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被擊碎的童話

(2005-01-01 03:42:38) 下一個
秋天來了,天空漸漸高遠,溪水變涼,樹葉在從北方吹來的風中慢慢搖落。 我本該靜下心來讀書的,夏天買來的書堆了厚厚一摞,可是,《見證與愉悅》才看了不幾頁,我卻難以愉悅了。媒體上經濟學家們爭吵正酣,一個被激怒的老板將一位教授告上了法庭,幾位主張“產權明晰”的學者和官員,在大聲為富人辯護,為富人財產的合法性論證,強調富人的稀缺和可貴,要求人們“善待為社會作出貢獻的人” 。 我卻想起了顧城,想起了“一輩子窮得都在為錢發愁”的顧城,就是那位寫下了“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來尋找光明”的詩人。我搞不清楚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他,我也不懂為何一想起他就滿懷悵惘。我從書架上把與詩人有關的幾本書找出來,有《英兒》,有《顧城絕命之謎》,《幻滅激流島》,還有顧城的姐姐顧鄉寫的一本書——就這樣,我又重新麵對了1993年 10月南太平洋上的那座小島,重新麵對了顧城的自戕。 讓我吃驚的是,盡管時間已過去了11年,盡管我以為自己在人世的艱難中被打磨得足夠堅強,可是,這起事件仍然像當初一樣令我目瞪口呆,依然像一把重錘砸向我的胸口,我聽見自己的心在驚怵中戰栗。如果不是顧城的書信和筆跡,如果不是幾位當事人言行的相互印證,如果不是白紙黑字字字泣血,我真是不敢相信,人心可以這樣涼,可以這樣冷,人可以這樣對待自己愛過的人。 我想生存 想稻穀和蔬菜 想用一間銀白的房子 來貯藏陽光 想讓窗台 鋪滿太陽花 和秋天的楓葉 想在一片靜默中 注視鳥雀 讓我的心也飛上屋簷 讀著這首詩,望著顧城戴一頂高高帽子的照片,望著他那雙孩子樣單純的大眼睛,我隻有悲歎:詩人弱矣,時代與人心堅硬如鐵。紅塵滾滾的如今,實用和機巧才是人們的法則,權力與財富,正享受著萬眾景仰和盛情追捧,像他那樣“天性率真,不懂世故” ,他能生存嗎? 顧城一向被稱為“童話詩人” 。依他當年的詩歌成就和天分、學養,如果他肯妥協和將就,他也可以像其他移居國外的詩人一樣,周旋於歐洲和美國的一些大城市,靠寫作和講學所得為生。可是,他卻不願在城市久居,東尋西覓,最後登上了遠僻的激流島。他在島上養雞、飼兔、修蓋房子。他想與天和地更接近一些,願意過一種自然、自由的生活。僅是如此,倒也罷了。可他還非要把英兒接來,讓她和妻子謝燁與自己一塊生活。在那個孤懸海外的小島上,在蔚藍色的大海與蔚藍色的天空之間,他愛她們倆人,她們倆人也愛他,她們倆還彼此親如姐妹。這在常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幾乎等於荒唐了。可老天不知是對顧城格外開恩,還是欲擒故縱,竟就成全了顧城,竟讓這種事情在小島上發生了——顧城哪裏是在修蓋房子,他是在搭建自己的夢想,是在構造自己的童話。有那麽一段時間,他幸福得都有些飄飄欲仙了。 可是,他以為自然而美好的事情,別人可沒有同感;他視如“聖地”傾注了汗水和心血的房子,在英兒眼裏不過是個“撈什子” ;他自己養雞飼兔樂在其中,人家與他一塊做幾天嚐嚐新鮮還行,經年累月哪裏消受得起?無論是謝燁,還是英兒,都是在城市裏長大的女人啊。再說了,兩個女人同愛一個男人很有可能,可怎麽才能讓她們和睦相處?還親如姐妹?所以,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別扭” ,就不合常理,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破碎的結局。幸福肯定是短暫的,童話隻能活在童話裏,這個世界上哪有不醒的美夢啊。等到一個機會,謝燁幾乎是脅迫著顧城到德國講學去了,她再也受不了這種日子了。顧城呢,他是那樣不願離開小島,離開這個夢境,可最後想想去講學能掙好幾萬馬克,回來可以蓋一個“白房子” ,就千哄萬勸英兒,說自己去去就回,“你要是想我,我馬上飛回來” 。送走謝燁和顧城,英兒恨恨而歸。不久,她就“跟島上一個英國人跑了” 。 英兒“出走” ,讓顧城像“瘋”了一般,他滿世界在找,甚至跑回北京來找,可哪裏找得到?更不幸的是,與他“同甘共苦十年”的謝燁也變了,和一個陳姓工程師“好上了” 。顧城遭到了雙重的背棄。當1993年9月末,顧城千裏萬裏回到激流島,再次站在他那所房子麵前時,那真是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 。他沒有辦法讓自己在這所房子裏住下,因為房子裏到處都是英兒的影子,到處都有他們3人一同生活的以往。他暫時住在姐姐顧鄉家裏,他用垂亡之人的深情,於絕望中努力著,想把謝燁留在身邊,他幾乎是哀求了。可“逛超市能5個小時不出”的謝燁,這時已隻想著陳工程師的“精明”、“會開車”、“房子布置得雅致考究”和“全身名牌衣服” ,她隻想把她和顧城唯一的兒子木耳帶走。她不僅不再愛顧城,不再留戀過去的一切,甚至一點也不顧忌丈夫的感受,在與顧城還未辦理離婚手續的情況下,就要把陳工程師接上島來。 我想畫下早晨 畫下露水所能看見的微笑 畫下所有年輕的 沒有痛苦的愛情 畫下想象中 我的愛人 她沒有見過陰雲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顏色 她永遠看著我 永遠,看著 絕不會忽然掉過頭去 …… 這是顧城早年寫下的一首詩,他曾念給謝燁聽,文昕在她的書中記下了這感人的一幕。可現在讀這首詩,我就像在讀一卦不祥的占卜,在念一則凶險的預告,在聽一陣從遠方滾來的驚雷。是啊,沒有痛苦的愛情,以及眼睛裏沒有陰雲隻有晴空顏色的她,隻在想象和童話中,才能找到;也隻有在童話和想象中,她才會永遠看著我,看著,絕不會掉過頭去。而現實中的女人,生活中的愛情,是會變的,當時代“掉過頭去”的時候,女人或早或晚都要跟著改向的。因為,女人是務實的,她們誰也受不了自己的丈夫為某種理想總是“固守窮困” ,誰也受不了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男人。 詩人是什麽人?詩歌是什麽?我為什麽會在此時這樣懷念一位故去11年的詩人?裏爾克在一首詩中寫道:“它征服了他們 / 迫使他們在死亡和生命麵前跪伏 ∕ 他們雙膝彎成的直角 ∕ 賦予世界一個全新的尺度” 。許多詩人的作品,還有他們的經曆和痛苦告訴我們,詩人是人類和上帝共同挑選出來的一種人,他是上帝的信使,帶來上天對人的祝福以及譴責;他又是人類的憂鬱歌手,向茫茫宇宙和未知的主宰傾訴人的苦難、無奈和希冀。他領受了為芸芸眾生尋找神跡和聖寵的命令,他是想把天堂拉近地麵的人。他的每一部作品、每一首詩,都是對凡俗人生的超拔,都是向危險邊界的衝鋒。在真正的詩人那裏,在他的作品麵前,我們感動了,困擾我們多年的思慮,被詩人點破,鬱結已久的心聲,詩人代我們表述出來——我們應該感激詩人的,因為他替我們遭難、受苦、肩負起整個世界的重壓。當我們在生活中忙忙碌碌斤斤計較時,詩人在為我們思索、回憶、禱告,在時代劇烈變革的大潮中,詩人孤燈一盞,為我們采擷越來越罕見的“彩色貝殼” 。 詩人的使命,注定了他們與世界的緊張關係,他們無法過和常人一樣的生活。對神跡的追尋,形而上問題的艱澀,推敲語言和詩歌韻律的勞作,往往使他們狂熱而憔悴。他們需要安靜,他們害怕噪音。可生活的紛亂和世事的煩擾,經常是難免的,厚顏並且頑固。為了寫下一句詩,為了記下一個稍縱即逝的靈感,詩人得拚命趕開破窗而入的喧鬧,千方百計躲開打擾和誘惑。可以說,真正偉大的詩作,都是詩人在與人世以及自我的激烈衝突中誕生的,都是詩人揪著頭發蘸著從傷口裏流出的血寫就的。自然,對這種和世界與生俱來的不和,對這種“古老的敵意” ,詩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11年前的那個秋天,顧城要告別歐羅巴和美國,返回激流島,返回他親手修蓋的房子,返回他那已被擊碎的童話。翻檢詩人最後半個月留下的短章,每個人都能看出,這時的顧城還是想活的,他不忍心,他還抱有期望。他之想方設法挽留謝燁,今天看來,實在是於無奈和絕望中放棄了一個詩人的高傲,他在向不義的人間妥協,他在和這個庸俗、健忘、物利的世界的代表談判,並且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線。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顧城最後時日的期待和努力,又是在同早已注定的命運抗爭,在與步步逼近的死亡肉搏,在和已張開血盆大口的毀滅之獸決鬥。他多希望謝燁能留下來,能幫幫他,能多看他幾眼啊!謝燁,是詩人與這個世界的唯一紐帶,在她身上,寄托著詩人最深切的感情,無數難忘的時光、回憶和美麗的向往,她一直就是他的“命” 。如果她真的走了,詩人必死無疑。 可是,在這最後的鬥爭中,顧城失敗了,他所有的努力都被宣告徒勞。他眼睜睜地看著曾經那樣愛他、欣賞他、保護他的妻子當真“掉過頭去” ;在遠方,那曾自詡和詩人“同命相牽”的英兒在等著他死;被詩人一向讚美和頌揚的“女兒性” ,最後時刻露出了醜陋、邪惡和猙獰。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麽能比1993年那座孤島上詩人遭受的磨難更深重的人間磨難,還有怎樣一種背棄,比詩人遭到的背棄更低劣、更凶殘、更讓人心寒齒冷。是的,時間已過去11年了,在這樣一個陰晴不定的秋天,我再次震驚於詩人遭遇的悲慘和孤苦無助。一個那樣天真、善意、靦腆的人,一個給世間留下那麽多溫情而美麗詩句的人,一個癡情歌唱女人是“上天無塵的花朵” 的人,竟遭到了多半來自女人的厭惡、背離和唾棄。 這雖然是一篇祭文,雖然寫到這裏我已有太多的傷感,可即使這樣,我也無意為顧城砍向謝燁的一斧辯解。那的確是一個瘋狂的舉動,是不人道和野蠻的,並且絕對應該受到譴責。無論怎樣,既然謝燁已經不愛顧城,她就有追求自己新生活的權利。在許多次爭吵中,謝燁讓顧城想想當初她不就容忍了英兒嗎,為什麽現在你就不給我自由?顯然,此話也有道理。但是,這麽多年來,每當提起顧城,總有人把那最終的毀滅當一突發事件看待,他們不去探究這一悲劇的內在原委,僅看現象就責罵顧城是“瘋子”和“慘無人道” 。我很奇怪,這些人有那麽忙嗎?他們是沒有時間,還是沒有同情,他們為什麽不稍微仔細辨認一下這起不幸事件呢?其實,任何一位讀了這起事件的相關材料(這些材料已被整理、出版的不少)的人,都會清楚地看到,顧城是怎樣一步步被逼向瘋狂的,是在怎樣一種汙濁、醜惡的情勢下,詩人才失去了最後的理智。他是不該傷害謝燁,可在這之前,他早已被戳得萬箭穿心;他是太不理智、太野蠻了,可無論是英兒,還是謝燁,早就一個在“等著他死” ,一個不僅說出了口,而且用行動逼顧城去死;他是應該受到譴責,他的舉動是太不人道了,可是,同樣應受譴責、同樣不人道的還有誰? 當然,過多地糾纏於細節,也是沒有意義的。顧城的不幸,緣於他在性格深處與這個世界的對立,緣於他有太多的憧憬、向往和夢想,而這些向往和渴念無一不與生活的規則悖逆。這起悲劇事件的真正原凶,是埋藏在每個人人性深處的自私。讓我不解的是,這種製造了無數人間慘禍的自私,而今非但不受文明人類的抑製,反而登堂入室,成為響徹大江南北的跨世紀主旋律,於是,它變得越來越有市場,越來越氣慨昂揚,也越來越厚顏無恥。所以,我也終於明白,在這樣的世界上,在人群中,有一種人是 “不適宜活”的——像卡夫卡,活到42歲,剛想到和正常人一樣生活了,肺炎就奪去了生命;像葦岸,一直堅持素食,身體虛弱,遵醫囑才吃了點葷食,大限已至;像顧城,逃到天邊,逃到大洋上,逃到小島深處並總算醒悟自己是一個男孩的父親“想過日子”了,死期便到了。 我啞然,黯然,同時對人世鋼鐵般的邏輯感到敬佩。靜寂中,我更清晰地聽見了外界的喧嘩,更聽清了富人的笑聲,也更聽清了學者和官員們為財富爭辯的激情。我想,一生清貧的顧城,如果活到今天,也許更痛苦,更覺著人世與他處處作對,也許還要遭到更多的背棄。他走了,他走了11 年了,也許還是件幸事。 願他在天之靈安息! 或許,他在那裏寫下的童話更美麗,更清澈,上帝也喜歡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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