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安靜

世事煩亂多憂,外不能省其身,內不能察其誌,啾啾然無以排擾,唯有素筆書胸臆。字裏藏廬焚香,心內淡然飄遠。采丹青渲雅意,握點滴現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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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轉貼:周振甫《詩詞例話》“用事”

(2010-05-03 12:35:43) 下一個




  李商隱《淚》:“永巷長年怨綺羅①,離情終日思風波;湘江竹上痕無限②,峴首碑前灑幾多③;人去紫台秋人塞④,兵殘楚帳夜聞歌⑤;朝來灞水橋邊問⑥,未抵青袍送玉珂。”⑦何焯批:“峴首、湘江,生死之感也;出塞、楚歌,絕域之悲、夭亡之痛也;凡此皆傷心之事,然豈若灞水橋邊,以青袍寒士而送玉珂貴客尤極可悲可痛乎?”“前皆借事為詞,落句方結出本意。”朱彝尊批:“句句是淚,不是哭。八句七事,律之變也。予謂不然。若七事平列,則通首皆是死句,落韻 ‘未抵’二字亦轉不下矣。此是以上六句興下二句也。”(《李義山詩集輯評》卷中)

  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⑧》:“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⑨。啼到春歸無啼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⑩;看燕燕,送歸妾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⑿,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表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⒀。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王國堆《人間詞話》)

①永巷:漢時宮中長巷,以關閉失寵的貴婦或得罪的宮女。 ②舜的二妃在舜死後淚灑湘竹。 ③晉朝羊祜死後,在峴首山上建碑,人們哀悼他,見碑流淚。 ④王昭君嫁給南匈奴單於,在秋風入塞時到匈奴的紫宮去。 ⑤項羽在垓下被漢軍所圍,聽見漢軍皆唱楚歌,認為楚地皆為漢所得。 ⑥灞橋在長安灞水上,為唐人送別處。 ⑦珂:馬的口勒,口勒鑲玉,指貴人。 ⑧辛茂嘉當是謫官到遠處去,所以曆舉許多恨事來送別。 ⑨作者認為鵜鴂、杜鵑是兩種鳥,都鳴聲悲切。鷓鴣的叫聲像“行不得也哥哥”。 ⑩指王昭君出塞和番,她從漢朝的長門宮出來,坐著翠輦,離開漢朝宮闕,閼即宮門外的望樓。 ⑾衛莊公妾的兒子被殺,莊公妻莊薑送她回娘家去,當時回去後不能再相見,莊薑作了《燕燕》詩。 ⑿漢朝李陵,同匈奴作戰,戰敗投降,身名都毀了。相傳他同老友蘇武在河橋上分別,蘇武被拘在匈奴,得到放回。李陵和蘇武一別,永不可再見了。 ⒀荊軻去刺秦王,燕太子丹和他的客人在易水上送別,都穿著白衣冠。荊軻唱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用事就是用典,詩詞要不要用典,不能一概而論。鍾嶸《詩品》說:“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這是說,詩是表達情性的,即抒情的,不需要用典,又舉出詩中名句,都是白描,不用典的;至於治國的大文章,要總結過去的經驗,或序述或駁辯,要考查過去的事跡,那都需要用事。這裏,鍾嶸是反對在抒情詩裏用事的。他的話有針對性,針對當時“文章殆同書鈔”的毛病說的,自然是正確的。倘就抒情詩能不能用典說,可分兩方麵:一是寫景抒情,以寫景為主的,不該用典,用典不容易把景物的特點描繪出來,這就造成隔膜,即王國維所反對的用代字,鍾嶸舉出的名句,都是即景抒情的,都不用典。一是以抒情為主的,所抒發的感情又比較複雜深厚,比方對國家的、人生的、個人遭遇的種種感觸,這種感情要在格律詩裏表達出來,受到字數的限製,或者在當時有些話不便明說,這時,正可借用過去的事,來表達不便明說的或不容易用幾句話來說出的感情,用事在這時候才需要。所以王國維一方麵反對用代字,另一方麵又竭力讚美辛棄疾用了不少故事的《賀新郎》詞。不過這裏有一個限度,就是作者確實有這種豐富的感情要表達,才適應用事。倘作者並沒有這種豐富的感情,為了賣弄博學,堆砌了許多典故,那就不行,所以不該“有意為之”,即不是為用事而用事才好。

  就以上的兩首說,都含有對國事的、身世的感慨。李商隱的一首,以青袍寒士送玉珂貴客,可悲可痛為什麽會超過上麵所舉的各事呢?為什麽會聯想到以上的各事呢?古代的士子往往用婦女來自比,士子在政治上的失意,受排擠,貶斥在外,往往用婦女的被幽禁、昭君出塞來作比;當時政治上的挫折,流放的悲哀,有的用 “四麵楚歌”來比,有的有生離死別的悲痛。用這些故事,正表達這樣的感情。所以在這些故事裏寄托著這種身世遭遇的感觸。辛棄疾的一首,張惠言說:“茂嘉蓋以得罪謫徙,故有是言。”這話大概可靠,所以詞裏寫了四件生離死別的事,表示他們兄弟這一別,很難再見。用了李陵的事,可能指茂嘉的得罪說的,用王昭君出塞的事,既聯係謫徙,又可能有在政治上不能施展抱負的感慨,跟李商隱的用這一故事的含意相似。其他兩事都含有遭際不幸的意味。王國維讚賞他“語語有境界”,境界是指情景結合說的,正說明用這四件故事是同作者當時的心情結合著的。他不是寫一般的離別感情,不用這些故事就表達不出來。再有這樣用典,不是簡單地講昭君出塞,而是寫昭君離長門宮,坐翠輦,辭漢宮,一路馬上琵琶,出關而又用“黑”字來表達心情,所以能構成一種意境。



  李商隱《昨夜》:“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何焯批:“此言失意之中,不堪加以悼亡也。又加甚也,故著‘不辭’二字。”(《李義山詩集輯評》卷中)

  辛棄疾《賀新郎》:“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隻今餘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裏,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樓敬思雲:“稼軒驅使《莊》《騷》經史,無一點斧鑿痕,筆力甚峭。”(唐圭璋《宋詞三百首箋》)

  用事有比較明顯的,像上節舉的兩例便是。有不明顯的,把用的典故融化在詩句裏,幾乎看不出在用典的,這裏所舉的兩例便是。這就像鹽融化在水裏,看不出鹽而有鹽味。像李商隱的詩“不辭鶗鴂妒年芳”,本於屈原《離騷》:“恐鶗鴂之先鳴兮,使百草為之不芳。”鶗鴂就是杜鵑,杜鵑鳥叫的時候,正是春盡花落,所以即使不知這句在用典,同樣也可以體會,不嫌春盡花落,暗指不嫌自己的青春銷逝,事業無成。“但惜流塵暗燭房”,但可惜流動的灰塵使點燭的房內暗了,這是指哀悼妻子的死去,暗用潘嶽《悼亡詩》的“床空委清塵”,這已看不出用典。最後“桂花吹斷月中香”,用月中有桂樹的神話,但看作在月光中狂風吹折桂枝也可比喻悼亡。這首詩開頭結尾兩句不當作用典也可以理解,但還有用典的痕跡,隻有第二句已經看不出用典痕跡,下麵一首,有的話也看不出用典的痕跡。

  辛棄疾的一首,“甚矣”句用《論語•述而》:“甚矣吾衰也。”“白發”句用李白《秋浦歌》;“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能令公喜”用《世說新語• 寵禮》裏講的王恂、郗超兩人做桓溫的幕僚,“能令公喜,能令公怒。”能夠使桓溫或喜或怒,辛棄疾活用這句話,作能使我喜。“我見”句本於《新唐書•魏征傳》太宗說魏征“我但見其嫵媚耳”。“一尊”句本於陶淵明《停雲》詩:“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江左”句本於蘇軾《和陶》:“江左風流人,醉中亦求名。”“豈識”句本於杜甫《晦日尋崔戢李封》:“濁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不恨古人”兩句,本於《南史•張融傳》;“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這首詞裏用了這許多出典,除了“淵明《停雲》詩就”和“江左”兩處一看就知有出典外,其他各處幾乎看不出在用典,把出典都融化在詞裏,即使不知道這些出典,同樣可以理解,正如水中著鹽了。

  鹽融化在水裏,雖看不到鹽而有鹽味。把典故融化在詩詞裏,雖痕跡不露而這些出典的用意有的也包含在詞裏。如“甚矣吾衰矣”,原句不光歎老,歎所誌無成,這個意味就由出典帶到詞裏。“能令公喜”,原句是指桓溫對兩位幕僚的賞識,這個意味帶到詞裏,成了作者對青山的賞識,把原意變了,原意是賞識人才,這裏變成賞識青山,難道沒有人才可以賞識嗎?因為“江左沉酣求名者”,隻知求名求利,所以作者不賞識他們,隻好去賞識青山,反過來,也隻有青山能賞識他,這裏含有很深的感慨。是不是當時沒有人才呢?“想淵明《停雲》詩就”,在想念親友,說明當時的人才和作者都不在一起,因此除懷念親友外,感歎隻有二三子知我,見知我的人少。“雲飛風起”大概聯係到“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就把出處的政治意味帶到詞裏來了。在那樣時代,自己本可為國效勞,雖古人也未敢多讓,所以有不恨古人吾不見的氣概。那末,把出典融化在詞裏,也把出典中的某些意味融化在詞裏,可以豐富詞的意味,使詞的意味更濃厚,可供體味。

  用典還有一種,像用雞湯煮菜,把浮在湯上的油膩取去,使它淨化,這樣煮的菜有鮮味而無油膩。像李白《宮中行樂詞》:“隻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紀昀批:“用巫山事無跡。”(《瀛奎律髓》卷五)巫山事就是用宋玉《高唐賦》裏講楚王夢見神女,神女願薦枕席,臨去時說“旦為行雲,暮為行雨。”後來“雲雨” 往往連用,含有指男女之事的意味。李白在這裏,去掉“雨”字,隻取“雲”字,又把它改為“化作彩雲飛”,把這個典故淨化了,把它本身所帶有的男女之事的油膩去掉了,這比水中著鹽的用典顯得更高明了。



  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李義山詩:“可憐夜半虛前席①,不問蒼生②問鬼神。”雖說賈誼,然反其意而用之矣。林和靖詩:“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③。”雖說相如,亦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學業高人,超越尋常拘孿之見,不規規然蹈襲前人陳跡者,何以臻此。(嚴有翼《藝苑雌黃》)

  李義山詠《賈生》雲:“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馬子才④詠《文帝》雲:“可憐一覺登天夢,不夢商岩夢棹郎⑤。”雖同一律,皆有新意。(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

①虛前席:讓出前麵的座位,指漢文帝接見賈生,向他問鬼神的事。 ②蒼生:百姓。 ③茂陵:漢武帝的陵墓,這裏借來指漢武帝。司馬相如病死後,漢武帝派人到他家裏去找遺稿,家裏說有一篇《封禪書》。古代天子到泰山上去祭天地,告成功,稱封禪。《封禪書》勸漢武帝去封禪,有迎合漢武帝好大喜功的意思。 ④馬子才:宋詩人馬存字。 ⑤商岩:商朝的賢人傅說,在傅岩地方作泥水匠。商朝的高宗知道了,推說他夢裏看到一位賢人,形狀怎樣的,便把傅說找來,立為國相,國家大治。棹郎:培皇家劃船的黃頭郎。相傳漢文帝在夢裏要上天,上不去,有一個黃頭郎把他推了上去。漢文帝回頭看到他的衣帶後有個洞。後來漢文帝在黃頭郎中看到一人,衣帶後有個洞,問他姓名叫鄧通,漢文帝認為鄧就是登天的登,便非常寵愛他。

  詩人用故事,往往借古喻今,有寄托,這樣才有意義。李商隱用了賈誼的故事。賈誼是漢初的政治家,受到大臣的排擠,放逐在外。漢文帝想到他的才能,召他回來,在夜半讓出前麵的座位來接待他,問他鬼神之事。要是直接引用這個故事,就是正麵說;這詩卻從這件事發感慨,感歎漢文帝不向賈生問百姓的事卻問鬼神的事,感歎漢文帝明知賈生的才能卻不能用他,這就是反用故事。林逋用了司馬相如的故事,司馬相如退職家居,臨死前還寫《封禪書》來討好漢武帝,迎合他好大喜功的心理,林逋反用這個故事,說要是皇帝他日來求遺稿,他自喜沒有封禪書,說明他不想討好皇帝,表示他的高潔的品格。這裏也引了馬存的詩,它同李商隱的詩寫法一樣,也是反用,不過他不光是反用,還有反襯作用,就是把反用和反襯結合起來。漢文帝夢見棹郎鄧通,詩裏不是直用其事,是反其意而用之,含有他不該夢見鄧通的意思。再寫商朝高宗的夢見傅說來做反襯,這就見得漢文帝不如商朝高宗。因為鄧通是個小人,漢文帝寵愛他,賜給他銅山,允許他自己可以鑄錢,這對國家和人民在經濟上都會帶來損害,商朝高宗任用賢人傅說,對國家和人民都有利。馬存運用了反用和反襯的手法,含蓄地表達了他對漢文帝的批判,是有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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