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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慘,你還笑得出嗎?

(2007-05-11 15:08:37) 下一個

亦文

用這個標題說事,是因為十幾年前看過一個香港電視連續劇,劇名和情節幾乎全忘了,隻記得這個片斷。說的是一個女警官,裝成妓女,想打入黑社會。黑社會老大問她,為什麽要出來做這行,女警官笑嘻嘻的答道:阿爸死得早,阿媽嫁了人,阿哥坐了監,阿嫂又大了肚。黑社會的老大都看不下去了,“這麽慘,你還笑得出嗎?”接下來,要說的事,與之不同的是基於事實,絕非空來風,但不知你笑不笑得出來。

一.青線

下放到鄉裏那會,遇到的農民幾乎個個都有個綽號,而且都有來龍去脈。多數人的綽號都很惡毒,一聽就有把人往死裏貶的感覺。唯獨青線,聽起來還有幾分文雅。被叫做青線的年輕人,三十來歲,長得憨憨的,別人叫他青線,他也不生氣,好像這就是他爹娘給他取的大號,倒是那些叫的人,叫完了總忍不住要暗笑一下。

鄉裏人告訴我,青線有名,還很威武,叫雲龍。青線是他的綽號,產生於土改那年,他媽帶著他去參加的一次鬥爭地主的大會。那年雲龍剛進五歲。

台上被鬥的是一寡婦,三十歲出頭。她丈夫姓薑,在那個家族的那代人中,排行老二,人們也就叫她薑二娘。丈夫死後,留下兩個未成年的子女,十來畝水田,幾間僅僅能遮風避雨的瓦房。家裏沒勞力,隻好請人耕種,就是風調雨順,也隻夠一家三口的溫飽而己。沒想人就有這麽倒黴,死了丈夫後,又碰上了幾千年都沒人見過的土地革命,還被劃成了地主。先是水田和所有的家俱,鍋碗瓢勺都被農會沒收了,後來又說她一定還藏有值錢的手飾沒交出來,要交農民鬥爭。

薑二娘在鄉下的婆娘中算是有些姿色。不下田勞作,皮膚比那些天天下地幹活的女人白淨許多。加之,三十多歲正是女人成熟的年紀,該圓的地方圓,該翹地方翹,男見了心總有些飄飄的感覺。土地改革前,村裏就有不少男人老是想打薑二娘的主意,但都沒能得手,這倒不是說她守身如玉,不想男人,而是村裏的那幾個男人,一個個長得像石頭碴地裏長出的紅薯,歪七咧八,實在沒有讓人看得上眼的。

在這夥人中,還有一個啞巴,不但不能說話,還有些傻,家裏姓嶽,大家都叫他嶽啞巴。鬥爭薑二娘那天,嶽啞巴也去了。他雖然聽不到任何東西,但農會幹部覺得他傻傻的,又有力氣,好支使,也發了個紅袖章給他,讓他在台下維持秩序。

對薑二娘來說,更倒黴的是,坐在主席台上的那個農會主席竟然是村裏的光棍“二滴水”。這家夥祖上本也算這一帶的大戶,他那一房人傳到他這一代就剩下他一人了,所有的田畝和房產都歸到了他門下,要是早十年前搞土改,他也會被綁在台上而不是坐在主席的位子上了。二滴水得了這些財產,又嫖又賭,還抽上了大煙,幾年功夫,隻剩得人一個,卵一條。冬天就睡在人家的牛圈裏的幹草堆裏,夏天則四處打流。也許是冬天凍壞了身子,落下了殘疾,整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流地個不停,村裏的人也不管他姓甚名誰,不論老少都叫他二滴水。

二滴水又懶又窮,三十歲了,還是條硬梆梆的光棍,薑二娘死了男人,他就動了心思,經常深更半夜到薑二娘家去騷撓,好在那年頭木材不緊張,門還做得厚實,二滴水沒能得手。村裏人知道了,經常拿他開涮,叫他到牛欄裏接盆牛尿照照,看看自己的模樣,免得不知自醜。二滴水被傷了自尊,把仇恨埋在了心裏。

真是山不轉水轉,二滴水也有的翻身的一天。看到薑二娘被綁在台上,他不知心裏有多愜意。想當初,這娘們有眼無珠,沒讓自己得手,氣就不打一處來。但現在,好歹也是黨的幹部,泄私憤不能太顯形,要從徹底清查地主隱藏的財產搞起。解放還隻幾個月,他從土改工作隊那學得了好多新鮮詞兒。

鬥爭地主,基本上都有一套固定模式。先是組織一些人上台控訴:某年三十晚上還來催租,搞得年都沒法過。某次家裏揭不開鍋,想要借糧借錢,這狗娘養的硬是不借。諸如此類,林林總總一番後,便開始義憤填膺地呼口號,接著就一驚一乍地逼供起隱藏的財產來了。薑二娘一婦道人家,家裏本沒有什麽財產,土改一開始,什麽都交出去了。現在這種場麵雖然打娘肚子裏出來就沒見過,嚇得兩條腿篩糠似的不聽使喚,但也不敢隨便承認隱藏了財產。認罪可以,認了隱藏財產,那可是散了鬥爭會就要兌現的啊!

薑二娘不吭聲,就是不老實。不老實,自然少不了一頓耳光。坐在主席台上的二滴水還嫌不過癮,他把台下的嶽啞巴叫了上去,比劃了一陣。平時,嶽啞巴傻裏巴嘰地,一樁小事比劃十幾次都還要懂不懂,這回不知咋地,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主席的意思。地主婆的金銀首飾就藏在褲檔裏。

嶽啞巴滿腔仇恨,邊叫邊嚷地衝了過去。當他那雙手伸向薑二娘的褲腰帶的那一瞬間,台下的男男女女,一下都驚呆了,頓時鴉雀無聲。那年頭,鄉裏人穿的都是大襟土布褲,不論男女,都貼著肉穿,因為窮,把內褲也省了。穿的時候把褲頭打個折,捆上一根布帶。嶽啞巴把薑二娘腰下那根布帶一拉,大襟土布褲沒了牽掛,一下掉到了地上。雖然解放了,但大多數人還沒跟上形勢,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回避這一尷尬場麵。薑二娘雙手被反綁著,無助無奈,唯一可做的也是閉上雙眼,羞與翻身老爺們坦然相對。

於無聲處,人們被一聲稚嫩的發問喚了醒來。原來和他媽一起來參加鬥爭會的雲龍,沒有像大人一樣,閉上雙眼,他對這一切感到非常好奇,他弄不懂被拉掉了褲子的薑二娘腹部下麵那黑黑絨絨的是啥,一手掰著他娘的脖子,一手指著那話兒,“囉是麽乜”?(1) 他娘一下被哽住了,不知該如何答。你越是不答, 他就問得越大聲,所有的人都望了過來。他娘逼得沒法子,隻好壯起膽子往台上薑二娘那處望了一眼,她想到了自己常用的一樣東西,“別吵了,哪叫青線”。在我們家鄉,青色不是簡單的黑色,隻有黑得發油光,才能被稱為青色。台下的民眾都為這出色的解答叫絕,引來了一陣陣哄堂大笑。

鬥爭會草草收場後,薑二娘羞於在世為人,跳到後山裏一口有幾個人深的塘裏尋了短。二滴水幹了缺德的事,大夥打心裏就鄙視他,但這並不影響他革命。他雖胸無點墨,後來也爬到了公社書記的位置。粉碎四人幫的第二年,學校放暑假後,我回鄉下看一個朋友,在公共汽車上碰到他,他還很得意地告訴我,我們家鄉解放得早,他趕上了離休的趟,如今己成了離休老幹。

打那次鬥爭會後,人們都管雲龍叫青線,再也沒人稱呼他的真名實姓了。薑二娘早已化作輕風一縷,如今,青線也六十多歲了,兒孫滿堂,但還活在與薑二娘冤屈故事剪不斷的聯想之中。就連小年輕們,也經常旁敲則擊地開他的玩笑。無意之中,人們用青線這個綽號,銘刻了一段荒唐的曆史。

注(1)土話, 那是什麽。



二、報喜

高級社被人民公社取代後,二滴水成了公社書記。共了產,各家各戶都不開火了,下了工之後,大夥就在公共食堂裏敞開肚皮豪吃起來。此刻,二滴水從縣上開會回來,說要響應毛大爹(1)的號召,土法上馬,大煉鋼鐵。

幾年幹部當下來,二滴水今非昔比,鼓動起來,套一套的:“毛大爹為了鋼鐵和糧食晚上困都困不著(2),如今我們翻了身,有了糧食,每天吃得屎飽爛飽,但毛大爹他老人家還是半夜就醒來了,為什麽呢?鋼鐵問題還冒解決,我們今年就解決這個問題。讓他老人家困個通霄覺。”他過去睡在別人的牛欄裏的時候,半夜凍醒,搞怕了,有切身體會,作起報告來,總是往體驗過的事扯。

扯歸扯,煉鋼可不比種田,公社幾萬人,誰也沒搞過。幹部們研究了半天,最後找到了一個能人,爐匠李。

爐匠李早年被抓了壯丁,在廣西和日本人打仗時,被偷襲的日本人打傷了一條腿,在國軍的野戰醫院住了大半年,被遣散回家。在回家的途中,碰上了一個走鄉竄戶補鍋修盆的爐匠,見他可憐,收他做了徒弟。幾年後,他靠這門手藝,在鄉裏也混得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土改時,本應劃個中農或下中農,隻因開會討論定他成份的那天,他去晚了,幾個欠著他補鍋的錢沒還,曾與他爭吵過幾句的人一起哄,他就被劃了個富農。土改開始時,富農的財產並不沒收,他也沒覺得有啥壞處,也就沒在會上理論了。誰知幾年後,政策越來越緊,富農成了地主和反革命分子一夥,這才知道上了當。

二滴水找到爐匠李,請他做公社煉鋼運動的技術員,他連煉鋼爐都沒見過,怎麽也不敢答應。二滴水說,有什麽卵可怕的,我在縣裏開會,參觀過幾個煉鋼爐,與你那補鍋的家夥長得一個樣,隻是高些,大些。你幫我看看火候,把爐裏的礦石燒得像你補鍋的鐵水一樣,弄出來不就成了鋼嗎!爐匠李經他這麽一說,隻好答應試試。

不到一個星期,全公社就築起了幾百座煉鋼爐,幾乎所有的男女勞力都參加了這大煉鋼鐵的運動。男人們從幾十裏外的山裏,往高爐上運送礦石。婦女們在村裏搜集燃料,車運肩挑,流水般輸入火膛。起初,婦女們隻是把家裏的柴禾貢獻出來,不到半天,就供不應求了。二滴水著急了,調來一批男人,開始拆房子,把房梁,木頭門窗都往火膛裏扔。整整燒了三天三夜,公社的民居已燒掉了三分之一,爐匠李跑來一看,爐裏一點變化也沒有。有人對二滴水說,不能再拆房子了,再拆下去,大夥連住的地方都沒了。二滴水怕犯眾怒 ,想了想說,“那就別拆了,砍樹吧!”

這一帶屬於丘陵山地,整個公社被連綿幾十裏的大山環繞,山裏樹木遮天閉日。大自然經過千百萬年才孕育出了這裏的青山綠水。每個村莊周圍,也有不少為村民們擋風抗暑的百年老樹。大夥先把村周圍的樹全砍了,但仍然無濟於事,於是,又去砍山裏的樹。幾個月砍下來,山也禿了,水也幹了,但還是沒見一座高爐煉出鋼來。

二滴水找來爐匠李,下最後通牒,無論如何要在縣委檢查團到來之前,煉出一爐鋼來。爐匠李知道,照這樣蠻幹下去,是完不成任務的。他對二滴水說,不如把各家各戶的鐵鍋鐵鏟,破犁舊鋤都送到高爐裏去煉,也許還有希望,反正如今共產了,大家都在公共食堂吃喝,那些玩意也用不上了。

二滴水一想,這興許能成功,馬上布置下去。不到一日功夫,各家各戶的飯鍋、潲鍋甚至牆上的鐵釘都送了高爐。爐匠李叫大夥把風箱拉快些,讓爐火燒達到最旺。這主意還真管用,半夜三更,爐裏的鐵水沸騰起來,終於誕生了第一塊鋼胚。

縣委知道二滴水煉出鋼了,要組織全縣的社隊領導來參觀學習。那天,二滴水好不得意,心情極佳。給全公社放假一天,公共食堂,殺豬燉肉,不分時段供應吃渴,大家都可盡情地享用。

中午時分,會議開始,鞭炮齊鳴,幾百人敲鑼打鼓,吹著嗩喇,扭著秧歌,進入會場。人群中,一隊光著膀子,臉上畫得象關羽,張飛模樣的大漢,抬著那塊鋼胚,哼著號子,一步三搖,五步一晃,向台上的領導們,報告喜訊,也借此機會,讓圍觀的農民看看的鋼坯的模樣。剛接近主席台,隻聽得一聲巨大的悶響,用來抬鋼坯的麻繩經不起折騰,被鋼坯參差不齊的棱邊切斷,把鋼坯重重地摔在了麻石地上,打得四分五裂。圍觀的民眾吃了一驚,被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嚇得安靜了下來。

二滴水失了魂似從台上竄了下來,在被打粹了鋼坯麵前,呆呆地站了好一會,他不相信,這是真的,這鋼坯怎麽遲不碎早不碎,偏偏選在向領導報喜這檔口摔成碎塊。他用穿著草鞋的腳對著一塊碎鋼坯踢了一腳,腳尖被劃出一條口子,他看血從腳尖流了出來,感到了疼痛,才醒了過來。他終於看清了,煉出的鋼坯,隻是一塊夾了點生鐵的炭渣。

幾萬畝森林和各村的古樹隨煙而逝,換來了這不歡而散的結局。第二天,爐匠李被二滴水派來的幾個民兵,五花大綁押到公社去了,罪名是反革命份子,故意用次品鋼坯,出大煉鋼鐵運動和領導的醜。縣領導知道後,覺得正需要這樣的典型,給他加了一條罪,升了一個等級:煽動群眾亂伐森林,破壞大煉鋼鐵運動。又過了幾個月,縣法院給他判了三年徒刑,送勞改農場強製改造。

爐匠李走了不久,一場全國性的饑荒接踵而來,他老婆實在熬不下去,聽人說沿海地區的情況比這邊稍好,帶著小女兒改嫁到那邊去了。他那十幾歲的兒子,留在家裏,跟奶奶過,餓得皮粘骨,得了水腫病,第二年就死了。

三年後,爐匠李總算活著回來了,沒了老婆崽女,受了剌激,發了顛,活也不能幹了。一年四季總穿著勞改隊發的那件黑棉衣,篷頭詬麵,隔著幾丈都聞得到他身上的臭氣。鄉裏的人可憐他,遠遠地看見他走來,就知道他是來討吃的,總要在門外打發點吃的給他,沒有人敢讓他進門。他拿了吃的,也不道謝,轉身就走,嘴裏不停地自言自語,但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八十年代末,聽說爐匠李的女兒和女婿在海邊搞水產養殖業發了,成了幾百萬資產的大款,找到了爐匠李,把他帶走了。臨走的那晚,買通了當地幾個黑社會的愣頭青,把二滴水按在水田裏打了個鼻青臉腫,躺了好幾天,才能下地走路。這次二滴水認栽了,沒有聲張,也沒去報警,他聽說,黑社會比警察還牛,想留著這條老命,再享受幾年離休待遇。

注:
(1)鄉裏人對毛澤東的尊稱
(2)土話,睡覺


三.唐四嫂與張大驢

唐四嫂是幾十裏外的山衝裏嫁到山外來的。那年頭,山衝裏的人全靠紅薯為生,除了新鮮紅薯就是紅薯幹,紅薯麵和濾去了澱粉剩下的紅薯渣。一年到頭,桌上幾乎看不到白米飯。山衝裏的人,能嫁到山外,吃上白米飯,就像七十年代未,八十年代初,國女嫁老外一樣,幸福的感覺很高。唐四嫂嫁出來時,也有十七八歲了,山衝裏的孩子營養不良,發育得晚,前扁後平,根本沒有女性的特征。好在她男人,也沒有男人的陽剛。打從娘肚子裏出世,就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一撂撂地,鄉裏人常以損人為樂,幹脆叫他唐四撂撂。加上他體質虛弱,稍受風寒就咳嗽哮喘一齊發作,一個月總得在床上躺上好幾天,村裏的人從沒把他當全勞動力看過。唐四嫂嫁給唐四撂撂,大夥都覺得挺般配的。堂客弱點好,免得唐四撂撂吃不消,上了年紀的婦女都是過來人,嘴舌也挺長,放出這種風聲,不知是關心唐四,還是拿他開心。

唐四嫂嫁過來之後,碰上了土改,家裏分了田地,正巧那年風調雨順,收成不錯,白米飯管飽,比在娘家好很多。有了養份,身體像吹了氣一樣,到處都開始向外膨脹。隻一年功夫,長得前凸後翹,五大三粗,幾乎讓人認不出來了。我下鄉那會,唐四嫂已經四十老幾了,那胸圍,在我們大隊,仍可稱霸,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3D也罩不住。

唐四嫂頭腦簡單,性子直,不會繞彎兒,上麵說啥她就聽啥,做事火急火燎,還有幾分霸氣。二滴水見她好使喚,要他當了村裏的婦女隊長。共了產後,縣裏修水庫,二滴水派唐四嫂帶領一支穆桂英婦女隊參加水庫工地會戰。

那時,公社還剛開始,有吃有喝,大夥都以為進了天堂,幹勁十足。唐四嫂的穆英隊與鄰社的趙子龍隊的男人們抬上杠了,誰也不讓誰,誰也不服輸。最後,大家起哄,要唐四嫂與趙子龍隊的隊長楊六單挑,決出高下。兩人比幹勁,比膽大,楊六揚言,唐四嫂敢光著膀子把一擔土挑上壩,老子就敢光腚挑十擔土上堤。唐四嫂一聽,就上了火,二話沒說,大襟內衣一剮,挑了擔土,衝上了大壩。工地上,頓時喊聲,口哨聲亂作一團。楊六見狀,知道遇著了對手,想乘亂溜走,賴賬了事,不想硬是被穆桂英們逮著,往唐四嫂的胯下來回鑽了十下,才放他一馬。從此,唐四嫂名聲大躁,也沒人敢小瞧她的穆桂英隊了。

唐四嫂在水庫上幹得熱火朝天,她老公唐四撂撂在村裏大煉鋼鐵,一日三班,輪換著幹。夜裏又累又冷,受了風寒,先是頭痛腦熱,咳嗽氣喘,大夥忙得很,也沒留意,以為他的老毛病犯了,休息幾天就沒事了。誰知過了四五天,既沒見他來上工,也沒見他來食堂吃飯,隊裏打發人去看,發現他已經不行了,沒等唐四嫂趕回來就咽了氣。

唐四嫂死了老公多年,也沒改嫁。先是三年饑荒的來臨,村裏的人餓死了十幾個,沒死的也剝了層皮,個個都骨瘦如柴,混身乏力,除了眼珠子還聽支配,可以自主地動動,所有的器官幾乎都不聽使喚了,哪裏還有人去想男婚女嫁之事。後來,食堂散了,生產慢慢地回歸正軌,經濟有了好轉,有人想幫她撮合撮合,但男人們一聽是唐四嫂,都沒了膽。有的人還引經據典,說唐四嫂克夫,不能娶,鄉中傳說,男子奶大有官做,女子奶大守空房。唐四嫂那對大奶子,已超出了當時中國男人能消受的程度。難怪後來有人說,做女人難,做名女人更難。這句話早就靈驗了。

其實,也有男人不信邪,不怕唐四嫂克夫,這人就是鄰村的張大驢。張大驢出身貧農,但不像貧農。那時,鄉裏的貧農幾乎都沒上過學,大字墨墨黑,細字不認得。但張大驢正宗完小畢業,知書達理,還有些政治頭腦。那年代,農村的小學分為初小和高小,一到四年級為初小,五到六年級為高小。既有初小,又有高小的小學才能稱完全小學,簡稱完小,這種學校一個地區隻有一兩所,是小學中的名牌。張大驢有張完小文憑,在我們那一帶,可算是大秀才。方圓幾十裏,紅白喜事,都要找他舞文弄墨。文革後期, 我下放到了張大驢所在大隊的知青點。下了工,晚上沒事幹,張大驢老喜歡來知青點扯談,我那點曆史知識,大都從他那裏學來。他對“鴻門宴”的分析,比我後來上大學時,曆史係教授講的還要深透。

張大驢內秀,但外表不逗女人喜歡。按他自己所言,像秦始皇的宰相李斯,生得龜頸龜背。張大驢對自己的評價明貶暗褒,其實他除了背駝得像烏龜外,還有幾醜沒說出來。他的兩條腿,向內盤著,從來就站不直,走起路來總是踩著內八字。有人說,那是因為他腿中間的那玩意太大。聽鄉裏人道古,說武則天有一麵首,與女皇隔著八仙桌飲酒,那玩意可以穿過八仙桌,向女皇請安道好。原以為,這僅僅是鄉裏人的玩笑,見了張大驢後,才知道世上也許真有奇人。鄉裏的男人,夏天喜歡穿一種用蘭士林布做的短褲,褲檔和褲頭一般大,又涼快又方便,前後可交替穿。張大驢的短褲,比一般人的褲檔要長三四寸,褲腿過膝。夏天出點汗,輕飄飄的士林布被風一吹,貼著那玩意,要不是褲襠長出的那三四寸,那玩意也許就升出頭出來了。鄉裏人說,一般的驢都比不過他,所以管他叫張大驢。

張大驢的老婆三年饑荒時死於婦科病,這更給他添了幾分神秘色彩。村裏的女人們吵架,最曆害的武器不是叫自已的丈夫來幫忙,而是借用張大驢來刻簿對手,要把對手送給張大驢去修理。張大驢外形不佳,名聲在外,女人們對他既好奇,又害怕,沒人敢和他交男女朋友,更沒人敢嫁給他。他那玩意越是閑著,就越有精神。鄉裏男人一挑重擔,那玩意就縮得不見了,張大驢則恰恰相反。鄉裏的男人們特嫉妒,搞出了一條歇後語來糗他:手搖腳動卵撞鍾。答案是,張大驢挑擔。

張大驢看上了唐四嫂,每天夜裏都去找唐四嫂嘮嗑。肚子的問題解決了,唐四嫂也開始有了想男人的衝動。張大驢模樣長得醜了點,但人不討厭,還很會說故事,這些故事,有葷有素,常逗唐四嫂笑得肚子痙攣。她慢慢喜歡上了張大驢的故事,對他也有了些好感,每天下了工之後要是見不著張大驢,沒聽他扯談,心裏總覺得空空蕩蕩。兩人都是貧農,在當地都小有名氣,一個克夫,一個克妻。鄉裏人沒啥文娛活動,興災樂禍看人家的笑話是他們的一種享樂。當著麵總說兩人門當戶合,天生一對,暗地裏卻想看看這兩人究竟是誰擺平誰。好在唐四嫂和張大驢也不在乎左鄰右舍的虛情假意,慢慢地有了談婚論嫁的念頭。這時,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也席卷了這窮鄉僻壤。

鄉裏的文革一開始就是抓階級鬥爭,把土改,四清鬥過的地主,富農和曆史反革命再搞出來鬥爭。後來,才知道劉少奇反毛主席,文革是要造劉少奇的反,打倒劉少奇。於是,家家戶戶都把堂屋裏與毛主席並排掛著的劉主席拿了下來。鄉裏人反正搞不清北京出了啥事,上麵咋說,具體地一點,就是二滴水咋說,他們就咋做。鄉裏的文革不同於城裏,農民不敢造領導的反,二滴水還是這裏的土皇帝。

又過了一陣,二滴水又通知各生產隊到公社領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的圖像與紅寶書,要家家戶戶搞個像神龕一樣的寶書台和忠字欄,每天向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早敬晚拜。過去,鄉裏人隻有紅白喜事才在家裏張紅掛綠,現在免費發些圖像,紅紙,讓他們糊在牆上,個個都覺得新鮮,好玩,也樂意去做。

唐四嫂是隊裏的幹部,多參加了幾次會議,階級覺悟比一般農民要高。她怕糊得不好,叫張大驢來幫忙。張大驢對這些東西本無興趣,但唐四嫂請他幫忙,他又不能不來。

張大驢剛解放時,分了幾畝地,有點翻身的感覺,對毛大爹頗有好感。但土地被共了產後,他發現,空喜了一場。大煉鋼鐵,公共食堂,樹也砍光了,糧食也折騰光了,三年饑荒,村裏還餓死了十幾個人。要不是劉少奇,王光美來過一次他們縣裏,解散了食堂,可能他自已也熬不過來。他覺得劉少奇幹了件好事,比毛主席更體察民情。現在人們跟著瞎起哄,他怕將來又餓死人。

唐四嫂正在興頭上,見張大驢要動不動,想找點話題給他提神。她拿著一張準備往牆上糊的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的欄杆前檢閱紅衛兵的圖像問張大驢:毛大爹和林二爹站在那裏看麽子?這張圖像為了突出毛林二人,隻照了天安門和城樓上的欄杆,省略了被檢閱的紅衛兵。唐四嫂明知故問,張大驢隨口回答:“他們站在豬欄柵子前看豬,看一群蠢豬。”

唐四嫂一聽到這話,馬上就翻了臉。她這輩子,就認兩個人,毛主席和二滴水。毛主席幫她翻了身,二滴水把他培養成了婦女隊長。什麽人都可以罵,就這兩個人不能碰。在大是大非麵前,她對張大驢也不手軟。她罵張大驢是個畜牲,沒有良心,不識好歹,不忠於毛主席,還敢罵毛主席。

張大驢本來也不是存心反對毛主席,隻是發點怨氣,圖個嘴巴快活。唐四嫂硬要把他往政治上扯,他也火了:“我忠你個板雞(1),忠你個卵。”把毛主席和林彪的圖像往地上一摔,氣衝衝蹬著他的內八字出了大門。

唐四嫂土改後就有向組織匯報的習慣,當晚,二滴水就得知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他對唐四嫂說,我早就看出張大驢不是好東西,你們還差點搞到了一起去了。你老實告訴我,張大驢除了反毛主席,有沒在你麵前耍流氓。唐四嫂說,“我也說不上是不是耍流氓,他每次往你麵前一站,那玩意就脹眼得很。”二滴水聽了,心裏酸酸的,好生不爽。為什麽張大驢就有那本事讓女人們脹眼呢?他對唐四嫂說,“鬥爭他的時候,你要和他劃清界線,想點法子,一定要搞得他不再脹眼。”

過了兩天,公社召開萬人鬥爭大會,主角是現行反革命份子張大驢,所有的四類份子都來陪鬥。台上黑壓壓擠了一群人。那年頭,罵毛澤東可是重罪,二滴水再隨便加點油,一些頭腦簡單的人就犯了橫,衝到台上要打張大驢。唐四嫂也躍跌欲試,站在台下,等候二滴水叫她上去與張大驢畫清界線。

說來也巧,此刻突然電閃雷鳴,下起了大雨,台下的人群開始站不住了。不論二滴水在台上怎樣叫大家堅持,幾乎沒人聽他的,眾人撥腿就跑,先找個地方躲了雨再說。不少人則拚命也往台上擠,鬥爭台成了雨中的保護傘。台上的人越擠越多,台架開始搖晃起來,但要上來躲雨的人根本感覺不到,還是一個勁地往上擠。突然,一聲巨響,來不及跑的眾人眼前豁然一亮,幾丈高的鬥爭台塌了下去。刹時間,壓在台下的人,哭爹叫娘,亂作一團。

這次事故,死了兩個,傷了幾十人。二滴水運氣不錯,隻擦破了一點皮。張大驢受了重傷,一根斷木杆從他的右大腿上戳了進去。他被抬出來時,褲檔裏血肉模糊,身上無處不是血紅。唐四嫂隻被雨淋透了,嚇了一大跳,毫發無損。她看到張大驢的模樣,覺得已不脹眼了,昨夜還在為如何讓張大驢的那玩意不再脹眼犯愁,現在,老天幫她全解決了。她可以向二滴水交差了。

張大驢在床上躺了三個月,一個鄉下土跌打損傷郎中用草藥治好了他的傷。那根木杆沒傷著他的骨頭,在離他那玩藝二三寸的地方就沒再前進了。他那玩意躲過了一場毀滅之災。一場鬥爭會,死傷了那麽多人,二滴水心虛了,怕上麵查下來,不好交差,也沒把張大驢的反革命罪行上報。張大驢因禍得福,免遭了一場牢獄之苦。加上他根正苗紅,是貨真價實的貧農,過了一陣,也就沒人再提他的事了。

張大驢從此不敢再搭理唐四嫂,他悟出了一個理:女人奶大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沒腦。


注:

(1)女人的生殖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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