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散記之 10
依依竹園情
對故鄉的記憶裏,最清晰的是屋後的那一大片竹林。
兒時趕上大躍進,來了個除四害運動,麻雀被列為四害之一。
入夜,把一頂蚊帳或是一張漁網綁在兩根竹竿上,豎在竹林的一端,然後走到另一端,一邊往前走一邊使勁晃動竹子,棲息在竹林中的各種鳥兒驚起,一頭撞進蚊帳。再然後,就是一大鍋紅燒雀兒肉。大人們就著自釀的米酒,那真叫一個鮮,一個爽。爽是爽了,可是以後多少年沒有聽到喜鵲、布穀鳥的叫聲。
兒時常常折一根竹子,放在胯下就是馬了,在落日的餘暉裏,在灑過水的場院裏,和女孩兒跨上馬背,追逐嬉戲。少年長成才知道這就叫青梅竹馬。
春天,剛剛破土的春筍像一把把槍刺,端個小板凳坐著,看著它往上串高。上午還是一人高,下午已是屋簷高。神了!
文革前,我家什麽都姓公,唯獨這片竹林姓私,屬於資本主義尾巴。可是這條尾巴幫了不少忙,在飯桌上清湯寡水的年月,竹林為我們做出了無私的奉獻,油燜筍,筍絲豌豆湯,筍幹燉肉,成為難得的美味。秋天砍下幾竿竹子,破成篾,就編成大大小小的籃子,笸籮。
上高中時,迷上了小說,最迷的是那本《林海雪原》,又最迷其中“小白鴿雪夜萌情心”那一章。那時拿個板凳,坐在竹林裏,和我班上的一個女生一起看著小說,看到精彩處,相視一笑,不怕網友們笑話,我們的初戀就是從這開始的,人家小白鴿是雪鄉萌情心,咱是竹林萌情心。。。
離開故鄉的時候,我也揣走了這些美好的記憶。
總以為家鄉的竹子是最美的,以後漂流了全國及至數十個國家,才知道全世界有 1250 種竹子,我們最常見的隻有剛竹、斑竹、 箭竹、方竹、毛竹、綠竹、刺竹、桂竹 、紫竹 毛竹、鳳尾竹、淡竹、蓬萊竹、湘竹、墨竹等十幾種。
漂到美國以後選擇住房,看到門前是一麵竹籬,立即喜歡上了,得,就要它了。
少小離家覓封後,歸來已是霜滿頭。
他鄉縱然有瓊漿,怎及故鄉竹葉酒。
多少年以後,我又回來了。
鄉音依舊,鄉情依舊。
隻是一切都變了!當年的茅屋已經變成了座座小樓,當年的竹林已經不在,當年的女孩已經當了奶奶。
我既高興又遺憾,高興的是我的故鄉擺脫了貧窮和落後;遺憾的是 我已經無法尋覓當年的舊跡。
和高興相比,遺憾就得讓位。那麽就把這張照片存放心田:在一片灑滿月光的竹林邊,投下兩個人影,竹林裏的一對喜鵲,已經入眠。。。
十一歲時,我認真愛上一個男人,就是“林海雪原”裏的少劍波,智取威虎山203首長。其實我愛上少劍波比小白鴿白茹還早,剛看到第一章“血債"時,就癡癡地愛上了他。
“團參謀長少劍波,軍容整齊,腰間的橙色皮帶上,佩一支玲瓏的手槍,更顯得這位二十二歲的青年軍官精悍俏爽,健美英俊。他快步向一營練兵場走去。當他出現在練兵場柵欄門裏一米高的土台上,值星連長一聲“立正”,如濤似浪、熱火朝天的操場,頓時鴉雀無聲。
戰士們莊嚴端正地原地肅立。值星連長跑步到土台前,向少劍波報告了人數、科目後,轉身命令一聲:“按原科目,繼續進行!”隨著這響徹全場的命令聲,操場上又緊張地沸騰起來。
少劍波仔細地檢閱著英雄排長劉勳蒼的劈刺教練。首長在跟前,戰士們更起勁,汗氣升騰,刀霜凜冽,動作整齊勇猛,精神豪爽激昂。周圍的空氣也在激蕩和卷動。”(林海雪原 `第1章 血債)
當我被這個二十二歲的健美英俊的年輕軍官迷上時,我還沒看到第九章--白茹的心。就像我媽18歲時在南京玄武湖畔,被我爸的軍裝迷上一樣,按她的話說是“純潔少女崇拜英雄情結”。作者曲波是這樣解說的:不少讀者以為少劍波就是我自己。其實雖然少劍波有些事情是按我的經曆去寫的,但我絕不等於少劍波。因為這個人物,作為這樣一部小說的主人公,我是企圖按照人民解放軍中這樣一類青年指揮官,就是從小參加八路軍,黨把他在火線上培養長大成人的形像來刻劃的。
我十一歲時看的那本“林海雪原”書上蓋著“XX省委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藍色圖書章,凡蓋有這小藍章的書,古今中外,大小內參,無論何種書籍,都不在禁列,因為這是中共禦用文人們專用。我爸就用這枚書章,將童年飛牆走壁,樹上河下的“假小子”我收複的。但他老人家沒想到,用書籍收了我的身,卻放飛了我的心。由於禁書讀多了點,我情商開竅早於智商,八歲暗戀上一個後來的“物理王子”;十歲又愛上一個後來的“地產巨商”;十一歲熱烈愛上英俊儒雅的少劍波。十三歲把自己鎖定成冬妮婭,十四歲終於轉型成為林妹妹。往後的一輩子就在浪漫愛河中和心中的少劍波比肩傲遊。
。。。。。。盡管姐姐自己的衣服還是請別人洗,可是劍波的衣服總是她親自動手。
不僅這樣,每次她總要給劍波洗洗頭發,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弟弟向來也不注意修飾自己,每次總是她端來水:
“來!小波!洗頭!”她的口吻和神氣,跟十多年前一樣。
“姐姐!我自己回去洗吧,我大啦!”
姐姐連聽也不聽,一把拉過來就把他的頭按在水盆裏,用她那溫柔的手,幾乎是一根一根地洗著頭發。在姐姐手下,劍波完全又成了一個小孩子。有時,姐姐把她的小毳毳喚過來。
“來,小毳毳,看看你舅舅不講衛生。”
小毳毳便跑到跟前:“哪裏?我看看!是呀!舅舅,你耳朵根是黑的!”她和她媽媽一樣,用細細的小手,蘸著水,給舅舅擦洗著耳朵,“這還有一點,”再摸摸劍波的脖子,“這還有一點……這還有一點……”
少劍波想到這裏,覺得姐姐溫柔的手,小毳毳細細的小手正在摸著自己的頭發,他的心陡然像刀攪一樣:“小毳毳失去了親愛的媽媽!姐夫失去了賢慧的妻子!我失去了從小撫養我長大成人的慈愛的姐姐!黨失去了一個好女兒!群眾失去了他們的好朋友!……”(林海雪原 `第1章 血債)
當年我看到這裏時,除了眼淚止不住大滴大滴地淌下來,心中便暗暗發誓,我今後要一輩子為我愛和愛我的那個人洗頭!!!這一片段是給我人生上的第一堂“愛的教育”課,那麽刻骨銘心。後來,真的就做到了,從談戀愛,到結婚近二十年,我殷勤地實踐著自己“少劍波情結”裏的洗頭誓言,雖然我那個文縐書生和英武軍人少劍波相差了十萬八千裏,但他還是甜蜜地享受著我每次給他洗頭的溫柔。直到寫了這篇文章,他才了解我給他洗頭後的愛緣情結。我愛少劍波到一個地步,長大一生中遇到的凡是名字裏帶“劍”和“波”字的男人,我都給會因好感而給予關照,最後在美國出生的兒子居然都被我起名叫“波”。
楊子榮,李勇奇,座山雕等精彩章節,都沒有在我少年的記憶中呆很久,但小說裏“第9章 白茹的心”和“第23章 少劍波雪鄉抒懷” 卻讓我詛嚼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幾乎能背下來。11歲的我第一次透徹地了解了男女戀愛過程,它是那麽美好。革命年代的戀愛純潔質樸,成了我心中最美麗的愛情。唯美主義的我,祈禱我的愛情婚姻也要這樣崇高美好!這種純潔愛情觀的影響,後來真被帶到我後來的婚姻中,我精心嗬護這個婚姻,以至到如今,LG還是像寫日記時的少劍波一樣新鮮誘人,我也把自己保濕得像戀愛中的小白鴿一樣純情嬌美。
少劍波情結其實就是一個小小少女,在心目中為自己樹立的一個愛的偶像:他必須英俊優秀,必須年輕有為,必須堅韌勇敢,必須純淨無瑕,必須儒雅知愛,必須細致溫和,必須無私給予。。。往後的17年中(巧合數字哦),我對照少劍波,上窮碧落地尋索這愛的偶像,祈禱愛的奇跡出現。無法不相信上帝是存在的,在我28歲那年,上帝將我對愛人如此苛刻的請求,竟在一夜之間兌現了。我對LG一見鍾情,戀愛三月,結婚17年,至今仍然你濃我濃,演繹出書生版的“白茹和少劍波”。
我不能想象,更不能接受,白茹和劍波結婚後吵嘴打架是什麽光景,還有第三者,或離婚又是什麽光景。他們當年深切吸引彼此戀慕的愛情,怎麽能忍心任其平淡,消失或枯萎?我那理想主義的先生,和他浪漫主義的女人結合多年後,依然每天牽手擁吻。婚姻總要時常看顧,才會持續產生愛情,撇下不理是不行的,不論對人對物,如果撇下不理,原有的愛情也會消失的。從愛上少劍波開始,我一生就在琢磨愛的真諦。林海雪原小說本是謳歌英雄主義,卻沒想到那兩段浪漫主義章節,在一個小女人身上開出真愛的花朵。
第九章 白茹的心(節選欣賞)
白茹心裏那顆種子——劍波的英雄形象和靈魂,像在春天溫暖的陽光下,潤澤的春雨下,萌生著肥嫩的苗芽。這苗芽旺盛的什麽力量也抑製不住。
可是她又不敢向劍波吐露她的心。因為她知道劍波現在並沒有了解她的心。她也不了解劍波能不能接受她的心。在她看來劍波好像晴朗的天空中一輪皎潔的明月,他是那樣的明媚可愛,但又是那樣的無私公正。她總想把他的光明收到自己懷裏,獨占了他,可是他總像皎潔的月光一樣普照著整個的大地上所有的人,不管是有意賞月的人和無意賞月的人。
半個月來,她老是偷偷地看著劍波,她的心無時無刻不在戀想著劍波,就好像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空氣一樣。她沐浴在幸福而甜蜜的愛的幻想中。
她愛劍波那對明亮的眼睛,不單單是美麗:而且裏麵蘊藏著無限的智慧和永遠放不盡的光芒。他那青春豐滿的臉腮上掛著的天真熱情的微笑,特別令人感到親切、溫暖。她甚至願聽劍波那俏爽健壯的腳步聲,她覺得這腳步聲是踏著一支豪爽的青年英雄進行曲。
“他隻有二十二歲!他哪裏來的這麽多的智慧,哪裏來的這樣大的膽魄。但他卻常說:‘一切歸功於黨,一切歸功於群眾。’他又是這樣謙虛。我若有這樣一個親哥哥的話,我這個當小妹妹的該是多麽幸福驕傲呀!”她有時獨自坐在一個地方癡想,覺得以往一些看來無所謂的小事,現在回嚼起來,卻有無限的甜蜜。
原來白茹和少劍波,並不是在小分隊才熟悉的。當年,白茹在鞠縣長那裏當通訊員,少劍波常去看他的姐姐。那時的少劍波在她眼裏,不過是個俊俏的小營長,雖然他英武可敬,可是滿身孩子氣,分吃小毳毳的餅幹,穿的衣服老也不知洗,多次都是鞠縣長強迫他脫下來。
他的頭發向來也沒看到他梳洗整齊過,雖然看起來顯得很自然,可是一點也不講衛生。白茹清楚地記得有一個星期天,她正在裏屋逗著小毳毳玩,鞠縣長在外間像說小毳毳的聲音一樣說著劍波:“小波呀,小波!
什麽時候你才能管得了你自己呢,看看你這個頭髒成什麽樣子。你這個軍官……軍官……我看將來什麽樣的‘喬小姐’,能管得了你這個‘小周郎’!”
第二十三章 少劍波雪鄉抒懷(節選欣賞)
白茹的臉一紅,心一熱,翻過一頁又往下看,“呀!原來是首詩。”白茹一行一行地看下去:
萬馬軍中一小丫,
顏似露潤月季花。
體靈比鳥鳥亦笨,
歌聲賽琴琴聲啞。
雙目神動似能語,
垂髫散湧瀑布發。
她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她是晨曦仙女散彩霞。
誰信小丫能從戎?
誰信小丫能飛馬?
誰信小丫能征戰?
誰信小丫能萬裏剿討動殺伐?
雪埋北國軍令動,
誰都嫌她太嬌娜。
小丫利詞誌不貶,
隨軍步履不要馬。
小丫小力佩小槍,
囊負靈丹雪原踏。
山險澗惡人如墮,
林恐雪怖膽如炸。
野獸蜂蜂多賽蟻,
惡匪凶凶毒似蛇。
容顏仍賽月季花。
奶頭飛躍千尺狼牙澗,
威虎飛滑萬座奇山峽。
蘑菇爺爺譽她是“靈芝”,
夾皮叔叔譽她是“女俠”。
冰天雪地大氣凝,
寒氣刺骨如刀刮。
勇士身僵神凍衰,
足潰手裂難征殺。
怎不使人雙眉皺,
怎不使人兩手搓。
小丫雪地覓妙藥,
徹夜不眠施醫法。
靈丹一敷潰痕愈,
勇士體健心開花。
她是雪原的白衣士,
她是軍中的一朵花。
她是山巒叢叢的一隻和平鳥,
她是林海茫茫的一個“小美俠”(我也這樣稱呼她)。
漫天風雪尋常事,
奇荒闖陣榮春華。
輕筆淡描小丫譜,
雪鄉我心……………………………………
“這些該死的刪節號!”
白茹看到這裏,全身上下,從頭頂,到腳跟,和她的心一樣,熱得連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跳動。隻是對著兩行半刪節號,不滿不快,亦躁亦煩,她小嘴咕嘟著:“ 畫龍點睛,隻在一筆,他卻刪節了個鱗甲紛飛!”她的眼睛緊盯向最後的兩行半刪節號,她剛想:“這最後兩行半,為什麽用刪節號把全文結束了呢?”突然聽到劍波的腳步聲,她急忙闔好了日記本,剛一回身劍波已跨進門來。
白茹已經完全了解了劍波對她的心,便故意調皮地行了個軍禮,“報告二○三首長,奉您的命令,任務完成。”說完她噗哧一笑,心想:“我看看這個小首長下麵的刪節號內,到底是些什麽?”
少劍波微微一笑,一麵收拾日記本裝進皮包裏,一麵把鋼筆插在衣袋上。然後搓了搓手,把臉轉向一邊,微笑地站著,若有所思地想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