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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散文-武平大賦

(2015-03-22 11:26:02) 下一個

謝春池:武平大賦  
(2013-09-22 15:52:15)
轉載▼謝春池  山海情誼
我要為武平寫一篇大調而非小調的散文,這緣於我數十年對武平這個地方的遊曆,深入與體驗之後,才作出這樣的抉擇。在我看來,把武平比作什麽閩粵贛邊界的一顆璀璨的明珠,實在小看了它的價值,那麽,該怎樣形容武平才更恰當呢?我一時還不能回答。

       ——題記

      已經數十年了,我不知多少回這樣地對著武平喊道:你好,武平!
      我相信我的聲音會在武平的山水之間回響,隻不過我沒有聽到。
      你好,武平!
      如果我從東邊的上杭走來,太陽在身後冉冉升起,一路晨嵐,我會走入春色裏;如果我從北邊的長汀走來,北鬥在身後熠熠閃亮,一路螢火,我會走入夏涼裏;如果我從西邊的會昌走來,晚霞在身後燦燦燃燒,一路落葉,我會走入秋光裏;如果我從南邊的蕉嶺走來,綠風在我身後殷殷相隨,一路鳥鳴,我會走入冬暖裏。四方在這裏交匯,季節在這裏轉換,一個強烈聚集的巨大原點,八卦裏的陰陽似乎在這裏體現得黑白分明,也融合得天衣無縫。一千多年來,三省雞鳴皆可聞的這塊平川,為什麽卻像它的特產閩西八大幹裏的豬膽肝那樣,其名僅留於閩西,而難以像長汀豆腐幹、連城地瓜幹、上杭蘿卜幹那樣,廣為世人所識所喜所啖?更難以將芳名流傳於三省之廣袤的城鎮鄉村?更別說流傳於海外內。即使在五百裏閩西,客觀地說,武平的名氣也不大。
      我在武平的鄰縣上杭生活了十年,印象中武平經常被遺忘或忽略。這地方最讓我們眼睛一亮的似乎就隻有空軍司令劉亞樓,其餘的好像乏善可陳。那個時候,我連林默涵是武平人都不知道,除了我文史哲的知識不夠,與荒誕年代裏真實的曆史被遮蔽或篡改有關,還在於政治至上的“文革”,所有非政治的信息都難以進入世人的眼簾與耳朵裏。
      不過,今天,我對武平有另一個看法。據我觀察,古今中外,歸於自然者,都不會十分的渴望揚名四海。武平是也。
      閩粵贛三省交界的前世今生交集著黑暗與光明、貧瘠與豐饒、窮困與富庶、暴力與耕讀、堅守與前行、傳統與突破。這地域可謂不武則不平,而這社會卻不文則不安啊!人雲:山高人強悍,人即山;水流人柔性,人即水。嗚喂——那麽突顯的強悍、又那麽深層的柔性!我多麽期待為你寫出華章佳韻,我自知筆力不逮,那麽,就讓我用心來呐喊:
武平你好!

一 曆史

      每一個地方的曆史都由原住民和移民以及過客用各自的行為、言論以及物件構成。死去的曆史說不準在什麽時候會突然蘇醒,喘一口氣,又活了過來,像一個男人,或者像一個女人,斷斷續續地說幾句話,讓今人或後人了解一些往事與真相。
     那一年,6月,入侵的日本軍隊在北平西南的宛平一帶連續進行挑釁性的軍事演習,侵略者的狼煙即將在古老的華夏大地到處燃起的時候,一位36歲的學者——數十年之後逝世又數十年之後卻為我熟知的廈門大學教授——在這個月裏,獨自一人,乘車、坐船、騎馬、徒步,自費來到武平。先生何許人也?中國人類學先驅。在科學界沒有誰不知道盧嘉錫,而此先生是盧嘉錫的學長,1926年他成績優異於廈門大學畢業,是該校第一屆學生。兩年後的1928年,盧嘉錫才入學讀預科。此位先生的大名:林惠祥。
      1901年,林惠祥出生於閩南的晉江,一生充滿傳奇,一生錚錚傲骨,一生可歌可泣。1929年,當毛澤東、朱德、陳毅率領困於井岡山的紅軍進入閩西時,林惠祥的父親逝世,他化名赴日本人占領的台灣。不顧日人的跟蹤監視,也不懼土著“素有喜割人首之俗”的危險,林惠祥獨自一人深入山地,考察圓山貝塚遺址,收集文物近百件。最精彩的是,他竟然把日月潭土著的獨木舟運出崇山峻嶺,又穿過台灣海峽的驚濤駭浪,把它運回廈門。青少年時代,我數次到廈門大學人類博物館參觀,目睹這隻神奇的獨木舟寂寂地臥在那裏,向人們敘說人類的滄海桑田。為了證實記憶的對錯,我打電話給1969年到武平插隊和我一樣是知青的林惠祥的兒子林華水詢問,華水兄答:沒錯,那隻獨木舟如今還在人類博物館裏陳列。
      獨自一人的林惠祥,七七事變前夕,還在武平縣域考古。這位一生從不在日本侵略者麵前低頭的學者,近一個月,頂著烈日,冒著風雨,在城郊進行田野調查。每日午餐,先生在山邊野外以冷番薯充饑,以山泉水解渴。這次調查是本省第一次正規的考古發掘,收獲頗大。林惠祥在小徑背山、獅行山等處發掘采集了大量六千多年前古越族的遺物,武平成為福建省最早發現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的地區。不久前,在武平曆史博物館參觀,見到林惠祥當年一張工作照,我打趣地對女講解員說,林惠祥先生的兒子,曾經在你們武平農村當過知青,你應該講一講,這是他們父子兩代人的武平情緣。年輕的女講解員問:是真的嗎?
      武平人說武平“曆史悠久”,何以為證?發掘出土的約三萬年前舊石器時代古人類化石擺在人們麵前,稱武平“福建人類文明重要發源地”,絕不過譽。而在我看來,福建各個城市縣區,一兩千年曾經的輝煌,都比不上武平。試問,福建哪一個城市縣區曆史上是某一個國家(含屬國)的“首都”所在地?史料記載:公元前334年,越國為楚國所滅,部分越人輾轉來到福建,與閩原住民融合成為閩越族。秦末,閩越族首領無諸率部“佐漢攻楚”有功,漢高祖五年,複立無諸為閩越王。公元前196年,漢高祖十一年,下詔:“南武侯織亦粵(越)之世,立以為南海王。”於是,在今天的東海南海沿岸以及其部分腹地版圖上,在閩越國與南越國之間,即福建與廣東之間,出現了一個漢封的南海國,該國的王城竟設於當今的武平,這等榮耀,至少在閩西,可能在客家地域,是獨一份的。據我所知,武平人從前並不說這些事,甚至,不少武平人不知道這些事,自然,知道的外地人也極為少數。那是祖先的輝煌,值得自豪,但離我們很遙遠——穿過兩千年風風雨雨的武平人如是說。他們當然不會去關心作為海南王的織,何因在漢文帝時代又起來反叛,終被漢滅國並將民眾遷徙。王侯將相之滅落,與我草民何幹?況且這個“織”什麽姓?姓什麽?鍾?藍?賴?邱?練?陳?劉?鄭?不是一家人啊。
      無論如何,這獨一份的榮耀不僅屬於武平,還屬於整個閩西和整個客家地區。你瞧,閩粵贛三省邊界這個小小的縣域,仿佛是一個曆史的聚寶盆,時不時地出土幾個七八千年前新石器時代的水晶環,晶瑩可人,美輪美奐;又出土一個三千年前西周的編鍾,仿佛把人間天籟美妙韶樂凝固於這片山地;還出土兩三把二千多年前春秋戰國時期的青銅劍,雖然鏽跡斑斑,鋒芒已逝,其雄風猶存,把武平的一個“武”字形象定格。至於宋代的石佛頭雕像、明代的銅獅、清代的絲綢聖旨以及楠木雕漁翁、王國儲楨牌匾等,一件件寶物是如何在血與火的洗禮中躲過一個又一個的劫難我不得而知,但我懂得每一次寶物出土時,發掘人何等的興奮和激動,仿佛過生日一樣;我懂得每一個寶物從某人手裏傳至某人手裏,把我們民族的血脈氣脈命脈以及文脈承續了下來。
      讓我興趣盎然的是一座清代的屏風,形製頗為壯觀,由十個單幅木雕構成,整體上下左右皆有鏤空圖飾,我知識有限說不出是什麽祥瑞圖象,但工藝精致,繁複莊重,中間八條屏刻的是《朱文公家訓》全文,楷書、陰文、描金。左右二條是對聯,右聯:“尊前俱是蓬萊守”;左聯:“筆下還為魯直書”。行書、陰文、描金。這數十年,人們都在探討何謂客家精神,竊以為,《朱文公家訓》即客家精神,經典的客家精神!以這種精神作為內核的文化,不僅屬於客家,也屬於中華,更屬於人類。
      我非常喜歡文博園客家藝術館的清代書畫家的書畫藏品。寧化人伊秉綬的隸書橫披“清愛之庭”以及難得一見他的行草四條屏:“芒種初過雨及時……”線條如鐵線,別具一格。“揚州八怪”代表人物上杭人華嵒的花鳥圖,另一位“揚州八怪 ”寧化人黃慎的山水圖,以及長汀人上官周的山水圖,盡管後兩幅品相較差,三幅名家佳品還是讓我遐思無限,清代中國繪畫之傑出者,客家人華嵒與黃慎各領風騷。並非因我曾插隊上杭,對華嵒情有獨鍾,而是被譽為一代畫聖的僅華嵒一人,其對後世畫壇的巨大影響,是其他畫家所不及。
      最令我意外又意內的是見到上杭人嶺南著名畫家宋省予的一幅花鳥圖,我與省予先生的大兒子宋展生是老友,與其女兒宋菊芳又是摯交,故而,麵對那四隻栩栩如生的可愛小雞雛以及那幾朵洇黃綻白地怒放的菊花,仿佛與省予先生相遇,親切至極。
      坦率地說,若幹年前,武平給我的印象是“武”有餘而“文”不足,若幹年後這個印象略有改觀,這幾年改觀最大。盡管我對文博園有個人的看法,但,偌大的一個文化載體,確實使武平“文”起來。
      一個重武也重文的地方才能夠創造人類完整的燦爛的偉大的文明,陽與陰的彼此包融,又各自擴展,世界的年輪才會顯示於大自然之中。

二 山水

      似乎是十年前,據說龍岩市某位領導出於經濟發展的謀略,提出閩西不是山區,和廈門漳州連在一起,也是沿海地區。我初聞時大笑,不客氣地指出:此論荒誕,如果連常識都為實用與功利主義而篡改,任何事業都不可能有良性發展。山區並不比沿海低一等,山區眼下是比沿海落後,但把山區改為沿海就先進啦?沿海自有沿海的弱勢,而山區自有山區的優勢。武平,一個山區,那是一片大海湧起又落下時凝固出來的壯麗風景。
      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就像一葉舢舨好幾次在武平群山的風浪中漂泊。上杭和武平有各自的山光水色,但我感到武平的“山風”盛於上杭,我喜歡這樣的“山風”。
      我最早領略的是象洞的山。那時,不知道此地有一勝景水寨,知道了一般也不會特意去遊覽,即使去了,也無心情觀賞。那個歲月裏,知青隻需要出路,不需要美景!
      由於我插隊的上杭湖洋公社與象洞公社接壤,更由於我“文革”的幾個相交甚篤的廈門八中(即雙十)女知青在象洞聯坊大隊插隊,1969年6月2日,我在湖洋落戶,就與十來個知青兄弟姐妹奔赴象洞找她們串聯;26日,她們回訪湖洋,我寫下《答象洞友人》一詩相贈。不及一個月,我們同一個生產隊的五個知青兄弟又取道中都翻過一座山抵達象洞,此番還深入到離公社十五華裏的廈門七中知青兄弟姐妹插隊的光采大隊串聯,一山接一山地走,對於來自城市的我們,可謂辛苦非常。我的筆記簿抄錄了多首插隊舊作,其中一首7月12日作於象洞,題為《二赴象洞》:

和風細雨過千村,
野徑深山疑是春。
但見豐收歌起處,
方覺夏日汗紛紛。

      讓我恍如昨日的是兩次離開象洞皆取道一片數裏山路的原始森林的經曆,那個肉身的涼爽與輕盈、心靈的淨化與愉悅,是插隊那些年裏少有的。我與武平緣份不淺在於我就在毗鄰插隊,另者,還在於我的不少好友在武平一些公社插隊,因而,整個1969年的下半年,我都與同公社的知青同學結伴前往武平串聯。我不僅兩次遊走象洞,還兩次遊走東留,有詩為證,茲抄錄1969年10月13日作於東留的《過武平》:

武平城外蘆花飛,
猶是雪濤連天來,
傍山依水獨車過,
千裏武夷兩邊開。

      此詩顯然有誤,武夷山餘脈不等於武夷山,故“千裏武夷”應改為“梁野群山”。四天之後的17日,我在萬安寫下《萬安小密遇雨》,茲抄錄如下:

雨落重山山盡空,
門前垂柳壓飆風,
驚人乃吟秋色賦,
一夜蘆花掛紫紅。

      18日,我與同伴乘車前往東留。19日乃農曆九月初九重陽節,入夜,我在封侯村向南遙望故鄉廈門,隱隱聽到美妙的鋼琴聲,周遭是夜裏的樹和芭蕉,掛著一片片秋天的雲團,月亮的清輝撒在山村,令人有些許傷感。我折身回到知青友人集體戶的土屋裏,寫下《重陽二絕》,有這樣既真實又不真實的句子:“汀江不息激我情。”
      12月5日,幾位男女同學結伴,徒步經寨背進入武平地界,經武東,抵中堡而後走山路至遠富村知青友人處串聯。次日下山前往互助村,一路雨淋,我當日寫下《到中堡》,茲抄錄如下:

秋風細雨中堡城,
百裏迢迢聞琴聲,
一片深情風雨路,
琴聲已到凱旋門。

      這一趟徒步串聯,可謂繞了小半個武平。一行人從中堡墟上出發,目的地是東留,途經永平,特意到該公社大隊田背探看一番。因為該村於11月28日發生了毆打廈門知青的流血事件,已轟動閩西,我等路過此地,自然牽掛。到了田背,沒想到小小村子還聚集了至少數百名的廈門知青,看來事件尚未平息,我等心情悲憤,重新上路,步履沉重。唉,在這大山裏……沿著並不寬闊又九曲十八彎的省道公路,我們向東留走去,突然,一座像一堵巨大石牆的岩山在麵前高高聳起,我為其雄威之勢振奮起來,問路人此係何山?答:擋風嶺。心頭微微一震,擋風嶺?好名字!人生一路走來,若有一兩座擋風嶺護衛,不就少被風侵雨打嗎?43年之後的2012年5月,我從武平縣城驅車前往永平,據說車過擋風嶺,可我卻渾然不覺。或許因了此生已為不少人與不少事作了一次次的“擋風嶺”,疲勞了,與“老朋友”相遇卻交臂而過。
      我一生不喜爬山,因而也很少爬山。登高望遠自然是美事,可我無此福分享受。比如1995年8月,第三屆紅土地·藍海洋筆會,深入梅花山腹地,我數人夜宿筀和村,次日早上登石門山(土名:狗子腦),此乃閩西第一高峰,海拔1823米,同伴力勸我同行,體力腳力皆不支的我,不敢冒然而動,終於選擇去尋訪還滯留於深山的廈門女知青未能登頂。這輩子至今爬過的高山屈指可數,1978年秋冬,率湖洋中學79屆高中學生登上海拔1200多米的上杭紫金山。2002年9月,我應邀至上杭西普陀遊覽考察,接待我的副縣長鄭錦興決意陪同,我終於登至海拔1000多米的上圓山頂。第三座高山就是海拔不低的武平石徑嶺,即雲梯山。
      12月6日抵東留已入夜時分,一行人又在封侯村呆了兩天,8日離去,至小溪廈門知青點,住了一夜,第二天霜晨上路,我並不太在意,向一座叫“雲梯嶺”的山進發。同伴說,翻過這座山就到武平縣城,再從縣城經十方回湖洋,又說走這條路最近。這自然很合眾人之意。穿過秋收之後隻剩密密麻麻短短稻茬的田疇,凜冽朔風裏,大地凝霜,溪水流淌著寒氣,一派蕭索景象,多少給我帶來憂鬱之感。走到山腳下,抬頭仰望,嚇!我真嚇了一跳,這是什麽路啊?!寬不足一米,一級級石階壓在我頭頂往上直插雲霄,望不到盡頭,我頓時卻步。回頭是絕對不行的,我說我斷後吧,否則會影響我後麵的同伴。好!上!領頭的是一位身體幹瘦卻在冬天裏穿戴頗少的高個男生,第二位是在健身班練過鋼鈴的“壯士”,後繼兩三位都是身板不弱的男生,之後是兩位女生。我心裏竟然冒出毛澤東詩詞名句: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這一下好似有點勁。最初幾十個石階爬得不太吃力,接著就開始兩手兩腳並用。踩好一個台階,再移上一個台階,既要大膽更得小心。不過,兩眼絕不敢窺視兩旁峭壁是何形狀,隻朝上望路,與那女生距離很近,目光每每被她那碩臀擋住視線,感覺怪怪的,些微不爽。爬了一百多石階,渾身大汗淋漓,全身乏力,差一點失足從懸崖上摔下去。漸漸我掉隊了,與前麵的女生相差一二十個石階,後來竟望不見她了,於是,咬緊牙關,緩緩往上挪,比同伴們遲了好一會兒才抵達山巔,“三百……多。”“三百……多。”“不對,是三百……多。”幾個男生還在爭論究竟爬了多少級台階,原來他們一邊爬還一邊數石階,真厲害!
      山頂是一片平坦的土石地,約莫一個半籃球場大,幾棵不高的樹,幾處不茂盛的雜草。同伴們散開歇息,我癱坐於地上一會兒。山風習習吹來,由於內衣內褲被汗水濕透,頓覺發冷,遂起身走走。我發見有一石刻,大約鐫著三省交界之類文字,一座被嚴重損毀的小寺院,石門楣上勒著三字楷書“雲梯山”,石門框沒了,僅一根石柱斷為兩截,擲於荒草間。一看就知道,一定是和我們一樣的紅衛兵兩三年前幹的壞事。似有一處茶亭的斷垣殘壁,但未有幾十年後我在史料中讀到的茶亭著名對聯:石徑有塵風自掃/雲梯無級月常升。
      我站閩粵贛交界的高峰,朝西朝南朝東眺望,把個三省風光望個夠,真可謂天地遼闊,吾人渺小,頓生幽思,又大發詩情。感覺到這座一無所知的山應是一座名山,不久,我才知道這山又名“石徑嶺”,過若幹年,我才知道此乃武平八大景之一,曰“石徑雲梯”。我登山的東南石砌小道足有三百六十多個石階,而我下山的西北山路略寬,據說鋪築六七百級石階。舊時此地沒開公路,這條崎嶇石徑成了三省的交通要道。人們從廣東運輸食鹽布匹以及百貨到江西和本地區,從江西運輸大米食油以及農產品到廣東和本地區,都要翻越這座巍峨山嶺。明代詩人王鑾詩雲“南去北來人不斷”,可見舊時熱鬧的情景。直至今天,我能夠描繪那一批一批在西北那條山路的車推肩挑地如何地上來或下去,卻無法想象在東南那條石徑如何把一批一批貨物送下去擔上來。
      當年我告別雲梯嶺從山頂往山下直奔甚至狂奔,隱沒於雜草裏的山道簡直就是一根鏗鏘的琴弦,讓我的雙腳彈奏了一曲激越的青春樂曲,一生回味無窮。那天中午在武平縣城每人買了兩個或三個饅頭充饑,徒步走上國道,穿過十方,回到湖洋,已是夜幕降臨,那累,難以描述。不幾日,我寫下《雲梯嶺感興》,茲抄錄如下:

平生越過千層嶺,
不見雲梯向天行。
今覽群山閩粵贛,
登臨早已汗沾巾。

      第一句誇張了,事實並非那樣,此詩亦無新意更無深意,人生的一個記錄罷了。
      上世紀70年代初,某個夏夜,與一位招工至武平某國企的同校學長邂逅於武平縣城,兩人佇立於大橋上,腳下河水湯湯,迎麵涼風拂拂,遠望夜色裏大山的輪廓,我問,這河名什麽?答:平川河。再問,那山名什麽?又答:梁野山。第一次聽這山名,即被一個“野”字揪住,覺得與武平的“武”字真是匹配,不過沒什麽詩意。若幹年後,觀賞梁野山風光圖片,被山頂的那個“雞蛋”(“鴨蛋”?)吸引,覺得與梁野之語義完全格格不入,一塊不大的石頭,被扔於海拔1500多米的高度之上,孤獨而靜默地守望著,像一個孤兒,教人頓生憐憫之心。其實,一切並非我等淺薄文人所感覺的那樣。是否?看山非山,看山是山,看山還非山。是否??
      在閩西所有的大山名川裏,梁野山最不顯露,最不喧嘩,最不光耀,也最不為世人所知。插隊的那些年,我路過卻未去過這山,新世紀這幾年,才有機會一趟又一趟地深入其懷抱,正因此,才一次又一次地認識它。2013年7月下旬某個日落時分,我和數十位作家於梁野山腳,偶爾抬頭,望見山頂的那塊石頭被夕陽餘輝鍍得發亮,突然覺得它很美,存在於和諧之中的對立之美。它脈脈含情地凝眸於天地之間,大家閨秀的陰柔之美怎麽與梁野雄山的陽剛之美交合得如此神奇。武平友人的說古,讓我恍然大悟:原來,那塊石頭本來就是女性,其名:古母石。
      清康熙《武平縣誌》記載,梁野山“頂有古母石,大數丈,一石載之,登者見百裏”。梁野山最高峰因這塊石頭也名古母頂。古母,古代之母,聖也!有了這塊傲立天際臨風不動的古母石,武平之野即非野蠻,而是含有溫柔的野。
      莽莽蒼蒼的濃綠深綠大綠厚綠遮住了梁野山一些精彩細節如仙人洞、白雲寺、白蓮池等不多的人文景觀,雖未名震華夏,卻也有著自己的故事與神話。世人隻知道梅花山在全球荒漠中是絕無僅有一塊綠洲,卻不知道梁野山也是這麽一塊和梅花山一樣的“綠色翡翠”。十多年前某次武平之旅,縣領導津津樂道地告訴我,梁野山有紅豆杉,而且數量超過梅花山。我十分詫異,有些不信,心裏說道:你武平自己在吹牛吧。這年頭,虛假的事還少嗎?如今,我信了。科學考察的結果出乎人們意料,特別是武平人,分外驚喜:梁野山有植物資源120個科250多個種,其較為重要的達百種,列入國家重點保護的20餘種。武平友人描繪生動,他說,世界珍稀瀕危樹種半楓荷,非常奇異,其一片葉子,一半形狀是楓樹葉,一半形狀是木荷樹葉,那是仙人的手把兩者點化在一起。這山裏還生長國家一級保護樹種南方紅豆杉、銀杏、珙桐等,銀杏乃世界公認的物種“活化石”,而南方紅豆杉在武平更為令人叫絕,這裏南方紅豆杉分布麵積近一萬畝,形成物種天然原生群落,讓人歎為觀止!不少樹齡長,胸徑大,最大達90厘米,實屬罕見。我沒有筆力描繪南方紅豆杉群落的美態與情蘊,何時深入林海一探珍奇,方能得一二真諦。
      常言道,有山必有水,山水相依。然而,我去過的武平不少鄉鎮,皆有山,卻乏水,小溪小流似不值一提,即使縣城的那條曾經船舸競渡的平川河,好像也難得一闊而波浪寬。汀江浩蕩,流過長汀,好像對武平很吝嗇,它從其邊界的湘店、桃溪、中堡、武東的邊沿或擦了一下或拐了個小彎,過境而入上杭,風起浪湧,向南壯哉去矣。長期以來,武平給我的印象是缺水的縣域。當我探訪梁野山之後,發現自己又錯了。梁野山的無數涓涓細流和瀑布群落以另一種方式告訴我:武平有水。
      讀武平本土作家散文發現,盡管汀江未深入武平,武平的水卻一道道流入汀江,而這一道道水都源自梁野山。武平作家林堅寫道:“依著山形,梁野山的泉水向四方流去,東邊的匯集到中堡河經悅洋流入汀江;北邊的匯集到朝陽、塔裏,經亭頭、桃溪、小瀾也融入汀江;西邊的匯集到平川河,經中山、下壩流入廣東韓江(這韓江溯江而上就是汀江——筆者);南邊分為兩支:一支匯集到東文、袁佘,經陳埔、川坊流入汀江,另一支則匯集到六甲水庫,沿水庫幹渠到十方,經中赤、下壩流入韓江。梁野山的泉水養育武平全縣70%的人口。”汀江未曾滋潤這裏的土地,這裏的清流卻豐沛了汀江的浩大河水,大自然賦予武平天生的無我之奉獻,使這一片土地分外厚重和豪氣。
      二十多年前初聞梁野山中有瀑布,印象深刻的是一張水浪石圖片,偌大一塊寬闊石頭平台,異常清澈的溪澗泉水漫過來,宛如一襲透明的輕紗,曼妙飄逸。另有三四張瀑布的圖片,那水並不吸引人。這幾年,武平開發梁野山瀑布,劈了上山的路,雲礤村黃石坑邊的百米瀑布,吸引了無數遊客前來觀光,我也去了好幾回,沒有什麽感覺,以為這瀑布一般化,不怎麽令我動心動情。武平友人聽我一席實話實說,無語。我所有的印象在今年的某一時刻,被徹底改觀了。
      等了好幾年的武平文學筆會,沒想到在今年7月下旬舉辦。四十幾位作家詩人,頂著酷熱,從廈門從福州從龍岩以及周圍各區縣趕到平川河畔相聚,隻有一個任務:為武平寫作。這天下午,赤日炎炎,我們一行前往梁野山采風。汽車出縣城,朝東北方向沿盤山公路而上,車離雲礤村至少四五裏地,我們就下車。一條新開的大路從右側把我們拽入熱辣辣的陽光裏,又走了至少三裏地,突然間,所有的熱浪一下子釋退,從前麵漫過來的清涼向人們悄然襲來,那一刻,每一個作家詩人,仿佛落入一口深深的古井,大呼涼爽。
      當我踏上新修的木棧道,沿著瀑布群的右側向上走去時,我對自己說:這是一個值得為之付出時間和腳力的風景。對於我這麽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文化人來說,每天有做不完的文化事務,時間自然很寶貴;對於我這麽一個非常不喜歡旅遊的老者來說,腳力和時間一樣寶貴。說了讓你們見笑,至今,別說全世界,也別說全中國,就福建而言,除了閩西,閩北、閩中,乃至閩南,很多所謂的著名旅遊景區我都沒去過,也沒想去。不久前的6月初,我帶著廈門知青采風團前往永春縣采風,最後一站是雲河穀,與雲礤村一樣,也是走木棧道觀瀑布群,據說值得一遊。然而,我寧可在景區門邊的小屋裏泡茶歇息,也懶得為之一動。
      我第一次走木棧道在廈門的環島路,那種感覺真好。大凡真好的感覺,都非語言可以形容。木棧道沿著曲折海岸,架在沙灘上,水平線曲折地長長延伸。不走光看,它本身就是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而走了,走的人也成了風景,而且讓風景活了起來、亮了起來,更美了。緩緩而走,踩在木板上,我的兩腳似乎很柔軟,腳下黃色的沙灘猶如巨大的氈子鋪開,使木棧道漫來溫馨;高高濺起的雪白浪花好像怒放於棧橋欄幹的臘梅,添了幾分美麗的驚喜。一隻白鷺悠閑地飛著,我佇步扶欄遠眺,大海如此遼闊,天空如此遼闊,胸懷也變得遼闊,恰逢兩朵白色的雲泊在天上,於是,就邀她倆飄入心宇,一種情愛溫暖著我的生命,哦,我的廈門!
      那麽,此時,走在梁野山木棧道,其地其境其景其勢其形其光其色其聲其氣其象,整個截然不同,你什麽感覺?
      顯然,這條木棧道長3?5公裏,比廈門的短很多,又是從下往上攀升,被山被岩被樹被蒿被雲被霧掩蓋著,多了一些峻一些險一些奇一些隱一些蔽,即使你躍上高地或空中,都難以看到它不被斷開的比較長比較完整的棧道;你沒有遠處觀它,它就成不了遠處的一道風景,你隻有近處賞它,以心賞它,它必然會成了你心中的永遠的風景。我說過我最怕爬山,特別是高高的山,憑直覺,梁野山這木棧道不會很陡很峭,否則,老人孩子如何來遊?果不然,被我猜中。
      我本非開路先鋒,卻常常走著走著落在隊伍之後,有時距離眾人還較遠,那就趕一趕路吧,不趕也無所謂,隻要不停下腳步,總會抵達終點。落後時,孤獨地緩緩行走,我從來不自卑,也不自慚,更不自傲和自負。我有的是一些自由一些自在一些自若一些自信一些自得,還有一些自覺一些自律一些自省一些自修。走著走著,我會無由地一個人自問自答,或一個人自敘自白。請你放心,我對你說過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的那句名言:“有思想的人哪個不想自殺。”我從前想過這事,當下丟了這事。孤獨一個人走著走著,如果會發生非常痛苦的際遇,我也不會自殘不會自刎不會跳崖自沉——盡管我認為投身於瀑布流聚的清澈水潭,或許是一生絕好的歸宿。我獨孤地緩緩走著,一路的好山好水好風光已經贈我一個生命的自我和永恒的自然,大自然!
      ——我緩緩地走在梁野山新修的木棧道,走在一道道雲礤瀑布的身邊,那水流那水花那水珠那水氣那水浪那水瀑,把我整個五髒六腑進行一番洗禮,雖然我早已渾身汗流浹背,卻頓時覺得渾身舒坦輕鬆。漸漸地越走越高,越覺得木棧道真是好兄弟,我乏力之時,它每每把我的雙腳輕輕地一托,似又推著我朝更高處邁去。我一路向崖問好,向澗問好,向石問好,向樹問好,向藤問好,向花問好,向蝶問好,向鳥問好,向蟲問好,我還向所有的水問好。我想百丈崖的通天瀑一定沒聽見,因為它正向每個遊者問好的聲音,隨無數晶瑩透亮的水珠串,從半空拋下來在峽穀四處回蕩,猶如風吼雷鳴,令人終身不忘。

三 鄉鎮

      我查了一下武平縣地圖,全縣17個鄉鎮,至今我沒遊曆的有4個:大禾、民主、下壩、中赤。遊曆過的13個,有的僅路過,沒住過,有的則走了好幾趟,這全在於緣份的深淺。來的趟數最多,住的天數最長,是縣城。
      中國所有的鄉鎮一個樣,具有一些本土特色的鄉鎮時而會被人們談及,出了名人或名山或勝景或事件的鄉鎮,就脫穎而出,鶴立雞群地讓兄弟鄉鎮自歎弗如。我無法將武平的鄉鎮一一評點,從上杭走205國道前來武平,十方是必經的第一個鄉鎮,它又緊鄰我插隊的湖洋,我從十方這個鎮開講。
一次又一次,車過十方,遠眺這個閩西以西的三省邊界交通樞紐,密密麻麻的房屋把那麽大的一塊平地,(平原乎?盆地乎?)擠得滿滿蕩蕩,仿佛一個壯實的中年人穿了一件少年時代的舊衣服,繃得過緊,終有一天會撐破。於是,我驚歎:十方鎮真大!換個說法,我所見過的福建鄉鎮之所在地的範圍,十方肯定是最大者之一,甚至,有幾個山區小縣城,比它還小。我好幾回趕十方墟,十方墟真大!可以斷言,十方墟,上杭武平兩縣沒有一個墟可以和它比大,比熱鬧,三省邊界的這個大墟,人車混雜是它的日常生活,濃烈的商業氣息撲麵而來,市塵滾滾,除了下雨天,否則,連梅雨季節都一樣,幹燥得讓外鄉人須不停地喝水。然而,這裏的水,缺!
      十方鎮無法美麗起來就因為不夠綠。閩西每個墟場,都有一條小河或溪流,但十方沒有。如果有,這個墟會更熱鬧;如果有,說不準武平縣城會遷到這裏。管它離上杭縣城太近,十方這名字多好,這裏有高速交匯,有國道省道縣道交匯,本縣城若設於此地,十方來聚,四麵來合,還不繁榮昌盛?可惜乎,就缺了一個水。雖如此,十方鎮的大氣以及現代氣息,可謂武平第一。
      而若以滄桑以及傳統文化而論,中山鎮則是武平第一。記憶中,我探訪中山鎮至少有五次,很奇怪,每一次的感受大體都一樣,不一樣的是覺得這幾年中山鎮衰老得似乎更快,那條舊街,那座古城門。特別是二十多天前的7月31日近午,我和廈門知青文學采風團同伴前往中山鎮,一行人從舊街行至迎恩門,城門之上叢生的雜草蓬蒿,長得更茂盛,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伏下來,把個石刻門額遮得見不到“迎恩門”三個大字的筆劃。每到這裏,我總會有幾分思古幽情,這次更甚,更傷感。同伴們相邀紛紛登上城牆,俯看古鎮,從前我從未登過,這次更不忍登去,我生怕這城門不堪重負,更怕我踩疼了古時軍爺的魂靈。
      中山鎮以文化著稱,因此,2009年元旦,我陪舒婷與其夫婿陳仲義回到她插隊的上杭太拔。2日,舒婷想到周邊景點走一走,我意先走武平中山鎮,再去上杭稔田的李氏大宗祠。為什麽要去中山鎮?理由兩條:其一,此地是全國絕無僅有的典型客家百姓鎮,僅古城的老城、新城、城中三個行政村,麵積不過二平方公裏,居民姓氏最多105個;其二,此地居民分操兩種方言,操兩種方言並不罕見,其獨特之處在於,他們使用客家方言又使用的另一種方言是先祖使用的“軍家話”。何謂軍家話?此地居民分為兩個群落,一是自漢從中原遷徙而來的客家移民的傳人,一是明代千戶所一千餘官兵的後裔。後者的祖先因朝廷實行屯田製,從外地被派駐此地。千戶所撤掉後,祖先留在當地落籍為民,稱為“軍籍”,他們的後裔被客家人稱為“軍家佬”,其使用的方言謂之軍家話。據說,軍家話乃贛方言(另一說:安徽鳳陽方言——筆者)和客方言的混合物,從當年相沿至今未改。中山鎮兩個獨特的文化現象,存在了六百多年,其隱藏之奧秘尚無人可以破解,這應是中山鎮魅力之所在。
      數次探訪中山鎮,其滄桑感之強烈,愈來愈盛。在那裏我自己無舊可懷,卻也引發了一些遐思。中山鎮名字如何得來,似無史料可查,不過,當我徜徉中山舊街,它是否與廈門中山路一樣,是為孫中山先生而名?中山鎮南鄰民主鄉,則讓我想起國民革命的三民主義。中山舊街狹窄的騎樓,讓我想起上杭縣城還保護著的東門西門舊街和早已拆掉的龍岩中山路兩處的騎樓,它們幾近相似,是否與廈門幾條舊街的騎樓一樣,都是西方文化與南洋文化在閩地綻放的建築奇葩?中山舊街更鄉村一些,當我看一個白發老者或一個背孩子的農婦趕著一群鴨子或一群雞,大搖大擺地在街當中“示威遊行”,就會心地一笑,另類的農家樂!我特別喜歡中山舊街兩旁騎樓舊宅門框所貼的堂號堂聯,沿街讀著不同姓氏的不同堂聯,很有樂趣,那一對對鮮紅的堂聯,是民族的符號、族譜的縮影、家史的主題,也是曆史的記錄、血脈的傳承、文化的積澱。數百年,他們一姓一氏一代一代堅持不輟地把堂號堂聯貼至今日,多麽令人感動!那次我妻子林鶯隨我探訪,在中山舊街見到好多對林姓的堂聯,她歡喜地抄了好幾對,而我奇怪來了好幾趟,怎就沒見到謝姓的堂聯?在中山鎮墟場入口,建了一個百姓文化廣場,小小的一個街心公園,沒圍牆,繞廣場一圈,擺放大小石頭一百多塊,中山鎮現存的姓每塊石頭刻一姓,魏體,大大的陰文,塗得鮮紅,我從未在這一百多塊石頭裏找自己的姓,7月31日近午,十分炎熱,我竟一反常態,轉了廣場一圈,找到那個“謝”字時,已是滿頭大汗。
      最難忘是永安橋。這座橫跨武溪河的石拱大橋,於1828年(清道光八年)落成,全長113米,寬3?7米,高17米,七墩六拱,條石砌成,185年前,這座堪稱雄偉壯觀。那時,這裏是武平縣治所在地,永安橋自然是當時的標誌建築,更是通衢大道。這座橋多個橋拱的石碑刻著“母命繼誌”四字,刻著舊時社會一位中國母親對世人大愛的故事。我多次在橋上佇立尋思,然而,我俯瞰水流的眼光充滿尊敬的仰望。兩岸十裏翠竹掩映,盎然綠意並未能激起我心中的詩意,眼前,景色再美,都美不過那位中國母親王穆堂夫人。1884年(光緒十年),夫人八十大壽,她囑咐兒孫,把設宴做壽的錢捐出去,與鄉民合資,重修永安橋。119年過去,它早成為鄉村的一座古橋,連縣道都不是。由於長年失修,整體破損,橋麵不平,護攔斷塌,還長出幾棵小樹數叢蒿草。但,你不妨擇一個晨曦或夕照之時,在遠處瞻仰它,是的,瞻仰,像瞻仰一位不平凡的中國母親一樣。你一定會發現,其渾身的“老人斑”以及一處處風雨瘢痕,並未危及它的傲骨與壯軀,它護祐著男女老少和牛羊雞鴨鵝和手扶拖拉機摩托自行車手推車擔子等等,順順當當從這裏過往,書寫了從沒有人畜跌死的神話現實。武溪之水潺潺流著,傳誦著一個中國母親蒼老卻溫暖的聲音:孩子們,永安,永安!
      在武平,可以和中山鎮擺在一起談論的另一個鎮無疑是岩前。我插隊的時候,時常聽友人很神往地說起岩前公社如何如何,萌生去串聯一回的想法,由於機緣未到,未成行。2011年,為舉辦廈門知青武平鄉村遊活動,我才第一次探訪岩前,時隔40年。和中山鎮一樣,岩前鎮也有一些故事與傳奇,所不同的是更神化、更現代、更邊城。
      岩前鎮名聞遐邇概括起來是一座山兩個人。你瞧,其最美的風景獅岩,猶如武平大地之巨手捧著的一個精品盆景,牽住了整個閩西的審美目光,更凝聚了海內外客家民間信仰的虔誠心靈,這就是定光佛崇拜以及何仙姑崇拜。
      武平文人李坦生寫道,岩前鎮“有一座石峰聳立,遠看如桂林之獨秀峰。此峰有一大岩洞,高聳寬敞,可容數百人,酷似一頭碩大的雄師,昂首張口,故為獅岩。”我數次探訪皆至岩洞,洞內係寶殿,龕亭上並置三尊定光佛神像,高度比中等身材的人略高,皆穿袈裟戴僧帽,中間稱“古佛”,左邊分身稱“水佛”,右邊分身稱“新佛”。我雖無宗教信仰,卻在定光大師的佛像前,雙掌合十拜之,凡為世間百姓做貢獻者,皆為我所敬仰。
      最近一次去武平,我對某些領導說,你們到廈門推介旅遊景區,可以用這麽一個廣告詞:你們的同鄉是我們客家保護神。我這麽說一點也沒錯,定光佛如今可算廈門籍。定光大師姓鄭名嚴,本省同安人(是時同安縣歸屬泉州府管轄,亦叫泉州人),據本土學者王增能考證,定光生於917年(五代後梁貞明三年丁醜),964年(北京太宗乾德二年甲子)於獅岩圓寂,時年四十八;而據武平籍學者謝重光考證則認為:定光生於934年(五代閩國龍啟二年),1015年(大中祥符八年)於獅岩圓寂,時年八十有二。兩位學者做學問皆很嚴謹,所考證雖互相有不小出入,但定光大師圓寂於獅岩則是一致的。
      定光大師入武平境內,初駐梁野山之巔白雲寺,後移駐獅岩洞。白雲寺在“文革”動亂中被紅衛兵摧毀了,僅有的兩尊掌門菩薩石像,四肢也殘缺斷裂。1989年民間集資,重修白雲寺,如今已有模有樣,屋頂蓋上琉璃瓦,呈一片堂皇。寺裏奉祀定光古佛,可謂民間信仰之奇觀:正殿大廳中央供奉定光古佛大像一尊,大像前排列五尊造形一樣的小佛像,此乃古佛的五個化身,居中者為大古佛,左邊是二古佛、三古佛,右邊是四古佛、五古佛。這五個分身以供敬仰的百姓打醮時迎下山去供奉。
開辟道場,為民消災,祈雨救旱,止洪引泉,治河護航,馴服野獸,賜嗣送子,等等——定光古佛成了客家百姓的保護神。關於古佛的神話頗多也頗精彩,在民間流傳很廣,其中一則說定光大師讓已亡的李太後現身與宋仁宗見麵,皇帝大喜,遂給定光封號,連封幾次,定光皆緘默。皇帝笑道:“你這個和尚怎麽不說話?你啊,真是尊古佛。”定光一聽,隨即謝恩,從此定光被稱作古佛。定光佛與何仙姑為爭得獅岩而幾番高超的鬥法,則是武平人津津樂道的故事。
      大約二十多年前,說起武平似乎沒太多的經典掌故供茶餘餓後笑談,武平友人說,何仙姑是我們武平人,家在岩前,故事多哩。八仙過海的何仙姑是武平人?真的?是的?我十分詫異,不太相信。
此番7月31日下午,廈門知青文學采風團結束采風,驅車離開岩前,未上高速而走205國道,沒想到10公裏之外的寧洋村,巧遇何仙姑父親何大郎的墓葬。眾人紛紛叫停車,不顧熱浪滾滾,下車拜謁何墓。何大郎原籍南京直隸廬州人氏,來福建任寧化知縣,926年(後唐明宗天成元年),定居岩前。937年(後晉天福二年),何仙姑誕生,仙姑從小喜歡清淨,一生不吃葷,不喝酒,隱跡岩中,誓不嫁人。仙姑常年累月上山采藥,為百姓醫治傷病,深得民間愛戴。據說仙姑享年150歲,終時升天,其真身葬於離父親墓塋不遠的乾湖塘。後人於獅岩腳下修葺一座何仙姑亭,寄托客家人對這位曠世聖女的懷念與敬仰。
      獅岩腳下,最為壯觀的是一座禪院,據說建於964年(北宗乾德一年),經過幾次重修擴建,規模不宏大,卻較為精致。前為三寶殿,屋頂雙簷歇山抬梁式,燕尾高翹,頗為典雅莊嚴。中為大院坪,兩側鍾樓鼓樓,肅穆伺立,孿生對望。後為千佛樓,居於高處,蔥蘢林木圍攏,殿內殿外香煙嫋繞。我第一次探訪,見到“均慶院”、“千佛樓”、“鍾樓”、“鼓樓”四塊鎦金黑色匾額皆為我所認識的原廈門市書法家協會主席陳秀卿所題,頗有些意外。仰頭細觀,竊以為其書法雖不差,卻了無憚意,且筆力偏軟,令我略感遺憾。不過我深知此種匾額乃眾多書法家沒機會揮毫,非緣之內難得題之。
      最喜悅處在於均慶院前闊大的石砌廣場,竟然成了農人曬穀的地方,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穀子整齊地鋪開,有農婦持一把竹齒長耙,來來回回地將稻穀翻曬,滿地金黃滿地稻香,令人陶醉的豐收季節。我想起數十年前插隊歲月,在生產隊曬穀時,躲在穀倉裏寫詩的情景,內心充滿感恩之情。
岩前鎮緊鄰廣東蕉嶺縣,南風之吹拂自然多了一些強了一些,不僅這三十年,解放前亦同。這鎮上也有一條舊街,比起中山鎮的舊街,顯得新式一些,傳統文化少一些,“洋氣”多了一些。竊以為這也是一條必須保護的舊街,武平縣如果把這兩個重鎮的兩條舊街當成品牌悉心打造,把遊客帶入民國時代或清朝年間,這兩個重鎮在21世紀的新生活中,一定會再度青春煥發。
      說了三個鎮,至少得說一個鄉;三個鎮都有名氣,那就說一個隻有小名氣的鄉。我選了深藏於大山裏的永平鄉。它是武平北部最大的山鄉,與東留大禾兩鄉連在一起,緊鄰江西,省道206線從它的腹地越過,經桃溪和湘店,進入長汀,我兩次在這條路上蜿蜒駛去。第一次尋找廈門知青時又前往長汀采訪,時為1995年,第二次2012年從永平至桃溪,和知青文化團隊到劉亞樓故鄉遊覽觀光。永平鄉雖地處偏僻,也已有一些新氣象,而其原始的留存,才是它最大的財富,我與這個鄉也有一點緣分。1969年,此地發生了當地民兵“專政”廈門知青的荒誕事件,我和幾位知青同伴去探訪過,如今,則傳誦著廈門知青的60後親友在該鄉昭信村花費90多萬人民幣建了一座村級少有的文體中心暨廈門知青之家,在整個武北以及全縣產生了很大影響,傳為佳話。舉辦落成典禮的2012年5月1日國際勞動節那天,我率廈門知青文化團隊數十位成員前來祝賀,烈日下我非常欣喜,為了這座堪稱壯觀又實用的文體中心的落成,更為了廈門知青與閩西第二故鄉的深情厚意,竟然由出生於60年代沒有經曆插隊歲月苦難的廈門人大手筆地續寫新的篇章。足見兩地的情緣,將會穿越時空,不斷延伸下去。
      眾所周知,如今的客家人,兩千年前居住於中原一帶。西晉以來,中原戰事紛起,他們紛紛南渡遷徙,前後經曆五次大遷徙,並且是經曆遷徙、再遷徙、再再遷徙的艱難又漫長、悲苦又偉大的演進。他們在閩粵贛邊定居,最晚於南宋時期,客家人在這片土地紮下根,形成民係,在武平生活的中原先民主要來自宋代至明代,以元代遷徙者居多。他們帶來的中原文化與原住民的古越文化碰撞交融,最終形成獨特的客家文化,如今流傳下來的不少古老的民俗,即是其“代表作”,最原始最典型最神秘最精彩的“代表作”在永平,似乎在整個客家地區,也沒有哪個鄉鎮能與它一比高低。

      你瞧,8米高的刀梯直立起來了,高聳入雲。梯子由一根粗粗的原木柱子和左右兩側插入木柱子裏的36把刀子組成,每一把鋒利呈亮,發出寒光。廣場上人頭攢動,仰望刀梯,一個漢子,光手赤腳,抓住又踩住利刃,一級一級往上攀登,終於,他登至刀梯之頂。這個民俗表演曰:上刀山。你瞧,夜幕降臨,冬天的稻田裏,用三層磚圍成一塊長8米寬1米的坑,將一兩千斤的木炭燒紅,鋪在“坑”上麵,一個漢子赤著雙腳,穿一條過膝束口短褲,從燃燒著的“坑”奔跑而過,這個民俗表演曰:下火海。你瞧,一塊木板,長1?8米,寬1米,厚0?25米,5寸鐵釘穿過木板,釘尖整齊地露在上端,這就是所謂的錐床,一個漢子,赤著雙腳,走過1?8米長鐵釘陣,這個民俗表演曰:過錐床。你瞧,一個大鐵鍋裏,食油滾沸著,下了一大鍋糖糕粄油炸,不一會,糖糕粄香味飄出來,炸熟的糖糕粄趕快得撈,否則,將炸焦了。一位漢子,不慌不忙,伸出粗大堅實光著的雙手,伸入滾沸的鍋裏,把一大鍋炸熟的糖糕粄全撈出來,這個民俗表演曰:撈油鍋。每一位看客觀時皆凝神閉氣目不轉睛提心吊膽擔心發生什麽不測不幸,待到表演成功,他們或歡呼、或叫好、或看呆、或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是真的嗎?真的嗎?這四項民俗表演無一個是魔術是雜技是作假,這是客家民俗表演中的頂尖絕活。其濃烈的神秘色彩最吸引人,而永平這地方,自然也罩著一層神秘色彩,有神秘色彩的鄉村必有異樣的魅力。

四 人物

      以前我覺得武平在曆史和當代影響較大的人物不多,如今我這個看法沒改變。但,這地方值得一寫的人物還是有好幾位。比如南海王織,可惜過於遙遠,連熾的那張雙勾彩色肖像,都讓今人覺得不是那麽回事。當然,元代知名縣令魏侃夫、明代出任大理寺卿的劉隆、出任兵部主事的王瓊,清代的詩人林寶樹,雖非治國大材,卻為國家與地方做了貢獻,應該一記,隻因史料缺乏,難以敷衍成篇。一個地方的人物,所指有二:一是有作為有成果有才華有獨特之處的本籍和旅外的本籍人士;二是客居和路過的對本地社會發展有所推動或產生較大影響的外籍人士。如此來說武平的人物,自然不單薄也不扁平。
      我從小非常喜歡看小人書,隻要口袋裏有兩分錢,就蹲在小人書攤入迷地看起來,最喜歡看嶽飛抗金,小小心靈被熏陶,對嶽飛無限崇拜。因而,第一次見到支持嶽飛抗金的名相李綱名字,立即記住。小人書也講述李綱的故事,其中一個畫麵是反對與金人議和,李綱跪在皇帝趙構麵前死諫,震撼我少年的心,幾十年未能忘記。當我在武平曆史博物館與李綱的繡像相遇時,心頭一顫。讀其武平之任,感慨萬端,再次懂得,真正的愛國者,人生之悲壯皆是那個年代黑暗腐敗所鑄造的必然的命運,李綱亦是。
      李綱也是福建人,生於1083年,逝於1140年,原籍邵武,其人有學識見識膽識,為人耿直,剛正不阿。北宋時已任宰相,後來被譽為“南渡第一名臣”。1119年(宋宣和元年)農曆六月,京師發洪水李綱上疏言“此類狄兵戎之象”,“冒犯”徽宗,以“忤旨”被謫貶回鄉任職,於沙縣稅務兼武平知縣。從高處一下跌落到低處,從“國務院總理”降職為縣長,李綱是何等心情?後人大可有多種猜測,不過,能夠治理一個國家的人,來治理一個縣,大概是“小菜一碟”吧。八百多年後的武平文人練康豪、鍾榮元評價李綱既是清官好官,又是文人詩人。清康熙《武平縣誌》記載李綱初來武平,“申嚴保甲,盤詰奸宄。凡各隘口,俱令同心守望,巡緝稽查,協力提防,夙夜無間,團結民心,安內攘外。不軌之徒,聞風星散,使四民鹹登衽席之安,商賈得免裹足之患。且謂仁義之治……”結論是否客觀不得而知,但在朝廷日理萬機的“國務院總理”來閩西以西的小地方當“縣長”,自然有不少閑暇,也“隻好遊山玩水,對酒放歌,尋機問佛,並用讀書打發日子”。武平第一名山西山,“縣長”一定要去的,登了三百六十五個石階,拜謁靈洞山寺廟,李綱心情大好,中午盡情飲酒,有些醉意,把一個心情喝壞,回望仕途的失意,淚水雙流,他觸景生情,寫下絕句《靈洞山》:

靈洞山前曲曲開,
白雲深處無人來。
我今欲覽山中景,
洞口無塵多碧苔。

      如何改變“伏莽滋蔓、草木皆兵,四鄰多壘,雞犬靡寧”之蠻荒現狀,李綱以為隻有振興地方文教才是上策。於是,他在靈洞山寺廟右下側建立讀書堂,招集士子課文講藝,吸引四方學士前來讀書。“諭以道德文章為修身之本,忠孝節義為致君之源。紳士靡不感而思奮,鹹以道義節義相尚。嗣是忠孝選興,貞烈相繼,皆其流風餘韻,普被無窮者也。”(清康熙《武平縣誌》)這讀書堂辦得成績斐然,聲名遠播。李綱又寫下絕句《讀書堂》:

靈沿水清仙可訪,
南岩木古佛同居。
公餘問佛尋仙了,
贏得工夫剩讀書。   

      李綱在武平任職時間很短,僅僅一年,1120年(宋宣和二年)農曆六月,其官複承事郎,去任之時,老百姓難舍難分,“攀轅臥轍,截蹬留鞭,恨不能阻”,(清康熙《武平縣誌》)情景十分感人。為官一任,造福百姓,李綱堪稱楷模。
      明代時期,兩位著名人物來過武平,一是理學家、文學家、軍事家王陽明,其官至兩廣總督兵部尚書,文職封爵。在江西巡撫任上,平叛宋王朱宸濠,戰功卓著;一是儒將、武術家、兵器發明家、軍事家、抗倭英雄俞大猷,曆明三朝,一生坎坷,四為參將,六為總兵,累官都督,戎馬47年,身經百戰,戰功赫赫,“俞家軍”讓入侵倭寇聞風喪膽。據考,此二人皆為平亂至武平。
      相對於華嵒、黃慎、上官周,武平人當然更喜歡武平自己的畫家李燦,他們認為作為清代乾隆年間福建有名的畫家李燦,其聲譽可與閩西名家黃慎、上官周並駕齊驅。客觀地說在中國繪畫史上華嵒影響最大,其次是黃慎、上官周,他們的作品成了那個時代繪畫界的主流,而李燦因堅守鄉村,一直遊離於主流之外。不過,李燦的作品也不能小覷,他在武平幾乎家喻戶曉,可以斷定在客家鄉村其名氣一定比起華嵒等大一些,你隻要聽一聽民間流傳的李燦趣聞軼事,就會知道我這個推斷不虛。
      李燦係武平城北即今平川鎮紅東村人民,福建學使按蒞臨汀州,李燦以畫參試,名列第一。李燦好讀書,不喜仕途,其畫風效法黃慎,善畫山水、花鳥,更善作人物,書法也蒼勁,製有《風塵三俠》、《李拐仙圖》好作品。李燦也善寫詩,其詩集《珠園集》已失傳,但《武平縣誌》留有他的兩首題畫詩,其中《題漁翁圖》寫道:

閑來垂釣且狂歌,
最是漁翁樂趣多。
物換星移人不老,
年年江上醉煙波。

      不願流俗的李燦,借抒寫漁翁表達自己不慕榮利潔身自好的情操。無論在其所處的時代,還是在我們的今天,皆是做人處世的一種境界。
李燦這種境界不容易擁有,因為,需要放棄世俗的名利;而劉光第的那種境界更不是常人可以達到,因為需要獻出自家性命的。
劉光第何許人?武平湘店劉姓後裔。
      時為清末時期,1897年(清光緒二十三年),在朝廷刑部任主政的劉光第走了人生的第一趟也是最後一趟的祖地武平之行。此行沒什麽與眾不同,與無數中國人重返原鄉的經曆大體一樣,然而,又異樣獨特,他似乎不僅為劉氏一族,更是為一個民族重返故土的。
      據考,劉光第家族是其祖父那一代從武平湘店遷徙四川富順謀生的。他的歸來,是四川與福建兩省劉氏200年第一次親情和血脈的交融。劉光第生於1859年(清鹹豐十八年),是1404年明代永樂二年甲申的進士劉隆的十八世孫,其本人則是480年之後的1884年清代光緒十年甲申的進士,如此巧合,真是幸事。此番回湘店謁祖,劉光第一幅祠聯:數千裏閩蜀共一本源/十八世嗣孫同年相會。此聯對得很精妙,令後人叫絕。
      越深入到家族變遷的曆史深處,麵對國難當頭的民族命運,劉光第的憂慮越為深重。這一年,1898年(清光緒二十四年),劉光第加入保國會,被光緒皇帝授予四品卿銜,任軍機章京,參與新政。這就是著名“戊戌變法”,變法失敗,9月28日(農曆八月十三日),年紀輕輕僅39歲的劉光第等和譚嗣同、楊銳、林旭、康廣紅、楊深秀等斬首於京城菜市口,神州為之震動。
      戊戌變法這一個中國近代的大事件在當時武平的窮鄉僻野連幾道漣漪都蕩不起來,但當武平人聞知戊戌六君子有他們的同鄉劉光第,無不被震動。況且,就在變法的前一年,劉光第才回到武平。
客居他鄉的劉光第從未回到祖地,而故鄉也不認識這位欽命京官的後裔。彼此陌生,可骨血相同,劉光第此次祖地之行留下幾多佳話,至今還在武平城裏鄉間不時傳誦。
      據說,1897年(清光緒二十三年),春節過後,劉光第從天津取水路回到福建。早春的某日,位於汀江之畔湘店的店下碼頭,劉光第所乘木舟在這裏泊下。他在故裏尋根訪祖半年餘,寫下七律一首,題《南來》:

南來我作故鄉看,
暫到汀湖意正歡。
丘壟四朝身已拜,
拾鬆千尺祖曾攀。
逢人覓說猴孫地,
勖我承家懈豸冠。
戀憶海疆新割去,
悲時不覺涕汎瀾。

      這個回到祖地內心深處還在憂患著災難深重的祖國的武平客家後裔,這麽多年來一直在考慮救國救民之策,他執著地認為必須改革弊政,必須興新學,必須行新政,他是否知道自己堅定不移往前走,最終什麽結果?我想,他心中有數。
      他滿懷深情地在汀江邊漫步思索,在自己祖父的湘湖村留連忘返,在先祖劉隆的生地和墓地拜謁,在下廖屋廳堂所掛的劉隆畫像前焚香下拜,並為劉隆祠寫下13副楹聯。清明節,劉光第至劉德川祠祭祀,送一塊紅邊黑底的豎牌懸立中堂梁上,宋體白色字,右行書“光緒癸未科”,中行書“欽點刑部主政”,左行書“裔孫光第立”。還題了一副楹聯:“赤麋引避安全眾/繡豸褒榮積累深。”右聯前款“乙未孟冬”,左聯下款“裔孫光第”。劉光第還遊曆了桃溪、武東、中赤等鄉鎮。半年多的時間並不長,劉光第卻走了漫長的血脈之路。他是否從家族的生命史中汲取絕不不回頭的精氣神,才更有力量地迎著腥風血雨勇往直前?已經夏末,天氣還非常熱,劉光第從長汀經過江西返京,走向一場必須慷慨就義的偉大變法……
      當劉光第喋血京都菜市口之後的兩個多月的農曆十月十一日,一個武平同鄉、一個日後的抗日英雄,在岩前練屋誕生了,他的名字叫練惕生。練惕生幼時家境貧窮,父親練成光下南洋謀生,母親鍾日秀每日辛苦挑煤掙一點錢維持家庭生計。18歲時,練惕生入廣東蕉嶺中學讀書,19歲與岩前同鄉莫希德一起考入雲南陸軍講武學堂。這是中國近代史一個最著名的軍事學院,一個何等偉大的學堂,其一大批教官和學員成為卓越的軍事人材,中將以上將軍數十人,其中上將二十幾位,元帥兩位,三個國家軍隊的總司令,一個國家的國防部長。他們中有朱德(元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司令),葉劍英(元帥),龍雲(二級上將,原陸軍副總長),盧漢(上將,原雲南省政府主席),張開儒(上將、滇軍總司令、廣州大元帥府總參謀長),朱培德(一級上將,原參謀總長),唐繼堯(上將,護法軍政府總參謀長),李烈軍(上將、雲南督軍兼省長),等等。最傳奇的是他們還有李範奭(韓國首任總理兼國防部長),武漁秋(越南臨時政府主席),崔庸健(朝鮮人民軍總司令)。朱德讚譽這個學堂是“中國革命熔爐”。
       在這個學堂求學時,練惕生結識了同是客家人的葉劍英,葉劍英影響了練惕生一生。1926年,練惕生已在葉劍英部隊任教導營附,1927年12月葉部參加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廣州起義,練惕生恰好告假回武平探望生病的母親,待返駐地,部隊已轉移,他隨即流亡香港及新加坡。兩年後,應莫希德和黃濤之邀回國在粵軍任職。1936年,練惕生升任一五七師旅長,該師師長即英濤。這年冬天,為消滅閩西紅軍遊擊隊,蔣介石命令一五七、一五八兩個師入閩,練惕生旅由潮州移至龍岩。軍人的天職是服從,軍令如山倒。因此,練惕生盡職地指揮該旅多次“圍剿”紅軍,致使紅軍受到一些損失。這成了他二三十年後的“罪過”,委屈遭殃。不過,他很快不再積極“剿共”,原因是被“圍剿”的鄧子恢和練惕生算得上是友人,幾番推心置腹的勸說,終於使這位“國軍”旅長態度消極起來。1937年6月,中共閩西南軍政委員會發表《致國民黨粵軍公開信》和《致各界人士書》,提出“停止內戰,聯合抗戰”的主張,震動社會,練惕生態度鮮明:“誰願意打內戰?我練惕生願意停戰。”顯示了他的民族情感和愛國襟懷。接著,他付諸行動,頂住重重壓力,安排中共閩西談判代表鄧子恢、謝育才進入龍岩縣城和談,雙方停戰協議。當練惕生和鄧子恢握手之後,與武平老鄉謝育生握手時,兩人不約而同地用武平客家話交談起來。此時三個人的心裏隻有一個信念:抗戰到底。
      關於抗戰,十多年,我給予太多的關注,特別是1938年5月廈門淪陷這個曆史事件,我撰寫相關文章,其中有中篇紀實文學《廈門抗戰:往事與人物》,還為之寫了一首長詩《廈門淪陷紀事》和59首短詩。1937年8月21日,黃濤率一五七師進駐廈門,該師公開宣稱:“有中國軍隊在,廈門決不會輕易落入敵手!”斬釘截鐵的鏗鏘誓言,讓中國人精神一振,讓日本人驚愕不已。我寫道:“壞日子來了,對於日本人而言。囂張的《全閩新日報》被勒令停刊,一批罪惡昭著的日籍台灣浪人和漢奸,被逮捕入獄,甚至被槍斃。日本總領事蒿橋茂惱怒萬分說:‘這樣下去,我們必將進攻廈門。’一五七師答道:‘你們敢來,我們就打!’……”僅過七天,8月28日,日本領事館關閉,日本國旗在鷺島上空消逝。一五七師官兵沒有一個不抱最大犧牲的決心,他們說:“廈門就是我們的墳墓!”這句斬釘截鐵的鏗鏘誓言,70多年之後,還震撼我的心。當我振奮又悲憤地書寫這一段曆史時,竟然不知道,已經在廈門與日軍激戰的軍人中有練惕生。
      史料記載:練惕生時任一五七師四六九旅旅長,兼任廈門警備司令部參謀長,該旅駐紮廈門前沿,布防嚴密,在禾山、五通及同安澳頭構築了一線及二線的軍事設施,在鼓浪嶼、文園山、胡裏山炮台、嶼仔尾炮台建立或加固防禦工事,增設從何厝至曾厝垵的炮兵防線和市區避彈牆。練惕生還在禾山組織一千多人的民兵團協防。他竟然扣了廈門要塞司令林國庚,把他欺壓百姓的海軍陸戰隊的兩個營繳械,遇到日本浪人欺侮中國人,他就下令槍決,派人監視日本領事館的非法活動,甚至,不許美軍戰艦借故在海上恣行。雖然,練惕生所做的這一切是愛國的自尊的正義的一個中國軍人應該做的,但在那個中華民族處於喪權辱國的羸弱時代,像他這樣的軍人顯然不多。
      最讓我沒想到的是9月3日淩晨那場海戰,練惕生竟參與了指揮。暗夜裏日本巡洋艦“扶桑”和驅逐艦“羽風”、“若竹”組成聯合小艦隊偷襲廈門,雙猛烈炮火襲擊我們中國守軍的前沿陣地。嶼仔尾炮台率先回擊,胡裏山和白石兩炮台也發炮夾擊,“若竹”中彈,被“扶桑”和“羽風”夾護著倉促逃脫……中國軍隊為保衛廈門第一仗贏得勝利,海內外同胞為之歡呼。
      沒想到1938年1月,保衛廈門的關鍵時刻,一五七師卻奉命返粵,練惕生升任該師副師長。廣州失守,練惕生率部移至粵北一線,幾年裏,多次與日軍展開血戰,他參與指揮的阻擊日軍北犯的兩個戰役,均獲大勝,聲震華南。因戰功練惕生晉升一五七師少將師長,不久又晉升六十二軍中將副軍長。1944年練惕生率部往桂柳鐵路沿線作戰數月,阻擊了從越南廣平、那岑方向來犯之日軍。
抗戰勝利之後,1945年8月,練惕生率六十二軍赴越南河內接受日軍投降,12月,他奉命赴台灣,  在高雄、台南、台東等地接受日軍投降。這是我們民族何等的榮譽,別說武平,就整個福建、整個客家地區,幾人有之?!練惕生抗戰之功績,勿庸置疑,已載入史冊。武平應為他而驕傲,福建應為他而驕傲,客家應為他而驕傲!
      1946年,國民黨挑起內戰,烽火再燃起,蔣介石命令練惕生率六十二軍北上秦皇島與解放軍作戰。厭倦了兄弟鬩牆之爭,又日益不滿蔣管區的現實,次年,他自請退役,回到廣東,這年他48歲,正值盛年。
      1949年,解放戰爭接近尾聲,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練惕生卻回龍岩接替李漢衝出任福建省第七行政督察專員公署專員兼保安司令。一個在國民黨軍隊裏服役那麽多年、身經百戰的將軍,此時的內心或許已做了選擇。因此,當李漢衝邀他會一會老朋友傅柏翠時,他爽快應允。5月1日,練惕生、傅柏翠、李漢衝三人在上杭郭車秘密召集龍岩、上杭、永定、武平、連城各縣縣長和保安四團團長開會,策動閩西國民黨軍政人員武裝起義,22日,三人領銜向中共中央和毛澤東發去起義通電,宣布閩西脫離國民黨政權,投向共產黨,並成立人民解放軍閩西義勇軍,傅柏翠任司令,李漢衝和練惕生任副司令。
      這三位起義軍領導,作用最大的應是練惕生,在我看來,他就是閩西的傅作義,況且他作為閩西保安司令,其部未與解放軍交火就起義,決定了閩西和平解放的成功。起義後,英勇善戰的練惕生指揮義勇軍截擊竄逃至閩西的國民黨軍劉汝明兵團,接著,進攻長汀和永安國民黨的一個軍兵力,練惕生為新中國的誕生貢獻了自己的力量。時任閩粵邊縱隊政委的鐵堅寫信給練惕生稱讚道:“兄率部與蔣胡匪軍搏鬥,曆盡艱難,這是人民不忘之事,請兄繼續前進,配合大軍全殲境內殘匪,功上加功。”福建省委書記兼省政府主席張鼎丞讚譽練惕生是“起義人員的榜樣”,葉劍英為此深感欣慰,來信加以勉勵。可見,武平之子練惕生對於閩西之新生功不可沒。
      由練惕生我想起他的另一個岩前同鄉鍾紹葵,如果他不在解放前幾年被國民黨軍內部派係鬥爭擊斃於上杭。1949年會不會和練惕生一同武裝起義?我不冒然揣測,但我偏向於他會率部躲入山中與解放軍對抗。理由是,這位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武平本地的“土霸王”,桀驁不馴,而且,一生多有匪氣。
      我插隊初期,聽說解放前武平人把一批福州人殺掉,因為那批福州人是政府人員欺負武平人;又聽說殺害鍾紹葵的保安團頭子是福州人,所以武平人把所有福州人滅了。眾說紛紜。總之武平有一個打家劫舍的大土匪鍾少奎,他似乎就是閩西大山黑強盜的象征。讀了一些革命史料,知道他是“白匪”,盤踞在武平縣城,耀武揚威,魚肉百姓,罪惡滿盈。後來,翻閱瞿秋白史料,這鍾少奎怎地變成鍾紹葵,就是這個國民黨保安司令的一個營,俘虜了瞿秋白,終使這個偉大的革命者殉身長汀羅漢嶺。我對這個“白匪”就極恨。許多年過去,懂得客觀地評價曆史的人與事,我會自問像鍾紹葵這類人,難道一生真的把壞事做盡嗎?這樣人一定有,但,鍾紹葵是嗎?由於我對這個人了解不多,不敢妄下結論,僅把武平友人告知的若幹史事重複一遍,或許能剖其人內裏之一二。據說鍾紹葵在南京就讀陸軍學校時,曾向蔣介石請求開赴前線抗戰,未獲批準。如果他真去與日本鏖戰,或許就成為今日銀屏上中國土匪血刃東洋鬼子的原形。據說他在治理武平,以為“鍾”為武平第一大姓,鍾姓若與他姓糾紛,此鍾姓人應先挨板子,不能以強淩弱——這位一生信奉強者才能立於世的強人,竟也會有如此人性的規矩,教人匪夷所思。據說鍾紹葵修路,這算不算公益?而建岩前中學就非據說了。客家人千百年來都把振興教育當作大事辦,30年代後期,鍾紹葵、練惕生、莫希德三人聯袂出資並號召鄉人也捐款,建一所中學堂,練、莫二位長期外出,故而鍾最為盡力。鍾紹葵死後,中學校舍尚未竣工,40年代初終於開學。不久,鍾紹葵的墳墓葬在中學校園裏,以表對創校人的懷念。無論世人如何評價鍾紹葵,有一結論誰也不能否認:這位“白匪”是武平現代史不能繞過去的人物,當年他憑著槍杆子淩駕於武平社會之上,如今他成為曆史還影響著武平的社會。
      當練惕生在中國的粵北與入侵的日軍浴血激戰時,他的武平同鄉劉亞樓正在蘇聯參加衛國戰爭,一位閩西大山出來的年輕人,竟在異國的俄羅斯前線與希特勒的德軍進行生死苦戰,這不啻是客家人另一個感人的傳奇。
      關於劉亞樓的記述文字至少也有數百萬乃至上千萬,世人對這位新中國空軍之父已經很熟悉,我不必依樣畫葫蘆地再講一些故事,談自己的一些感想或許更有益於讀者諸君。
      最早聽說劉亞樓是武平湘店人氏,在插隊的最初歲月。空軍司令!上將!了不得,崇尚英雄主義的我們這一代人,竟然不知道這麽一位英雄出在閩西大山裏,真慚愧。當時我很驚詫,卻並未萌生走一趟劉亞樓故鄉的願望。上世紀90年代初,一次的武平之行,聽說青年作家練建安在寫電視連續劇《劉亞樓將軍》,不知怎地,動了探訪湘店的念頭。過去了二十年,2012年5月1日,我才有機會一遊將軍的故裏。
      劉亞樓的家是富農?還是地主?不然怎麽住這麽好的房子?其故居白牆灰瓦,入門是一片空地,中間兩進、左右廂房三進,保留中原傳統住宅的風貌,十分古典、雅觀,一座很有文化的民居。劉亞樓的生父是貧農,家中養不起這孩子,隻好將其過繼給殷實人家,養父劉德香在老照片裏望著我們,留著兩撇長長的白白的八字胡子,沒有一點農夫的樣子,好一個舊時代的鄉紳,一臉威嚴,對孩提的劉亞樓管教嚴不嚴,劉亞樓怕不怕他?住在這座好房子的小青年,為什麽會在17歲的1927年去參加他生父該參加的窮人隊伍,去打土豪、分田地,養父支持讚同嗎?我滿腦子問題地走出劉亞樓故居。
紅軍時期,劉亞樓就表現出不俗的軍事才能,1932年2月,不滿22歲的他擔任紅四軍十一師政委。兩個月之後,1955年被授銜上將的武平人劉亞樓率一個師,1955年也被授銜上將的長汀人楊成武時任紅四軍三十二團政委,率一個團,1955年被授銜中將的上杭人劉忠時任紅四軍三十三團政委,也率一個團,他們以及數千客家子弟兵,參加紅軍東路軍勝利攻克閩南重鎮漳州。劉亞樓在漳州一身戎裝和戰友們拍了一張合照,他頭戴八角帽,打著綁腿,兩腿叉開,腰束寬皮帶,皮帶左邊插一支手槍,雙手叉腰,兩眼堅定地直視前方,沒有笑容,這應是英姿勃發的軍人影像,卻因為他略瘦的臉容還餘留少年的些許稚氣,定格為青春的寫真。1933年10月,他任紅一軍團紅二師政委,不久改任該師師長,參加五次反“圍剿”戰鬥,又踏上二萬五千裏長征的艱苦曆程。此時,已在戰火中度過八個春秋的劉亞樓還很年輕,僅25歲。
      這是一個很有天賦的人。其少年時代所受的教育並不完整,1937年在抗日軍政大學結束學業之後,竟被毛澤東留下來執教,先出任訓練部長,後升任教育長。並沒有多少理論修養的他,竟能夠協助毛澤東進行軍事理論研究,寫下不少文章,真是奇才一個啊!
與所有的開國將帥相比,劉亞樓有兩個特別與眾不同的地方,這個“土包子”後來變得洋起來了,另者,建國之後他竟“飛”起來了。
      1937年,在抗大執教的劉亞樓已經很成熟,當照相機對著他時,他習慣性地兩腿叉開,兩手不再叉腰而是擱在身後,挺胸拔背,兩眼依然堅定地直視前方,沒有笑容,很自信,但,透出的還是一派“土”味,如果把那一身戎裝換了,他隻是一個在血與火中磨煉出來的年輕農民。
      經驗豐富改變人的形象,文化改變人的氣質。1938年4月,受毛澤東和中央軍委的派遣,劉亞樓以抗大教育長的身份赴蘇聯留學,在伏龍芝軍事學院深造。人在異國,劉亞樓很快從不習慣到適應,他刻苦學習,成績優異。那一片片麵包,那一杯杯的牛奶,還有那一行行俄文,滋養這中國的年輕軍人,使他的模樣仿佛比在國內時少年。新的生活、校園的氛圍、蘇俄的文化使他眼界大開,見識倍長、情趣豐富,他也更懂得自己肩負的使命,更懂得在列寧故鄉自己該怎樣做。依然一身戎裝,不一樣了,蘇聯紅軍的呢子軍裝穿在身上,劉亞樓麵對鏡頭懂得擺姿勢了,他很自然,左手叉腰、右手擱於胯邊,兩眼還是堅定地直視前方,沒有笑容,但眸子有神了。劉亞樓故居裏有他在蘇聯衛國戰爭時期拍的頭像,略側一邊的臉龐,兩眼依然堅定地注視前方,炯炯有神的雙眸閃爍亮光。佩戴肩章顯得威武,濃密頭發顯得很年輕。這是一張在照相館拍的人像藝術照,光線用得恰到好處,使劉亞樓帥氣十足。這麽一位富有才華又幾分浪漫的中國小夥子,自然會得到俄國姑娘的芳心,他和翟雲英熱戀了。
      劉亞樓的可貴之處在於他時時記住自己是中國人,自己是中國共產黨的一員。在伏龍芝軍事學院學習畢業時,蘇聯衛國戰爭爆發,劉亞樓義無反顧地參加蘇聯紅軍,一直戰鬥至勝利結束。蘇方對這位年輕的中國戰將十分欣賞,好幾次動員他加入蘇聯國籍,他委婉地謝絕。因此,他未被重用,至1945年劉亞樓隨蘇聯紅軍進入中國東北時,才被授了一個少校軍銜。
      回到祖國的劉亞樓,立即被重用,出任東北野戰軍參謀長,而後又兼任東北航校的校長,從而走上他革命人生的輝煌歲月。當他隨同林彪、羅榮桓在遼沈戰役的陣地前觀察,當他在天津前線指揮天津戰役,當他在北平接受各界代表贈送慶祝北平和平解放的錦旗……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有這麽一個如此偉大的時代,讓自己把對祖國、對民族、對人民的熱愛和所有的才華奉獻出來。他更沒有想到的是,一個全新的陌生的難度極大的挑戰性很強的領導崗位,正在前麵召喚他,一聲聲,非常急切。
新中國成立前夕,毛澤東等領袖未進入北京之前,在西柏坡為即將誕生的國家作了一係列的規劃和憧憬。建立空軍是其中的一項策劃。1949年3月,中央軍委成立了軍委航空局。7月,毛澤東提出組建空軍的問題,周恩來電召在蘇聯休養的劉亞樓回國,受命組建空軍。毛澤東和周恩來看中劉亞樓,其因在於劉亞樓個人獨特的經曆、資格、條件、才幹和人品。事實證明,領袖目光的犀利與選擇的正確。劉亞樓果然不負重托,開創了新中國空軍之偉業。
      “亞樓同誌,有什麽特別困難,可以直接找我!”毛澤東的囑咐,等於給了劉亞樓尚方寶劍。10月25日,中央軍委任命劉亞樓為空軍司令員,他雷厲風行地幹起來。12月1日,6所空軍航校如期開學,這一天,劉亞樓陪同總司令朱德、代總參謀聶榮臻來到位於北京南苑的第二航空學校出席開學典禮,觀看了精彩的飛行表演。朱德喜笑顏開說:“亞樓,你們這麽快就在一張白紙上描繪出人民空軍的壯麗藍圖,大有希望啊!”漳州戰役勝利之後,冒險乘坐從國民黨軍隊那裏繳獲的“帆布”飛機創造一個紅軍時代“奇跡”的聶榮臻誇道:“空軍同誌創造奇跡!”組建不足三個月,空軍總人數由起始的幾千人猛增至三萬四千多人,飛機、器材、機場也多了起來,各種機構相繼建立健全,甚至還添了第七航校。這一切正如劉亞樓所言:“哪有什麽奇跡,隻不過在一些方麵打破常規。”打破常規其本質就是創造奇跡。
      在我看來,劉亞樓的成功不可忽略的一點是他的留蘇經曆。當時,空軍的組建,離不開蘇聯的鼎力支持和幫助,換一個沒有留蘇經曆又不懂蘇俄文化的將軍來領銜,一切或許沒那麽順利,其效果未必如此之好。
      劉亞樓是一個奇才,也是一個幹才,同時又是一個思想者,因而,他能審時度勢,在千瘡百孔的新國家百廢待舉之時,把這個花大錢的大事業,推進得轟轟烈烈又紮紮實實,奇跡也!而真正的奇跡則體現在天空的實戰。一個剛剛起步的弱小的中國空軍,僅由教員帶飛50至60個小時的飛行員,竟然敢和一個其飛行員幾乎參加過二戰、飛行時間上千個小時的世界空中力量最強大的美國較量,還打了三百回合不分勝負,絕對是世界現代軍事史上的奇跡!
      數十年在客家地區生活與遊曆,我感到客家人對家鄉的強烈感情。黨和國家以及軍隊的領導人中的客家人也一樣,雖身居高位,但對故土的感情並不亞於一個老農。劉亞樓是其一例,1953年11月和1959年5月,百忙之中,他兩次回到故鄉省親,一顆赤子心拳拳可鑒。
      武平人對於現代中國社會發展功績至偉者非劉亞樓莫屬,武平人在現代中國文化界影響最大者該推現代文藝理論家、藝術教育家林默涵。這兩人一武一文,堪稱客家人現代的傑出代表,亦是武平地域文化性格最美的象征。
      林默涵生於1913年,比生於1910年的劉亞樓小三歲,他和劉亞樓一樣,也兩次回故鄉省親。家在武東的林默涵,早年參加革命,1929年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1935年東渡日本留學,一二九學生運動爆發後他毅然回國。始用“默涵”筆名發表文章。1938年他奔赴延安,加入中國共產黨。1941年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抗戰時期和解放戰爭時期,從事報刊編輯工作以及文化領導工作。全國解放之後,林默涵肩負文化界重任,曆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文化部副部長、中國文聯黨組書記等要職,一直無法撥冗回故鄉。
      1957年5月,時任中宣部文藝處長的林默涵來廣州出席一個會議,離閩西近了,思鄉情切,啟程返武平。由於當時至武東及老家川坊村的公路尚未開通,在杭武交界的界碑處,林默涵沒有一點衣錦榮歸的作派,和隨行人員棄車徒步,沿著當年離開家鄉的那條山路,步履堅實地向家鄉進發。武平文史研究者柴源寫了《林默涵先生的兩次故鄉之行》一文頗值得一讀。
      “先生回來的消息很快在家鄉傳開,鄉親們都想見見,於是當晚便自發地帶著家裏的小板凳匯集到當時大隊部門前,坪中……”
      夜幕降臨了,沒有電燈的鄉村,點燃一盞煤油燈。昏黃微弱的燈火在玻璃燈罩裏搖搖曳曳。二十多年未曾回來的林默涵是否近鄉情更怯我不知道,已經44歲的革命者,經過那麽多年的生死鬥爭,人到中年很成熟,內心將是一種怎樣的情緒?林默涵坐在一張長凳上,親切地和父老鄉親攀談起來,他告訴在封閉山區生活的父老鄉親外麵世界的一些形勢一些消息,無論國際的,還是國內的,都令與會者像聽從未聽過的故事一樣新鮮。他還不忘對鄉親們講一講黨的號召與要求,等等。夜深了,夏蟲還不倦地鳴叫,煤油燈旁,林默涵還與幾位長者和差不多同齡的鄉親,拉起家常,關於生活,關於生產,關於收成,關於鄉村的一切。那年月的閩西鄉親,物質極為貧乏,林默涵住在從前的土屋,每天與鄉親們一道粗茶淡飯,睡得很好,喝得很甜,吃得很香,幾天裏這裏走走那裏看看,十分愉快,所見到的和他當年離開時一模一樣,沒有一點變化,讓他難免不陷入思索之中。他走訪了鄰村的親戚友人,特地去探望無法來與他團聚的正在坐月子的胞妹。上杭縣領導前來川坊接林默涵前往上杭小住,他還與當時在上杭一中任職的大弟一家團聚。兄妹、兄弟相見歡,共敘別情,共享來之不易的天倫之樂,這成了林默涵後來歲月的溫馨回憶。此次返鄉,未到武平縣城走一走,拜訪自己的母校武平一中,算是林默涵的一個遺憾。
      這個遺憾事隔39年,終於彌補了。
      1996年11月,已是耄耋老人離休在家頤養天年的林默涵,應武平縣委縣政府邀請,第二次回到故鄉,其夫人孫岩和已故同村族人林偉將軍的夫人也陪同前來。林默涵和縣五套班子領導親切座談,他很高興故鄉的進步與成績,並給予充分肯定。而後,他回顧了自己的革命曆程,對江青及其“四人幫”的罪行進行揭露和批判,對共和國曆史極左的劫難和教訓發表了一些看法,他還抒發了“少小離家老大還”的幾多感慨。
      縣領導陪同林默涵參觀縣博物館、梁山書院等單位和舊址,當他來到母校武平一中,舉目四望,頓覺得非常陌生,他在校園裏慢慢地走著,想憑記憶尋找自己當年讀書的教室。陪同的校長告訴他,母校原址是考棚,新辦了武平二中,母校遷至亭子崗這個地方,今非昔比,更像樣了。林默涵聽罷,點點頭,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沉吟了一下,說:“這也是劉亞樓將軍的母校啊!”
      第三天清晨,縣領導陪同林默涵一行回到武東,和39年前一樣,鄉親們奔走相告,迎接林默涵回到川坊村。當車隊徐徐駛入村裏,歡迎的鄉親擠滿村道兩旁,各家各戶燃放爆竹,這一天是川坊村盛大的節日!被鄉親們淳樸的笑臉圍擁著,被驚天的炮仗回蕩著,被既陌生又熟悉的家山溫暖著,這個耿倔老人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被有力地觸動了,他百感交集地拉起白發蒼蒼的童年夥伴之手,喃喃地說道:“又回來了,又回來了……”禁不住老淚縱橫。
      第二次回到三坊,林默涵來到他的啟蒙之地從前叫培英小學如今更名川坊小學的另一個母校。參觀校園,老人在尋找少年時代的夢,這裏是他人生文化之旅的原點,他心裏充滿感恩。他慈父般地與母校的教師們座談、合影,為母校題詞又捐款。臨別時,林默涵有感而發地向縣領導說:“這小學還是叫培英的好。”
      此行對於林默涵而言最有意義的活動是探望三個墓。探望祖父的墓,探望父親的墓,探望母親的墓。老人默默地站在墓前,祈禱,在心裏和祖父和父親和母親對話,少年離開故裏快70年了,兩鬢蒼蒼回來時,三抔土把所有的盼望和等待都掩埋了,秋收後的田野如此寥寂,林默涵佇立著……
知道林默涵也是在“文革”初荒誕動亂時期,他的名字和所謂“四條漢子”周揚、田漢、夏衍、陽翰笙的名字出現在街上的大字報大標語,被打上大大的紅叉,據說,他們都是“反革命文藝黑線”的“反動權威”、“反對毛主席”、“罪大惡極”,屬被打倒還必須踩上一隻腳的“牛鬼蛇神”。據說“文革”期間林默涵受迫害,被關押十年之久,吃盡苦頭。我插隊幾年裏,才了解到林默涵乃武平武東人氏,其老家還和湖洋相鄰,心想那山裏還會出這麽一個文藝理論家。當“文革”結束,1955年被最高領袖欽定的殃及千千萬萬無辜者的所謂的“胡風反革命集團”冤案平反之後,某些內幕被揭開。得知林默涵是此冤案的起始者和製造“胡風事件”全過程的領導之一,我愕然了,對於這個事件他個人不認錯,竟理直氣壯地說:“我決不向任何人懺悔……”讓我極度不解且非常反感。我不知林默涵究竟為什麽這樣,一位武平青年作家解釋說:這就是武平人的耿倔,不認錯。我不能苟同,也不信。我認為武平人確實耿倔,但絕非不認錯。
      1965年,身患重病的劉亞樓辭世了,享年僅55歲;“文革”浩劫武平籍少將羅斌辭世了;2008年,林默涵也辭世,高壽九十五,在這位人瑞走之前,另三位武平籍少將廖步雲、林偉、藍文兆也辭世了。武平的一代英才,留下可歌可泣的生命之歌,任憑後人去詠歎。

      五 時代

         閩西五個客家縣,每個縣都是蘇區縣,不過,有一段時間,人們並不把武平當成中央蘇區,認為它長期被國民黨政府統治著,算不得中央蘇區。武平人不平了,說:在革命戰爭歲月裏,武平的中共黨組織和武裝鬥爭從未中斷、革命火種從未熄滅,四千子弟參加紅軍,數萬兒女鬧革命,數千烈士載入史冊。武平人又說:武平也是毛澤東、朱德、陳毅、羅明、鄧子恢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創立的革命根據地,也是紅旗不倒之鄉。武平人給自己在中央蘇區版圖裏定位:重要軍事戰略據點、中央蘇區的東南前哨。想想,確實理直氣壯,除了長汀,上杭、連城、永定的縣城和武平縣城一樣長期為國民黨政權占據著,你們是中央蘇區縣,我們武平為什麽不是?我們不是紅區,難道是白區?
      打住。最早在武平亮相的革命領袖是朱德。1927年,南昌起義部隊轉移向廣東進發,又於潮汕失利,朱德在陳毅協助下率部在饒平整頓後,經平和、永定,入武平象洞,過上杭縣境;10月中旬至武平縣城,是時,處於腹背受敵的危境,後有錢大鈞一個師緊緊尾追,縣城為鍾紹葵一個旅扼守,前麵必經之通衢要道——石徑嶺險要隘口被民團扼守,“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場惡戰即將發生。危急時刻,朱德帶幾個警衛攀上懸崖峭壁,從側麵襲擊敵人,殺開一條血路,部隊終於翻過石徑嶺,向贛南挺進。這一仗,朱德威名傳遍閩西,在平川大地更是婦孺皆知。
      朱德和陳毅此番率領南昌起義部隊過境武平,對當地的革命鬥爭產生前所未有的影響。未抵石徑嶺之前,南昌起義部隊擊潰民團頭子馮星若與其子馮梅昌一個營的阻擊,進駐象洞墟,在墟上宣傳革命,隔天開拔赴江西。起義部隊的到來深得人心,馮星若民團駐在象洞,無惡不作,此次被打垮,百姓大快,而起義部隊紀律嚴明,不住民宅住墟坪和祠堂,對群眾秋毫不犯,除暴安民,受到百姓的讚揚。起義部隊把俘虜的民團官兵全部釋放,更加表明了這是一支仁義之師。另者,秘密農會迅速建立和發展,至1928年春,象洞全區成立十個鄉農會組織,會員達300多人,成了本縣最早開展革命鬥爭的地方,被譽為武平的“革命搖籃”。
      距南昌起義部隊過境武平不到一年半時間,1929年初春,毛澤東、朱德、陳毅率領紅四軍入閩,從此,毛澤東的英名鐫刻平川大地上。
      記得1969年我在武西北一個小村子投宿,偶然間翻到一本當地文藝隊自己編創的油印劇本《毛主席光輝照東留》。心裏有些疑問,毛澤東到過東留?何時?後來,接觸不少紅軍入閩的史料,都未見記載這個事件,依然疑問。1929年紅四軍首次入閩的第一站就是3月11日抵達長汀縣境內的樓子壩,次日進駐長汀四都,再次日攻下長嶺寨,當天下午占領汀州城。很多年來,這似乎是定論。前幾年,武平終於爭回中央蘇區縣的認定,其中一個史料讓我意外又驚訝,它推翻長汀是紅四軍首次入閩的第一站的定論。武平的黨史工作者經過多年的尋訪搜集,以翔實史料論證了紅四軍首次入閩的第一站是武平。1929年1月14日紅四軍從井岡山出發,經贛南的遂川、上猶、信豐、尋烏、會昌,於2月4日首次入閩,至武平縣境內民主鄉高書村,5日抵東留墟,駐於大明村住宿一夜,6日又轉入贛南,終於,在大柏地打了一個勝仗,殲滅國民黨劉士毅部800多人,1933年夏,毛澤東為此戰役寫下《菩薩蠻·大柏地》

赤橙黃綠青藍紫,
誰持彩練當空舞?
雨後複斜陽,
關山陣陣蒼。

當年鏖戰急,
彈洞前村壁。
裝點此關山,
今朝更好看。    

      比起南昌起義軍,紅四軍這次的過境,影響更大。在東留墟上,紅軍宣傳員把毛澤東起草的《紅軍第四軍司令部布告》的油印傳單張貼出來,還將之書寫在牆壁上,讓武平社會各界人士第一次了解了共產黨和工農紅軍的宗旨和政策,讓窮苦人看到生存的希望。在窮鄉僻壤,革命播下了火種,隻等待時機一到,就燃燒起來。
      這一年的9月7日,中共武平縣委遵照閩西特委的指示,在象洞舉行武裝暴動,取得勝利,成立了象洞革命委員會。然而,僅四天,鍾紹葵部一千多人從岩前分三路進擊象洞,農民赤衛軍與敵人激戰3小時,終於寡不敵眾,撤出象洞。19日,紅四軍攻克上杭縣城,26日,農民赤衛軍又殺入象洞,紅色政權得以恢複。10月6日,紅四軍攻克武平縣城,中共武平縣第一次代表大會召開,武平縣蘇維埃政府成立。19日,紅四軍出擊東江,粵軍以一個軍的兵力占領武平縣城,武平縣委、縣蘇維埃政府和縣武裝隊伍撤往象洞……我不厭其煩地講述當年紅白雙方這種“拉鋸戰”,意在讓世人了解,土地革命戰爭年代紅白交界或紅白交叉的地方一段真實的曆史,在閩西,武平的這個現象最突出。兩個階級或兩個階層在社會矛盾不斷激化不可調和,且民不聊生之時,終會爆發暴力革命,同時也會產生鎮壓革命的暴力。廣大鄉村因此被塗炭了。
以象洞為例。《武平象洞革命史》記載:
      “據1929年閩西農民暴動前調查,象洞全區60%的土地被少數地主占有,20%公償田也在豪紳地主的掌握之中。80%以上的貧苦農民無田無地,隻得向地主租種田地,田租高達收成總量的50~80%;遇災減產,則‘四六’或‘三七’分成,即農民隻得實收的三成或四成,地主卻得六成至七成。
      “窮人如遇天災人禍,要向地主豪紳借債,其利率高得驚人,且名目繁多,……債主還要小鬥、小秤出,大鬥、大秤進,借以殘酷盤剝農民。人們一旦借上這樣的閻王債,就難以脫身,有的被弄得賣房、賣地、賣兒女,直至家破人亡。
      “在封建地主和國民黨新軍閥的重重壓迫剝削下,終年勞累的農民吃不飽、穿不暖,過著常年糠菜拌雜糧、火籠當棉襖、蓑衣當被蓋的苦難生活,陷於水深火熱之中。當地流傳的農民頭上‘兩把刀’,田租重、債息高;窮人麵前‘三條路’,逃荒、上吊、坐監牢,正是廣大農民處境的真實寫照!”
我大段大段引述這樣的文字,會有人指責我老調重彈,搬出過時的階級鬥爭論,甚至會質疑上述史料的真實性。我將這麽回答,有時候老調重彈是必要的,關鍵是怎麽彈。以極“左”的觀念彈自然錯矣,若以人性彈之,階級鬥爭論就會給予理性的解剖。至於史料的真實性,請思考一個問題:如果那個時代的現狀不是這樣,毛澤東和朱德的革命怎麽會成功呢?這就是最有力的答案。
      革命的興起與革命的被鎮壓以及由此殃及老百姓,這是曆史進程中不可避免的。朝代更迭,受苦受難的都是人民,因此我讚成告別暴力,但最終能夠告別嗎?除了世界大同之日到來,否則,一紙空談!正因為上述的那個時代苦難深重,才有農民的暴動與革命,才把毛澤東當成“大救星”。盡管我早已反對個人迷信與個人崇拜,相信《國際歌》唱的:“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但毛澤東崇拜如今走入民間,成了一個現象,在閩西尤為普遍。這與毛澤東在閩西度過的那段歲月緊密攸關。
      毛澤東和朱德率領紅四軍第二次來武平是1930年6月初。占領武平縣城之後毛澤東住在梁山書院東廂房,朱德住考棚。喜歡和底層勞動者以及各界人士接觸又喜歡調查研究的毛澤東,在書院後廳召開座談會,了解民情,進行社會調查,還發布《告武平勞苦群眾書》。喜歡檢閱的毛澤東和朱德還在縣城南門壩檢閱了武平縣工農赤衛隊,兩人還即興演講。
      1932年6月,毛澤東第三次來到武平。4月,紅軍東路軍攻克漳州,6月返回中央蘇區。毛澤東率東路軍指揮部至上杭回龍,經羊牯、周家地,進入武平的桃溪小瀾村,入夜,宿營於帽布村,次日向江西轉移。
      毛澤東三次來武平,與他多次去上杭不可相提並論,從其革命實踐觀之,並無什麽大事件發生或大行動出現,也沒寫下什麽曆史文獻,不過,這沒什麽關係,最重要是毛澤東來了,偉大領袖啊!
武平人將其看作是一種崇高的榮譽,非常珍惜。況且,正因為毛澤東領導鬧革命,武平才走出一代名將:劉亞樓、林偉、羅斌、藍文兆、廖步雲和文壇驕子林默涵。我很理解這種感情,這就是客家人,這就是客家文化。
      一個時代結束,一個時代開始。
      然而那個結束的時代並非一切都結束,它原先的某些事物和觀念以及情懷,依然走入到來的那個時代。80多年過去,武平和閩粵贛的客家縣一樣,像列祖列宗一千多年來一樣,一些有形或無形的東西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自從調離閩西這三十多年來,我一趟又一趟地走訪武平,特別是這十年,從外觀上看,武平變化確實很大。它有了西裝革履連衣裙時裝以及啤酒麵包可口可樂冰淇淩,滿街的摩托車和手機,幾多的私家車,成片的房地產,多處的工業開發區,一條又一條的高速公路,等等,一個現代的城市。在縣城徜徉,一處處從前熟悉的地方找不到了,或認不到了,到處是新區新街新建築,連那條平川河也換了新顏。但一旦深入武平地域的深處,武平客家的深處、武平人心靈的深處,我發現此個地域的文化性格沒有變,生命的存在形式沒有變,精神的本質沒有變。
      我時常會走過平川河上那座大橋來到文化廣場,每每感覺從前它何等的廣闊,如今變得不寬敞了。雖然這二十多年我的觀念和情感完全不同於70年代,我還會凝望那座屹立了46年的毛澤東雕像,每每感覺從前它何等的偉岸,如今似乎矮了許多。
      是的,時代不同了,我們卻還在這一塊土地上一趟趟地行走,我們還將在這一塊土地上一趟趟地行走。

 2013年8月12日動筆,30日完稿於廈門見山居 

作者係廈門老三屆知青
 


轉載完成,以下是些有關的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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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省龍岩市武平縣
武平縣
武平縣
武平縣梁野山
武平縣擋風嶺
武平縣永平鄉
中國第一任空軍司令劉亞樓簡介
華岩:清代畫家
華岩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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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jk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尼斯' 的評論 : 春天眼看就要過去啦夏天到了哇,尼斯夏安!
尼斯 回複 悄悄話 春天到了,大哥忙啥子膩

問候大哥祝您快樂!
jk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聲音' 的評論 : 哈哈~~~是溜出來~~~~~
小聲音 回複 悄悄話 是:溜出來~~~~~ (都是跟卡卡語言大師學歪了^o^)
小聲音 回複 悄悄話 這文章這麽長啊:))
問好jk大哥,中午留出了給jk大哥發了個悄悄話,有事麻煩你啦,
請查QQ!
jk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阿卡卡' 的評論 : 來了...... 不過沒有聲音
阿卡卡 回複 悄悄話 j...........k..........聽到回響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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