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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小說《晨芳2112》上部

(2012-12-12 07:27:30) 下一個

晨芳2112

 

作者 虔謙 

 

本小說年代背景在100年後;故事純屬虛構,如有任何人名、地名、事件等等的雷同,純屬巧合。 

 

 

 

一個巨人,站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他手裏拿著一個飛盤。“去吧,飛吧,試試你的運氣。”巨人笑著,用力把飛盤甩出。飛盤閃著光,旋轉著飛起來了。它眼看著就要飛出巨人的視線,卻仿佛在哪個點上碰到了點什麽,或是它自己的身上缺了/多了點什麽,繞了個大圈,它竟折轉了回來,最後無力地墜落在了巨人腳下。 

 

1 

 

晚霞滿天,像花一樣絢爛,像血一樣慘烈,絢爛和慘烈中又透露出一種誘惑。

屋裏朝西的窗戶一側堆著紮營露宿的物品:露天帳篷,防水被單,塞滿了水瓶和幹糧的背包……萬晨芳,這個二十四歲的姑娘站立窗前,出了神地遠眺西天。不多時,她咬了咬嘴唇,騰地轉過了身來。

“我現在就去跟他們交涉!”她對已經在離她幾步遠處站了好幾分鍾的方祥雲說。

“不行,你這樣去很危險!”方祥雲睜大了布滿紅絲的眼睛,他額頭上的青筋也因為發急而暴出。

“危險又如何?死對我就是生。再說了,他們要抓我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萬晨芳神情淡然。把生和死等同起來的時候,人大約就是那樣的表情。

“你不要執迷不悟好不好?”方祥雲搶前一步。“你的那些什麽前世今生夢完全是你給自己的包袱,既荒唐又虛妄!” 

方祥雲說的“荒唐又虛妄”,指的是萬晨芳一直堅信的一件事:她的前世犯了難以饒恕的過錯。

他和萬晨芳是大學同學。他們的愛情也開始於大學。後來他們一起到了一家很大的地產公司工作。兩個月前,他們參加了進駐天安街的運動。很快,萬晨芳成了運動的核心骨幹。 

天安市據說是四千多年前帝王最心儀的避暑地。天安街原本是一條古色古香的街。萬晨芳、方祥雲還是孩童的時候,街道兩旁都是木製結構樓房,一般都是兩層到三層。這些樓房有小吃店、小用品店、小理發店和小書店小工藝店等等。樓和樓之間長著一些很別致的樹:珙桐、藍花楹,還有楓樹。他們和其他孩子們一起常在那些形狀各異的大樹間和溫馨熱鬧的小店裏穿梭玩耍。雖然沒有留傳下來的書中所描繪的“泥土”童年那麽幸運,但是借著那些樹和被樹遮掩著的小店,他們的童年離自然也不算太遠。街道很幹淨,偶爾有人扔掉了手裏的紙頭或者是其他什麽雜物,會有人過來把它們收拾到一邊去。萬晨芳記得清楚,有個叫安大伯的,特別勤快,總是自動地在街上維持清潔。

 

後來幾家大公司進駐了天安街。所有小樓房,連同那些會開花、會變色的樹一起被拆、被砍一空。街道拓寬了許多,望不到頂部的高樓拔地而起。方祥雲和萬晨芳所在的龍發地產公司,就位於其中的一棟六十層高樓裏。天安街上很少行人了,更少有普通百姓。能在這條堂皇大道上露臉的,大多是有模有樣、中產階層以上的人。 

進駐天安街運動緣起於一家大公司解雇十二名員工。在這之前它已經解雇了十二名,另幾家公司也跟著解雇。解雇風此起彼伏,因為人工工作越來越被自動化工作所代替。沒有被解雇的人大多轉型為技術支持。被解雇的人們很難再找到新工作,有的硬著頭皮學新東西,有的咬咬牙找粗活幹,剩下的就隻有鬱悶在家。沒多久就傳出有兩個被解雇員工自殺身亡 ------ 他們跑到一棟高樓的頂層就這麽往下跳…… 慘啊,那個景象。一群有工資領的人捂著鼻子走過,有的神情漠然,有的眼裏射出來一種不屑甚至厭惡。

從那一堆模糊的血肉旁走過,漠然和不屑,漠然和厭惡之間有差別麽?方祥雲問自己。 

進駐天安街的行動開始以後,很快得到各地響應,靜坐示威活動擴大到許多省市。示威者抗議無業和社會不均,提出創造更多工作機會,提高社會和諧度和生活質量的訴求。

方祥雲一開始並不積極。他雖然同意運動的主旨,但是他不相信這運動會有什麽用。萬晨芳不同。她認為認定對的事就要努力去做,做了就有希望,不做永遠沒有成的那一天。方祥雲一來是被感染,二來不放心萬晨芳一人在外,於是便參加了進來。開始後不久,有一天,在細雨綿綿底下,萬晨芳第一次和方祥雲講起了她的前世今生的事。那一天,天有些涼,萬晨芳坐在大樓外圍一個避雨處。沒有塑料布,她把塑料布給了另外的靜坐示威者。

“你為什麽不把塑料布留給自己,畢竟他是男的。”方祥雲靠近她,幫她抹去臉上的雨水。

“我的褲子比他的防水。你把塑料布給妮妮,原來因為她是女的!”萬晨芳說著,笑了兩聲,咳了四聲。

方祥雲看著她凍得發紫的嘴唇,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能給她他的衣服,因為他身上的衣服也是濕的。“這天氣預報,根本不準麽!”他看看天,看看地,最後看看身邊臉色發紫的萬晨芳,嘴唇動了動。

“我知道你想叫我打退堂鼓,想都別想!”萬晨芳封住了他的口。 

方祥雲並沒想真的打退堂鼓,但是這進駐天安街的行動卻真的是因了萬晨芳他才跟進的。他本是一個有意和世事保持距離的人,特別是政治一類的世事。家史追溯到最早,他的祖宗前輩們曾經是紅軍、八路軍和解放軍,還有共產黨的地下工作人員。他們都信仰共產主義,誓為人間平等,為勞苦大眾的解放而奮鬥。後來他的高曾祖父輩們經曆了一場文化大革命,以為這是再一次重申平等和低層民眾利益的機會。後來,後來他就理不清了,因為,曾祖父輩們起來反對他們的父輩和祖父輩。再後來,祖父輩們被另一批人們打進了監獄…… 感覺自己的家史上,先輩們搞政治,搞經濟,可到頭來什麽也沒做,隻是在兜圈圈,不論初衷是什麽,是共產主義還是資本主義,最後的結果都一樣:一小撮人對大多數的主宰和施壓。他因此對什麽理念都充滿厭倦感。他喜歡自然,喜歡野營。隻有在那叢林密布的山上,湍流激蕩的江邊,那被大雪覆蓋著的、深埋著種子和花香的原野上,他才能感覺到自由的真氣和平等的初衷。 

走過來幾個警察,看著一排披著雨衣還高舉著牌子的人,看著那些淌著水的牌子:有的上麵寫著 “公正,自由,平等,價值”的字樣,有的寫著“停止腐化!反對壟斷和金錢操控!”“我們要工作,提高工資!”等等。 警察看看手表,走過來對萬晨芳說:“你們還有一個半小時。”萬晨芳回答:“到點我們就離開。”

警察剛走,大樓裏就走過來三個人,一高兩矮,穿著雨衣雨靴,徑直走向萬晨芳和方祥雲。

“你們怎麽還不走?”生就一尊酒糟鼻的矮個子說。他因為還很胖,整個身體幾近四方形。

“坐這兒又不犯法,幹嘛要走?”萬晨芳反問。

“不犯法?你們橫在這裏,擋了我們的風水路了。警告你,市裏很快要立法,凡擋商家風水路的,罰坐監牢!” 酒糟矮個子威脅說。“風水是有科學根據的。”下巴長著一撮毛的矮個子過來補充。

 “大自然的風和水屬於大家。有本事,把風放你家試試!”方祥雲忍不住憤慲發聲。

“大房地產家,看見風都會紅眼呀?有沒有想過把大峽穀買了去,那裏風水一把抓。”萬晨芳說完,哈哈笑了起來。萬晨芳哈哈大笑時,會讓人感到周遭的風都在波動。

“哼,你們別神氣,走著瞧。”酒糟矮個子說。

萬晨芳跟沒聽見似的,把頭一甩,不再理會那三個男人。

那三個人臨離開前,一直不出聲的高個子對萬晨芳說道:“順便提醒你,大峽穀我們也買得起!” 

方祥雲看了看那幾個人在雨中也顯得硬梆梆的背影,捅了萬晨芳一下:“晨芳,我看咱們還是撤吧。”

“他們都要買大峽穀了,我們怎麽能撤?你是不是沒有信心?”萬晨芳看著方祥雲。

“不是。你看這雨……

“雨很快就會停下來。”萬晨芳掏出手機來撥了撥。“你知道現在全國有多少地方的人和我們一起靜坐示威嗎?四十九個城市!得道多助,天堂可以在地上實現,我們要堅持到那一天。”

天堂可以在地上實現,這句話方祥雲聽萬晨芳說了好幾次了。“你怎麽知道?”他問。

“是我讀聖經的感覺。耶穌的祈禱文就是:願神的意誌行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樣。”每次提到聖經和耶穌,萬晨芳就會露出一種虔誠到幾乎是天真爛漫的神情。

 

2

 

方祥雲含情脈脈看著萬晨芳,點了點頭:“我知道。我隻是不願意看著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這麽深地卷進這個旋渦裏。”

“我這樣的女孩子?我是什麽樣的女孩子,你知道麽?”萬晨芳問,露出一種異樣的目光。

聽她這麽問,方祥雲有些納悶。“認識你這麽久了,我怎麽會不知道你?”

“那,我是怎樣的女孩子?”萬晨芳又問。

方祥雲端詳著她。有時候,他覺得她不像個女孩子,比如剛才和那些男人周旋的時候,或者領頭在示威者中間演講的時候。但是更多的時候,她那種俏皮中隱含著體貼和大度的笑,她在他麵前時不時露出的溫順,讓他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女人的女人。

“純真,善良,溫柔,勇敢……”他羅列著她的優點,萬晨芳卻在一邊連連搖頭。

“怎麽,我說得不對?”

萬晨芳露出一絲苦笑:“也許我這輩子是這樣的……

“那就得了,上輩子是沒有影的事。”

萬晨芳微微歎了口氣,仰頭看了看天。“雨停了。”她說。

 

其實雨還沒有停。柔細如飄絮的雨絲還在紛揚。太陽從雲端露出來的時候,你能看到一幅奇異的太陽雨景象。

“祥雲,”她喚道,聲音輕柔得有如那飄灑的雨絲。

“嗯?”他也輕聲應答。

“我這一年多來一直做著一個同樣的夢。”

“什麽夢?”方祥雲很少做夢,夢對他沒有多少意義,因為他不相信它們有任何意味或象征。

“你讀曆史書,知道以前有一個南天門事件?”

“知道。”

“我夢見我就是那個事件的主角。”

“哦?”方祥雲麵帶幽默地笑了一聲。“那時候你是女的還是男的?”

“你這麽問什麽意思?又來重男輕女了?”萬晨芳尖峭的眼睛盯著方祥雲的眼睛轉。

方祥雲結巴起來:“就,就問一問麽,幹嘛這麽認真?”

萬晨芳的眼睛變得水靈起來,柔和起來。她噗嗤一聲,不過沒笑出來。

方祥雲傻傻地望著她那寬容的雙唇和溢滿仁慈的目光,每當看到她的那副神態,他就體會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舒服感:自在,自如,寬慰和幸福。

 

萬晨芳說的南天門事件,指的是一百多年前發生在行政中心南天市的巨大廣場南天門廣場的示威抗議事件。抗議事件緣起一個叫龍清波的政治犯被處死。那時候人們聚集廣場,宣示自由、人權和民主。運動的主要組織和領導者是一個叫邵曉紅的姑娘。示威進行到第八天,當局警告示威群眾:立刻撤出南天門廣場,否則將武力驅散。

“武力驅散?”邵曉紅和運動的另幾位領導者說:“那不是正好?龍清波被槍殺,所以才有我們這次的南天門示威。臨近省份也跟著示威。假如他們真敢動武,那麽他們會自掘墳墓,因為那時候會有更多的人悲憤,更多的人被激怒!”邵曉紅越說越激昂。

有人說這樣不好,人命關天,保護示威者的安全要緊。

“示威者的安全?在一個高壓的地方,怕死不示威。我們挺身來到這個地方做抗爭,就得把安全置之度外。”邵曉紅回答。 

邵曉紅聽不進去一切主張暫時撤離的意見,也拒絕下達任何後撤的命令。那天傍晚,槍聲爆炸聲四起,硝煙彌漫市區,喊聲響徹南天門廣場。

血,四濺的血在昏晦的光下閃爍……
 

“那一次,許多人死了,可我還活著。”萬晨芳說;看見方祥雲那愕然的目光,又補充說:“是的,我就是那個該死的邵曉紅。”

 

3

 

“我早該和成千示威者一起死的,可我沒有,我苟且偷生活了一輩子,我活了九十歲,真是老而不死是為賊啊!”

方祥雲好容易才控製住笑意,評了一句:“是孔子的話嗎?”

“忘了是還是不是了。”

方祥雲終於忍不住捂著臉笑了起來。

“你再這樣不嚴肅,我以後什麽也不說了。”萬晨芳有些生氣了,因為她告訴方祥雲的,是她心底最大也是最峻酷的秘密,她的心病。

“好好,我不笑。”方祥雲放下手露出臉來。“可是你不知道你的說法有多麽……跟誰講誰都不會信的。你怎麽就能根據一個夢就說你是誰誰,的……轉世!還為這個虛無的想象背起十字架!”

“你不信,那我告訴你,我夢中的情景,包括人名,和當時的一模一樣。”

“那是因為 ------ 你讀過那個曆史的對不對?”

“我沒讀過,不知道那些人,不知道當時的細節。我是真的沒得解釋。”

“你知道我根本不信什麽夢和轉世,都是主觀臆測,沒有客觀依據。”方祥雲祖傳的血液裏寫著幾個字:不信神,不信鬼…… 

方祥雲不相信萬晨芳所講的,可萬晨芳卻真的被他說中:她為那個夢和她的推斷,為一百多年前的一次群眾運動背起了十字架。而方祥雲,一個本來對政治不敬而遠之的人,因了萬晨芳的十字架而背起另一付十字架。 

萬晨芳改寫將近三百年前那首《國際歌》的歌詞,在靜坐場地唱了起來。有的人知道那歌,會唱;更多的人不知道,隻能跟著高聲哼哼。

“你還要搞共產主義麽?”有路過的人問。

“不是共產主義,是公正主義。”萬晨芳回答。

“看你也有吃有穿的,社會怎麽對你不公正了?”對方問。

萬晨芳上下看了看對方。“你眼睛有問題麽?”她把手往遠處一指,“你沒看見有人家裏放著汽艇,可更多的人沒有房子住?有的人在那裏操縱鈔票,更多的人在那裏累死累活還養活不了一家人。有人被解雇,有人跳樓,你自己沒看見,還需要來問我麽?”

“世道本來就是少數人掌管多數人。世界人口太多了,無業遊民讓他們自生自滅跳樓去吧。他們跳樓了世道就和諧了。”

這是人話麽?萬晨芳憤怒的眼睛瞪了對方一眼,又冷視著對方那尊像無草的青色岩石般的鼻梁和那鼻梁邊上一顆隆起的黑痣。不是人話,幹嘛要回應呢。她哈哈冷笑了兩聲,說了句:“重演曆史多喜劇。”

 

4

 

運動進行到第四周,有人偷偷告訴萬晨芳,那些利益團體正偷偷和當局策劃全國範圍內突然的武力鎮壓。萬晨芳聽了,心頭一震,暗驚:難道曆史真會原樣重演?!他們的活動完全是和平的,有秩序的,並且一周隻進駐兩天。沒想到商和官竟然會勾結起來策劃武力!

“都什麽年代了,當局還敢使用武力!”她心裏憤恨不平。運動眼看著到了最好的階段,本來應該趁熱打鐵。就這麽刹車,她心裏真是百般的不甘。可是她更不想拿幾千人乃至全國成千上萬人的性命做賭注。她記得那個百年夢裏的血腥情形。舉頭四望,她仿佛能聽到尖銳的汽笛聲,聞到火藥的味道。她即刻召集運動領導層,決定馬上停止進駐,馬上撤離天安街。

領導層裏有人強烈反對撤退,表示不願意就這樣葬送大好的抗爭成果。也有其他一些群眾聞風圍過來,情緒激動地大聲表示他們願意抗爭到底。

“不行的,不行的,大家冷靜些,聽我說。”周圍聲音嘈雜,萬晨芳隻好提高嗓門。“別忘了我們是和平抗爭。和平抗爭就是避免混亂、暴力和流血。這個抗爭最大的成果就是全國範圍內覺醒了的這許多人。我們活下來,是社會發展的一股力量,我們還可以研究新的抗爭形式和策略。假如我們全給殺死了,這個社會就隻能重返一片黑暗。很多時候刹車比衝鋒陷陣難。我們不要一百多年前的悲劇重演。每一次的悲劇,都是一次人心的崩潰和社會的分裂和倒退。趁我們還有機會,趁我們的手機還能工作,趕緊聯係各地各方。”

萬晨芳的話不時被群眾激憤的聲音打斷。好在緊要關頭幾個運動領導漸漸達成共識,最後一致分頭說服不願意離開的群眾。盡管有的勉強,有的嘴裏還在憤怒地自言自語,眾人還是開始有秩序地撤離。見還有人叉腰怒目站在那裏,萬晨芳進一步勸說:“運動一開始我們就申明了,一切行動聽指揮。現在形勢非常緊迫,我命令所有的人,立刻收拾好個人的物品,有秩序地離開天安街!” 

那些人看到萬晨芳和幾位組織者神色嚴峻,感到形勢的確嚴重,終於開始挪步。最後還有一群人,一定要等到萬晨芳離開了他們才離開。

“你們走啊,你們不走,我就真的成聚眾鬧事了頭目了。為了大家也為了我,你們快走,拜托了,求你們了!”萬晨芳雙手過頭,合掌鞠躬。

“好,我們走,晨芳,你得保證你也馬上離開這裏!”人群中有人出來代表大家說話。

萬晨芳終於笑了:“我保證,放心吧,我們後會有期!” 

她是最後一個撤出天安街的人。方祥雲想陪在她身邊,她不讓,硬是把他推開。 

夜幕降臨了,手機不斷在振顫,那是方祥雲的電話和短信。他勒令了好幾次,要她立刻離開。她顧不上回答,在周圍巡視了幾大圈。天全黑了,廣場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她才離開。 

“怎麽呆這麽晚?”方祥雲終於接到了萬晨芳到家的信息。

“別問了,大夥兒都安全撤回了。你以後也不要經常給我打電話。”萬晨芳的聲音透露著疲勞。

“為什麽?”方祥雲心裏那塊大石頭剛落下一半,頓然又騰的往回升。

“安全起見 ------ 我恐怕是被人盯上了。”

 

那個晚上,方祥雲和萬晨芳一樣,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方祥雲便趕來見萬晨芳。

一見麵他便抱住了她。“晨芳,還好吧?沒事吧?”擁抱她給了他一種難以言喻的欣慰和安全感。

她在他懷裏搖搖頭。

“謝天謝地,現在好了,答應我,過些相安無事的日子。”他輕歎了一口氣,吻了吻她。她閉著眼睛讓他親吻。吻完了,她輕輕鬆開環抱著他的手,拿起手機來打電話。

“怎麽,還有什麽事嗎?”他不安地問。

“有兩個朋友昨晚撤離時被警察拘留。”她說。

“哪來的消息?為什麽?”方祥雲驚訝。

“剛接到李至賢的短信。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打算到警察局去解釋一下。”

“解釋?他們怎麽會聽你的解釋?”方祥雲百般不願意萬晨芳去,既然她被人盯上,去警察局解釋什麽就很不合適,也危險。

萬晨芳沒聽他勸阻,她是一個什麽事都要盡力而為的人。她心意已決。 

萬晨芳隻身去到警察局,才得知那晚夜巡的警察從兩個進駐天安街活動的參與者身上搜到玻璃瓶、繩子和刀子,就說他們夜裏攜帶危險物品企圖不軌。萬晨芳耐著心解釋說那天夜裏他們撤離,要拆帳篷和其他器具,需要刀子。繩子是拆下來的。至於說玻璃瓶子,它是用來裝水的,並無他用。擺事實講道理力爭了半天,結果枉然,警局沒有釋放那兩個人,說不服可以請律師。萬晨芳沉悶地走出警察局,身後有人在交頭接耳,她沒有留意。她覺得自己對那兩個兄弟負有責任,她在想著聘請律師的事。 

接下來的日子裏,龍發地產公司裏一切似乎都很平靜,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隻是沒有人再談論進駐天安街的事。原先會和萬晨芳爭執兩句的諾倫,現在也異常的沉默。一個月前,諾倫和萬晨芳有過一次爭論。

諾倫長得很白皙,他出身其實還比較貧寒,不過他太太那一頭卻是大富人家。你要是記錄下他說過的話,會覺得有趣,因為他說的話有時會前後矛盾。人都很矛盾,方祥雲常這麽想。陳諾倫矛盾,包括他的名字都有些不倫不類,他方祥雲自己呢,也一樣。就是萬晨芳,你也可以從她瞬間的躊躇裏窺視到她對進駐天安街訴求的些許不確定。 

“平均主義是危險的,你看以前的共產主義就知道。”諾倫這天對萬晨芳說。

“要怎麽解釋你才會理解我們不是崇尚絕對平均,但是社會落差要有個度,什麽事情都應該在一定的度裏頭。”萬晨芳回答。

“你到底要富人怎麽辦?現在很多大公司的董事長每年都捐大批的錢給慈善事業。”

“諾倫,”萬晨芳停下了手裏的活兒。“你懂得人人平等的含義吧?這個世界不應該是一些人靠另一些人的施舍活著。”

老板過來了,“不要談論政事!”他打斷了兩人的爭論。 

萬晨芳一直是個勤奮盡職的員工。待客戶好,業績也相當不錯。有一樣她和許多人不同,對那些收入低的買主,她會克扣自己的傭金來補償他們。也因此萬晨芳一直沒買房子,一直住公寓樓裏。

“沒用的,以前共產黨不還住窯洞嗎,到頭來不還是社會不公。”諾倫諷刺道。

“這個倒不是一回事。 三百年曆史讀下來你就知道。” 方祥雲插嘴。說到共產黨,算是撞他槍口上了。本來他還有一枚文史大革命時期黨的最高領袖的徽章和一本語錄。徽章給他賣了救濟窮人了,語錄破掉了幾頁,他有時還會小心翼翼地翻一翻。 

公司裏幾個特別有錢的,對萬晨芳參加進駐天安街的做法特別不滿。他們到人事處去反映,說萬晨芳的做法已經對公司構成不利。

“公司的業績還是一直在發展啊。”人事處長不陰不陽地說。

“他們那些人就坐在我們公司下麵,這樣的事情人事處都能容忍?”

人事處長“哼”了一聲,說:“公司解雇他們還得付保險費,要是警察帶走他們可就不一樣了。” 

這個星期五,方祥雲本來打算約萬晨芳出去玩的,消息傳來:大峽穀九級地震!老板通知各位馬上密切跟蹤並處理相關事項,臨時注銷了他們的假日。

辦公大廳裏一片鍵盤聲和電話聲,突然,門開了,進來了三個警察,全都荷槍實彈。他們二話不說,徑直走到萬晨芳的辦公桌前。

“跟我們走!”一個說著一把抓住萬晨芳的手,另一個卡擦一聲把萬晨芳反扣上。

周圍的人都驚呆了。

“你們沒有道理,為什麽抓我?”萬晨芳喊了起來。

“你為暴徒開脫,你自己知道。”第一個警察說。

“他們是平民,不是暴徒!他們沒有做壞事!”萬晨芳掙紮著連連說道。

“你現在最好乖乖別動,什麽也別說,否則隻會對你不利!”第三個警察威脅道。

方祥雲追了過去。“喂,亂抓人哪,你們有法院逮捕令麽?”萬晨芳一個轉身,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站著不動了。

她的眼光柔和了下來,很快地,卻是很溫和地從頭到腳看了他一遍。 她回眸的那一刻,他看到她一頭烏黑柔順的頭發輕輕揚著,清澈的眸子裏仿佛有萬種含義。 

萬晨芳就這麽被帶走了。總經理看著萬晨芳被警察遮擋著的背影,呆立半晌。警察進入他們辦公的地方,一聲招呼都沒有跟他打。

“沒有,他們沒有法院逮捕令。他們純粹胡來!”焦急難過的方祥雲對總經理說,尋求他的支持。總經理聳了聳肩,表示一籌莫展。

諾倫雖然平時對萬晨芳的“進駐”行動多有微詞,這時候卻也感到憤慨。“再怎麽說,他們也隻是和平示威啊!”他說。

另有幾位心裏偷偷的樂。他們到人事處去,問處長:“今天出去吃頓新鮮的?別忘了帶煙!”

那女處長拿起她那個閃著金光的皮包,從座椅上站了起來。(下部待續,小說發表於《自由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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