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葉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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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有婦稚亦天真

(2006-05-05 08:26:46) 下一個

【專輯】
室有婦稚亦天真
胡蘭成幼子寶寶憶弦

南京‧胡紀元‧文

我的父親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雁蕩兵氣〉一章中有「臨河不濟」一節,寫他在一九五○年前後從溫州經杭州到上海轉香港去日本的經歷。那時父親到了上海是住在熊劍東家,熊劍東已死,由熊太太接待。書中寫到:「惟有青芸很苦。她今已有兩個小孩,男人又調到山西被改造去了,而我的一家仍累她。阿啟已進北京人民大學,寧生也去進了共產黨的學校,肩下小芸與寶寶,一個已十四歲,一個已十二歲,跟了姊姊到熊家來看我,叫我爹爹。」文中所說的姊姊是青芸,寶寶就是我,小芸是我的姊姊,阿啟是我同父異母的大哥,甯生是我哥哥。妹妹先知和母親全慧文那時在嵊縣胡村鄉下。青芸是我三伯伯的女兒,她叫我父親六叔。堂姊比我大二十四歲。我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生於香港,因此父親給我取名紀元,寶寶是我的小名。在我三個月大時父親帶著一家人從香港來到上海,隨後青芸姊也帶著阿啟從嵊縣胡村鄉下來到上海。

青芸與阿啟來上海
青芸姊回憶說,那時她帶著阿啟從胡村到上海,路上走了三天。第一天下午從胡村走十裏路到三界,晚上在曹娥江上乘夜航船一夜;第二天早晨到沽北見過外婆後,換乘小輪船到寧波,在寧波旅館住一夜;第三天換乘大輪船走海上,到第四天黎明時分才到達上海。(那年,青芸姊二十四歲,大哥阿啟十三歲)姊弟倆在寧波到上海的大輪船上認識了一位老頭,是位熱心人,很會照顧姊弟倆,給他們安排休息睡覺的地方。老頭吸一根很長的菸管,講到他有一個女婿在上海中法藥房工作。船到上海他們上岸時,老頭幫姊弟倆拎行李。阿啟幫老頭拿一根菸管,人很擠,亂哄哄的與老頭失散了,行李給老頭拿走了。阿啟手裡隻拿了一根長長的菸管,跟著姊姊走,找到一輛黃包車(人拉著跑的兩輪車,那時還沒有人力三輪車),正在與車夫講去向時,過來一名紅頭阿三(印度警察),黑黑的臉,大鬍子,包著紅頭巾,鄉下小孩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嚇得躲在姊姊背後。紅頭阿三會講簡單的上海話,拿根警棍敲敲車身,問姊姊到哪裡去,姊姊講了去向,紅頭阿三對車夫說:「一個女人帶個小孩,好好照顧!」車夫滿口稱是,就把姊弟倆拉到中華日報社找到了我父親。報社裡的人看到姊弟倆沒有帶行李,隻有弟弟手中拿了一根長長的菸管,都笑著說,這樣小的人抽這樣長的菸管。那時我們還住在哈同路(河南路附近),幸虧姊姊記得那老頭的女婿在中法藥房工作,第二天拿了菸管找到中法藥房把行李換了回來。老頭很好,後來還到我家來過。哈同路的住房太小,不久就搬到了意定盤路(今江蘇路),等我會走路時又搬到了大西路(現在的延安西路)美麗園二十八號。青芸姊說,她帶著阿啟到上海時我還隻有三個月大。

美麗園
我家住的美麗園二十八號是一幢三層樓帶花園的紅色小洋房,那時整幢樓都歸我家居住。父親、母親和寧生哥住在三樓東間,三樓西間有一陽台,常有家鄉的客人來住。三樓的中間有一衛生間,北麵有幾級踏步可上到頂層的一個露天曬台,曬台上有一個水龍頭,有鐵架子,鐵架上有許多竹竿可用來晾曬東西。我和青芸姊住在二樓的東間,二樓西間是父親的書房,二樓的中間也是一衛生間。一樓的東間是大哥阿啟住,西間是餐廳兼教室,牆上掛有一塊黑板。一樓的北麵是廚房和一間儲藏室及一間衛生間,有一扇通外麵的後門。(有圖:朱紅木門)二樓與三樓的樓梯轉彎處,有一間亭子間,是女傭洪媽帶著小芸姊的住處。一樓與二樓間的亭子間是先知妹與她的奶媽及女傭沈媽的住處。一樓南麵有一通向花園的大門,門外水泥地坪直通到花園的大鐵門,路的東麵是較大的花園,西邊是較小的花園,路的兩邊植有灌木。花園圍有矮牆,牆上有花式圖案的尖頂鐵欄杆。花園裡種有四季花卉,西邊的小花園有一棵生長很快的樹,大人說我吃奶時種下的樹苗,等我有清晰記憶時已長到三樓的陽台上能摘到它的樹葉了。花園裡常見到蜜蜂、蝴蝶、金龜子、花大姊、天牛、螳螂、蜘蛛等,我喜歡看螞蟻搬運食物,蒼蠅老虎(註)捕獵活蒼蠅。有一次我拍到一隻蒼蠅,放在螞蟻經過的路上,一隻螞蟻發見了,拖不動,就回去請救兵,一會兒牠帶著一隊螞蟻趕來,自己走在最前麵帶路。這時我把蒼蠅拿走了,牠找不到了蒼蠅急得團團轉,其他螞蟻也一起找,仍找不到。這時有一隻螞蟻與這隻帶路的螞蟻嘴對嘴咬在一起,另一隻螞蟻幫忙咬帶路螞蟻的後腳,又過來幾隻要咬這隻帶路的螞蟻,我看到這一幕頓起惻隱之心,趕忙把蒼蠅放回原處,他們發現了,都圍到蒼蠅身邊,搬運起來。這隻帶路的螞蟻獲救了,我才鬆了一口氣。有一次我與一小女孩在花園裡玩,看見一隻蜘蛛在牠結的網上,女孩用一根小樹枝把網挑掉了,蜘蛛躲到了樹叢裡;第二天我們再來玩時,網又結好了,女孩又把網破壞了;第三天我們再來玩時網又結好了,蜘蛛正在守候獵物,女孩又找來一根樹枝要挑掉網時,我一把奪下了樹枝,不準女孩再破壞它,還與女孩鬧了一架。再有一次有人去捅一個黃蜂窩,我在旁邊看,黃蜂飛出來把我臉上叮得腫起大皰,我痛得哭叫起來,女傭沈媽趕緊把我抱到廚房裡,用手撫摩。
雞冠花開時我與小芸姊、先知妹,用紙摺個小碗,把黑色細小的種子用手抹下來接在紙碗裡,來年能再種出雞冠花來。牽牛花像小喇叭,小孩都叫它喇叭花,我喜歡聽喇叭吹奏的進行曲,把喇叭花別在胸前,唱起進行曲的曲調,很自豪。鳳仙花的籽實像個橄欖核,成熟後手一碰外殼就捲曲起來彈出許多小圓粒。男孩子把它小心採下來放在一個盒子裡互相擲著玩,臉上爆開一點也不疼。女孩子喜歡攀折生在花園鐵欄杆上的胭脂花的果實,紫紅色,豌豆大小,採下來擠出紅色的汁液染紅手指甲,很美。我喜歡夏天花園裡的知了聲伴隨我午睡,清晨的麻雀聲喚我醒來。遠處傳來「快快布穀……快快布穀」,這是布穀鳥的啼聲,給人清新遙遠的遐思。下雨天花園的草叢裡常出現癩蛤蟆,有蚯蚓遊出洞穴,我和哥哥捉來蚯蚓放在一個瓶裡。哥哥有一根漂亮的釣魚杆,雨停後帶我到郊區一所大學附近的一條很寬很清的河邊釣魚。有一次沒有釣到魚,回家路過菜場時買了幾條闊嘴帶鬚、背上長刺的魚回家,養在衛生間的浴缸裡,放了許多水,看牠活潑地遊動,非常高興。
頂樓上的曬台是哥哥和我很喜歡去的地方,一大塊平台是練拳擊的好場所,哥哥教我怎樣擋拳,怎樣出拳。他用衣服包紮在手上當拳擊手套,要我與他對打,他比我大,肯定是他贏。晚上與哥哥一起在曬台上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哥哥教我怎樣辨識星座。哥哥有時還從曬台爬上屋頂,走到鄰居的屋頂上,我爬不上去。


往事偶記
我十二歲時,在一個春天的上午,青芸姊給我和小芸姊穿上整潔的服裝,領著我們來到熊家。這是我幼年時常聽大人說到的熊劍東(我們孩子稱為熊伯伯)和熊太太(孩子稱為熊伯母)的家。是在一幢很大的公寓房子的樓上(與我幼年時見到的有大花園的房子不一樣了),從樓梯上來要經過一道鐵欄杆的門才能進入一條通往住房的過道。進入住房的大門後是一間寬敞的客廳。父親坐在沙發上見我們進來,站起來走到我的身前。約有五年沒有見到父親了,五年對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來講幾乎是有記憶以來一半多的歲月,父親在我的心中已變得多麼遙遠。有多少次在夢中出現過的父親現在就在眼前。我和小芸姊都叫了一聲爹爹。父親的表情仍然是我從小就熟悉的慈祥的微笑,疏遠的感覺一下就消失了。父親看著我的臉,忽然變得凝重起來,伸出手撫摩起我臉上的一小塊幾乎已消失的傷痕,這是我幾星期前與弄堂裡的小朋友淘氣戲耍時碰傷的,已消褪得不易看出了,但逃不過父親敏銳的眼光。父親邊撫摩,邊輕聲地說,這裡有個傷疤,今後要小心。停了片刻又說,不要羨慕人家,以後我帶你到外國去讀書。平靜下來後父親又恢復了我所熟悉的笑容,撩起了他的中式外衣,闊幅布條做成的褲腰帶上有一個錢包,他掏出了兩張新的當時最大麵值的鈔票,給我一張,給小芸姊一張。又拿出了一盒包裝上有外文字的桃核牛軋糖分給大家吃。父親說這是俄國糖,我覺得很好吃。父親看著我吃,顯得很高興,但他自己一顆也不吃。客廳的中央放了一台當時很高檔的落地式收音機。地上鋪有地毯,牆邊有一台鋼琴,熊伯母也坐在沙發上。還有一個約四、五歲的小男孩,父親說他就是報上曾登過的一次飛機失事中唯一活下來的小孩,他的父母都在那次空難中死了,是熊伯母收養了他。父親叫他王強,在幼稚園學會唱一首歌,講話大舌頭,唱起歌來把「大家來跳舞」唱成「大家來吃舞」,父親聽得笑起來,叫他再唱一遍,仍然是唱「大家來吃舞」,我們也都笑了。
堂姊青芸說我父親是當時胡村有名的孝子,祖父臨終前想吃西瓜,已到了西瓜下市的季節,父親立刻去三界鎮買回西瓜,二十多裏路來回還要渡過曹娥江,能以這樣快的速度買回西瓜,家裡人都感到驚訝。祖父嘴裡含著西瓜,臉上露出了笑容,這一幕深深印刻在青芸姊的記憶中。父親在祖父的病床前念金剛經,讀過幾遍後就可以不看書背誦了。青芸姊三十歲才結婚,在那個時代是太晚了。青芸姊晚年時對我說,我父親有一次無緣無故看著她流下了眼淚,問他為什麼,父親說一大家人都要她管,耽誤了她的終身大事。那時家裡常有家鄉胡村來的客人,我很喜歡聽他們講家鄉山裡有各種野生動物,溪水裡有各種魚蝦龜鱉,山上的毛竹林裡有蛇和山洪暴發的故事。家鄉有人生病到上海來求醫就理所當然住在我家。有一位肺結核患者在我幼年的記憶中長時間住在三樓,青芸姊常去看他,女傭也常要照顧他,大人叫我們小孩不準去他房內,那時肺結核治不好,會傳染。我隻知道他名叫四貴,是年輕人,瘦得皮包骨,臨終前見大人在他房間裡忙,後來聽說死了。我沒有見到他死的樣子,但第一次聽說人是會死的,睡在床上想像死是什麼感覺,閉上眼晴,看見自己正在萬紫千紅絢麗無比的空中向前追逐,在五彩繽紛中很快進入了夢鄉。青芸姊要當好這樣的家真不容易。我最早的記憶是在清晨明媚柔和的陽光中,我睡在父親的懷裡,他見我醒來,笑著來吻我,鬍子紮得我叫了起來,他笑得更歡了,青芸姊站在旁邊,也在笑。有一次,天已黑了,父親陪我玩過後要離家走了,已到樓下上了汽車,聽見我在二樓大哭,就叫青芸姊抱我到他的車上,與他一起去了南京。父親有幾次帶我去張愛玲家,我也有幾次見到張愛玲到我家。有一次在張愛玲家,父親讓張愛玲拿點東西出來吃,張愛玲拿出了麵包片,抹上了花生醬給我,我吃得很香。印象中,父親在張愛玲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樣隨便。還有一次是父親帶著我與張愛玲一起逛靜安寺廟會,有許多小攤販,有小孩喜歡的各種玩具,很熱鬧。父親回到美麗園家常到樓下大門外打太極拳,我和一些小孩在旁邊跟著學。父親在家裡喜歡寫毛筆字,與朋友下圍棋,有時是在方格紙上寫文章。父親喜歡雙手放在背後,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青芸姊站在一邊講家裡的事情,父親聽著,有時會冒出一句:「不要囉嗦,簡短點!」
在熊家的客廳裡我又看見父親踱起步來,熊伯母坐在沙發上,父親邊踱步邊說,有一次他在熊劍東的辦公室裡聊天,篤篤地進來一位日本軍官,佩了一把長刀,走近後立正,與熊劍東互致軍禮,談了幾句話後,日本軍官勃然大怒,突然拔刀,軍刀剛要出鞘,熊劍東已更麻溜地拔出了手槍,對準他,厲聲命令:「放下刀!向後轉!起步走!」日本軍官篤篤地走了。父親微笑著說,這就是軍人。一旁的熊伯母神情凝重,不置一詞。

註:蒼蠅老虎形似蜘蛛,有八條比蜘蛛短的腿,不結網,性喜守候在蒼蠅常停留的地方,悄悄接近後,一躍捕食之。

胡紀元
祖藉浙江嵊縣,一九三九年生於香港,同年隨父親胡蘭成到上海。畢業於上海電機製造學校,一九五九年後到四川德陽東方電機廠工作並進修至大學電機係本科畢業,一九九八年自四川德陽東方電機股份有限公司退休後定居南京,退休前為高級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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