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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海蔥蘢】卷一、童年記憶

(2022-09-19 13:12:15) 下一個

 

 

 

 

【竹海蔥蘢】卷一、童年記憶

 

01、出生

 

我的老家是江蘇宜興。宜興既是我的籍貫,也是我的出生地。

 

宜興在太湖的西廂,山清水秀、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可是個好去處。宜興有兩樣東西聞名於世,一是紫砂壺;二是善卷洞。紫砂壺告訴你什麽叫古樸大方、工藝極品;善卷洞則向你展示山中有洞、洞中有河、霧氣繚繞、奇石玲瓏的人間仙境。

 

善卷洞邊上有個張渚鎮。一九四六年十月二十九日(農曆丙戌年十月初五),我就出生在這個小鎮。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是自己踢破羊水,雙腳先出,兩手抱著腦袋,順順暢暢來到這個世界。

 

據說,郭沫若也是以腳先下地的方式降生的。郭大詩人比較矯情,非要說這大約是我的一生成為了叛逆者的第一步。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就他自己而言,晚年痛失愛子仍要強作歡顏,這種逆來順受離叛逆者何止十萬八千裏。而且,這種分娩方式被認為是難產,助產士遇到這種情況,要把嬰兒的腦袋轉向一百八十度,腦袋先出才是順產。但高風險往往帶來高收益。我認為這種特殊的出生方式,如果順利,反而讓嬰兒受益非淺。

 

一般來說,分娩過程會不同程度造成嬰兒腦部缺氧。缺氧的結果是造成腦細胞死亡。我的這種出生方式,基本上避免了腦部缺氧的過程,這就存活了更多的腦細胞。腦細胞相當於計算機的存儲單元,這就使我有足夠的存儲空間去存放那些多餘的信息,當然,其中有許多是垃圾郵件。

 

 

 

02、迷路

 

我很晚才講話,認字卻很早。在我連話都講不清楚的時候,就會寫不少字了。有一次在家門口走丟了,因為寫了兩個字,引起了行人注意,才被領回了家。

 

那年我也就三、四歲,家住在上海楊樹浦,是那種外表千篇一律的工房。那天我在家門口玩,看到了什麽新鮮玩意,跟著多走了幾步,一回頭,就找不到家了。每一個門洞都像,但哪一個都不是自己的家。我辨認了一次又一次,就這樣越走越遠。

 

我沒轍了。孩子都有自己在麵臨困境時的致勝法寶,那就是哭。我也不例外。這一哭,把警察叔叔哭來了。警察和顏悅色地問我:你家長是誰呀?

 

我的回答讓他感到意外:不知道,但是我會寫。

 

嗬嗬,會寫字?他笑著隨手撿了一塊石灰疙瘩,指著馬路牙子,對我說:那你就寫吧!

 

我蹲在地上,剛寫了兩個字,就碰到地麵上的一個窟窿,於是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這時候已經有一大堆人圍上來看新鮮。

 

怎麽了?不會寫啦?警察依然和顏悅色。

 

我嘟囔了一句:寫不下了。

 

警察揚起了眉毛,回手一指:怎麽?這麽大一條馬路,還寫不下你爸爸的一個名字?圍觀的人群哄笑了起來。

 

這時候,人群中一位鄰居大姐姐認出了我。便由她帶路,警察護送著,回到了自己的家。

 

 

 

03、失聰

 

我小時候說話晚,可能同我聽力不好有關。我的左耳先天失聰,所以我從小就是獨耳聽世界。

 

有人說,獨眼看世界,就是毒眼看世界,不僅看得深刻,而且還有那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瀟灑。

 

獨耳聽世界的好處也多多。首先是聽得真、記得牢。別人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我是一隻耳朵聽進來後,就出不去了,所以記得特別牢。更幸運的,我是左耳聽不見,這對我政治品格的形成貢獻良多。我天生就不接收來自左邊的信號,所以我從來不犯的錯誤。我隻傾聽右邊的聲音,所以是先天的右派

 

以上當然隻是一些玩笑話。一隻耳朵聽,得到的語言信息也比別人少一半。語言這東西,隻有聽明白了,才能表達出來,所以我說話就晚了。另外,音樂世界對我來說永遠是單聲道,我永遠體會不到立體聲音樂的優美,這便是一隻耳朵的可憐之處了。

 

母親看到我遲遲不能講話,能說幾句也是含糊不清,稍稍有點擔心,從小就叫我大頭癡。但教我認字沒有障礙,也就放心了不少。有一天,母親教我認了,又教我認。我指著下麵的,說一把刀,又指著上麵的,無師自通地解釋道:一切兩半瓣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說文解字,那一年我三歲。

 

 

 

04、分魚

 

我五歲就上學了,念的是半年級。在外婆家,江蘇宜興新芳橋黃玕村,上的是離村一裏地的英駐小學。

 

外婆家所在的黃玕村很小,也就是十來戶人家。前村朝南,有一條前塘河,村後是後塘河。村子就夾在兩條河的中間。村東頭是一座土地廟,村西頭是一個土墩,長滿了一人高的茅草。茅草叢中間辟出了一條路,這是我們上學的必經之路。

 

沿前塘河有一排民房,大部分村民住在這裏。隔了村中央的一片寬闊的,靠後塘河有一棟全村僅有的樓房,那就是我外婆家。樓房和後塘河之間是菜園,菜園的東邊是一大片竹林。西邊則毗鄰一排平房,那是我小舅公家。小舅公是我外公的小弟弟,年紀要小很多。因為他的獨子光浩——我要叫他舅舅——卻是跟我同歲的小學生,我們一起上半年級。

 

前塘河是全村的公產,後塘河則歸我外公和小舅公兩家所有。河裏放養了許多魚。每年都有一次幹塘,就是把河水抽幹,把全部魚都撈上來。分魚是全村的盛典,主持人則是我外公。

 

外公把撈上來的魚按全村的戶數分成十幾堆,同時用麥杆做成十幾根簽,草簽長短有序。每戶派一個代表來抽簽,我外公自己則不參加。

 

然後每戶按自己所抽得的簽,由長到短依次抱走自己中意的那堆魚。全村人都抱走了,剩下的最後一堆誰也不要的,就歸我們家了。

 

我睜大了眼睛,饒有興味地觀察著全過程。後來我體會到:這就是如何主持公眾事務的一個案例。操辦公共行政事務,主持人要有公信力。要取得眾人信服的關鍵是要肯吃虧,不能與民爭利。如何做到公平和公正,要有恰當的程序設計,這就是所謂程序正義。

 

童年的記憶,往往能影響你一輩子。後來我主持四通,當許多四通幹部都分到了大房子,我卻沒有給自己留一間;在管理上設計了五定兩掛鉤等公平、公正的考核規則,都依稀可以看到我外公當年的影子。

 

 

 

05、上街

 

我在鄉下念書的那幾年,外公的生活過得悠閑而瀟灑。他生於1905年,屬蛇,那時候他也就五十歲左右。在我記憶當中,外公很少下農田,除了偶爾出麵主持村裏的公眾事務,日常活動主要是上街、飲茶、喝酒、看戲,順便替家裏買些油鹽醬醋。

 

上街,就是到新芳橋去趕集。從外婆家往南走七裏地,就是鄉政府所在地——新芳橋——一個相當繁華的小鎮。鎮上有茶館、酒樓、戲院、百貨店、中藥鋪。對了,藥鋪的字號叫向德生,我的小舅婆,光浩的母親,就來自這個家族。

 

周末,外公會帶我上街,這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沿街的小吃:入口即化的酥糖、豆沙餡麻球、餛飩攤……隻要路過,我就賴著不走,外公總會依我。還有各種玩具:兩根竹管疊起來,安上一個機關,搖起來啪啪響的機關槍;各種麵具,我記得有過一個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我們老家管麵具叫鬼臉殼子;我還有過一隻匣子上鑲著兩條金龍、木質劍身漆得銀光閃閃,拔出來是雙柄寶劍。戴上鬼臉殼子,舞著雙劍,從村東頭舞到村西頭,我當年在外婆家還著實風光過一番。

 

我還跟著外公看戲。經常上演的是灘黃(錫劇)和紹興戲(越劇)。灘黃戲多是帝王將相;紹興戲則多才子佳人。外公很驚訝我居然也看得懂。一位長胡子、紅臉膛、舞著大刀的武將出場,我就告訴外公:這是關公!一位師爺模樣的布衣出場,在關公袒露的右臂上比劃一番,關公則端坐不動,專心看著左手托著的兵書。我就說:這是華佗!至於他們咿咿呀呀地唱的什麽,我一句也聽不懂。

 

在回家的路上,我告訴外公,關公和華佗,都是我從小人書上看來的。於是,外公就開始給我講三國、講水滸。還教我念詩,什麽床前明月光,什麽獨釣寒江雪。外公是我最早的啟蒙老師。

 

外公經常說:金山、銀山,隻有子孫出息才是靠山。外婆家土改時評定的階級成分是中農,原因是我外公有三兄弟,分了家,每家名下的地並不多。生活能過得相對舒適,享的是子女的福。外公的五個孩子當中,我母親是老大。父親在上海銀行工作,工資不算低。把我們寄養在外婆家,每個月都要寄相當的生活費。我有一個姨在香港。姨父、姨媽雖然隻是普通打工仔,但不時從香港寄回來的那些食品和衣物,都足以讓我們鄉下人驚豔。我還記得小時候大姨回來探過親,不說那些帶回來的琳琅滿目,光是隨身用的那一卷粉紅色、帶著香水味、細膩、柔軟的衛生紙,就讓我至今都印象深刻。這麽漂亮的東西居然用來擦屁股!為此我忿忿不平了許多天。

 

雖然實際生活水準要比村上的地主、富農好得多,但外婆家在村裏一點都不招嫉,而且非常受尊重。究其原因,是我外公厚道、外婆廣結善緣。關於他們,且聽下回分解。

 

 

 

 

06、外公

 

我母親經常說:一個家哪,要一個饅頭搭塊糕。意思是說,兩口子之間,一個鬆,另一個就得緊;一個甩手,另一個就得操心;一個悠閑,另一個就得辛勞。

 

在外婆家,既然甩手悠閑的是外公,那操心辛勞的就隻能是外婆了。我至今還記得一件小事:深夜,瓢潑大雨,天井裏的排水溝堵上了,積水已是一片汪洋,再不疏通,雨水就要漫到堂屋來了。外公晚上照例喝了點小酒,也照睡不誤。操心的外婆喊了聲:老頭子啊!老頭子鼾聲如雷;外婆便推一下外公,外公翻了個身,繼續鼾聲如雷。外婆歎口氣,自己爬起來,戴上竹笠、批上蓑衣,冒著大雨,疏通排水口。這一幹,就是小半夜。外婆全身濕透回到房裏,大雨依然瓢潑,但落在天井裏悅耳但卻讓人擔心的叮咚聲,已轉為急促的劈啪聲。外公那裏,依然是如雷的鼾聲。

 

外公少不了受數落,但從來不回嘴,坐在那裏,靜靜地聽、憨憨地笑。等外婆說夠了,外公起身搭上長籃,請示一下需購置的項目,轉身又上街了,繼續他的瀟灑。

 

家裏的大事、小事,都是外婆操心。不僅是家事,村裏的事,也歸我外婆操心。東家娶妻了、西家生子了;這家沒米了、那家缺柴了,外婆都要幫著張羅。凡有上門告貸的,外婆一般都有求必應。每年秋天,外婆家鹹菜都要醃幾大缸,我尋思全家怎麽也吃不了這麽多呀。開春了,外婆就打發我們去做散財童子,挨家挨戶去送,雖然隻是一碗鹹菜,但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可是雪中送炭啊。

 

村裏最窮的,是兩家外來戶。一家是打漁佬;一家是刨煙佬。打漁佬叫王二小,原來安家在船上;刨煙佬姓韋,則是靠自己的手藝帶著全家盲流的那種。共產黨領導他們翻了身,給他們分了地,在村上安了家。安一個家,什麽都得從頭來,談何容易。給他們最多關心和幫助的,是外婆。

 

刨煙佬在土地廟的西廂房安家,村裏人擔心會不會冒犯了神靈,都來找我外公商量。外公沉吟了一下,然後說:沒關係的,因為毛澤東的星宿大,壓得住的。

 

外公一言九鼎,老韋家安心住了,村裏人不擔心了。我也刻骨銘心地記住了一句話:毛澤東的星宿大

 

 

 

 

07、外婆

 

我們這個年齡層的人,差不多都看過《沙家浜》。裏麵有兩個人物,一個是沙奶奶,一個是阿慶嫂。把這兩個人物形象疊加起來,就是我心目中外婆的形象。

 

阿慶嫂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外婆家的八仙桌,擺的是流水席,招待的是鄉、村幹部。一到晌午時分,一隊人馬,搖搖擺擺過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個:帽子往左邊斜,脖子朝右邊歪,挎著一杆漢陽造,那是民兵隊長順根伢。

 

村幹部領著鄉領導到田頭轉轉,渴了、餓了,就轉到外婆家了。外婆忙著燒水、做飯、遞煙、擺點心、上飯菜。一個個吃飽了、喝足了、一抹嘴、拍拍屁股就走了。在他們吃吃喝喝的時候,順根伢會讓我擺弄他那杆從來就沒有子彈的漢陽造。我把槍栓拉開、合上、扣扳機,一遍又一遍,感覺好極了。

 

窮親戚來了,外婆的招待更熱情。除了好吃好喝,還安排住下來。記得三年大饑荒時期,在樓上打地鋪的,滿滿的有一排人。

 

對流浪來村裏安家的刨煙佬,外婆給與更多的關懷和幫助。人們常說: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刨煙佬的兒子叫韋金龍,女兒就叫韋金鳳。金龍和我同歲,長得孔武有力。外婆待他,如同自己的親外孫,好東西有我一份,也有金龍一份。出門時,外婆會把我們拉在一起,囑咐我們:大家是好朋友,要互相照應。我明白,外婆是用心良苦,怕外麵有人欺負我,幫我找了個保鏢。

 

金鳳比我們大四、五歲,十歲的小姑娘,已經長得亭亭玉立,齊肩的長發。因為缺乏營養,臉色略顯蒼白,襯得黑眼睛格外明亮。我和金龍去念書,她也跟著我們上學。我坐在第一排,她坐在最後一排。

 

為了表示尊重,村裏人都跟著我管外婆叫外婆。兩口子吵架了,找外婆評理去!家裏有難題了,找外婆商量去!外婆經常說:富不驕橫、窮不失誌。總是把別人看得很大,把自己看得很小。外公敦厚、外婆睿智,我認為他們配合得珠聯璧合,外婆卻說,外公和她生肖相克。

 

外婆小外公一歲,屬馬。外婆總說外公和她是蛇盤馬腳:相克。其實,相克才能相生。老倆口相濡以沫,一起活過了跨世紀。2001年,外公以97歲高齡離世。三個月後,外婆就平靜地走了,在睡夢中,安詳得像在熟睡。也許,沒有蛇盤腳了,外婆覺得不習慣了吧。

 

外婆年輕時身體並不好,因為操勞,臉黃肌瘦,早就是一頭白發,白得一塵不染。晚年時,兩鬢反而長出黑發,皮膚白裏透紅、如同嬰兒。傳說中的返老還童,還真有其事。直到最後一天,外婆腦子都極為清楚。看到村上她那一輩都走光了,下一輩也走得差不多了。外婆說:唉,活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隻有看透了人生,才能有如此的智慧,才會有如此的灑脫。

 

 

 

08、帥哥

 

我外婆年輕時候一定很漂亮。五個孩子當中,大舅最像外婆,而我大舅可是村上公認的大帥哥。

 

村上有三大帥哥:老帥哥叫戴鎖才;大帥哥是我大舅;小帥哥是我二舅公家的小龍舅舅。他們帥得不一樣:老帥哥有點像梁朝偉,尤其是那種憂鬱的眼神;我大舅依稀有當年趙丹的模樣;小龍舅舅則有點劉德華的影子。

 

他們不僅帥氣,而且都有一副好嗓子。但他們唱的也不一樣:戴鎖才唱的是山歌;大舅唱的是洋歌;小龍舅舅唱的是花腔小調。從唱腔上分,一個是民歌;一個是美聲;另一個則相當於現在的流行歌。

 

我至今還記得戴鎖才唱山歌的場景。抬水車是農村的一件重活,要十來個壯勞力同步用勁。這時候,我外婆會提著牛鼻茶壺,站在一旁督陣。

 

大家就位以後,外婆就會下指令:鎖才伢,唱!

 

嗨喲來……”這一聲,高亢得直上雲端,能傳出幾裏地外。十幾個人跟著合唱:嗨喲!

 

嗨嗨喲來……”這一聲轉為低沉悠揚。嗨喲!,眾人跟著低沉。

 

我後來再也沒有聽到過如此好聽的山歌。從高亢到低沉,婉轉得如行雲流水;從低沉到高亢,過渡得九轉十八彎。那旋律,不亞於阿炳的二泉映月。當然,前者有更多的陽剛,後者則有更多的悲情。

 

戴鎖才有個女兒,叫君英,比我大四歲,是村上最漂亮的姑娘。小時候,母親也會同我開玩笑:大南啊,將來你要娶誰當老婆呀?我就用小手指向君英。當然,後來我沒有娶到君英,因為她嫁給了小龍舅舅,成了我的舅媽。

 

小龍舅舅和君英訂親的時候,記得是我上大學後的一個寒假。當時小龍舅舅在部隊當兵。他也是回家過春節。探親後,我們相約一起離村,到新建去坐輪船,他去南京,我去上海。君英送我們到新建。我們一起在新建住了一夜。黃昏時分,煙雨朦朧,小火輪喘著粗氣帶我們離岸時,君英在橋頭不停地向我們揮手。此情此景,有詩記之:

 

江南煙雨

 

人在石橋頭,

黃昏送遠舟。

漁歌隨晚唱,

暮鼓伴離愁。

淡雨濛濛下,

輕煙冉冉收。

江南傷別夜,

一曲暗香流。

 

 

 

他們後來全家移民到紐約。一九八四年,我從科學院被公派到佛羅裏達大學當訪問學者,途經紐約,還專程去拜訪過小龍舅舅和舅媽。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一對翩翩美少年,比他們老子當年更帥。

 

當時我心裏感歎了一句:願天下俊男美女皆成眷屬,其後代絕對是優良品種。

 

 

 

 

09、鬼神

 

子不語怪力亂神。外婆家離孔聖人老家遠了點,富鄉僻壤,教化所不及。所以在鄉下,我聽見過許多怪力亂神。

 

江南水鄉,自然多水,水中有鬼,俗稱淹死鬼。我不僅信其有,而且是親所見。當然,我見到的淹死鬼,不是它的本尊,而是它的變身。河塘裏有一種水草,會開一種非常漂亮的黃色小花。村裏人告訴我,這種花就是淹死鬼變的。

 

開始我也是將信將疑,直到村東頭一對小兄弟讓變成黃花的淹死鬼拖了去,從此也就深信不疑。倆兄弟在河邊玩,弟弟想摘河裏飄著的黃色水草花,不小心滑了下去,哥哥伸手去拉,也跟著沉到河裏。

 

村東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們聞聲過去,這對小兄弟已平躺在門板上,灌滿水的小肚子脹得滾圓。人們徒勞地壓著他們的肚子往外控水,但倆兄弟已經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

 

從此我對水中漂浮的黃色小花,懷有深深的恐懼。

 

還有一種我們村上獨有的磨哀鬼,則是我親耳所聞。深更半夜,夜深人靜,村西頭會傳來一種淒厲的聲音:嘰哩呱……咕嘟……嘰哩呱……咕嘟……村裏人說:這是磨哀鬼在叫。傳說村上有過一個童養媳,婆家逼著她沒完沒了地推磨、舂米,最後被虐待致死。冤魂不散,變成了磨哀鬼。

 

有一個晚上,我和舅媽、小姨,三個人睡在樓上大床上。突然,舅媽問小姨:聽見沒有?小姨問我:聽見沒有?大家都聽見了:嘰哩呱……咕嘟!嘰哩呱……咕嘟!清晰得讓人毛骨悚然。據說鴕鳥遇到緊張,會把頭埋在沙堆裏,我們也是出於這種生物本能,把頭鑽到被窩中央,憋得透不過氣來。

 

從外婆家往南走一裏地,是去新芳橋途中的第一村,叫塘門浪。路右邊是一條灌溉渠,路左邊是一座廟:白魚娘娘廟。每年發大水魚汛期間,會有不計其數的白魚逆水遊上來,在小小的灌溉渠裏堆得層層疊疊。據說它們都是來朝拜白魚娘娘的。

 

又是一個關於童養媳的淒美傳說。有一家買了一條大白魚,讓童養媳到河邊去宰殺。剛劃開肚皮,白魚就流眼淚了。童養媳不忍,就把白魚放生了。回到家裏,自然不好交代,於是被毒打致死。死後,童養媳被草草埋葬在亂石崗。以後每年大白魚會帶著子子孫孫來這裏朝拜。細心的人們還發現,白魚的肚子上有一條淺淺的黑線,據說這就是當年留下的劃痕。

 

當地的人們出於敬畏,在亂石崗上修了一座廟,這就是白魚娘娘廟。

 

 

 

10、金鳳

 

童養媳變鬼也罷,成神也罷,這都是傳說中的故事。但就在我們身邊,活生生的,一個好女孩要做童養媳了。

 

這個女孩就是金鳳。刨煙佬家裏窮,要把十歲的女兒送到順根伢家裏做童養媳。順根伢有一個弟弟,叫小胖,也就十三、四歲;還有個妹妹叫香妹,比我們還小一點。金鳳要給小胖去做童養媳。

 

南方的童養媳,大約相當於北方的娃娃親。家裏收一點菲薄的彩禮,女孩就要到男方家去,實際上是先當小保姆,成年後再正式成親。

 

金鳳自然是千萬個不願意,她要繼續念書,仍跟著我們上學堂。課堂裏,班主任許老師,一個慈眉善目的胖姑娘,正在給我們講課。的一聲,教室門被一腳踢開,站著凶神惡煞似的刨煙佬。

 

你給我出來!刨煙佬指著金鳳。

 

金鳳低著頭,誓死不從。刨煙佬衝進來,一把頭發,抓住金鳳就往外拖。許老師嚇得手足無措,金鳳聲嘶力竭地哭喊。拖出教室後,刨煙佬把女兒往肩上一扛,揚長而去。哭聲漸漸遠去,教室裏依然被驚嚇得鴉雀無聲。

 

金鳳再也沒有來上學。後來,我離開外婆家了,到上海,到北京……但對金鳳、金龍姐弟的命運,心裏總有一份牽掛。文革期間,借大串聯的機會,我回到外婆家,沒忘記打聽他們的消息。

 

因為後來有婚姻法保障,金鳳並沒有嫁給小胖。前村的壽昌伢是地主的兒子,多才多藝,吹彈拉唱,樣樣精通,說話風趣幽默,很有女人緣,卻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因為他成分高。金鳳偏偏不怕,把自己嫁給了他。

 

至於金龍,則和香妹上演了一出轟轟烈烈的愛情大戲。

 

反正,順根伢雖然扛著一杆破槍,卻是賠了弟媳婦,還搭上了自己的妹妹。

 

一個是地主崽,一個是童養媳,一對苦娃子,卻喜結良緣。

 

唉,蒼天有眼!

 

 

 

 

11、香妹

 

文革大串聯,我借機回了一趟外婆家。當年的小夥伴們,紛紛給我講述金龍和香妹的故事。

 

我記憶中的香妹,一個拖著鼻涕、蓬鬆著頭發、眯著眼睛的邋遢細丫頭。過了這些年,架不住女大十八變,香妹也出落成名符其實香噴噴的大姑娘了。上門來提親的,不乏其人。家裏選了一家經濟條件不錯的,還收了人家的彩禮,就等著過門了。

 

香妹卻早就同金龍好上了。從小就在一起,耳鬢廝磨,兩塊石頭也磨出感情了。更何況金龍要模樣有模樣,要力氣有力氣。俗話說,男追女,難如推倒一座山;女追男,易如捅破一層紙。既然是香妹看上了金龍,這層窗戶紙,早就被捅破了。

 

金龍給當年的小夥伴們描述過他的第一次:那天晚上,她一把抱住了我,抱得鐵巴緊。那丫頭,火頭子老啊!

 

這裏的火頭子,是我們鄉下話,如果文縐縐地翻譯,就是愛情烈火的意思吧。這裏的,則是旺盛的意思。

 

香妹家裏卻是怒火萬丈,不許他們再見麵,風風火火地要把閨女趕快嫁出去。香妹和金龍便商議如何私奔。

 

他們經過縝密考慮,認為不能馬上行動,否則送了彩禮的男方上門來要人,香妹家裏不好交待。也不能嫁過去以後私奔,不能讓那小子占了便宜。最佳時間點應該是洞房花燭夜。

 

洞房花燭夜,新郎還在酒席上應酬,香妹托辭不勝酒力早早進了新房,金龍則早就埋伏在新房的窗戶底下。一切按既定方針辦,他們私奔了。

 

當時的中國,吃飯要糧票,住店要證明,他們又能奔到哪裏去?在外麵飄了幾天,走投無路了。他們相信,如果這個世界上還剩一個地方可以救苦救難,那就是我外婆家。深夜,他們摸黑敲開了我外婆的家門。

 

外婆對他們愛憐有加。吃了、洗了、安排他們睡下了。第二天,外婆把兩家的家長約到家裏。大家坐定之後,外婆招呼躲在房後頭的小倆口:出來吧!

 

不等雙方家長發作,外婆就用斬釘截鐵的明快,毋容置疑的決斷,作了宣判:細佬家自己願意在一起,要成全他們!

 

金龍家麵露喜色,對外婆是滿心的感激。香妹家則麵露難色。外婆立刻補充了一句:那邊的彩禮,要給人家退回去。手頭不夠的話,先從我這裏借。香妹家也釋然了。誰都明白,這樣的借貸,很少有還的。

 

走出家門,誰都覺得有麵子。因為外婆說了:要成全他們!

 

外婆一輩子行善無數,我覺得這一件,最值得稱道。

 

 

 

12、轉學

 

剛開始在英駐小學讀書,我不是正式學生,而是跟著比我大兩歲的姐姐上學的伴讀生。農村女孩子入學率低,許多是因為是要在家帶弟弟妹妹。學校便推出一項德政:隻要在課堂上不鬧,可以帶著弟妹一起來上學。我便是這項德政的受惠者。

 

第一學年大考,我也要了一份試卷做著玩,結果算術考了100分,語文考了99分,是全班的最好成績,因此我理所當然地轉了正。我還記得語文考試被扣了一分,是因為我填空時寫錯了一個字:把字的右邊旁寫成了。我至今還認為我得有理。千裏茅()草謂之野,何之有?

 

很強詞奪理吧?哈哈,我的自以為是,小時候是出了名的。這源於我同光浩舅舅一起做作業,完了互相對答案,凡是不一樣的,我都照他的改了,結果全錯!而我原來的答案,其實全對。後來我把在運算過程為什麽會錯也琢磨清楚了。這次教訓讓我刻骨銘心,從此隻要別人同我不一樣,我就毫不猶豫告訴對方:肯定是你錯了!而且還清楚地告訴對方:你錯在哪一步了……

 

我在宜興外婆家讀完小學二年級,要到上海父母身邊去讀三年級了。我從小也算是顛沛流離:從縣城到上海,從上海到鄉下,都是母親抱著、外公用籮頭挑著。這一次,是我頭一回自己邁步離開外婆家。

 

從黃玕村往東北方向步行三裏地,便是新建,那裏有輪船碼頭。我和外公在那裏搭上了班船。小火輪噗噗地喘著氣,不緊不慢地把我們載到了常州。在那裏換乘上那種站站都停的慢車。火車哐當哐當地搖晃著,把我們晃到了上海。

 

大清早從外婆家啟程,到上海已是萬家燈火、滿天星鬥的深夜。馬路上已是空落落的,一輛摩托車呼嘯而過,外公讚了一句:這放屁車,跑得真快!

 

習慣了鄉下的空曠和一望無際,高樓林立的大城市讓我感到不安和局促。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新的生活開始了。

 

那時候我們住在巨鹿路271號,門前是小菜場。我們家租的是二樓的雙亭子間,房東是樓下德泰生南貨店的老板。老板姓柴,寧波人,有兩個公子,老大叫鬆年,老二叫永年。那個叫鬆年的很不是東西,常常欺負我這個鄉下人。

 

我跟著姐姐上巨鹿路小學,念三年級。

 

母親對我們的學業抓得很嚴。每天都要背課文、默生字,而且有體罰。背錯一句話、寫錯一個字,要用尺子打一下手心。我很少受罰,姐姐卻常常挨打。姐姐因此覺得母親偏心,一有抵觸情緒,學業更受影響。

 

其實我姐姐另有其聰明之處。她口才好,靈牙利齒,不像我笨嘴拙舌;她唱歌好,我卻是五音不全。中國傳統的教育思想,總是用一把尺子去度量,不知埋沒了多少人才。

 

耳不聰則嘴不靈,在家裏又隻講宜興話,所以我的上海話很蹩腳。這讓其他小朋友非常瞧不起。從鄉下到上海,教學方式大不同,但我很快適應了。學習成績雖不出類,但也略為拔萃。所以被任命為小組長,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當

 

當了小組長,我很盡責。找了一本新日記本,寫上全組同學的姓名,後麵劃上許多格子,統計他們每天交作業的情況。交了就打勾,不交就打叉,一目了然。班主任馮老師在課堂上表揚了我。

 

這引起了同組的一個外號叫茄子的妒嫉。這個外號源於他的長相,想象一下:一付長臉,額頭小,下巴寬,而且往上翹,像不像一個茄子?有一天,茄子神神秘秘把我拉到一旁,說他今天沒有來得及寫作業,但希望不要給他打叉。然後打開他的鉛筆盒,說可以挑一支鉛筆或一塊橡皮送我。

 

那一年,我也就七歲,茄子最多八、九歲,小小年紀,就懂得行賄!我拒絕了他,告訴他東西我絕不能要,但可以網開一麵。對他說:先不給你打叉,空著。趕快把作業補上來,再劃勾。

 

我以為是幫了茄子的一個忙,誰料是遭了暗算。一會兒班長就來查我的作業登記,看到那個空格,沒有說話,臉色卻非常難看。這時候,茄子躲在一邊,看著我們奸笑。

 

第二天,班長宣布我們那個小組改由茄子擔任組長。

 

上海小赤佬,真真不得了,小小年紀,不僅懂行賄,還會設局、陷害、踩著別人往上爬。

 

後來聽到有人總結說: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三個湖北佬,打不過一個四川佬;三個四川佬,鬥不過一個上海小赤佬。

 

我這個鄉下佬深以為然。

 

 

 

 

13、父親

 

父親,通常都是男孩子心目中的英雄。當我在外婆家的時候,鄉下就有許多關於我父親的傳說。從大人們零零星星的交談中,我印象深刻的有兩條:一是本事大,二是信用好。

 

本事大,是說我父親會兩隻手同時撥兩架算盤。父親在銀行工作,算盤打得好,這不稀奇。能左右開弓,而且又快又準,就讓人們歎為觀止了。

 

信用好,說的是父親曾受人之托,保管過一筆縣銀行的巨款。當時米價飛漲,我母親有經濟頭腦,建議用這筆款買米保值。我父親卻是專業頭腦,認為沒有得到授權,斷斷不可。歸還這筆款項時,錢幣的號碼、順序,捆鈔票的線繩,都絲毫未動,一時被傳為佳話。

 

家庭一般有兩類:嚴父慈母型或嚴母慈父型。我們家是前一類。我們小時候看到的父親,一臉的嚴肅,話很少。印象深刻的,是父親的整潔和敬業。

 

外公的生活習慣隨便到近乎湊合,父親卻是另一個極端:整潔到近乎講究:頭發永遠油亮得紋絲不亂;料子上衣永遠幹淨得體;褲線永遠筆直;三接頭皮鞋永遠鋥亮得一塵不染。

 

父親隨身使用的東西:公文包、錢包、筆記本、鋼筆、小剪子、小梳子,樣樣都精致,而且擺放有序。別人動用一下,事後父親肯定有所察覺。他會眉頭一皺,咕噥一句:誰又亂動啦?這時候,通常是我母親出來承擔責任:是我啦!

 

父親不僅自身整潔,而且要求環境的整潔。每天早上,我一睜眼,看到的場景永遠是父親拿著一塊抹布,在那裏擦東擦西。不僅要窗明幾淨,就是角角落落,也容不得一點灰塵。

 

受外公和父親的雙重影響,我的生活習慣湊合起來直追外公,整潔起來也夠不上我父親的一半水準。

 

父親非常敬業。如果全世界要評選十個模範公務員,我認為父親應當榜上有名。他從來不請假,甚至不休假。提前上班,延後下班,就是星期天,也要去上半天班,這一切都是自覺自願。我父親當時在一家私人企業,隻有老板,沒有上司。老板不來上班,委托我父親主管單位的財務、總務、外務、雜務。父親把這一切管理得條清理晰、井然有序。老板委托的工作,父親處理得往往比老板預期的更圓滿。

 

父親的單位在茂名南路97號,記得是屬於錦江飯店周邊的建築群。那一片都是非常高檔的商店。周末父親加班的時候,會帶我們到那裏去。布置得精致高雅的櫥窗,常常使我流連忘返。不同於外婆家小橋流水、茂林修竹,這裏是美輪美奐、歐陸風情。就審美趣味而言,完全是兩個極端。兒時在無意中所經曆的不同文化的震撼和潛移默化,使我的一生都受益匪淺。

 

 

 

 

14、母親

 

一個家、一個單位、一個團體,都需要一個核心,也會自然形成一個核心。我們家的核心,是我母親。

 

母親比父親小三歲。十八歲嫁給我父親。他們的結婚照,放大了,足足有14吋,一直掛在外婆家的堂屋裏。照片上的母親留著劉海,明眸皓齒、鼻梁筆挺、淺淺的酒窩,略帶青澀,漂亮得風和日麗。

 

母親十九歲生我姐姐,二十一歲生我,以後都是隔兩歲一個。我七歲到上海念三年級時,母親也就二十八歲,已經是五個孩子的媽媽,但依然是青春年華、光彩照人。

 

大舅繼承了外婆的長相,母親繼承了外婆的為人。不僅是繼承,還要發揚光大。我母親比外婆更海派,也更隨和。無論走到哪裏,都人緣極佳。雖然母親隻是家庭婦女,卻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不僅關心,還要參與。從鄉下到上海,身邊總是圍著一批窮朋友、小朋友。全村的人管我外婆叫外婆,卻管我母親叫大姐姐。好像在輩分上有點亂。

 

我總記得母親講的一件小事:有一天她把一件緞子麵絲棉襖晾在外麵曬太陽,也許是讓風吹跑了,再也沒有找回來。後來鄰家嬸嬸冬天把它穿出來了,外麵罩了一件舊布衫,下麵還露出了一大截。結果是欲蓋彌彰,反而是我母親覺得很尷尬。她特地把鄰家嬸嬸拉到家裏,打開衣箱,說有些衣服已經不合身了,讓她挑幾件自己喜歡的。這樣魚目混珠一下,鄰家嬸嬸就可以把好衣服堂堂正正地穿出來了。母親總是這樣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不讓對方為難。

 

母親常出頭為民請命,用現代的流行語,叫做為弱勢群體代言。晚年時母親還寶刀不老,居住小區的物業費收得很貴,卻管理不善,居民公推萬奶奶做代表,去和物業公司交涉。他們在電話裏告訴我這件事,我聽了哈哈大笑,說我母親:你八十歲的老太太,還領頭聚眾鬧事?

 

李玉說:媽媽可惜念書少,要是再多念點書,可不得了。

 

母親文化程度也就是高小,卻讀了許多書。家務之餘,常常是手不釋卷。那時候,我除了看自己的《格林童話》、《民間故事》,也開始偷偷看母親塞在枕頭邊的書。我記得有張恨水的《啼笑因緣》、蘇青的《結婚十年》、巴金的《霧雨電》。讀這些書,我在似懂非懂之餘,也記住了一些細節。例如蘇青的書裏有一章三顆櫻桃,主人公從一株結了三顆櫻桃的果枝上摘下了一顆,隱喻自己退出了一場三角競爭。我覺得那意境、那比喻,真美!

 

不是說一隻饅頭搭塊糕嗎?如果說父親是糕,那母親就是饅頭。父親內向;母親外向。父親是一絲不苟的嚴謹;母親是順其自然的隨和。父親是高山流水,鮮有知己;母親是海納百川,廣結善緣。父親是專才;母親是通才。父親讓我們有所畏而不敢;母親使我們有所恃而不恐。

 

這是一個平衡的普通家庭,我就在這樣一個普通家庭長大。

 

 

 

 

15、小忠

 

父親的錢包裏,夾著一張照片。一個光屁股男孩,可愛極了。照片上的男孩,不是我,也不是弟弟小南,而是我們三兄弟中最小的一個。那時候他一歲,本來應該叫偉南,現在卻改了名,而且還改了姓。

 

這裏麵有故事,一個關於袍澤情誼、一諾千金、骨肉離散、終極團圓的故事。

 

父親不善交往,難得有一位好朋友,姓儲,既是同鄉,也是同事。從縣銀行到上海,一直在一起。儲先生比父親年長許多,高而瘦,那模樣,有點像馬三立。膝下僅有一子,所以非常羨慕我父親的兒女滿堂。

 

儲先生的獨子十多歲了,自然是金貴得很。越金貴的東西,往往也越脆弱。一場車禍,獨苗夭折了。老夫婦悲痛欲絕。

 

那時候,我母親剛懷上老五,還不知道是男是女。

 

儲先生來同我父親商量,想認領小南:老萬啊,你看,你有兩個兒子,而我……你嫂子也不可能再生育了……”大男人的戚戚然,有時候讓人更加惻隱。

 

我母親舍不得。無奈當中,出於袍澤情誼,父親便作了一個承諾,如果老五是男孩,那就續你們儲家的香火。

 

老儲家香火命不該絕,老五恰恰是男孩。儲家老倆口歡天喜地,準備了全套嬰兒用品,高高興興來接駕了。母親還是舍不得。父親也舍不得,但一諾千金,也不忍讓老倆口再絕望。於是偉南就變成了儲忠——要忠於儲家的意思。

 

母親沒有少傷心。父親內向,表麵上不露聲色。但錢包裏的嬰兒照,不時凝視照片的沉思,當時我們不懂,現在回憶起來,頗能理解父親當年心中的痛。

 

好在兩家一直有往來。逢 年過節,不是我們去儲家看小忠,就是儲家夫婦帶著小忠來團聚。

 

儲先生的老家是宜章,離我外婆家也就三、四裏地。文革期間,我串聯串到外婆家。聽說小忠在那裏插隊,便去了一趟宜章,想接小忠回外婆家玩幾天。也許是因為文革,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緊了,儲家突然變得小器起來,隻讓我們兄弟倆在田埂上空站了一會兒。我是獨往又獨回。回到外婆家,很是傷心了一陣。

 

文革以後,小忠上了複旦,念的是金融係。八五年,四通創業的艱難期,正經曆新生事物誕生過程的陣痛——被告狀、受調查。當時我父親在四通管財務,壓力很大,累得眼底出血,苦於沒有幫手,危難中想到了小忠。當時小忠在上海工商行工作,又是新長征突擊手,又是第三梯隊的人選。聽到父兄召喚,小忠放棄了大好前途,義無反顧來北京入夥四通,上了賊船。演繹了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現代版。

 

誰也沒有料到,我們一家會用這種方式團了圓。

 

 

 

 

16、誌願

 

在成長的過程中,有一個問題會經常被問到:你的誌願?也就是說,你將來長大了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我長大了要成為……”

 

我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是在三年級語文課上造句。我記得自己的回答是工程師。我當時心目中的工程師,就是蓋房子、畫圖紙。果不其然,我後來上了清華土建係。盡管到初中時我就改了口,說想成為高爾基那樣的作家,但不管用了,命運之神隻記得你的第一個願望。

 

班上其他小朋友的回答,記不清楚了。隻有一位小女生,細眉鳳目、清秀白皙、弱不禁風、嗲聲嗲氣,她的回答讓我至今記憶猶新。她說:我長大了要成為護士小姐。

 

李玉說:她當年要當拖拉機手,後來果然下鄉了。你看,我們那一代人,大多是想成為專業人士。

 

當今的新一代,可不得了。

 

新學年開學的時候,廣州市的記者在小學校門口隨機問新入學的孩子這個古老的問題:

 

你將來長大了要成為……

 

一個很樸實的小女孩,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將來長大了要做一個貪官!

 

記者:為什麽想成為貪官呢?

 

小女孩:因為貪官有很多好東西……”

 

前些日子看鳳凰電視的節目《魯豫有約》。嘉賓是三個小女孩,談話內容是聊她們假期夏令營的有趣故事。她們也就是七、八歲,我當年造句的年齡、孫女朵朵現在的歲數。一個個豆蔻年華、青翠欲滴,天真可愛得讓你不忍喘一口大氣。

 

談話結束時,魯豫又問起了她們這個老問題:長大了你們想成為……”

 

她們的回答讓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第一個回答:我要像我爸爸那樣,有權!

 

第二個回答:我將來要有名。魯豫說:那我將來再去采訪你,可以嗎?小姑娘立即恩準:好吧。

 

第三個說她將來要有錢。魯豫附和道,是啊,沒有錢是不行的。小姑娘小聲補充了一句:也就是當個富婆吧。

 

我徹底無語。

 

朵朵一年級讀的是國際學校,結業典禮上,每人要說一句話,恰恰也是回答這個問題:“I will be ……”(我將來要成為……

 

她媽媽用視頻記錄了全過程。一個金發碧眼的奧地利女孩說:“I will be a princess.”(我將來要成為公主)

 

朵朵對此頗不以為然。評論道:“princess?那是童話裏的人物。

 

輪到朵朵時,她字正腔圓、一字一頓、語驚四座:“I will be myself.” (我將來要做我自己)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最難的就是做自己。朵朵卻在不經意間,對自己的將來作了如此的承諾。當爺爺的,惟有祝福。

 

 

 

 

17、想家

 

在上海巨鹿路小學讀完三年級,放假了,想家了,我吵著要回外婆家。

 

在我心目中,,是一個可以撒野的地方。外婆家是,而上海不是。

 

在鄉下,我可以放開嗓子喊,撒開丫子跑,在上海卻不可以,太憋屈。在鄉下,吃西瓜是一人分半個,用調羹挖著吃,西瓜汁能喝個夠,多痛快!在上海卻把西瓜切成薄薄的一瓣一瓣的,汁都流光了,真可惜,也真小器。在鄉下,我是外婆的大頭外孫,村裏人把對外婆的尊敬和報恩,都轉化為對我的嗬護和善意,那感覺,不說是小皇帝,那也是小王子。在上海,我是鄉巴佬、阿曲西,受欺負、被歧視。

 

我很少到弄堂裏去玩。隻要一出門,就要受欺負。冷不丁,後腦勺被拍一掌,屁股上被踢一腳。回頭看,一個個裝得若無其事,那個德泰生的小開,叫鬆年的,得意地一臉壞笑。上海小赤佬,真沒種,連欺負人都不敢堂堂正正。

 

上海人很會罵人。他們會笑嘻嘻地罵你,轉彎抹角地罵你,像唱山歌那樣罵你。他們會親熱地摟著你的肩膀,管你叫阿鄉,其實仍是在罵你鄉巴佬。上海人最瞧不起的,是蘇北人。班裏有個蘇北同學,他們背後用非常難聽、侮辱人格的稱謂叫他江北ZL”。當他的麵,卻稱之為法國人

 

法國人的稱謂,讓我大惑不解。許多年以後,我才悟出上海小赤佬罵人的高明。蘇北人在上海,大多從事服務業。所謂揚州三把刀:剃頭刀、切菜刀、修腳刀。理發店的剃頭師傅,大多是蘇北人。理發店門口,常常有一個圓形的燈柱,裏麵轉著紅、藍、白三色斜條。法國國旗是紅、藍、白三色旗。你是法國人,所以掛法國旗。從職業歧視,到地域歧視,拐了這麽一個大彎,還是要罵你江北佬

 

人到晚年,回憶著這童年生活的點點滴滴,我心裏充滿了感恩,包括對那些欺負過我的上海小赤佬。人的成長,需要被嗬護、被嬌慣,也需要受欺負、被歧視。智慧是平衡發展的結果,情商同樣需要被平衡地磨練。如果一味被嬌慣,我也許就永遠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霸王。當然,如果一味被欺負,就可能沒有自信而畏畏縮縮。童年時的交錯體驗,讓你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生活中有玫瑰、也有荊棘。得意時不要忘形,失意時不失自信。特別是記住了一條:永遠不要仗勢欺人,因為被人欺負的感覺,我懂。

 

我吵著要回外婆家。隻是回去玩一個假期,我央求;假期結束我會回來,我承諾。父母沒有時間送,恰好我母親有一個表嬸,在上海幫人家,就是當保姆,她要回宜興。表嬸就在我們前村住,所以父母就托她把我帶回外婆家。

 

跟著表嬸,我高高興興地踏上了歸鄉路。

 

 

 

 

 

 

18、表嬸

 


俗話說:一表三千裏。但我家這個表嬸,也就是一表三百米。她家的前門是前塘河,外婆家的後門是後塘河,中間是菜園和“場”,間隔也就是三百米。

認真論輩分,她是我母親的表嬸,是我的表外婆。因為她年紀和我母親相仿,我也就沒大沒小,跟著叫“表嬸”了。魯迅筆下有個豆腐西施,大約就是我記憶中表嬸的模樣。

我跟著表嬸,坐火車、乘輪船。我們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順便走訪了表嬸的三、四家親戚。每到一家,表嬸都會送上一小碗豬油,作為見麵禮。其過程,讓我第一次領略了什麽叫刀切豆腐兩麵光。

在第一家,表嬸說:我帶了幾碗豬油,給你們的這隻碗最漂亮。她說的當然是事實。因為其它幾碗在那裏明擺著,可比較,一目了然。

到第二家,表嬸說:你看,這一碗最滿。她強調的是數量。

第三家,她說:給你們的這一碗最白。強調的是質量。

最後一家,表嬸說:這一碗最好,是一直藏著沒拿出來,特地留給你們的。這就無法驗證了,但任何人聽了都會高興,起碼不反感。

回到村裏,外婆自然是噓寒問暖,問我一路的情況。我就把表嬸送油的經過學了一遍。外婆聽了,淡淡地評論了一句:“三角落婆”。

當時我不懂這“三角落婆”是什麽意思,外婆也沒有解釋。我想大概是“媒婆嘴”的意思吧。後來人生經曆多了,理解到為人處世,誠懇待人,要用心,而不是用嘴。

表嬸家的大女兒是啞巴,不會說話,但極聰明。下麵一連三個兒子,和我們兄弟幾個年紀相仿,是一起撒尿和泥的小夥伴。六二年困難時期,宜興那麽富庶的魚米之鄉,也窮到餓死人。我們村上唯一餓死的,就是她家的二兒子。可以想見作為母親的悲痛。表嬸四十出頭,就早早離世了。唉,一個善良的好人。

 

 

記憶中同表嬸有關的,還有一件特別的事。有一天,我放學回家,走到村頭,一腳岔進路缺口,猛一抬頭,發現全村變了樣。我看到了從沒見過的宏偉大宅院,粉牆青瓦,門前一對石獅高大軒昂,牆上畫著大大的紅圈。

 

我呆在那裏好長一段時間,直到路旁的表嬸喊了我一聲:大南啊,還不回家?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回到了往日的村景。

 

據村裏老人說,我們這裏原來是個上百戶的大村莊。當年鬧長毛,殺了村民無數,放火燒了這個村子。村西頭的茅草墩,就是劫後餘燼。我們經常可以從土墩裏挖掘出精美的瓷片。現在的村落,是在廢墟上重建的。我看到的,就是當年的老村。

 

難道上天真的給了我一雙穿越時空的慧眼?天曉得……

 

 

 

 

19、假期

 

回到外婆家的那個假期,我玩瘋了。撿田螺、粘知了、捉蜻蜓、摸魚釣蝦、爬樹抓鳥……是啊,農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裏是大有可玩的。

 

最好玩的,是跟著小舅到瓜田裏去守夜。外婆家種了大片的瓜田,西瓜、黃金瓜、香瓜、水瓜……守夜,就是在瓜田裏架起一張竹床,支上蚊帳,小舅還帶上他那支竹笛,在野外過夜。繁星滿天、蛙鼓蟲鳴、涼風習習、笛聲悠悠。什麽叫人間仙境?此其謂也。

 

但我最想聽的,不是笛聲,而是另外一種聲音。夜深人靜,瓜田遠處傳來清脆的撲哧一聲,那是西瓜熟透了以後的自然爆裂聲。小舅會打著手電,迅速發現目標,然後把咧著嘴的西瓜抱回來。我們一起呲著牙大快朵頤。那種甘甜、那份水靈,城裏人永遠品嚐不到。運到城裏的,都是生瓜蛋子,漚熟的西瓜,再甜也帶點餿味。唉,城裏人,真可憐。

 

外婆家後門東邊,是一大片竹林。我常把外公的竹刀偷出來,砍一株粗的,做水槍;砍一株細的,做弓箭。一不小心,把手削了,血流如注。外婆心疼得沒有半句責備話。不,有責備,是衝著外公的:竹刀這東西,也不放放好,讓小孩子隨便就能拿到!我左手大拇指上至今還留著一個疤痕,就是那個年代留下的印記。

 

痛苦的日子永遠難熬,快樂的日子總是飛快。轉眼假期就結束了,要開學了,要回上海了。我開始耍賴,堅決不肯回去。是的,原來我承諾過假期結束就回上海的。夫小孩者,言不必信,惟好玩是歸。

 

你們一定好奇我當年如何耍賴。嘿嘿,現在回想起來還有點難為情。小時候我讓外婆嬌慣得在家裏脾氣壞極了,鬧起來驚天動地,誰也勸不住,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但到了學校,卻乖極了,老師的話,言聽句從。外公常常批評我是兩麵派,把老師的話雞毛當令箭。

 

結果,是外婆給外公下令箭:明天到學校去找孫教導,看能不能讓大南插個班?

 

孫教導說:我們學校又不是菜園子,想進就進,想走就走!話說得難聽,但麵子是要給的。我如願以償,留在外婆家讀書了。

 

那一年,我九歲,該上四年級了。

 

 

 

 

 

20、作文

 

四年級那一學年,印象深刻的有兩件事:作文和讀書。

 

我還記得首篇作文,是記一次郊遊。小時候背的唐宋詩詞,什麽花褪殘紅、什麽江水綠如藍,不由自主地蹦到作文裏來了。還用了穿過了田野、跨過了小橋、渡過了溪水、登上了山崗之類的排比句。老師大為讚歎,把我的作文當成範文,在班上朗讀了一遍。

 

從此就一發不可收拾,我的每篇作文幾乎都要被朗讀。語文課上的作文講評,是我最愛上的課程。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高中。我的作文本,成為班上同學的收藏目標。唉,不知有沒有同學手頭還保存了一星半點,我真願意高價贖回來。

 

我自己的作文,除了第一篇,其餘的都在記憶中模糊了。倒是我兒子萬方在小學四年級時寫的兩篇作文,我至今都記憶猶新。

 

一篇的題目是《一等星和六等星》,大意是說:仰望夜空,有的星星大而亮,有的星星小而暗。人們按照它的亮度,把星星依次分成六等。最亮的是一等星,最暗的是六等星。萬方說,有的六等星,其實比某些一等星大得多,隻是因為離地球遠,所以顯得小而暗。而有的一等星,其實並不大,隻是因為離我們近,所以才顯得大而亮。然後筆鋒一轉,說觀察社會上的人,道理也一樣。有的人其實很優秀,隻是因為離我們遠,看不到他的光彩,因此不被重視,沒有得到公正的評價。

 

另一篇寫的是《我最喜歡的動物》。出乎常人所料,萬方最喜歡的動物,是烏鴉。他寫道:一般人都不喜歡烏鴉,因為它長得醜,叫聲也難聽。甚至認為它不吉祥,因此討厭它。文章一轉,說烏鴉其實是一種益鳥,每年要吃掉多少多少害蟲,默默地為人類做了許多好事。再一轉,說有的人也像烏鴉,貌不出眾,喜歡提批評意見,說的話不好聽,但都是對社會有益的建議。結果被討厭、被冷落。有一次我和阮銘聊起我兒子的這篇作文,他立刻聯係自己,大聲說:我就是這樣的烏鴉!

 

在同一年齡段作比較,萬方的作文寫得比我好。不論文采,就思想境界、立意深遠而言,要比我當年高出許多。

 

四年級的時候,我開始擔任我平生第二項公職:圖書保管員。農村小學沒有多少書,全部兒童讀物,都放在一隻原來裝肥皂的大木箱裏。我負責出借登記、圖書保管。書籍主要分兩類:一類是中國民間故事和外國童話;另一類是蘇聯兒童讀物。蘇聯讀物中,記得有《鐵木耳和他的隊伍》、《阿廖沙鍛煉性格》……,當然,其中還有我們胡學長也讀過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

 

近水樓台先得月,我如饑如渴地讀遍了所有的書,有的書還讀了好幾遍。對我童年時代影響最深的,是高爾基的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許多段落我抄過,甚至背過。

 

俄羅斯教堂的鍾聲,輕軟地敲在我的心上……

 

 

 

 

21、演戲

 

小時候,我跟外公到戲院裏去看的戲,除了華佗替關公刮骨療毒,其餘都記不得了。記憶中印象深刻的,還有一出村裏老鄉自己演的戲,叫《打麵缸》,是逢年過節的保留劇目。套一句現在的流行語,該劇很黃很暴力。而我當年,很傻很天真,所以現在回憶起來,很逗很有趣。

 

這是一出四個醜角和一個旦角的戲。英駐村上的一位叫祥珍的漂亮姑娘,擔綱女主角,演一個想從良的妓女。四個醜角:一個縣太爺、一個四老爺、一個師爺、一個差役。村裏有點譜的男人,都爭著演這四個角色。

 

一開場,妓女跪求縣官大老爺,懇請從良。縣太爺頓起色心,一邊把妓女許配給差役,一邊打發差役去外地投書,想當晚就去差役家裏占便宜。誰料醜類所見也略同,師爺和四老爺,也懷著同樣的鬼胎。

 

捷足先登的是師爺。敲開門,調戲了幾句,剛想有所作為,又有人敲門了。接踵而來的是四老爺。師爺慌忙躲到灶台底下。四老爺一付輕骨頭樣,肉麻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敲門聲又起,嚇得躲進了麵缸。縣太爺登場了。

 

縣太爺的噱頭最足,一改公堂上的道貌岸然,滿嘴的淫蕩小調。而且像變戲法似的,從褲襠下掏出酒壺,從寬大的衣袖裏掏出一盤又一盤下酒菜。演到此處,全場往往笑翻了天。

 

突然敲門聲大作。原來是差役覺得不對勁,在半道上折回來了。縣太爺慌忙躲進了床底下。進門後,娘子為差役燙酒、擀麵、煮飯。結果灶台裏燒出了師爺,麵缸內擀出了四老爺,床底下拖出了縣太爺。一個個在擀麵杖的追打下抱頭鼠竄,一場鬧劇落幕。

 

此劇是如此的貼近生活。因為在鄉下,村幹部仰仗權勢,也常常上演類似的喜劇。看到大老爺們醜態百出、丟盡顏麵,被人一頓暴打,誰都覺得過癮。

 

後來在文革中看樣板戲《沙家浜》,當胡傳魁唱到水缸裏麵把身藏的時候,我就會從心裏笑出聲來,因為聯想到了《打麵缸》裏的縣太爺。我一直覺得胡草包躲進水缸,其實同日本人沒什麽關係,應該是阿慶回來了,才更合情理。

 

我們有新編曆史劇,為什麽不按這種更合理的情節設計,來一出《新編沙家浜》?

 

我還設想,如果把《打麵缸》的醜角換成某書記、某部長、某秘書,把妓女換成聞名中華的公共情婦,改編成小品,在春晚上演,一定十分叫座。

 

此類謬論,很怪很搞笑。以前一直沒敢發表,因為怕擔上惡毒攻擊的罪名。現在我老了,無所謂了,在這裏放肆一言,也博大家一笑。

 

 

 

 

 

22、棒喝

 

英駐小學很小,學生也不多。有一間房又高又大,原來是地主家的祠堂,平時是五、六年級的教室,全校甚至鄉裏開大會時,就是禮堂,《打麵缸》就是在這裏上演的。另有三間平房。一間作為老師的辦公室,另外兩間分別作為一、二年級和三、四年級的教室。

 

上五年級了,我滿了九周歲,可以加入少先隊了。入隊儀式就是在教室兼禮堂。結上了紅領巾,佩上了一道杠,敲起了隊鼓,吹起了小號,飄起了星星火炬的隊旗,心裏那份激動,仿佛一切都升華了、崇高了。後來讀《第三帝國的興亡》,才知道有聲有色的大場麵,能對人心造成震撼,因震撼而盲目,是人類的普遍弱點。這一弱點往往被利用來灌輸某種特定的價值。

 

我訂閱了《中國少年報》和《少年文藝》,每一期、每一頁都讀遍了、讀爛了。那個年代,求知的欲望,如饑如渴,渴得像海綿吸水。《三國》、《水滸》,已不滿足連環畫了,找到原著,看得昏天黑地。喜歡高爾基筆下的阿廖沙,崇拜保爾.柯察金,還偷偷的愛上了冬妮婭……

 

因為學生不多,一間教室,兩個年級,各坐一邊。一位老師,同時上課。前半堂安排這邊預習,另一邊講課;後半堂這邊講課,那邊做作業。

 

五、六年級的班主任,就是教導主任孫老師。有一次,他布置我們先預習課文,就轉到六年級講課了。他在那邊問了一個問題,冷場半天,還沒有同學舉手回答。我雖然一隻耳朵,卻聽明白了,還把答案想清楚了。於是在另一邊就雀躍起來,舉著手,半蹦著高,嘴裏還喊出聲來:我來!我來!生怕失去自我表現的機會。

 

沒料到孫老師勃然大怒,用教鞭敲著講桌,嗬斥我驕傲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了不起。一頓傾盆大雨、當頭棒喝,我懵了、蔫了,大概這就是所謂震撼教育吧?從此就滅絕了性格中的張揚,變得少年老成了。

 

前些天我在網上看到一個比較中美教育的帖子,對孩子的自我表現采取鼓勵還是壓抑,完全是兩套不同的思路。也許,我的經曆可以提供一個例證。唉,那一年,我還不到十歲。

 

當我轉到上海念書的時候,在老師和同學眼裏看到的這個鄉下孩子功課好、懂禮貌、不是非,還……少年老成,幾乎是零缺點,從此前程似錦。

 

這一切,要歸功於孫老師的當頭棒喝。

 

 

 

 

23、回城

 

五年級上學期結束,還有一年半,就要讀中學了。母親擔心我在鄉下撒開了野,收不了心,不適應城市生活,下令我必須回上海了。還說:這才是你的家。

 

童年時代無意中交替在農村和城市生活,使我的一生獲益良多。對城市孩子來說,我了解農村;對農村孩子來說,我知道一點城市。處在兩種不同文化的交匯點,偶爾擦撞出一星半點火花,也許就成了你生存競爭中的優勢。

 

我和一位在巴黎的作家朋友,曾聊起這個話題。他說,流落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在許多領域都表現出色。他們在諾貝爾獎中的獲獎比例,遠高於他們在世界人口中的比例。其中一個原因,源於他們一方麵接受係統的西方教育,一方麵相當重視猶太文化教育。兩種不同的人文背景,使他們麵對難題時比別人多了一種選擇。當一套係統不奏效時,就會自動切換到另一套係統。這就使他們比別人更容易成功。在以色列土生土長的猶太人,相對表現就沒有那麽出色,因為他們也和普通人一樣,隻有一套係統。

 

基於這一體驗,我給萬方他們建議,讓朵朵在中國和美國交替完成小學階段的學業。在美國上學期間,我自告奮勇,擔當她中文課程的輔導。希望我們的試驗有效果,給其他海歸父母們一個參考。結果因為種種原因,我的如意算盤並沒有打響。

 

我要回上海了,照例是外公送我。這一次,外公隻送我到常州,我獨自一人坐火車到上海。車站上,外公千叮嚀、萬囑咐,教我把兩個書包帶結在一起,一前一後往肩上一搭,這樣既省力,僅有的兩件行李還不容易丟。上海父母那邊搬家了,新地址在信封上,記得在上衣口袋裏。又塞給我一把零錢,路上買點心、到上海後叫三輪,都足夠了。

 

火車徐徐開動了,外公的背影漸漸遠去。後來讀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我總覺得,朱先生所寫的那個讓他揪心流淚,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依稀就是我外公的背影。

 

火車上,我對麵坐著一個整潔、富態的中年男人,帶著一個活潑可愛、大約七、八歲的小姑娘。他看我一個小孩子家獨自旅行,覺得非常新鮮,對我不停地噓寒問暖,問東問西。我都回答得中規中矩,中年人更是愛憐有加。又是給我倒水、又是請我吃點心、還給我削蘋果。小姑娘覺得自己受到了冷落,一邊拉父親的手,一邊朝我翻白眼。唉,我卻希望小姑娘的白眼,能換成青睞

 

我覺得獨自坐火車,那不叫什麽本事。獨自在深夜從上海火車站的人流中走出來,神閑氣定地叫一輛三輪,去從未去過的新家,那才叫酷。

 

瑞金二路明德邨298,我朗聲告訴車夫。根本就不用查我上衣口袋裏的信封,新地址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說好車資四角,我們就上了路。從北站到新家,要橫跨半個上海城。夜深了,馬路上人車稀少,三輪車蹬得嗖嗖的,也費了約四十分鍾。到了目的地,車夫替我乓乓地敲開了門。

 

我要到上海來,這是既定安排。但此時此刻到,對我父母卻是個意外。這源於當時通訊的落後。沒有電話可打,電報則用於非常事件,為一個小屁孩,好像不值。就剩下寫信了。外公確實寫了信,但信還沒有到,我人就到了。

 

母親驚訝地發現,她的大頭癡兒子從天而降,自然是喜出望外。連忙先打發車夫,車夫說要五角。我在屋裏聽到了,大聲喊:不對!是四角!

 

母親付了車夫六角。回頭對我說:深更半夜的,人家不把你拐跑,就應該千恩萬謝了,還四角!

 

 

 

 

24、房東

 

這次新搬的家,是我在上海生活期間居住過的最漂亮的房子。瑞金二路地處原來的法租界。明德邨一律是帶小花園的法式三層小樓。我們租的是一樓客堂間,小花園自然也歸我們使用。

 

房東姓李,是個資本家。他有兩房太太,這裏住的是大房。按上海人的規矩,我稱呼他們李家伯伯、李家姆媽。他們家有一堆孩子,隻有一個男孩和我們年齡相仿,叫中偉,能和我們玩到一塊兒去。老大比我們大四、五歲,跟著中偉,我們叫他大阿哥。老二是個姑娘,身材修長、瓜子臉龐,膚色微黑、十分俊俏,我們也跟著叫阿姐。後麵幾個都比我們小,一連三個小丫頭,什麽阿妹妹、恩格格……就在我的視線之外了。

 

李家很富有,原來是開紡織廠的。公私合營了,李家伯伯繼續當私方代表,同時拿很豐厚的定息,這棟法式小樓也是自家的產業,一家住一棟樓,寬敞、舒適、樂惠。按常理,他們完全沒有必要把一樓出租。起碼,他們並不缺這一個月五元錢的租金。他們把一樓租給我們家,絕不是因為經濟壓力。

 

李家之所以出租一樓,是另有原因。按當時上海人的居住條件,他們家住得太寬鬆了,所以當地的居委會要強租他們的一樓作為辦公室。把自己家的一部分成為公共場所,李家顯然不願意。於是他們幾乎是用拉郎配的速度,安排我們家迅速入住,斷了居委會的後路,壞了他們的如意算盤。

 

李家姆媽和父親是同事。父親的為人、品行,很受李家姆媽敬重。把房子租給我們家,她一百個放心。一般人都忌諱既是同事、又是近鄰。而我父親能讓人放心到沒有這種忌諱,可見厚道得非同一般。

 

這一安排顯然得罪了居委會。居委會主任是一個陳姓老太婆,有一個兒子參加革命犧牲了,所以算烈屬。陳老太婆的三角眼,看我們的眼神,永遠是陰沉沉的。也許是因為我們家壞了她的好事,所以不能釋懷,憋著勁想要伺機報複。

 

李家有個保姆,叫寶珍,年輕、豐乳肥臀,屁股翹翹的,全身發散出成熟女人的氣息。後來發生了一樁非常事件,大家就管她叫狐狸精

 

非常事件是寶珍懷孕了,還把孩子生了下來,一個大胖小子。寶珍指稱,孩子的父親,是李家十五歲的大阿哥。這一下李家翻了天。寶珍要求正名,李家怎能同意,於是打官司。一審下來,判寶珍勝訴。人民法庭,自然是向著勞動人民的。

 

李家一片愁雲慘霧,李家姆媽來找我母親商量。母親絕對是危機處理高手,建議李家去找檢察院。資本家出身,讓李家人抬不起頭來。於是母親陪他們東走西跑。在關鍵場合,母親幫著強調了一句關鍵的話:李家阿哥隻有十五歲,尚未成年。

 

二審下來,判寶珍誘奸少年。李家雖然舒了口氣,但從此全家仿佛中了魔咒。那樣的前科,那樣的出身,在後來曆次運動中,倍受煎熬。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25、插班

 

來上海,是為了上學。離家最近的,是瑞金二路一小,就在明德邨的斜對麵,也就是一百米的距離。學校條件相當好,但我無緣入讀。倒是我弟弟小南,後來我兒子萬方,都在那裏讀了幾年小學。我是插班生,瑞金二路一小的五年級沒有名額。有名額的泰康路小學,條件要相對差一點,距離也要稍微遠一點。

 

泰康路當年不過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小菜場,現在可是蜚聲中外,據說已經為成上海的一個文化藝術中心。大名鼎鼎的田子坊,就落戶在這裏。

 

那個年代,泰康路小學是二部製。所有的學生隻在校上半天課,另外半天在校外組織學習小組自學。母親帶我去學校報名。五年級的班主任許瑞芬老師,把我們帶到辦公室。見我剛從鄉下來,年齡又小,就當場出了幾道造句和簡單的算術題。我默默地一揮而就。她滿意地點了點頭,算是通過了資格考試。

 

第一天上課,我坐得筆挺,雙手背在後麵,聚精會神地聽講。鄉下人的戇大樣,引來一些上海小朋友的嗤笑。好在我隻有一隻耳朵,聽課都來不及,顧不上再接收其它噪音,所以表現得沉穩而大度,平添了三分老師對我的好感。

 

我的學習成績很快就在班上鶴立雞群。原因之一,我在鄉下籍並班上課的機會,已經學了六年級一學期的課程。原因之二,得益於二部製安排,使我半天在學校聽老師講課,半天在小組自學時給其他小朋友講課。

 

因為我們家相對寬敞些,有一個小花園,所以有一個溫課小組安排在我們家,我就是當然的組長。我要求大家像上課那樣坐好,前麵掛一塊小黑板,自說自話當起了小老師。開始下麵嘻嘻哈哈,很快大家就集中注意了,因為我不是鸚鵡學舌,而是用我們小朋友自己的語言,講出了對課文內容的理解;算術作業,把演算的每一步,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大家跟著我走一遍,作業完成了,課文理解了,皆大歡喜,收獲多多。

 

收獲最多的,其實是我自己。原來不甚明白的,在講課的過程中,往往就把自己講明白了;原來就明白的,則把自己講得更明白了。但從此我也落下一個毛病,就是好為人師。好為人師,大概也是人類本性的一部分。這說不上是缺點,但過份了,就會討人嫌。

 

那時候,我不討人嫌,甚至還得到班主任的賞識。一學期後,升六年級了,我被老師欽定為中隊學習委員。一道杠換成了二道杠,升官了。

 

原來的學習委員被罷官了,我動了他的奶酪,他就同我杠上了,還惡作劇地把黃砂往我脖子裏灌。受人欺負,我說不出半句惡言。倒不是我涵養多好,而是因為我嘴笨,上海話說不利索。看在老師眼裏,好印象又平添了十分。

 

學校經常開家長會,那是我母親最開心的時候。所有的老師對我一片讚揚,在其他家長麵前,母親非常有麵子。當年她的那種開心,我自己後來也體會過一次。萬方在美國門羅學院畢業時,是佩黃絲帶的榮譽學生,老師在推薦信上說:萬方是這樣一種學生,他使你的教書生涯變得真正有意義了。讀到這裏,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慰貼。

 

是啊,有子如此,有孫如此。我母親在電話那頭,提起這些往事,依然開心得笑聲連連。

 

 

 

 

26、遊戲

 

老師每天布置的作業,我們在溫課小組上集體完成。因為有我講課輔導,所以效率很高。還餘下大把的時間,那就撒開了玩。最經常玩的遊戲,是打乒乓球。

 

院子裏架起兩塊木板,中間用一排磚隔開,就是乒乓桌了。大小也就是標準桌麵的三分之二。我比較缺乏運動細胞,弟弟小南和李家的中偉,打乒乓球的水平都比我高。比賽采取五分擂台製,輸五個球就下台。贏者就是擂主,迎戰下一個挑戰者。我常常是三兩下就敗下陣來,戰績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上海小朋友在遊戲過程中喊的比賽術語。

 

當你輸了四個球,還剩一個球就要下台時,他們就喊拉司特;如果打成四比四平,他們就喊球司;接著一方領先時,他們就喊;發球觸網或擦邊需要重發,他們就喊阿甘恩。當時我不知所以然,也跟著瞎嚷嚷。後來學了英語,才明白他們說的是“Last”“Duce”“One”“Again”,而且發音相當標準。難怪上海小赤佬學起英語來就是比我們鄉下人強,原來他們從小就滿嘴的英格裏西,不服不行。

 

再就是下棋。鬥獸棋、軍棋、跳棋、象棋、五子棋,大多數小朋友都玩過。但有一種銀行棋,可能玩過的人不多。那是一種模擬的資本遊戲,先發給每人一筆相同的原始資本,然後轉動輪盤,提供你各種投資機會,可以買股票,還可以置不動產。股票有漲跌、房價有起落,一切由轉動的輪盤決定。你可能輸個精光被迫出局,也可能贏得滿缽滿盆,成為大富豪。

 

這種遊戲小時候和中偉他們玩過,後來再也沒有見過。也許是因為它太資本主義了,不合時代主旋律,所以被封殺了。不過它是我童年時代的MBA課程,在遊戲中被灌輸了如何把握投資機會、如何進行投資風險控製、如何承擔投資風險等基本概念。從小就這麽玩,上海人在商場上厲害,不是沒有道理的。

 

如今資本主義在中國大地上全麵複辟,這類遊戲也應該正名平反、重現江湖了吧?

 

我還意外玩出了一個新花樣。

 

淮海中路有一家舊貨商店,還有一家舊書商店。這是我當年最常去的兩家商店。有一陣,我迷上了夜觀天象,想自製天文望遠鏡。逼著母親多給零用錢,一次次往舊貨商店跑,去淘各種凹凸鏡片。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望遠鏡沒做成,卻做成了一台幻燈放映機。

 

把鞋盒掏一個洞,安上紙板卷成的鏡筒。鏡筒的前端鑲嵌一麵凸鏡,後端左右開兩條細槽,用來插自製的幻燈片。盒裏放一個電燈泡。再用長條紙板做幻燈片,在上麵挖一排相同的矩形孔,糊上彩色透明的包糖紙,上麵的圖案有米老鼠,香蕉、蘋果、桔子,梅花、菊花、牡丹花……燈泡一亮,彩色圖案放大後打在牆上,那種光與影的美,所有的小朋友都使勁拍手。我心裏那種得意,別提多美了……

 

童年總是彩色的,童年記憶自然也五彩繽紛。當然,其中也會有粉紅色。文學城上有一首小詩,勾起了我童年記憶中的一段粉紅色的往事。欲知詳情,且聽下回分解。

 

 

 

 

 

27、牽手

 

文學城有一位詩友紅豆豆,寫過一首《童年的情詩》,充滿了童趣和情趣:

 

一個花毽子一二一地踢

一根牛皮筋飛起腿來跳

 

一隻小沙袋閉著眼睛抱

一隻死老鼠最尖聲地叫

 

三十晚上你忽然走近我

過年穿一件花花新棉襖

 

悄悄塞給我一張小畫片

畫片上的美人兒象我笑

 

從此你眼神天天跟著我

看得我臉紅心兒砰砰跳

 

直到一天你寫了坦白書

老師趕快把你的父母找

 

你那父母又來找我的媽

啥事也沒有嚇我一大跳

 

從此你再也不敢把我瞧

走近我時你隻看我的腳

 

一個花毽子一二一地踢

一根牛皮筋飛起腿來跳

 

一隻小沙袋閉著眼睛抱

一隻死老鼠最尖聲地叫

 

讀她的詩,勾起了我一段粉紅色的童年記憶:

 

那時候的小學生,都懂得男女授受不親的。偶爾同女生講話,就會被起哄。同桌的男女生,課桌中間要劃一道三八線。在那樣的年代,和一位小女生,我的夢中情人、心中的冬妮婭,在大庭廣眾下手牽著手,還特地用小指頭勾在一起,捧著鮮花,登上舞台。夠大膽、夠早熟、夠新潮、夠刺激吧?

 

其實都說不上。那是因為區裏召開文教係統的表彰大會,我們被挑選出來,去給模範教師獻花。

 

小女生叫菁菁,我們同班,還住同一條弄堂。我家住明德邨298號,她家住明德邨310號。小姑娘長得小巧玲瓏,皮膚白皙得像白雪公主,身材單薄得像林黛玉,彈得一手好鋼琴。我大概算不上金童,但她絕對是玉女。

 

她是我們班上許多男生心儀的對象。在我心目中,她就是冬妮婭的中國版。當老師要求我們手拉手時,我提議相互用小手指頭勾在一起,她有點害羞,但同意了。我忘了兩人的大拇指還要再按一下。否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我們就算私訂終身了。

 

第一次和女孩子牽手,那種振顫、觸電的感覺,我至今都記憶猶新。從此以後,我們就成了同學取笑的對象。隻要我們同時在場,大家就會喊:羞、羞、羞,手牽手!害得我再也不敢正眼看她。她遠遠看到我,也常常躲著繞道走。

 

我在紅豆豆的詩後麵跟了一個貼,說起了這一段往事。她也回了個貼,說:萬老師,額到時寫一首《童年的牽手》送你吧。

 

後來,她倒是送了我一首詩,盡管那首詩讓我非常感動,但卻不是《童年的牽手》。

 

小學畢業時,菁菁沒有和我們一樣就讀普通中學,而是考取了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差不多十年以後,文革期間,我們在上海見過一次麵。是小學同班的一個男同學把我們約出來的,他當時在複旦上學。菁菁當時在上海少年宮擔任鋼琴老師。她還是那樣嬌小、蒼白、單薄。我很快明白這個男同學是拿我當托,有心要同菁菁進一步交往。我也就很識趣地少說話了。

 

他顯然鍾情於菁菁,但菁菁有情於他嗎?感情世界,有自己的密碼。他們的密碼,對上了嗎?不知道。

 

寫到此處,突然文思泉湧,自己冒出了一首:

 

童年的牽手

 

輕輕的,牽著你的手,

悄悄的,勾起小指頭。

 

牽著手,心頭顫悠悠,

拉勾勾,低首半帶羞。

 

顫悠悠,不敢再抬頭,

半帶羞,故意繞道走。

 

再回首,匆匆歲月稠,

情難繞,緣分何處求?

 

想知道紅豆豆給我的詩嗎?下回告訴你。

 

 

 

 

 

28、早熟

 

先給你們說一下紅豆豆的詩:《獻給鬢白的男人——贈萬老師

 

願以我

燦爛美酒般的唇紅

抹濃你

懷戀故土的醇香

         

願以我

忽閃萬千的睫毛

喚回你

少時運籌帷幄的狂妄

         

願以我

青春飄渺的浪漫

掃去你

所有的無奈和一切的恐慌

         

願以我

比天空比太陽比月亮

比海洋比霞光比火山

比太空的湛藍

更美麗的中國女人的心靈

給你

永遠優雅的溫存

伴你生生世世

直到海枯石爛直到地久天荒

直到宇宙灰飛煙滅

         

從你遇到我的一刻起

時時刻刻都有我與你

同苦共樂同水共火

同日共月同天共地

         

在我沒有封皮的字典裏

從來就沒有死亡!!!

 

這首詩,讓網上的所有老男人都看得血脈僨張。紛紛跟帖說我是在這方麵早熟

 

其實不然。那時候,因為偷讀母親看的書,我腦子裏已裝了不少鴛鴦、蝴蝶、三顆櫻桃、霧、雨、電……和沒有看過這些閑書的同齡人比較,可能知道得多了些。但似懂非懂的模糊感覺,算不得早熟。

 

我真正早熟的,是另一方麵。

 

我喜歡讀大人的報紙。父親每天下班,公文包裏都會帶一份《解放日報》。我會把它偷出來,讀得津津有味,特別喜歡讀那些評論文章。一九五七年秋,我開始讀六年級。一九五八年夏,小學畢業準備上中學。這一年當中,國家政治生活中發生了許多大事。在報紙上,我讀到右派、黨、進攻、反擊這樣一些詞匯,對我來說,都是抽象的概念,離我實際的童年生活,很遠、很遠……

 

直到有一天,這一切都變得如此的近、如此的具體。

 

我父親單位有一位同事,外科主任大夫周楚仁。周伯伯是湖南人,身材高大,醫術高明,是我們一家的好朋友。小時候我難得生病,三年級時好不容易發一回燒,還是因為出麻疹。周伯伯來看我,給我帶來的柑橘又圓又大。童年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後來隻要我看到又圓又大的柑橘,就會想起和藹可親的周伯伯。

 

一九五八年夏天,反右已進入尾聲,大躍進揭開了序幕。老毛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鬥得不亦樂乎,還覺得不過癮,又忽發奇想,號召全國人民和麻雀鬥。

 

作為小學生的最後一個暑假的某一天,我跟著父親去他們單位,觀摩這場偉大的消滅麻雀的人民戰爭。房頂上、高牆上,在所有建築物的製高點上,都站滿了狂熱的人群。他們敲鑼打鼓、揮舞著被單、彩旗,他們要把麻雀轟得驚慌失措、轟得沒有歇腳之處,然後累死、餓死、摔死。對了,根據篡改過的列寧語錄:革命是沒有頭腦的人們的盛大節日。消滅麻雀的革命就是這樣的盛大節日。

 

節日裏人人興高采烈。我注意到有一個人不高興,他就是周伯伯。周伯伯非但不高興,還一直陰沉著臉。這時候救護車呼嘯而來,有人從房頂上摔下來了,緊急送醫院來搶救。周伯伯一邊準備做救治,一邊從嘴裏崩出了八個字:

 

勞民傷財、草菅人命!

 

這兩個成語,我覺得用得太貼切了。能這樣說,需要大智慧;敢這樣說,需要大勇氣。周伯伯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一下子高大起來。我讀報時得來的那些模糊概念,一下子清晰起來。在回家的路上,我試探著問了父親一個問題:周伯伯會不會是右派?

 

父親一下子勃然大怒,厲聲喝止我:細佬家不可以胡說!

 

一個星期以後,父親下班進了家門,首先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宣布了一個讓我們全家傷感的消息:讓大南說對了,周醫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

 

因為周伯伯,右派這個稱謂,在我心目中已不再是抽象的概念:他們是好人、能人、有頭腦,而且敢大聲地把真話講出來。

 

那一年,我還不到十二歲,但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因為我即將告別童年歲月,進入我的中學時代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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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信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萬先生分享, 文筆優美, 栩栩如生。

借此機會, 也深深感謝您在30多年前為推動國家進步所作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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