一個簡易男廁所。一個大隊五十多個人,住這樣一棟房子雖然顯得擁擠,但也還方便。

        臘梅和杜鵑回到住處時堂屋裏已經坐滿了人,她們隻好坐在進她們住房的門坎上,剛坐下就開始了,她們險些遲到了,若是遲到了,那可是大事啊,她倆坐下了心還在砰砰跳。她倆掏出毛主席語錄跟著三呼毛主席萬壽無疆,三呼林副統帥永遠健康,接著跟著大家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第一個匯報的是帶隊的,他在匯報前首先對大家說:“匯報要嚴肅認真,簡明扼要,抓緊時間。”接著他轉過身麵對毛主席像和寶書台先鞠了一躬說:“敬愛的毛主席,今天我的任務是紮鋼筋,定額十件,我完成了十二件,超額百分之二十,我還幫一起工作的同誌修理工具,匯報完畢。”第二個上台匯報的是候鐵嘴,一個精精瘦瘦的年輕人。他不緊不慢地走到毛主席像前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一開腔就出言不凡:“敬愛的毛主席,今天全靠您,我才完成了紮鋼筋的任務,昨晚拉稀,一點勁都沒有,怎麽辦,我一遍又一遍的念著您的教導,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出萬難,去爭取勝利。念了一遍又一遍,稀不拉了,肚子不痛了,勁也來了,一下就完成了任務,我能完成紮鋼筋的任務要歸功於毛主席,我的匯報完了。”第三個匯報的是一個女青年,她斯斯文文的走到毛主席像前,略點了一下頭說:“我今天是撿小號鵝卵石,每人每天任務一立方,我因體弱多病,沒有完成任務,以後再努力,我的匯報完畢。”......

        臘梅和杜鵑走後不久,金曉丹也被喊到指揮部晚匯報。曉丹看到人很多,擠不進去,就坐在門外的階簷下的草凳上。她聽了每一個人的晚匯報。因為她想了解每一個人的工作,以便在日後的工作中好聯係。聽了好多人的晚匯報,至少已經有一半人匯報過了,她開始為自己的晚匯報著急,說什麽呢?今天自己一樣都沒有作,還因為秦老師、臘梅一家的遭遇心裏很難過。她正在發愁,忽然有人喊起火了!起火了!大家都從會議室擠出來,直往起火的地方跑,曉丹也跟著人流向前走,她從空氣中聞到了沒完全燃燒的柴油味,為此她斷定是發電機房失火了,因為整個工地就發電機房用柴油。人們向失火的地方望去,那火苗有幾丈高,火光照亮了大半個工地,黑色的煙塵不停地掉在人們的頭上、身上、臉上,臉上掉有煙塵,用手一摸就是一個大花臉。整個工地的滅火設備都動員了,火災很快撲滅了,大家來到失火的地方。曉丹推理沒錯,失火的地方正是發電機房,發電的柴油機燒的是重油,氣溫低了它就呈糊狀,在輸油管裏走不動,沒有油進機子,就發不成電了。所以必須要把油加熱溶化後才能加入油箱。他們是在加熱油時,油開了溢出鍋外和火相遇,就燃起了大火。由於機房失火,當然就不能發電了,工地上一遍漆黑,曉丹摸進了房間,摸黑睡了。

        第二天早晨趙局長已經回到工地了,曉丹到指揮部找到了他。他給曉丹布置了工作。說這次要她來工地,主要是要她負責預埋件的製做和施工。在未開始預埋件工作以前把發電機房的失火問題解決一下。說曉丹在漩水解決過,一定要把它解決好。問曉丹在工作上有什麽困難,曉丹說還沒做,不知道會碰到什麽困難,到時候碰到了再匯報。曉丹走出了辦公室,她去到資料室領了所需的圖紙和一些有關的參考資料,又去保管室領了畫圖用的文具和白紙就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工作兩用的房間。用透明的膠紙固定好圖紙就開始畫柴油機油箱改造圖紙了。從畫圖紙到製做隻花了一星期的時間。既消除了火災隱患,又能節約加熱油的木柴,坪壩裏不像山區,木柴是很金貴的。由於她做的第一件事得到了領導和發電機房人員的好評,所以當她進行預埋件製作和施工時比較順手,但製做和施工責任都很重大。製做錯了浪費材料,施工錯了則要把所澆的混凝土打掉重新再澆。這兩項工作一點都不能粗心大意,曉丹做得很細心很認真,把整個的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似乎心境平靜了許多,但生怕出錯,心裏很焦慮。

        三個月以後,指揮長趙局長被揪出來了,在工地上鬥爭了幾個晚上,奇怪的是把曉丹等四人也弄到台上陪鬥。趙被揪出來的原因是他在國民黨的部隊裏當兵時曾打過解放軍,掛的牌子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趙在批鬥會上辯駁說:“爭江山,奪社稷,各為其主;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打誰不打誰不是當兵的能作主的。”在國民黨的部隊裏當了兵有不有罪這說不清楚,但這和金曉丹小鄧拓‘罪’是絕對沒有聯係的。曉丹開始迷茫了,做事開始精力不集中,她怕在工作中出錯,給自己帶來更大的禍殃,於是她把所有的東西都退給了指揮部,向代指揮長說:“我能力有限,怕出差錯,影響工地建設,我回去了。”那指揮長並不是好言挽留她,而是聲色俱厲地罵她:“你這反動的家夥不識抬舉,公然向無產階級專政示威,你等著瞧吧。”曉丹從頭到腳都涼了,頭也不回的走了。

        當她走到家門口桂花樹下時聽到家裏有幾個人說話,她停住了腳步,仔細地聽。“怎麽回事?說她一早就離開了工地,怎麽還沒有走到家?”“我問你怎麽還沒走到家?你惡什麽呀?丹丹不見了我還要向工地要人呢。”這是爸爸的聲音。“你不要倒打一耙,我們就是揪她回工地的。”曉丹馬上意識到不能回家,她把行李輕輕地放到桂花樹的丫巴上,隻帶了胯包直奔河裏,幾篙子把渡船撐到了東岸,下了船錨,沿著東岸新置的椿樹林走。邊走邊想到哪兒去。到外婆家裏去不得,一來他們住在街上,且成分不好,在那兒坐不住,二來外婆家也夠慘的了,不忍心再讓他們為自己擔驚受怕。到姐姐那兒也去不得,姐姐也是打成了小鄧拓的,她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她住在學校,一去說不定學校就知道了,找她的人也很容易想到她會到姐姐那兒去。最後她想到了老外婆家,老外婆就是父親的外婆,她老人家早去世了,就連幾個舅公也早就去世了,就剩三個表叔。他們是清一色的貧農,且住在黃祠寨的北邊恐龍山。主意已定,就到老外婆家去。她在路旁的小麵館裏吃了兩碗麵,今天她還沒有進食呢。吃飽了她又急匆匆地上路了,還是小時後跟著爸爸去過幾次老外婆的家,有些不認得路。但她把握著東北大方向,抄著小路走,中午時分她走到了黃祠寨山腳下,她在白沙水井喝了幾捧水,在路旁的石頭上坐了一陣子,開始向山上爬,山很陡峭,爬上去很費勁,在半山腰休息了幾分鍾又繼續往上爬,到恐龍山時已是暮色四合,家家戶戶都點了桐油燈,說起這桐油燈,還真是這湘西才有,是一個帶把的小碟子,鐵質的,在這小鐵碟裏盛進桐油,再放兩三根燈草,點燃燈草就是燈了。要大一點就加根燈草,要小就用一根燈草。曉丹憑著朦朦朧朧的記憶走到了他大表叔的家門口。大門虛掩著未關,她在門上敲了兩下走進了堂屋,表妹從內屋出來迎接了她。表妹文革開始的那年高中畢業,沒能參加高考,回鄉務農,算回鄉知青。“丹姐,喲,稀客,快進內屋坐,天氣暖和了,不烤火了我們晚上就坐在內屋裏。”“梔子,你好,幾年不見,已經長成大姑娘了。”說著她走進了內屋,她和表叔打招呼,表叔雖臉上有一絲微笑地說:“丹丹來了,快做飯吃,走了這麽遠的路,一定餓壞了。”但說過後馬上就沒有笑容,臉上呈現出淒苦和悲哀。“表嬸呢?表嬸不在家?”說到表嬸,表叔的眼淚奪眶而出,張梔子也哭著說:“我媽用報紙剪鞋樣子,剪壞了毛主席像,被抓走了。”“也是該出事,我和梔子都去修水庫去了,若我們隻要有一個人在家就不會出這種事啊。”曉丹心裏感到很驚愕,但還是安慰著父女倆:“表嬸她沒事的,你家成分好,教育教育就會回來的。”“話是這麽說,這事放下去四兩都沒有,但提起來就會千斤。她碰到了我們張家的世仇呀。”“什麽世仇啊?”“還是解放前夕,張王二家爭水灌溉,你二舅公打死了王家的人跑了,解放後你麽舅公當了鄉長,你二舅公才幸免無事,王家一直不服氣,但也無可奈何,現在是人家當大隊書記,你表嬸碰到了人家的槍口上,凶多吉少啊。”“你們單家獨戶的,表嬸在家裏剪鞋樣子,人家怎麽知道的?”“說來也是該然,她偏偏去大隊書記家脫鞋樣子,用的就是他家的報紙。人家故意給她的也未可知。聽人說鞋樣子一拿到屋,人就被捆走了。”曉丹陷入了沉思,這世道怎麽了?表嬸是一個賢淑的賢妻良母,遭此暗算也太冤枉了。“你們應該把這些情況向法院呈述。”“我去說了,法院說我再胡言亂語就要把我也抓起來,我想現在的世道不講道理,把自己講進去了也不解決問題,我和你表嬸都進去了,梔子怎麽辦呢。後來也沒有去講了,可伶你表嬸啊。聽人說要送到與江西搭界的一個叫什麽江的茶葉場去勞改。”“爸,別人亂說的,說不定媽媽哪天就回來了。”“那就好,你快點給丹姐做飯菜,她一定餓壞了。”

        曉丹吃完飯後同梔子來到臥房中,兩人上床躺下後曉丹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梔子,梔子說:“丹姐,你來時已經天黑,你隻要不出去,就沒人知道,我媽出了事後,沒有人到我們家裏來。還有一件事我告訴你,你不要告訴我爸,我媽媽已經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我已收到罪犯家屬通知書了。再有八天就要被送到茶陵米江茶場去了。我想給媽媽做些衣服送去,聽人說那兒很冷,說是與江西搭界的大山區。你在這兒可以給我幫忙。”“好哇,我在躲難的時候能為無辜受害的表嬸做點事情,在心靈上也是一種安慰。”“丹姐,這世道到底怎麽了?”曉丹沒有回答梔子的問話,梔子以為曉丹睡著了,也就不再說話,其實兩個人都翻來覆去好一陣才睡著。

        天不亮倆人都醒來了,都是心裏有事睡不著。張梔子把媽媽織的一個家機布和媽媽的樣衣褲拿出來交給曉丹,按生產隊的規定,她是不要出早工的,但吃了早飯她就要出工了。天剛亮爸爸就出工去了,倆人一邊做飯菜,一邊商量著做幾套,商量的結果是做兩套內衣褲,兩套外衣褲,並要梔子托人買染料,穿在外麵的衣褲要染成黑色的。商量好後,曉丹把梔子的書桌上的東西都拿開,擦幹淨後就開始裁衣褲,她做得很認真,很細心,她是在給一位無辜受害的長者做禦寒的衣褲。

       張梔子還用賣麥冬的錢和家裏僅存的布票給媽媽買了一套絨衣褲。一切準備就緒,梔子向生產隊請了假給媽媽送去。臨走時曉丹給梔子送了二十塊錢,說是送給她媽媽的。梔子本不想要曉丹的錢,但家中實在拿不出一塊錢來,媽媽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能讓她拿點錢去當然好。於是她說:“丹姐,我實在不能拿你的錢,但我現在一塊錢都沒有,能讓媽媽帶點錢去當然是好事,就算是我向你借的,等我有了再還你。”“梔子,你說到那裏去了,我們是親戚,我是送給表嬸的,碰到這個事,不然我會陪你去看你媽媽。請一定代我送送她,要她想開些,政策是會變的,很快就會回來的。”梔子趁著天還沒亮,走到爸爸的床前告訴爸爸,說向生產隊請了假,要去看看媽媽。她走出門的時候外麵還是黑的。

       上午她就來到了看守所接待室,看守所的幹部要她在接待室等著,去叫她媽媽出來。梔子兩眼盯著看守所的大門,盼望媽媽早點出來。媽媽終於出來了,那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滿頭花白的頭發很蓬亂,媽媽為什麽不把頭發盤成髻呢?是簪子掉了嗎?媽媽是不是心裏急著見到親人走得快,顯得有點向前傾,媽媽一走進接待室就抱著梔子哭,一句話都講不出來。梔子也忍不住哭了,但她還是邊哭邊把要講的話講了:“媽媽,爸爸因去挑死角糧不在家,所以沒來看您,他的身體很好,您放心他好了。我和丹姐給您做了四套家織布衣褲,內外各兩套,外麵的還染了一下。丹姐還給您送了二十塊錢,說是您用得著的。我挖麥冬賣的錢給您買了一套絨衣褲。望您保重身體,我和爸爸等著您早日回來。”梔子媽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在水泥地板上,水泥地板不滲水,地下濕淋淋的一大片。她哽咽著,嘴巴一癟一癟的顫動著。她終於發出了聲音:“梔子,媽冤枉啊,那報紙是王支書給我拿的,我不識字,但菩薩兒還是看得到的,沒看背麵,好像是王支書施的套子,現在人家一手遮天,我能熬過十五年,到他遮不到天的時候我還要和他評評理。”“媽,我和爸都知道你冤枉,胳膊拗不動大腿,筷子拗不動床櫞,人家在上,我們在下,到能說話的時候我和爸都會給你說話的,你好好愛惜身體,留得青山在,何愁無柴燒。”媽媽撫摸著梔子的臉,一遍又一遍地為女兒擦拭著眼淚,哽咽地說:“你和爸爸也要保重,你爸爸土改時腿受了槍傷,受不得冷,你冬天要多提醒他穿棉褲。”她停了停又說:“你和誌全的事還是按原來的時間辦嗎?”梔子違心的點點頭,其實對方一知道她媽媽出了事,就說部隊有規定,不能和二十一種人結婚,來信與她解除了婚約。“結婚了還是按原來的安排住在我們家裏嗎?”梔子又違心地點點頭,媽媽的心已經傷透了,不能再傷她的心。“那就好,那就好,你爸爸我就放心了。”“媽媽,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地照顧爸爸的。”“隻是以後有了外孫沒人帶,誌全沒老人。”“媽媽,別想那麽多,有爸爸呢,再來你也會很快回來的。”梔子仍然安撫著媽媽破碎的心。接待室的幹部看看手表說:“劉蘭花,接見的時間到了,話說完了嗎?抓緊時間。”母女倆都知道離別就在眼前,母親緊緊地抱著女兒,女兒也緊緊地依偎在母親的懷裏。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講,母女倆緊緊地抱在一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無聲地流著眼淚,悲到無語悲已極,此時無聲勝有聲。

       梔子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門,像看著吞噬了自己親人的鱷魚一樣無可奈何地看著那高牆和高牆上架設的電網,那高牆轉角處的哨樓上有荷槍實彈的哨兵,在蘭天的映襯下像座銅像。媽媽,再見你的時候不知是何年何月?到時候不知你又添多少白發?不知你又添多少皺紋?不知歲月又把你的脊梁壓彎了多少?不知......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