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雨:锦绣良缘

(2009-01-02 07:42:33) 下一个

  早些年的时候,叫得的最多的是工厂还不是公司,工厂是正经干活的地方,而公司,人们总喜欢在前面多加两个字,叫“皮包公司”;那时代百分百收视率的春节联欢晚会甚至发展出“小偷公司”四个字;发得最多的是福利而不是奖金,工资是实实在在拿在手里的钞票而不是打在银行卡里自己去取;车的正确解释是两个轮子用脚踩的单车而不是四个轮子吐黑气的汽车。杨小丽记得父亲喜欢在门口大院里摆上一张小桌,一碟花生米,几块豆腐干,一杯老白干,眯着眼半梦半醒打发掉一个又一个黄昏。那些黄昏,已经不再有――同样的地方,是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他们挡住了黄昏,挡住了阳光,渐渐地,人们不再眺望,该干什么干什么,低头过日 子。
  对面不远处的机器又在打桩了,咣铛铛闹哄哄只能用惊天动地来形容,杨小丽把被子蒙在头上,却是一点作用也无――那些巨响,似乎是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的,震得人恶心想吐。
  门被踢开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冬冬,他大哥刚满七岁的儿子。很显然,踢门的是他,但冬冬的妈妈,她的大嫂陈菲菲,并不觉得儿子这个动作有何不妥。
  “小丽啊,外面这么吵,你也睡得着。”陈菲菲夸张地笑着。
  冬冬跑过去,一把掀掉被子,嚷嚷着,“妈,妈,小姑姑骗人,小姑姑根本没睡。”
  杨小丽不得不坐起来,“嫂子,有事吗?”
  陈菲菲在床边坐下来,热络地说,“小丽啊,你的事,你哥跟我说了不下七八回了,我一直放在心上。大年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再说了,爸这回大病,要不是你把房子卖了,我们还真顶不过来…..”
  “嫂子,我也这家里一份子,这些话就不用提了,有什么事你就直说了。”杨小丽知道这个嫂子,只要提起爸爸,提起她对这个家的贡献,就没什么好话,立刻打断了她。
  果然,她听见陈菲菲转入了今天的正题,“我娘家有个表哥,比你大不了几岁,是个博士,你哥也说没意见,小丽啊,你看哪天有空,去见一见,对了,现在反正外面闹得慌,出去走走也好,就今晚好不好,我去打电话。”陈菲菲说完,拿出手机就准备打电话了。
  杨小丽冷笑,“你那个表哥,是不是去年因为打老婆,老婆一气之下扔下刚满一岁的儿子跑得无影无踪,现如今被那个孩子闹得手忙脚乱的极品博士?”
  陈菲菲红了脸,辩白着,“我表哥哪点不好,一表人才,还是个博士。再说了,哪个男人能没缺点,你大哥已经是不错的男人了,结婚这么多年,重话也舍不得说一句,可他又没本事,结婚这么多年,住的还是老房子。好了,不说你大哥了,这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从前那位表嫂,哪比得上妹妹你通情达理,挨打也是她活该。我也跟你说实话吧,上个星期我那表婶来我家,就看中妹妹你了,说你出得厅堂进得厨房,对老人家也孝顺,回去硬逼着我表哥要见你一面。好容易说得我表哥点头了,是妹妹你的福气,再说了,妹妹今年都快30了,又不是小姑娘了,别想着那些没结婚的好条件的男人了,有个男人愿意跟你见面,已经很不错 了。”
  杨小丽气得浑身发抖,板着脸说,“嫂子,我可记得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你跟我大哥怎么说来着,男人打女人就是男人不对,怎么轮到我这里,是你表嫂,哦,说错了,你前表嫂活该。”
  陈菲菲被小姑子这话给堵了嘴,也来了脾气,指着杨小丽的脸说,“我陈菲菲倒了八辈子霉嫁到你们杨家,一大家子,老的一个接一个病,小的窝囊没本事,这也就算了,满大街都是男人,偏偏你杨小丽就是找不到一个能嫁的,东挑西捡――”杨小丽依旧板着脸,“嫂子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是住在这家里不错,可这房子是爸爸留下来的,我这么多年积蓄买下来的房子,嫂子也是知道的,早几年就卖了,卖的钱花到了哪里,嫂子更是知道的。”“哟,你卖了房子就了不起了,你那些钱,我陈菲菲可是一个子儿也没见着。是啊,这左邻右舍地都夸你杨小丽孝顺,你能干,你能干怎么不搬出去住!你孝顺怎么不让妈跟你单过去,怎么还跟我这做媳 妇的住一起!”
  杨小丽的哥哥杨大年站在门口老半天了,听到这里,笑了一声打着圆场说,“菲菲,都是一家人,别说什么搬出去不搬出去的话。不过,小丽啊――”这杨大年跟陈菲菲夫妻做久了,喊杨小丽都是一个声调,在名字后面加一个长长的“啊――”,“你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都是我这个做哥的没本事,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杨大年说完这话,整个身体缩成一团,抱着头蹲在墙角。
  杨小丽最见不得大哥这副窝囊样,一掀被子下了床,套了拖鞋,叭嗒叭嗒走到卫生间,关了门,把洗脸盆嗽口杯摔得叮铛乱响。她想象着陈菲菲气得头上冒青筋的模样,不由嗤地一声笑出声来。她把水龙头拧开,放了满满一盆水,把头埋进水里,泪水无声地流下来,跟水盆里的水融 在一起。
  出来的时候,大哥大嫂已经离开了屋子,母亲艰难地推着轮椅在她门口打转转想要进来。杨小丽连忙过去,检查了一下轮子,被卡住了,拿来螺丝起子调了半天,总算是又凑和着能用了,“妈,这轮椅要换了,下月发了工资,我帮你买个新的。”
  杨老太太瘫痪两年了,在小丽父亲肝癌去世之后不到一年。老房子最大的缺点就是隔音不好,再加上杨老太太腿虽然瘫痪了,耳朵却是更加的灵敏起来。刚才她虽在隔壁房间,这屋里的话,她全听见了。儿子儿媳在的时候,她没说什么,等到这两口子都走了,这才赶着过来安慰女儿。
  “你大嫂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再说,她也不如你读的书多,你就别跟她一般见识。再说了,你大嫂说得虽然难听,话也还在理,你也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守着这个家。年轻的时候还好说,能跑能跳的,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也挣得来钱。等你老了,真象妈这样,万一腿脚不利落,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那可怎么办啊。”老太太说到伤心处,眼泪跟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流个不停。
  “妈,你放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晓得的。”这种话不是第一次听了,感动不起来了,剩下的全是不耐烦。杨小丽好说歹说,总算把老太太劝回房间到床上睡下了,一看表,已经快六点了,忙到冰箱里找了点剩菜剩饭在微波炉里热了,草草吃了几口,就往医院赶。
  杨小丽是护士,严格来说,是中心一医院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护士――象她这么大年龄的,要么升职做了护士长,要么改了行。她做不了护士长,请假太多,还多是事假,这些年,父亲肝癌之后母亲瘫痪,她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她改不了行,如果不是在这家医院工作,父母亲庞大的医药费,别说卖一套房子,就是把她们杨家兄妹全卖了也负担不起。
  杨小丽换上洗得发黄的护士服,镜子里的她,眼角开始有皱纹,她用中指按住眼角用力向上提了提,有那么一瞬间,皱纹似乎消失了,但她一放手,皱纹又回来了。她懊恼地想起全医院最漂亮,也最舍得在保养上面花钱,最有心得的刘亚玲,前天正好在炫耀眼霜,就吞吞吐吐地问了问多少钱,哪里有卖的。
  刘亚玲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让杨小丽觉得自己不配问这个问题,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刘亚玲倒是叹了口气,“小丽,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开窍呢,有哪个女子象你这样刻薄自己的,一件好衣服也舍不得穿,几十年还是用一块钱一包的宝宝霜。”
  杨小丽刚在家里跟嫂子闹了那么一阵,听了外人这么一句公道话,心里哪有不感激的道理,顿时觉得平日里这怎么看也顺眼的人,也亲近了几分,“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一家人,总不能闭眼当作看不见吧。”
  刘亚玲把杨小丽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说,“前天我在第一百货看到你嫂子了,跟个男人在一起,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那男人还给你嫂子买了条白金项链,七千多呢。”
  杨小丽心里一沉,忙问道,“什么样的男人?”
  刘亚玲嘴一撇,“还能是什么样的男人,有钱的男人呗。要我说,小丽,你也别太傻了,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别总以为那个家离了你就不行。”
  在此之前,也有不少人对杨小丽说过同样的话,她只是听过就算,但这一次,她留在了心里。
  其实思想也跟植物的种子一样,有了适合了土壤,有了水分,就会发芽,生根,茁壮成长,成长到占据整个心灵。
  隔了几天,杨小丽约了刘亚玲,一起去买那个抹上去就有效果的眼霜。刘亚玲笑吟吟地,“我早知道你会想通的。”
  杨小丽羞愧地低下头去,脚尖来来回回地踢着地面。刘亚玲刚到医院的时候,就因青春靓丽而引起轰动,医院里的年轻医生,医院外的病人们一个个死皮赖脸地送上门来,纠缠不休,都有金屋藏娇的长远规划。却不料后来一打听,人家原来是有男朋友的,还是个学医的研究生。这样的学生,用现在话说,叫潜力股而不是绩优股。两个人亲亲热热在医院一现身之后,倒也有不少人知难而退了。却不料这其中有一个痴情种子,送花送首饰甚至送起了汽车。被那位纯情研究生知道之后,在医院里大闹了一场,弄得刘亚玲觉得不分手简直对不住看热闹的广大人民群众。回复单身之后刘亚玲跟那位送汽车的富家公子好过一阵之后,被手握经济大权的男方父母拒之门外,据说还很听了些冷言冷语。刚刚二十五岁,正值一个女人黄金年龄的刘亚玲,因第一个男人不相信爱情,因第二个男人上了物质的瘾,渐渐的就有些放荡不羁起来――她不断跟胖的,瘦的,年轻的,年老的,好看的,丑陋的男人们约会,当然,这些男人们有一点是相同的――有钱。下馆子,看电影,逛商场,一起去旅行……无所不为,她知道这些男人不会娶她,感情来得快也去得快,至于幸福――不用为钱发愁就已经是幸福了,至少刘亚玲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在化妆品柜台挑选的工夫,刘亚玲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小丽你会唱K吧。”杨小丽低着头说,“不会。”现如今不会唱K是一种耻辱,杨小丽是深知这一点的。
  果然,刘亚玲惊讶地大声嚷嚷起来,“不会唱K可不行,什么也别说了,今晚跟我走,我们一起去钱柜,怎么也得把你练出来。”说完话,杨小丽来不及反对,刘亚玲已掏出手机,一连打了七八个电话,劈哩啪啦象放连珠炮似的,“好了,小丽,我们走吧。”“去哪里?”小丽莫名其妙。“去唱K啊,我都帮你约好了,放心,有人买单,要是晚了我再安排人送你回家,连车费都省了,不用你花一分钱。”
  花男人钱是不对的,三十年来,杨小丽未曾花过男人一分钱――当然,她还没有机会。她曾为此而自豪,可是,当她发现,她仅有的是自豪而非金钱的时候,她的生活,陷入了被人耻笑的困窘。
  她有过钱的,医院的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价格低得近似半卖半送――她抓阄抓中了。曾经有男人因为这套房而对她有那么点意思,但她还来不及回应,父亲检查出了癌症。父亲也是家业的,大哥大嫂住的房子,就是父母一辈子的积蓄。母亲当初想卖了这房子筹医药费来着,大嫂哭着说,这不是让他们一大家子住大街吗?
  杨小丽那时的想法很简单,与其让一家人住大街,不如她卖了房子,搬回来一家人住一起挤挤。日子长久了,这才知道,即使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挤着挤着也是会出问题的。
  冬冬一天天长大,总跟大哥大嫂住一间屋子肯定不是事。杨小丽有时候也会想得低级――嫂子说话之所以那样尖酸刻薄,大体是因为小孩子捣乱,跟大哥夫妻生活不顺的缘故。但她又马上想到刘亚玲提到的那件事,她留意了嫂子的穿着打扮,确实添置了几件新衣,也多了一条亮闪闪的项链,说是假的,值不了几个钱。杨小丽也想当场戳穿她的谎话,但一想到没凭没据的,嫂子肯定不认帐,大哥又是个没主意的,惊动了血压升高的母亲,更是麻烦。
  杨小丽心里跟压着一团火似的,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报复,就是找一个光鲜亮丽的男人,开着车把她从旧房子里接走,留下一连串的汽车尾气让小看她的大哥大嫂们吸进肺里去。
  抹上了新买的眼霜,眼皮扯得紧紧的,有点不舒服,但对着镜子细看,不知是出了钱的缘故,还是这商场灯光的缘故,杨小丽总觉得那点皱纹暂时没有了。
  杨小丽很满意,刘亚玲却是一点也不满意,对化妆品柜台的促销小姐说,“这眼霜这么贵,送一套试用装不过份吧。”促销小姐不情愿,刘亚玲说,“一点试用装而已,用不着我打电话给你们老总吧,你总还记得,上次可是他亲自陪我过来的。”促销小姐气呼呼地把一套试用装甩在柜台上,刘亚玲装作没看见,拿起来扔给杨小丽,“走吧,我们去洗手间,帮你打扮打扮。”
  杨小丽从商场的洗手间出来的样子,显得年轻而秀雅。皮肤因为美白霜再加上粉底的缘故,显得细腻而有光泽,眉毛刚刚修整过,纤细而清秀,嘴唇打了今年最流行的莹润唇膏,灯光下看起来似乎有水珠在嘴唇上流动,对于男人而言,简直就是通行证。
  两个人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刘亚玲说酒吧街。杨小丽在这个城市住了三十年,知道解放路建设路,从来不知还有一条酒吧街。她没有傻傻地问,酒吧街是什么街之类的问题。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这种时候,保持沉默就是所谓见多识广了。
  酒吧街其实就是解放路的最末尾一段,这里林立着大大小小几十家酒吧KTV,一到晚上,鲜红的,惨绿的,昏黄的,幽蓝的霓虹灯把这街道弄得妆点得醉生梦死,令人不想沉醉也难。杨小丽觉得她被这样的繁华与热闹吸引了,在这里她不用担心电费的事,在家里,哪怕是一盏小小的台灯,嫂子也要念叨好半天,什么这个月电费又超支了,听说电费又要涨了,最后一句话总是感叹,家里要是有人在电力公司上班就好了。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她就拿眼睛死盯着杨小丽,常常让杨小丽疑惑起来――没在电力公司上班是大错而特错的一件事。
  出租车在一家KTV门口停下来,杨小丽抢着要付车钱,被刘亚玲挡了回去,“哪能让你花钱。”杨小丽马上把手缩了回来――她并没有多少底气承担这些车费,“下次我来吧。”杨小丽不知还有没有下次,这一次,已经是豁出去了。
  刘亚玲牵着她的手,上了极宽的台阶,到了灯光闪烁的大门口,几位俊俏的小伙子迎了上来,满脸堆着笑,领着她们绕过一个昏暗的柜台,穿过一条极窄的通道,推开一扇厚重的门,震耳欲聋的音乐扑面而来,音乐里的人们,在疯狂地摇摇摆摆。舞台正中央,是一位身穿仅穿黑色肚兜热裤的年轻女子,幽蓝的灯光洒在她的皮肤上,不知为什么,是一种闪电般耀眼的白,乌黑卷曲的长发在随着音乐摆动,杨小丽对这个动作有些印象,咿咿呀呀的京剧里就有,那些年轻的男子们或是被冤枉了,或是伤心到了极至,就常常做这样的动作,做得好时,看客们会给予热烈的掌声。做得不好时,会把那临时装上去的假发甩落在地上――杨小丽见过一次,当时她年纪很小,笑得很大声,等看到那演员的眼圈里全是泪水的时候,她怔住了。
  在这样的热闹里,年轻女子把头发舞动得象是一团乱云――那乱乌云掉在地上。记忆涌上心头,杨小丽屏住呼吸看着台上的女子,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忽然,她身后传出尖锐之极的口哨,然后是喝采声,鼓掌声,台上的女子嫣然一笑,捡起地上的假发,戴回头上,重新随着音乐起舞。
  杨小丽看得离不开眼睛,没留意迎上来的男人,“刘小姐怎么才来,我们都等了好半天了。”大厅的音乐太响,这男人说话是用喊的,估计是刚喝了酒的缘故,脸很红,再被胡乱闪烁的灯光一照,象是虔心拜佛却在庙里先看到了夜叉。
  杨小丽唬得后退一大步。刘亚玲忙拉住她,笑着说,“詹文博,你不等我来就喝酒了。”
  “早知道你带这么漂亮的小姐来,就是天塌下来,我也等你们来了再喝。”詹文博眼睛看着杨小丽,刘亚玲赶紧介绍,“杨小丽,我同事。”
  詹文博在前面带路领她们两个去包厢的工夫,刘亚玲揽过杨小丽的头,在她耳边悄悄说道,“这个詹文博,一会儿别理他,就是一小跑腿的,十年后倒有可能升官发财,现在,得了吧……”刘亚玲鼻子一哼,一股气直往杨小丽的脖子里窜,痒得她忙将亚玲推开,不过她也明白亚玲在真心实意为她打算,也就笑着说,“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进了包厢,里面跟外面一样阴暗,几盏幽蓝惨绿的灯高高踞在天花板上,不是照明,更象是鬼火。靠着墙壁是一架大电视,里面一个穿比基尼的姑娘在扭来扭去,包厢的中央一个四十来岁,矮矮胖胖的男人在声嘶力竭有一句没一句地喊着:
  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啊……啊……啦啦啦……
  夜深了你还不想睡
  你还在想着我吗
  我这样痴情一点也不累
  要知道我一定会安慰你
  一定会好好只爱你一个人
  啊……啊……啦啦啦……
  我肯定不会只想做个好人
  啊……啊……啦啦啦……
  男歌手中,杨小丽最不待见任贤齐,却也不忍心他的歌被糟蹋成这样,正愕然不知所措时,那中年男人已经拿起话筒很甜美地说了一连串:谢谢,谢谢……
  音乐还没歇停,比基尼女郎还在屏幕里寂寞地扭着腰,包厢里,掌声喝采声口哨声响成一片,站在门口的詹文博甚至把双手高高举在头上拍着。
  杨小丽读书的时候也喜欢唱歌,不过那时候的歌词不至于让人糊涂,一朵小红花,最多也就是开在花园里,不会变成路边的野花,更不会花心,还藏起来,成天里喊着不懂不懂的,还动不动就憔悴凋谢了。其实她父母那个时代的歌也有含蓄的,那个咿咿呀呀的戏文不是把狐狸精唱成可亲可爱的“胡大姐”……
  杨小丽正胡思乱想之际,跟在后面的刘亚玲推了她一把,身不由己地进了包厢。杨小丽觉得刘亚玲这一推,恰到好处,她的道德正好得了逃循的理由。
  中年男人正站在包厢中央为了自己改编的歌洋洋得意,看到她们两个进来,忽然笑着说,“小玲啊,你个古灵精怪的,总算想起我了,给我打电话了。”亚玲格格笑着说,“李厅长,亚玲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啊。这不,我今天还带姐妹来了,杨小丽,人家可是好女人,你们这些家伙,可得跟我招呼好了,小心我跟你们急。”
  那位李厅长立刻扔了话筒,迎上前来,细细打量了杨小丽,笑着说,“亚玲的朋友是个美女啊。”亚玲嘴一撇,“我说呢,怎么一进门就抱怨人家没打电话,原来是有了新人忘旧人。”
  这时候不知是谁,换了一支舞曲――最适合搂搂抱抱的慢三,李厅长遂顺从手下的奉承之意,搂着亚玲跳起舞来。杨小丽被冷落在了一边,这种场合,她不知是应该继续站在原地,还是自行到沙发上找个位置坐下。正在左右为难之际,看见詹文博在跟她挥手打招呼,邀请她去他身边坐。虽然亚玲警告过她,这男人没前途,但这世间有着大好前途的男子,又怎会浪费时间为女人屠龙,只怕是把龙这种珍稀动物制成美味摆上餐桌的兴趣更大一些。事实上,救女人于水火的,十之八九是大好前途白马身边的小跟班。只不过,童话故事里,除了显示富贵之外,跟班的名字,一律省略。
  杨小丽在詹文博身边坐下来,詹文博又跑前跑后,把包厢里的西瓜开心果话梅之类的水果小吃全堆在了小丽面前,看得正在跳舞的李厅长眉开眼笑,连声说,“有文博照顾小丽我就放心了,文博可是个小伙子,小丽啊,你们两……唉哟――”李厅长一声惨叫,原来是亚玲一脚踩在了他脚上,“李厅长跟人家跳个舞也不专心,闲腌萝卜瞎操心。”
  李厅长这一脚被踩得不轻,原本有些恼怒,但被亚玲这么娇声一嗔,又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好了,不操心不操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被狗咬的是好人,遭雷劈的是媒人公!”
  其实,有了灯光的掩护,詹文博那张红红的脸已经不那么令人讨厌了,杨小丽不知说什么话合适,只好低头不停地吃东西。
  詹文博笑着说,“杨小姐还真能吃。”
  杨小丽脸红了,伸出动准备拿西瓜的右手讷讷停在半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詹文博忙把瓜递到她手里,“能吃才好,我最见不得现在那些女孩子,已经瘦得皮包骨了,还一天到晚嚷嚷着减肥。”
  好话人人爱听,小丽的性格原来也是俏皮不失可爱的,遂笑着说,“那些女孩子其实是想让你留意她的身材有多好。”
  詹文博噗嗤一笑,“原来女孩子想听好话的时候是这样的,以后我可是记住了。对了,杨小姐已经不用保持身材了。”
  杨小丽有点跟不上这个男人的思路,正呆呆地,詹文博又笑着说,“我是说杨小姐长得这么漂亮,再要有好身材,其余那些女人就要钻地缝了。”
  杨小丽一指刘亚玲,“少拍马屁了,真正的大美女在那里呢。”
  詹文博正要说话,跳完舞回来的刘亚玲一屁股坐在两人中间,“两个人说什么呢,这么热烈。”刘亚玲这话是对着杨小丽说的,杨小丽偏偏不答,拿眼看着詹文博,看他怎么答。
  詹文博笑着说,“你朋友很维护你啊,说你很漂亮。”这男人一句话恭维了两个女人,杨小丽也不得不佩服。
  詹文博拿来歌本,说是要听听杨小丽唱歌。詹文博这个建议一出,赢来响应声一片。杨小丽见此情景,推脱是肯定不行的,遂打开歌本,一首首看下来,看来看去,唱得最熟的是那首戏文――《夫妻双双把家还》,这出戏肯定是唱不得的。好容易翻到后面,找到一首学生时代唱得烂熟的歌,遂填了单子,直接交给服务生。
  前奏之后,歌名出来了,有人在怪叫:“《采蘑菇的小姑娘》,这歌好,谁点的?快!快――”
  这话杨小丽没完全听懂,也知道不是好话,但音乐已经开始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唱,第一句还好,唱到“……光着小脚丫,走遍森林和山岗……”有人开始轻轻地笑,等到“……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那些人简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杨小丽听得心里直发虚,不知是继续唱下去好还是干脆扔了话筒跑下来。
  这时,一个把西装穿得很好看的男人拿了话筒过来,“噻箩箩哩噻箩箩哩噻……”,帮着杨小丽唱下去。男人的歌唱得很好,是那种浑厚的男中音。
  女人和男人,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男人喜欢美丽的女人,而女人,面对英俊的男人的时候,也往往会心跳加速。
  杨小丽偷偷瞟了一眼亚玲,亚玲笑得意味深长,她心里也明白了几分,脸上不由得热辣辣的,到底还是跟着这男人凑成了二重唱。
  一曲唱完下来,这男人也顺势坐在了小丽身边,亚玲赶紧过来介绍,“马连晋马处长。”
  马连晋说,“怎么以前没看到杨小姐过来玩?”
  刘亚玲忙插了一句,“什么杨小姐,听着就生疏,还是叫小丽吧。”
  马连晋立刻改了口,“小丽,对了,你会玩骰子吗?”
  杨小丽摇头。
  “没关系,不会玩我教你。”马连晋拿来一个黑色盒子,“这样吧,我们玩最简单大,一个骰子摇大小,大的赢小的输,输了的喝酒。”
  “我不太会喝酒。”杨小丽说。
  “哪有人不会喝酒的,小丽分明是看不起我。”
  父亲在世的时候,小丽偶尔也陪父亲喝一两杯,喝的是白酒,喝的不多,没有醉过,到底有没有酒量,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总觉得一个女人,若是不推辞一下就陪着男人喝酒了,就算不得好女人。
  但KTV这种地方,好女人显然没有市场,她看到马连晋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的样子,心里又隐隐有些后悔,不由得责怪自己,既来了这种地方,还扮什么假正经。
  这时候门开了,几位最多不过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摇摇摆摆地进来了,身上穿的衣服少得她这个看的人脸红,穿的人却还嫌多。其中一个已经穿着吊带的小姑娘,半个胸脯已露在外面,还不停地拉开了扇风,一个劲嚷着,“真热,热死了,这空调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坏了?”一个男人笑着说,“心静自然凉,看来美女的心不静 啊。”
  杨 小丽本觉得“心静自然凉”这句话雅致无比,在这种场合听到,实是又好气又好笑,再回头看看刚才还似乎有些不乐意的马连晋,见他舒服地躺地沙发里,惬意地看着这群女子。杨小丽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她原以为象马连晋这样看上去很上等的男子,对风尘女子,至少也应该意思一下的拒绝。
  李厅长和蔼地问,“美女叫什么名字?”那小姑娘娇嘀嘀地答道,“我姓杨,叫杨小丽,老板你叫我小丽得了。”
  马连晋手里原端着杯红酒,听了这话,嗤地一笑,酒杯没拿稳,全洒在了杨小丽身上。
  杨小丽腾地站起身来,她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脑子里闪过的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拿她来取笑的。但她没什么好怨的,都是她自找的,她不来就没事了,她不羡慕别人有钱有男朋友,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她要离开这里,从此不再回来,哪怕是做一辈子老姑婆,听大嫂一辈子的冷嘲热讽。
  她的手被人捉住了--那手宽大而温暖,她看向手的主人,是马连晋,他对她温柔地笑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站得如此之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捉住手,在这样的慌乱时刻,于她而言,是一片再好不过的镇定剂。
  马连晋捉着她的手离开了包厢,她恍恍惚惚地任她捉着,出了门,上了车,再下车,来到这城市最繁华的第一百货。
  “你穿这套比较好看。”马连晋拿了套衣服在她身上比划的时候,仍然捉着她的手。
  她偷偷瞟了一眼标签,2600元,赶紧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去试试吧,保证好看。”马连晋不容她拒绝,捉着她到了试衣间后,这才放开她的手。
  她有些怅然,如果这样的一个男人,捉着她的手去私奔,她必定是千好万好的。至于私奔之后是柴米油盐还是游荡不羁,的确是顾不上的。
  她用手轻轻触摸着衣料,颜色是宛若皮肤里透出来的腮红一样的淡淡的粉,却不是胭脂色。好半天之后,她才战战兢兢换上那套衣服,打开门,马连晋在门口看着她,微笑着,“很好看。”
  女人其实都是喜欢听男人说这些话的,不管到底是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小丽也不例外,当然,她还是很害羞的,低下了头,连脖子也红了。
  马连晋笑而不语,杨小丽这样的良家女子,最是看得透的,不比那些风月场打滚的女人,拿得起放得下,见面就是亲爱的想死我了,翻脸就是你是什么东西,老娘认钱不认人怎么了。逗逗这样的女子,找找所谓的真心实意,这样的游戏玩起来,才有些心情愉悦的意思在里面。当然,偶尔遇上没趣的,寻死觅活的,但一个男人,有了足够的金钱和权势之后,一切种种,不过是比乐趣更小的麻烦而已,是可以摆平的。
  是的,摆平,马连晋确信自己可以摆平杨小丽,只不过,需要些小小的技巧罢了。
  在镜子前左晃右晃之后,杨小丽很是不舍,但还算是坚决地想要换下来,马连晋说,“换下来做什么,钱都已经给了。”
  这样的话,这样的举止,是女人们最爱听的,有那么一个瞬间,杨小丽似乎看到灰姑娘的南瓜马车变成豪华大奔的过程,但是,道德,矜持……不管叫什么名字,反正一个好女人必须具备的所谓品质,在杨小丽这里弱弱地占据了上风,至少,表面如此。
  “我把钱给你。”杨小丽很没底气地说。
  “刚才是我不对,弄脏了你的衣服,赔你一件也是应该的。”马连晋把接待群众来访时的诚恳拿出来,同时,右手很自然地搭在了杨小丽肩上。这个动作是亲呢而不轻浮,甚至是带着几分宠爱的意味,久枯的杨小丽立刻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晚了,我送你回家。”马连晋接过导购小姐递过来的纸袋,里面装着杨小丽刚刚换下来的衣服。
  杨小丽跟刘亚玲走在一起,原是被逼急了,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是有男人给个笑脸愿意要她,她也没有更高的要求了。在她心里,却是一个极其贬低身份的做法,她原是标准的良家妇女,有口皆碑的好女人,人们看向她的目光,虽然免不了怜悯或是叹息,但终归,剔除了轻蔑鄙视。
  马连晋开车送杨小丽回家。马连晋的车不错,外表看起来很宽敞的别克,杨小丽家附近在施工,又是老房子,拥挤而破烂,这样的车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即使是黑夜,也是十分打眼的。所以,当杨小丽从车里出来,温文而俊逸的马连晋还体贴地帮她提着纸袋,送到门口,那马路对面打桩的声音,也似乎也遥远了很多,隐隐地,居然有了些音乐节奏的味道。
  马连晋没有进屋,以他的眼力,只要看杨小丽的外表,就知道那屋子没有参观的必要,但他还是留下了一句,“太晚了,打扰你家人休息不太好,下次吧。”
  杨小丽记得最清楚是最后那两个字――下次,从此,她开始掰着手指等这个下次。这天晚上,她下班有些晚了,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杨小丽原打算直接进房间,她记得抽屉里还有包饼干,对付一顿算了。
  才刚进屋,就听见陈菲菲在骂冬冬,“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啊,姑姑不在家,不要乱翻姑姑的东西――你看看,这都乱成什么样了――”一边骂,还一边帮着把这屋子收拾整齐。
  杨小丽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眼看着陈菲菲越说越气,巴掌都要招呼到冬冬的屁股上去了,这才过去解围,“冬冬还小,他懂什么,没事,没事……”
  陈菲菲显得很亲热,“吃过晚饭没有?”杨小丽摇头,陈菲菲立刻提高了嗓音,“你们医院也真是,哪有这么折腾人的,先吃饭吧,饭菜只怕凉了,我帮你热热。”
  杨小丽嘴里说着,“嫂子,不用了,我自己来吧。”人却是站在一边,看这陈菲菲到底是真心还是客套。
  陈菲菲一把拉住她,“你歇会儿吧,上了一天班还不够累啊。”
  一会儿工夫,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了厨房的小桌子上,因为天黑了,开着灯,那种昏昏黄黄的灯,不符合节能的潮流,但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杨小丽一口一口吃着饭菜,恍惚中,很是幸福。
  陈菲菲搬了把椅子也在饭桌前坐下,悄悄地问,“昨天晚上送你回家的那个男人…..是谁?”
  杨小丽低下头去,貌似害羞实则是掩饰嘴边稍有几分得意的笑容,故意问道,“哪个男人?”
  陈菲菲把椅子搬得更近些,放低了声音,“别瞒我了,我都看见了,你那身衣服,好几千呢,他给买的吧,对了,他做什么的?海龟?老板?你们医院的医生…..”
  “公务员,普通公务员。”杨小丽打断了陈菲菲,她不是存心谦虚,而是知道这种情况下,越是谦虚,越能引起陈菲菲的兴趣。
  “公务员!”果然,陈菲菲提高了嗓门,“那可了不得,国家主席也是公务员。”
  “哪有嫂子说得夸张,就是一个小芝麻官。”杨小丽的头越发低下去,低成一种谦逊而甜蜜的姿态。
  这之后,无论陈菲菲怎么逼,怎么问,杨小丽都含笑不语,笑得象个甜蜜的小女人。陈菲菲看在眼里,又有了那辆车做第一印象,越发觉得杨小丽的这个男人了不得,也越发地殷勤起来。
  老姑娘杨小丽谈恋爱了,找了个开别克的公务员,又温柔又体贴……很快,这样的消息在社区里传开了,当然,这里面,陈菲菲的功劳非浅。
  很快,杨小丽感受到了谈恋爱,或者说,别人以为你在谈恋爱的好处,他们会夸奖你,越来越漂亮了,虽然对着镜子,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嘴巴还是那张嘴巴。例如电表损耗,卫生费是不是涨一点这样的正经事,会主动找你商量了――谈恋爱的女人是讲道理的。当然,最大的改变是在家里。杨小丽明显感到了家庭地位的提升。例如,在饭桌上,她提醒一句,“冬冬,把筷子上的饭粒弄干净了再夹菜。”这要是放在以前,陈菲菲会哼一声,“孩子还小,他姑姑你管这么多干啥?”到了房里,母亲会叹着气说,“小丽啊,不是我说你,又不是自己的孩子,管这么多做什么,以后结了婚,自己有了孩子,想怎么管教还不是随你。”
  现在不一样了,杨小丽才皱眉,陈菲菲已经一筷子敲在了冬冬手上,“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筷子上沾着个饭粒,这个碗里戳到那碗里,别人还吃不吃!”杨大年笑呵呵的,“小丽啊,问问你男朋友,看什么时候有空,来家里吃顿饭。”
  到了房里,杨老太太摸摸索索好半天,从床角拿出一个手绢包,打开一条缝儿,神神秘秘地对小丽说,“小丽啊,你看看,妈这里把嫁妆都给你准备好了,这个玉镯子,很有些年头,是你太奶奶那辈传下来的,妈一直给你留着,你出嫁那天,妈亲手给你戴上。”老太太说着说着,眼泪上来了,就着那手绢包儿,抹起了眼泪。
  杨小丽觉得那个玉镯子,成色不怎么样不说,式样也老套得没法戴出动,看得直皱眉,“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手绢不干净,你眼睛又不好,见风就流泪,要再发了炎,可怎么了得。”杨小丽打开抽屉,拿出干净的手绢,“你用不惯纸巾,跟你准备十几条,都在这里搁着呢。您也真是的,有干净的不用,让我说你什么 好!”
  杨老太太紧张地看了看门口,陈菲菲正在那里拖地板,什么也没说。杨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小丽啊,你嫂子说你那个男朋友,人长得不错,妈老了,过了今天也不知有没明天,哪天有空,带回家里给妈瞧瞧,让妈也替你高兴高兴,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杨小丽蹲在地上点蚊香,大概是上了潮,点了半天也点不着,那一次性的塑料打火机最不耐烧,不过一会儿工夫,那打火机的头已经烧得扭曲成一个獠牙,嗞嗞直冒黑烟,烫得小丽“呀”地一声,打火机扔在远远的,在地上滴溜溜转了无数个圈,瞬时就熄了,只剩下一个黑黑的印子印在水泥地上。
  她心里头闷闷的,想说点什么,更怕说错了话,只得找了托辞出了门,含含糊糊跟那些笑脸的人,亲切的人打着招呼,说一些“吃了吗”“吃了”“出去啊”“是啊”之类的重复话。她放慢了脚步,脑子却是越转越快。三天过去了,马连晋不见人影,连电话也没有一个。如果马连晋从此不来,他那句“下次吧!”不过是客套话,她会怎样呢?
  如果仅仅只是取消每晚回家都有热饭热菜的待遇,她还可以忍受,但,如果沦落到连冬冬这样的小孩子都可以把她的话当耳旁风,连因为老公打得鼻青脸肿而离婚的隔壁的李大姐也可以用同情的眼光看她,她会疯,是的,她绝对会疯。
  杨小丽开始回忆那天晚上所说的每句话,检讨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是太主动了,还是太冷淡了。当马连晋说“下次吧”那三个字的时候,她对他笑了笑。是因为那个笑容的缘故吗?她得了一件昂贵的衣服,对方也表示了足够的诚意,送她回家,她应该在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的时候,主动去揽住他的胳膊。但是,她没有,她太过紧张,两只手握在一起,绞成了麻花。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动作,看在他眼里,成了拒绝的意思。
  杨小丽越想越觉得自己错得离谱,不行,她得想办法纠正。
  她在离家很远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刘亚玲,约她出来一起吃饭。半小时后,刘亚玲来了,第一句话就说,“小丽,你真应该买个手机了,你说现在谁没有手机啊,省钱不是这么个省法。昨晚李厅长,还有上次送你回家的马处长,我们一起唱K,马处长还问起你来着,我打电话到医院,说你刚刚下班,本来想打电话到你家,你那个嫂子,一天到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万一要是她接电话,平白被她骂一顿,我岂不是亏死了。只好跟马处长说找不到你人,他还挺惋惜的。”
  小丽呆呆地听着,不免有些责怪亚玲没有坚持打那通电话,待听到最后一句,心情顿时一振,“亚玲,陪我挑手机去。”
  挑手机是门学问,小丽从亚玲那里学到的。
  要是依着小丽,挑个预存话费免费拿机,每月月租不过几块钱的小灵通已经足够。“你要是拿个这样的机子出去,男人怎么带你出场面。”亚玲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小丽的念头。
  骨子里,小丽终究是良家妇女,她找男人,不是一时的快乐,而是终生的依靠。男人玩得再出格,关键时刻,带出场的,还是明媒正娶。
  小丽看中了一款纯白的音乐手机,那手机,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小丽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几乎放不下来。本来呢,买手机之前,最大的心理障碍是钱,小丽还真是不一般地舍不得。但一想到,这手机有可能关系到她的终身幸福,她捏了捏口袋里的银行卡――少不得出血本了。
  “不行,不行…..”亚玲连连摇头,“昨日那个KTV,那些小姐,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用这款手机,万一人家看了,以为你也是做小姐的,那可就糟了。”
  小丽听了这话,再回头看那手机的华丽滑盖时,远找不回一分钟前的惊叹心情了。恍惚中,她记起那舞池中央,露出肚皮里疯狂摇摆的那些欢场女子,灯光映在她们的肌肤上,反射出来的,正是这种糜烂的白。还有她在医院里,收拾那些垃圾袋时,卷成一团扔在角落里的安全套里的液体,也是同样的白。
  小丽象扔烧焦了一次性打火机一样惊跳着扔掉了这个手机,叭地一声,在柜台上砸出刺耳的声音,把刚才还满面笑容的导购小姐吓了一跳。不过,也许他们是早有准备,让客人们挑选的,原不是真正的手机,而是那些做得有八九分象的模型。
  两个人挑来选去,最后的决定是一款银黑色的直板手机。在亚玲的要求下,导购小姐终于拿来了真正的手机而不是模型让她们欣赏。手机而不是模型拿在手里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分量够重,类似宝石和塑料珠子的对比。颜色也更稳重,类似名牌专卖店和路边摊。
  小丽把这样的手机托在手里,沉甸甸的,顿时觉得自己的档次也一下子上升到另一个高度,唯一让她的心在抽痛的,是价格――接近四千块,几乎是她辛苦一年的积蓄的一半,她原打算用这个钱给母亲换一个新轮椅,带电动的那种,过些时候就是春天了,老太太有了这新轮椅,就可以自己出来晒太阳了。
  付了帐之后,小丽马上去隔壁的电信代办点申请了一个号码,看到亚玲把她的新号码输入到手机里储存起来,小丽顿时觉得自己重要起来。
  “打个电话给马处长吧。”亚玲说。
  小丽心里自然是千肯万肯,嘴里却是说着,“不好吧,我们不过是见了一次面,也不知人家还记不记得我。”
  亚玲笑着说,“这话你骗别人可以,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那天,马处长跟你一起出去,说,去哪里了,哪家酒店?”
  “酒店?!”杨小丽大大地吃了一惊,她不知现代爱情已经速食到了如此田地,第一次见面就直奔酒店。不,她不相信,她绝对不相信。
  “你们没去酒店开房,那你们去干什么了?”刘亚玲也奇怪起来。
  “我们去了商场,马……马连晋……”杨小丽总觉得喊马处长生疏,犹豫半天,还是换了个称呼,“他……他帮我买了件衣服。”
  “什么样的,很贵吧,肯定是,马处长这人,出手一向大方,上次打麻将,他手气好,赢了上万,当时就往桌上一推,让我们几个观战的平分。”
  “上万?”杨小丽倒抽了一口冷气,捏了捏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买下的手机,又是羡慕,又有几分说不出的轻蔑鄙视。
  “借你手机给我。”亚玲忽然说,杨小丽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手机递过去了,看到亚玲拨通了一个号码,“你说我是谁……什么,猜不中,不行,好好想想….. 小丽?嘻嘻,只对了一半,手机是小丽的,打电话的可不是,我是亚玲……你们在做什么……什么,让小丽接电话,好啊,你给我记住,喜新厌旧的家伙!”话虽这样说,亚玲还是把电话给了小丽,笑得一脸得色。
  马连晋的声音,隔着电话传过来,是带着震动的男中音,很好听,小丽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你跟亚玲一起过来吧,我在希尔顿608号房间,对了,上来的时候顺便帮我们买条烟来,芙蓉王。”马连晋不解释也不抱怨,很自然地吩咐着。
  杨小丽买了烟,到了希尔顿门口,穿着制服的门童恭敬地帮她们开门,悠扬而华贵地音乐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回旋,仿佛随时可以起舞。电梯的声音格外雅致,是 “叮咚”一声仿佛珠玉碰撞,不象在医院,“哐”地一声仿佛扔破铜烂铁。出了电梯,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即使是穿着细高跟,走在上面,没有声音,脚底还软软的,非常舒服。
  找到了608室,杨小丽刚要去敲门,刘亚玲手快,捉住了她,指指旁边的一个按钮――门铃在那里。小丽又是羞愧又是感激。
  门铃按过一声之后,来开门是马连晋,“来了!”“嗯。”两人的对话仿佛在一起过了半辈子的老夫老妻,马连晋从她手里接过烟,拆开包装,一人发一包之后,剩下的顺手扔在床上。
  杨小丽对芙蓉王这样的烟还是有些印象的,大哥大嫂结婚的时候,买过几条,都是用来送人而不是象这样随随便便拆开了抽的。
  自动麻将机在哗啦哗啦洗牌的时候,马连晋介绍了在座的其他三人,都是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一位姓白,一位姓肖,还有一位姓王。
  刘亚玲显然跟这些人很熟,“黄老板,今天手气怎么样?”姓白的就笑着说,“亚玲,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只跟黄老板打招呼,理都不理我们。”
  亚玲笑着说,“我怎么没跟你们打招呼?我不是都喊过了吗?黄老板!”
  那位王老板捉住亚玲的手,顺势坐位置上站起来,“你这丫头,这才几天不见,嘴越来越坏了,连姓也跟我改了。好了,别油腔滑调了,坐下来帮我打几把。”
  马连晋也说,“小丽,正好,我也累了,你来帮我打。”小丽连忙推辞,刚才买了烟,她口袋里剩下的钱,连一百块也不到。再看这桌上的现金,全是一色的红通通的百元大钞,她哪敢上桌。马连晋笑了,知道她推托的理由,低头悄声在她耳边说,“钱都在小抽屉里,别怕,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小丽坐上了桌子,马连晋拖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看她打牌。马连晋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淡淡的烟草味混着貌似薄荷的清香,说话的时候,呼吸的气息轻轻扫过她的脖子,酥软得一丝力气也不想提起来。小丽努力把腰挺得笔直,装作专心打牌。
  亚玲边打牌边讲笑话,“前天我们医院急诊室收了一个病人和一条狗,你们猜猜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王老板笑着说,“我知道了,那病人肯定是女的。”亚玲笑着说,“王老板不愧是黄老板,这也能猜得着。”
  男人们都大笑起来,满脸的色情暧昧,小丽却是脸红得抬不起头来,胡乱拿了一张牌正要扔出去,被一只手捉了回来――是马连晋,“打这张。”自此之后,马连晋常常借着指导的机会,捉住她的手,一开始,捉住了很自然就放开了,慢慢地,捉在手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小丽疑心他是故意的,侧过头偷偷打量他的神色,他却是再自然不过。她不禁略略放了心,开始暗暗地欢喜起来。
  第一把,小丽胡了,打开抽屉放钱的时候,不禁吓了一大跳――抽屉虽然不大,塞得满满的红钞票,就这么随便地扔着。小丽一连胡了好几把,她不常打麻将,但也渐渐看出来,这几个人,分明是存心让马连晋赢的,基本是想要什么牌那些人打什么牌。
  肖老板打出一张二饼,小丽又胡了,遂哈哈一笑,“马处长,难怪你打到一半打电话,搞半天是喊了位杀手过来。”
  马连晋也笑,“我是看你们输得可怜,故意找了位心软的过来。”
  几个人边打牌边闲话,亚玲说,“白老板,你们在二环边上的那个盘,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亚玲想买房子?你上次不是买了一套吗?”
  “就许你们赚大钱,就不容我赚点小钱?”
  肖老板插了一句,“这样啊,我那里倒是留了两套30平的小户,亚玲既然开了口,这样吧,我明天跟秘书交待一声,过几天你来办手续。”
  马连晋忽然问了一句,“你那个小户,首付多少?”
  肖老板显然没想到马连晋对这个有兴趣,愣了一下,才回答,“才30平米,设计时留下的几个空间而已,什么首付不首付,就是个手续费,几千块的事。”
  马连晋笑着对小丽说,“你也买一套算了,直接拿住房公积金付按掲,过不了几年,房子就是你的了。”
  杨小丽的心蹦蹦直跳,她们这些小人物折腾了一辈子,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套房子,到了这些人嘴里,不过是轻轻巧巧一句话,顺手的人情罢了。
  杨小丽若是没见识到这其中的天差地别也就罢了,现如今,她了解了,还得了其中的好处,忽然间,她觉得所谓自尊,爱情,甚至贞操,不过是穷人们的自我安慰罢了。
  打完了牌,马连晋把抽屉里的钱拿出来,数也不数,往小丽面前一推,“好了,咱们说好的,输了归我,赢了归你。”
  小丽看着厚厚一沓钞票,哪里敢要,连连摆手说,“我哪里赢这么多。”
  “让你拿着就拿着。”
  小丽看马连晋的样子,象是快要生气了,这种时候,她是万万不敢跟马连晋唱反调的,数也不数,把那一沓钞票胡乱扔进包包里。
  马连晋满意地笑了,又说他们几个还有些事要谈,要她跟亚玲两个先去楼下餐厅点菜。
  小丽停在门口,关心地问了一句,“你想吃什么?我帮你点。”
  马连晋这时已经躺在了床上,右手枕着头,悠闲而且很有风度,杨小丽发现自己在幻想着躺在他怀里。
  “我只要有青菜就行了,王老板请客,不用帮他省钱,挑你们爱吃的点。”马连晋说。
  杨小丽过于集中于她的幻想,没有听清马连晋的话,还想要问一遍,后面的亚玲已经拉着她出了屋子。
  “怎么一下子这么没眼力劲,他们这些男人,一看就是有正经事要谈,你留在那里瞎搀合什么。”一出门,亚玲就责怪上了。
  “我哪里知道。”小丽一脸委屈。
  “我看你呀,都快被爱情冲昏头脑了。老实跟你说吧,这个马连晋,是有后台的,升到厅级,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不很好吗。”杨小丽为马连晋高兴,更为自己高兴。
  “是他好,不是你好。”亚玲冷笑着说,“马连晋也不知哪里来的狗屎运,升官发财死老婆,男人的好处全让他一个人占尽了。”
  “死老婆?”杨小丽在意的是这三个字,“马连晋结过婚?”
  “马连晋那么好的条件,怎么可能没结过婚,现在的女人,眼光毒着呢,就是用绑的,也得把他绑进礼堂再说。”
  中学时代的杨小丽,也曾受过琼瑶之类的言情小说家们的荼毒,那里面中年丧妻的男子们,个个深情款款,把身边的每个女人都当成前妻的影子。她不禁担心,要是马连晋也是那言情小说式的人物,她将何去何从。但很快,现实又在提醒她,即使是前妻的影子又如何,现如今,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她把手伸进包包,里面那一沓红通通的票子,烫手极了。
  亚玲笑着说,“怎么,忍不住了,数数吧。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咱们又没伸手找人要钱,是他们平白给的,凭什么不要!”
  女人其实也不过如此,良家妇女自认比风骚女子高贵,而风骚女子最看不起妓女。杨小丽明知这话里有自我麻醉在里面,但这沓钞票在她包里,想要反驳,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躲在安全通道门后,各自从包包里拿出钞票,一张一张数起来,杨小丽数了一遍,简直不敢相信――整整6000。亚玲的收获却是小多了,不到3000。
  “就当是今儿这手机,马处长帮你买单了。”亚玲说。
  杨小丽想着这手机原是因为马连晋而买的,现在让他买单,也算是情有可原吧。她明知这样的想法不妥,但要真往自律,严谨方面去想,她怕自己从此没有了退路。她是那样的害怕堕落,但如果没有了这堕落,她又疯狂地怀念这堕落。
  她在想,下一步,马连晋会要求她怎么做呢?又或者,她应该主动为马连晋做点什么呢?留下来吗?是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应该留下,今晚。饭桌上,马连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晚上太累了,懒得再动,就在酒店里住下了。当时,亚玲笑着瞟了她一眼。
  晚饭后,几位老板们纷纷告辞,亚玲也坐了不知是王老板还是黄老板的车走了,杨小丽跟在马连晋身后进了608室。
  房间里很整齐,他们离开的工夫,服务员重新整理过了,这就是住五星级酒店的好处。杨小丽很紧张,马连晋开门之后,她进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在发愁,不知是坐床上好还是坐沙发。坐床上吧,太过亲呢,毕竟这才是他们是第二次见面。她总觉得那一天在KTV,那位也叫杨小丽的小姐的出现,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她也不敢坐沙发,她战战兢兢,害怕马连晋一个不高兴蹬了她,没法跟家里人交待。她知道,马连晋是她所能碰到的条件最好的男子,她必须得牢牢抓住,不顾 付出的是什么。
  马连晋开了电视,“你看会儿电视,我先去洗澡。”
  电视里又在放什么武打片,乓乓乒乒,打得让人心烦意乱,浴室里哗啦哗啦的水声更是传出来凑热闹,她的手伸向了领口,死命地拽着,一会儿往上提,一会儿往下扯。一个声音在说,脱吧,不管怎样,你是喜欢他的。另一个声音说,不能脱,你还喜欢不到那个程度,你至少应该等到真正恋爱之后,而不是在接受了一套衣服和六千块钱之后。
  她爱他吗?她不知道。她重重地按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电视屏幕闪烁着,在墙壁上留下无数光怪陆离的图案,让她记起中学时,那些专门设计出来考试他们的几何题,她费尽千辛万苦得出来的答案,从来没有正确过。
  一声门响,马连晋从浴室里出来,穿戴整齐,不知怎的,这让杨小丽大大松了口气。
  “洗了个澡,脑子清醒了不少,累了吧,我送你回去。”马连晋说。
  “回去?”杨小丽反而不知所措起来,她疑心是自己做错了事,正式被马连晋抛弃了。她想抱怨来着,但一时之间,无从抱怨。
  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她自以为是的开始。
  她糊糊涂涂地跟着马连晋往外走,“后天有没有空?”马连晋忽然问到。
  仿佛垂死的人看到最后一线曙光,她马上振作了精神,“有。”她回答说,根本无暇顾忌明天的明天是否要上班,要做其它的事。
  “几个朋友约好了去温泉,明天晚上走。白天我还有事,晚上我就不过去接你了,你下了班直接来酒店好不好。我会跟服务员交待一声,要是我不在,你让她们先开门让你进来。”马连晋在前面走着,离着杨小丽大概半步的距离。
  杨小丽觉得鼻子酸酸的――在她的一生之中,从没有男人对她这么好过,温柔,体贴,甚至,是尊重。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上前一步,主动挽住了他的胳膊。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她又担心被他笑话,又忙低下了头。马连晋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挽住他的那只手,这是一个极为亲呢的动作,一股暖流在杨小丽心中升起,那一个瞬间,她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立刻为这个男人死了,她也心甘情愿。
  第二天下班前,小丽在更衣室找到亚玲,要跟她调班,小丽的语气十分坚决,后天,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上班的,不管以后是做牛也好做马也罢。
  亚玲说,“调班当然没问题,不过,提醒你一句,马连晋那样的男人,随便玩玩弄点钱傍身也就算了,搭上感情,到时候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杨小丽愤怒了,马连晋是她心目中的神,象刘亚玲这样的不正经女人,是没资格批评他的,“感情的事怎能随便玩!”杨小丽尖锐的声线,打破了医院更衣室的平静,所有人用惊讶且看好戏的目光看着这两人。
  刘亚玲拿了包,拉着她出了更衣室,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这才问道,“你今晚要跟马连晋去温泉中心吗?”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凡是马连晋看中的女人,第一次上床都在那里。”刘亚玲说。
  亚玲说得如此之肯定,小丽不得不信,她看着亚玲的眼睛,是的,她说的是实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在里面。她甚至疑心刘亚玲也曾经是那些温泉女人之一,但她不敢问。她其实是明白她自己的,有时候,她看不起亚玲,看不起她的随便风骚,羡慕甚至是妒嫉着她,嫉妒她的美貌,嫉妒她总是吸引男人的注意,羡慕她对那些男人总是有手腕。但更多的,她看不起的,深深厌恶的,是她自己。
  “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杨小丽哀伤地喃喃自语,“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我有什么,没本事,没钱,没相貌,只有一个生病的妈,一个尖酸刻薄的嫂子,一个软弱无能的大哥,我能有什么法子,除了找一个有能力的男人嫁出去,我能有什么办子。”
  刘亚玲叹了口气,“你的情况,医院里谁不知道。我就跟你实说了吧,本来,我也不想介绍你做这一行,那天你下班走了,咱们护士长一片好心,打算把你介绍给医院里那个四十岁还找不到老婆的江明江医生。你知道人家怎么在背后说你吗?他说你年纪大了,以后还不知能不能生,家里的老人不是癌症就是中风,迷信地说是扫把星,孤老命,科学地说是基因有问题,哪个男人到找你是前世没做好事。”
  杨小丽气得浑身发抖,“江明有什么资格说我,他那个妈,出了名的刻薄不容人,哪个女人跟他过得好,哪个女人不是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躲得远远的。还有他自己,也不是好东西,对病人性骚扰的事,要不是领导为了医院的名声,花钱摆平,早让人弄进牢里去了。就他那德行,我还看不上他呢!”
  刘亚玲说,“算了,这种人不值得生气。那天你找我,我也为你谋划过了,靠医院那点死工资,还要负担你妈的医药费,现在你妈的病情还算稳定,一月用不了多少钱,但老人家的事说不好,到时候……你说这些男人,不是贪官就是跟贪官勾结的奸商,他们的钱来得容易,我们弄一点过来花,好歹也算是劫富济贫不是。这个圈子里,没一个干净的,你就别傻了,在里面找什么真情实意。昨天在麻将桌上,你没听马连晋说起那套房子吗?那是给你提个醒儿。我可早就看中了,今天那边已经来电话了,让我下星期就去办手续,这房子可是零首付,手续办了,房子就是你的,按揭从公积金里出,相当于不花一分钱弄套房子。要是过段时间行情好,一转手,就是十几万,脱贫致富,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百分百掉在有权有势的人头上,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也就只能靠巴结沾点光罢了。你不是一直想从那个家里搬出来吗?今晚你就过去把马连晋巴结好了,说不定下星期就能跟我一起办手续了。”
  亚玲的话,无疑一枚重型炮弹,炸飞了杨小丽的平凡小世界。她在路边的商场停下来,背心顶靠着那豪华商场的大理石外墙。大理石冰冷冰冷,商店里却是人流如织,那些灿烂而温暖的灯光,那些温暖之下大到雍容华贵的奢侈品,小到生活必需品,都有一个最基本的共同点――都配备醒目的价格标签。
  她问自己,到底怎样才能幸福?她没有答案,但有一定是肯定的,现在她,不幸福。陪伴在马连晋身边的她,是满满的几乎溢出来的幸福。
  “亚玲,你说我傻也好,笨也好,人与人之间,都有个缘份的,我跟马连晋遇上了,这就是缘份,他对我好,第一次有男人对我好,即使你说是假的,我也认了。”
  “走吧,我们进去,帮你挑套漂亮的衣服。”亚玲挽着她的手进了商场,直接上了三楼的高级女装部,在那里,亚玲帮她挑了件黑色洒满红白山野花的连衣裙,“你穿这个肯定好看,黑色很适合你,很优雅。”亚玲说。
  “我现在还能优雅得起来吗?”小丽哀伤地说。
  “穿衣本来就是用来骗人的,骗不了别人,骗骗自己也是好的。”亚玲说服了她。
  亚玲把小丽送到希尔顿门口,小丽希望她能陪着自己上去,亚玲却是摇头,做这一行,有些规矩,是不是能随便打破的。
  “你一定要记得,怎么也要把那套房子弄到手,说不定你的下半辈子,就靠这套房子了。”亚玲在她耳边叮嘱又叮嘱。
  进了608房间,马连晋已经等在那里了,看着精心打扮过的她,脸上的表情,既有满意,更有几分自得的意味。“走吧,车在楼下等着。”马连晋一手提包,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
  听了亚玲的话之后,杨小丽心里其实是有几分抗拒,但不知怎的,但马连晋站在她身边,她的心里,就一心一意起来,只想着这个男人,别的,什么也想不了。她从心底里叹了口气,对自己说,就当是前世欠了这男人的。
  到达温泉中心之后,并没有见到马连晋所说的朋友,只有他们两个。马连晋在总台拿钥匙,一把钥匙,一个房间,杨小丽的腿开始发软,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跟这个男人上的楼。
  “饿不饿,要不,我们先吃饭。”马连晋提议。杨小丽摇摇头,她既紧张又害怕,她担心她真要是吃了饭,呆会儿也会吐出来。
  “也好,上了一天班,你也累了,先去泡过温泉再吃饭,你换衣服,我去安排一下。”马连晋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白色的浴袍交到她手里,她接住了,沉重得似乎托不住。马连晋笑了,“你还真是累坏了。”
  马连晋带上门出去了,杨小丽走到镜子面前,宾馆的好处在于,你让所有的灯都开着,反而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她脱下衣服,灯光下,她的肌肤细腻而有光泽,她的胸部圆润而饱满,她的臀部有着起伏的弧度。是的,她的腹部不再象十八岁那样平坦而富有弹性,她将手放在小腹处,非常柔软,柔软得象荡漾的海水。
  她一遍又一遍地把冷水浇到脸上,还是不能让大脑冷静下来。最后,她干脆把沐浴的冷水开得最大,她的犹豫仅仅持续了一秒钟,一咬牙,直接站在水下。立时,她被冰得跳了起来,忍不住大叫一声,然后,她开始发抖,抖得再也站不住,只好蹲下来,双手抱膝,她哭了,哭得几乎崩溃。她知道,她还有机会逃离这里,但是,逃离了这里,就意味着她丧失了逃离那个家的能力。
  想到那个家,她立刻清醒起来,并且似乎给予了她无穷的力量,她摇摇晃晃站起来,重新站回到镜子面前,拿起洗脸台上的梳子,狠狠地梳着头发,梳得头皮发麻,仿佛清醒了好多,再用吹风机整得半干半湿,用手指拨弄出几分型来。
  女人披着头发的样子更能吸引男人,所谓风情,亚玲这样说过,亚玲的审美眼光从来没错过。她审视着镜中的自己,终于又找到一丝不满意的地方――她手力拍打着脸颊,直到那里变得红通通,并且生气勃勃。她把手伸向包包,那里有一套新买的内衣,忽然,她停了下来――终于,她什么也没穿,只是套上了马连晋给她的那 件浴袍。
  有门铃声,打开门,一位女服务员站在门口,说是马先生吩咐的,领她去温泉。她有些愣了,她所理解的泡温泉,是在酒店房间里的浴缸里泡。她想到浴袍下面什么也没穿,连忙说,“我去换件衣服。”
  服务员笑了,“不用了,到了我们这里,都这么穿。”
  小丽跟在服务员身后,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古代皇宫,那些皇帝宠幸大大小小老婆们,也是这样,外面用一层布包着,里面都是光溜溜。
  进到一座石头垒成的小房子,里面是全然的原木结构,中间的温泉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她在池边蹲下来,池水很清,池底铺着鹅卵石,她脱下衣服,进入水中。光脚踩在鹅卵石上,是一种很舒服的疼痛。她叹息一声,满足地闭上眼睛,享受泉水的温暖。
  马连晋已经进来了,悄无声息地下水,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抱住了她。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他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声,“是我。”她安静下来,全然地不动,感觉他的手在抚摸着她,缓慢地覆盖她胸前的柔软,顺势往下。他推着她往水池边上走,靠住了坚硬的池壁,她不得不停下来的同时,他的身体扑了上来。她的脸上是全然的惊惧,而她的身体,却是完全地失去了自己的意志,温顺地躺在那里,任他为所欲为。他进入她的刹那,是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本能地尖叫起来,眼睛睁得老大,他停了下来,“第一次?”脸上除了不胜惊讶之外,还有不悦。
  她马上清醒过来,心直往下沉,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是很久,很久……”她说着谎言,语无伦次。她的否认显然令马连晋心情很好,他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她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承受着他的欲望。
  杨小丽是一个老实人,她的生活,是一个又一个的真话连成的没有拐弯的直线,不欺人,不欺心,几乎已经是她生活全部。现在,她却扯出了一个天大的谎言。她是处女,对于女人而言,这本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骄傲也是有保持期的,三十年,这个保持期实在长得有点离谱了,完全变质了。
  她不知怎样回的房间,他压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她耻辱得想哭,可是一旦他离开她,她又孤寂得害怕自己会就此死去。
  她从床头坐起来,低头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只有这个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才是一致的――幸福而满足。她几乎就相信这个男人对她,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的,但这一点点的喜欢,能持续多久,一年,一个月,还是几天。
  “重要的是那套房子。”亚玲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这真是一个残忍的提醒。她起身走进浴室,不过短短一天,她迷上了清洗自己。忽然,她停下来,洗脸台上新增加的一点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毓婷,她是护士,不可能不认得。
  她颤抖着手指伸向那盒药品,又被身后的动静惊了回去,马连晋起身上厕所,看也没看她一眼,一边对着马桶撒尿一边问着,“吃了药没有?”
  “不用,今天是安全期。”
  马连晋走后,她跪在地上,把马桶边缘黄色的尿迹用卫生纸擦干净。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晚,在经历了又一次的性爱之后,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午饭后,他们沿着山脚散步,她挽着他的手臂,低着头走着,努力让她的步调跟上她的。偶尔抬起头来,就看到他的侧影,他的侧影很好看,这让她既欢喜又悲伤。
  “你昨晚表现得很好,就是不太主动。”马连晋说。
  她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在谈论昨夜的性事,她顿时烧红了脸,一个字也不敢说。“这有什么害羞的,都是成年人了。”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寂静无比,方圆五十米没有任何人,他快速地侧过身来把抱她在胸前,“来,我们来做一次。”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也合不拢嘴,他把她的头往下按,他比她高了不少,这个动作做起来再轻易不过。她不敢挣扎,慢慢地蹲下身去,但很快,她发现蹲着实在是太难受,而跪着,却是舒服得多――她选择了跪着。
  她战战兢兢打开拉链,她的勇气只到达这里,看着他的欲望有那么片刻的犹豫。按住她的手开始用力,强迫她的脸面对他的欲望,直至她张开嘴,吐出舌头,生涩地取悦他的欲望。他爆发的时候,她本能地想要侧开脸去,“不,吞下去。”他下了命令。
  小腹一直在隐隐作痛,作为护士,小丽知道这是性爱时因用力过猛使肠道形成暂时性痉挛,是正常的,不必担心。她更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指责马连晋的粗暴。她就好象那橱窗里的商品,一开始的时候,太过注重质量而忘记了打广告,不得已,在这速食的年代里成了滞销货。现在她终于想起了广告这回事,却又因为投入过猛而严重影响了质量,所以,她不能抱怨花了大价钱的人,用便宜货的态度来对待她。
  从温泉中心回家的路上,小丽用马连晋的钱给母亲买下了那张电动轮椅――她看中很久了,却一直苦于囊中羞涩。马连晋说单位还有点事,就不送她了,让她自己打车回家。小丽疑心他其实是不想见到她的家人。但她反而感激他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稍稍动了些脑子编了个谎话。
  当杨小丽掏出新买的手机,打电话让大哥杨大年到门口来,帮着把电动轮椅抬下出租车的时候,简直是一种哄动,引来不少邻居前来看热闹。
  “小丽啊,买新手机了。”
  “小丽啊,又买新衣服了。”
  “小丽啊,给你妈买新轮椅了。”
  “男朋友买来孝顺你妈的吧?”
  “什么时候把你男朋友带过来让我们看看。”只有这个问题,他们想要答案,邻居,还有家人们都安静下来,等着小丽的回答。
  “过阵子吧,他工作忙,走不开。”众目睽睽之下,小丽忐忑不安地说。
  但小丽马上又心满意足起来――母亲非常喜欢她的新轮椅,坐上去在家里各个房间来去自如。
  嫂子拿着她的新手机翻来覆去地看,“很贵吧?”
  “不知道,不是我买的。”小丽的谎话已经说得非常流利了。
  “去哪里玩了,玩得开不开心?”大哥问。
  “温泉中心,还好,一般般。”这一句是实话。
  “温泉中心啊,那是有钱人去的地方,听说住一晚要上千呢。”大哥咂舌不已。
  “这我还真不知道,反正是朋友出钱。”小丽说完之后,看到大哥在为她开心,而大嫂,既羡慕且妒嫉。她心中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要把这炫耀的幸福,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
  小丽原来也是做梦的,现在,她的梦不一样了。她原来总梦见自己高楼背后堆满垃圾的小巷里,风吹雨打。昨夜,她却梦见自己在灯火通明,人流如织的商场里,赤身裸体。人们不再挑选商品,一双双眼睛盯着她,远远地躲着她,仿佛她是什么不洁的异类。“快跑!”一个声音在对她说,她听得很清楚,那是她自己的声音,但她仍然在人群中间,缓慢地移动着脚步。
  为什么她会赤身裸体?
  为什么她不跑?
  为什么马连晋没有出现在她的梦里?
  杨小丽每次想到这个梦,都会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丢人之极,陷入到十分严重的自责中,不可自拔。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我能怎么办呢?”
  “我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让我去死吗?”
  往往到了这时候,她的答案就清晰起来――她只是普通人,她想活,活得更光鲜体面,然后,她开始回忆这些天来她所获得的种种好处,渐渐的,她又兴高采烈起来。
  杨小丽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去找刘亚玲。打听一个男人的喜好,曾经的情妇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女人。正好,刘亚玲也邀她一起去看房子办手续。
  刘亚玲很喜欢那套房子,她说,弄个开放式的厨房,再装一个小小的桑拿浴室,一张舒服的床,剩下的地方全部打成衣柜。
  “如果有了孩子,怎么办?难不成放衣柜里养?”杨小丽不明白。
  “这辈子打死我也不生。”刘亚玲说。
  “要是老了怎么办?”
  “住老人院。”
  “连个来看的人都没有,太凄凉了。”
  “难不成你还想着结婚?”刘亚玲说。
  杨小丽不出声,低头看着地面。
  “算了,乘着马连晋还觉得你新鲜,多弄点钱,有了钱,会有男人要你的。算了,不说这个了,没的让人扫兴,你那房子的事怎样了,跟马连晋提了没有?”
  杨小丽摇头,“这叫我怎么说得出口,这不是摆明了找男人要东西吗?做女人……”
  刘亚玲一副恨铁不成钢,“小丽啊,叫我说你什么好,既下了海,就不要还捧着那些良家妇女的宝训不放。你当马连晋心里不清楚,要不,一开始,他能跟你买衣服,给你钱花?再说了,你连温泉都跟他去过了,现在再后悔,太迟了吧。”
  这话刺痛了杨小丽,她翻起眼,瞅了瞅刘亚玲,想着就此甩手走人,两人就此拜拜,但,她做不出来。她马上想到的是,如今的她,只剩下刘亚玲这一个朋友,真的连她也得罪了,到时候,要是马连晋一个不高兴,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马连晋也不小了,你这么说,是不是他不打算再婚,就这么荒唐一辈子下去。”杨小丽不甘心。
  “怎么可能!”刘亚玲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不止,“这么好的绩优股,怎么可能单身一辈子。实话说了吧,马连晋这人,早就打算好了,他死去的那个老婆,还有个妹妹,如今在国外留学,还有两年就回来了。小姨子嫁姐夫,天经地义,既有情,更有义,还是一段佳话。杨小丽,最近股市长红,傻瓜也能赚点零花钱。你要是闲得慌,多看点炒股的书,少看点言情小说,别把马连晋当什么白马王子大善人。”
  “马连晋那死了的老婆就那么好?”杨小丽不服气。
  “马连晋老婆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他老婆父母的来头,你看电视就知道了,人家有事没事都坐主席台,说的话没一句通顺,下面坐着的那些人,打个屁都得好好憋着,不敢弄出声音来,打瞌睡假装,记笔记更得假装。假吧?咱们?咱们这种人,连装假的资格都没有!”
  一连好几天,杨小丽都闷闷不乐,刘亚玲的话,使她进一步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和正在做的事――妓女,并且看不到前途。
  马连晋打电话来,说是出差回来,给她捎了点东西,让她来一趟希尔顿。她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希尔顿,刚刚按过门铃,门被打开的同时,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把她整个人拽了进去。她还没回过神来,门已经被踢上了,她整个身体被反贴在门板上,他用一只手按住了她,另一只手胡乱地扯下她的裤子,快速地进入了她。
  她没有说话,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她的脸紧贴着冰冷的门板,没有缝隙,没有空气,不得不象死鱼般张大嘴巴,身后是虚假的拥抱,是与她毫无关系的入侵和冲刺,是她不得不承受的耻辱。
  完事之后,两人洗了澡,在床上头并头躺着。不一会儿,马连晋睡着了,杨小丽也努力想睡着,但她睡不着。她不敢看自己的身体,他要求她在床上的时候,必须是赤裸的。这显然违背她的意愿,但在这豪华的五星级酒店的套房里,她的意愿没有展现的权力。
  电话铃响,她吓了一跳,四处查看之时,马连晋也醒了,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小静啊…….怎么有空打电话来,功课忙不忙……什么,你回来度假,什么时候来……好,我马上去机场接你。”
  马连晋挂断电话,眼睛看向小丽,小丽马上醒悟过来,“单位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她裹着毯子,遮遮掩掩地从床上起来。她知道这个动作很多余,马连晋什么都看过了,她还是想做良家妇女,即使是表面上的。
  “你后面很白。”马连晋忽然说了一句,她吓了一跳,慌忙回头,看到他笑得轻松惬意,仿佛刚刚完成一个获得了奖品的游戏。
  “什么?”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无意识地问出一句,他却被她的呆呆傻傻逗得大笑起来,“小丽,你还真是个宝。”他从后面抱住她,轻轻一抬手,毯子掉在地上,她的身体软成了烂泥,任他为所欲为。
  恍恍惚惚中,她记起一件应该是很重要的事,“你不是要去接人吗?”“没事,还有时间。”马连晋说话的时候,心情非常之好。
  马连晋走后,杨小丽在希尔顿二楼的咖啡厅里喝着咖啡,一百块钱一小杯的苦得死的蓝山,不是她的习惯,更不合她的口味。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喝得那咖啡香味散尽,冷了,残了,苦涩了。
  刘亚玲接到她的电话,火急火急赶过来,“姑奶奶,出什么事,这么急喊我。”
  “先喝咖啡。”杨小丽说。
  刘亚玲一撇嘴,“我才不喝这苦死人的东西,服务员――”她招呼一声,“一杯橙汁。”
  刘亚玲的澄汁上来之后,杨小丽看了好半天,“我也喜欢澄汁,酸酸甜甜的味道,很舒服。”
  “想喝你就点,你没发烧吧。”刘亚玲伸手要去摸她的额头,小丽头一偏,让开了,“没事,我没事,我只是决定了一件事,从此以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改喝咖啡。”
  刘亚玲没听懂,“咖啡有什么好喝的,苦得死。”
  “马连晋喜欢喝。”杨小丽说。
  这一次,刘亚玲听懂了,“杨小丽你疯了!”
  “我没疯,亚玲,我要嫁给马连晋,我一定要嫁给马连晋,我下定决心了,我会嫁给马连晋的,亚玲,相信我,我一定会成功的。”杨小丽话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象针一样,深深地扎进人的心底里。
  亚玲与其说是小丽的话惊呆了,不如说,她被小丽的决心吓住了,她摇头,极不赞同。
  “小丽,马连晋这样的男人,不是我们这样的女人……”她要劝解小丽打消这个念头,话才开了头,就被小丽打断了,“我们这样的女人,亚玲,我们是怎样的女人?妓女吗?”
  亚玲的脸色沉了下来,风骚如亚玲,“妓女”这两个字,也是禁忌。
  她欲拂袖离去。
  小丽扯住她的衣摆,脸上,流露出几分乞求的味道来。
  亚玲看了,心中不忍,叹了一口气,“小丽,我就对你实说了,那个马连晋,之前,我是跟过他的,大概半年的样子,前些日子,他厌了,就问我有没有相熟的姐妹介绍……”
  小丽的心,宛如被冰水整过一遍,“你就介绍了我?”她也算是进了一行,隐隐知道了些规矩,“马连晋给了你多少好处?”
  “那套房子。”看到小丽变得灰白的脸,她又加了一句,“第一次见面,马连晋就看中了,他说,你的样子很贤惠,不象是出来做的。”
  小丽咯咯乱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原来马连晋看中她,是因为她即使是出来做,还舍不得换下良家妇女那块大招牌。这真是极好笑的笑话。她把眼泪一抹,脸上就只剩下了全然的笑意,“马连晋到底还是有几分喜欢我的,是不是?”
  亚玲想了想,很小心翼翼的样子,“那肯定,之前我介绍的那几个,他都没看上眼。”
  “那好,亚玲,你帮我,帮我让马连晋娶我好不好,要不然,我会死的,真的,我会死的。”小丽只差跟亚玲下跪了。
  亚玲被小丽搞得心惊肉跳,开始隐隐觉得介绍小丽出来做,是个再糟糕不过的主意。她支支吾吾,“其实,结婚有什么好,结了婚,女人熬面黄脸婆,男人还是一样出去玩小姐,还不如做小姐快活。”亚玲有些语无伦次了。
  “亚玲,你不明白的,你不是我,我一定要嫁人,我不是天生做小姐的。”杨小丽说。
  要不是害怕杨小丽真跑去自杀,亚玲差点破口大骂了――难不成还有女人,例如她刘亚玲,天生就是做婊子的!
  她忍了下来,她还真担心小丽闹出点什么事来,到时候马连晋迁怒于她,那就是不一般的吃不消。
  “法子吗,也不能说没有,就看你豁不豁得出去。”刘亚玲慢条斯理地说。
  小丽眼前一亮,“什么法子,快说。”
  “咱们院里那个高干护理病房,你知道吧,最近有个空缺,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补进去。别看那些有钱的,有势的,平时一个个霸王似的,真要是住进了医院,比孙子还不如,怕死得紧。你要是在那里,把那些大爷们伺候好了,真攀上个什么高官之类的,马连晋带你出去,不嫌丢人,只会有好处,这事,说不定还有几分希 望。”
  小丽顿时泄了气,“那里归方副院长管,那个老色鬼,都快六十了,一只脚进棺材了,还成天在小姑娘胸前瞟来瞟去。我刚进医院的时候,他也这样,被我哥知道了,指着他鼻子一顿臭骂,这老不死的才总算是收敛了。”小丽说起这事还有气。
  亚玲一拍手,“那老不死的对你有意思,正好,你就跟他一次,事先把条件讲好,谅他也不敢赖。”
  “跟他?”小丽脸上全是厌恶之色,“他都老成那样了,一脸的老人斑,也不知那些玩艺身上有没有,对了,也不知他还行不行。”
  “不行岂不是更好,便宜都让你占去了。”亚玲冷笑着。
  “不行,不行,我做不来,肯定做不来。”小丽还是下不了决心。
  “路我给指明了,做不做由你,你自己拿主意。小丽,还有句话,我也早想说了,别以为恩客长得顺眼些,讨人喜欢些,就不是在做……”亚玲说话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入口处。
  杨小丽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马连晋正挽着一名女子进来。那女子很年轻,头发梳得高高的,脑后是蹦来蹦去安静不下来的马尾。她抬起头看着马连晋的时候,眼珠子在滴溜溜地转,嘴角含着笑。她不漂亮,比不上她杨小丽,跟刘亚玲更是天差地远。小丽挺了挺胸,试图给自己一些安慰。但,很快,她又低下头去,那女子身上洋溢的青春气息,活泼,爽朗,哪怕是她最好的十八岁,也不曾有过。
  她坐下来,把身体深深倦进沙发里,她的决心,信心,都在这一刻,被完全摧毁了。她彻底地失望了,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希望。
  “她叫李静,马连晋死去老婆的妹妹,正确的称呼是,小姨子。”刘亚玲说。
  也就是即将嫁给马连晋的女人,杨小丽在心里补充着,她的对手。面对这样的对手,明刀明枪,她没有任何的把握,但是,如果是别的方法呢?
  杨小丽陷入了深思。
  跟方建军方副院长重新搞好关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机会。
  这事之后不过一个星期,方副院长的老婆又住院了――方院长的老婆三天两头住院――感冒而已,本可以不住院,但为了安全起见,留院观察一星期。院长,哪怕是副院长夫人,虽然在等级上差那么一点点,但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安排进了干部病房。当值的本是刘亚玲,杨小丽主动找她调班。刘亚玲问她,是不是拿定主意了。杨小丽点头,坚决的样子,让刘亚玲打了个寒噤。
  方副院长的老婆姓符,单名一个惠,原是这医院的护士,小丽很容易就在她跟这位寂寞抱怨的老太婆之间,找到了共同语言。
  “小丽啊,我记得你都在这医院十几年了,小姑娘的时候就来了,那时候多好啊,走路一蹦一跳,整天笑哈哈的。”符惠也想起了些往事。
  “那时候您还是护士长呢。”那些遥远的,不再回来的日子,想也没用,还不如多想着有用的。符惠老了,脸上有了皱纹,很多,眼神也混浊起来,只有过去,没有将来的事。
  “是啊。”符惠的脸上有了笑,眼角挑了起来,依稀有了年轻时的风采,“那时你还是包子脸呢,团团的,掐得出水来。”
  小丽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塌了,塌得不够均匀,不象瓜子,倒有几分象那无精打采,吊在蔓藤上的疙疙瘩瘩的苦瓜。
  “对了,小丽啊,你也不小了……”小丽听到了熟悉的开场白,马上猜到了后面的内容,如果别的场合,小丽早扭头走了,但今天不行,果然,符惠说道,“该考虑终生大事了,有没有合适的人?”
  谣言似乎还没传到医院来,好消息总是比坏消息脚步慢,即使是假的好消息,小丽很是庆幸这一点。
  “你哪象您这么有福气,找到方院长这样又体贴又有本事的好老公。”小丽听到了门口的动静,知道有人进来,这个时候,能来的只可能是一人。
  果然,方副院长腆着肚子进来,大概是刚吃过饭,而那顿饭又丰盛无缘的缘故,他那肉肉的嘴唇上,泛着油光,一上一下地在蠕动。小丽移开了目光,她想起马连晋的嘴唇,薄薄的,嘴角有一点点上翘,翘得好看极了。做爱的时候,她无数次想和这样的嘴唇亲吻,她尝试过,他避开了,也许是无意识的,她这样安慰过自己,却从此,只敢把这样的念头埋在心里。
  “小丽还真是稀客,难得一见。”方副院长边剔牙边说。
  “亚玲有事,临时找我调班。”
  “你什么时候跟亚玲这么好了?”方副院长是风月场中滚过的人,自然知道亚玲的那些事。
  “小丽啊,你可是正经人,别跟亚玲那种女人瞎搀合,会变坏的。”符惠马上插了一句,但小丽分明看到,符惠说到女人变坏的时候,方副院长脸上浮现的满心欢喜的笑容,她立刻,有了七八成把握。
  她假意站起来,“值班室还有点事,方院长,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过去了,符大姐,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一声。”
  杨小丽带上门走出去,脚步稍稍放重,不至于失礼到让人认定是故意的,又恰恰能让人清清楚楚听到。走到楼梯口,她停下来,四处看一看,又折回到了门口,贴着门,悄悄听着里面的对话。
  “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收敛收敛,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符惠的声音,比起跟她说话的时候,提高了八倍不止。小丽有些疑心这符惠,得的不是感冒,是心病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个刘亚玲,早捡高枝攀去了,哪里看得上我。”方副院长这话,小丽怎么听,都是又好气又好笑的酸溜溜的醋味。
  “幸亏没看上你,阿弥陀佛,当给你积阴德了。刚才你眼睛看哪里呢,小丽可是好人家的闺女,你给我安分点,少去招惹人家……”
  “安分?真安分她会跟刘亚玲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刘亚玲现在在做什么?她现在本事大着呢,专门介绍院里那些小姑娘们下海,跟着有钱的,当官的,鬼混的那种,叫什么来着,电影里常演的……对,妈妈桑,过去妓院叫老鸹子。”
  “不可能吧,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杨小丽都快三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龄……”
  小丽听不下去了,悄悄离开,一路上,有同事跟她笑着打招呼,也有其他同事笑着跟其他人打招呼,和往日一样的笑容,但今天,小丽觉得分外刺眼,那笑容里,似乎多了些什么,是了悟了真相之后的耻笑吗?
  如果真把这样的问题抛出来,人们会挂着同样的笑容说她多心,说她做贼心虚,但不管怎样,这样的想法,还是在她心里扎了根,很深的根,即使是有一天,能狠下心来除掉,也会留下硕大无比的伤口。
  她在值班室装作看记录,眼睛却是时不时地看着门口,她笃定了方副院长会跟过来。送到嘴边的肥肉,没有不吃的道理。
  果然,快下班的时候,方副院长来了,眼睛东瞟西瞟,油手东摸西摸,浪费口水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目的只有一个,亚玲去了哪里?
  杨小丽疑心这方副院长是故意的,试探她跟亚玲,到底属于哪一种关系,普通同事?妓女和老鸹?
  “亚玲啊,她只说有点事,要我今天帮她代班。她的事,我哪里知道!”小丽故意提高了声音嚷着,以便让往来的同事们也听听。
  “我家那口子的病历,拿来我看看。”方副院长压根也不相信她的那点睁眼瞎话,伸手去拿他老婆的病历。小丽正捏在手里,她早等着这一刻呢。方副院长的手伸过来,她再把手伸过去,两个人的手指,凑到了一起,再一顺手,摸上一把。方副院长笑了,而杨小丽,很正经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男人和女人之间,爱情也好,交易也罢,这一顺手,这一摸,心里都明镜似的。方副院长离开的时候,扔下一句,“小丽,你符大姐说,什么时候有空,到家里去吃顿饭。”小丽笑着点头,“得空了一定去。”这,大抵就算是达成了交易吧。
  小丽打开水龙头,水哗啦啦啦地流着,水费涨就涨吧,反正是医院出钱。洗手液跟肥皂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区别,但肥皂是硬梆梆地一块,涂的时候,在手心里滑来滑去很久,还起不来泡沫,一不小心滑落了,满是懊恼。洗手液却是溜滑滑的那么几滴,生出一堆的泡泡,小雪山似的堆在手心。方副院长裤裆里的那玩艺,哪怕是用上伟哥,也就是这么几滴洗手液吧,水冲冲就无影无踪了――杨小丽恶趣味地想着,顿时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
  不过,到了晚上,小丽接到马连晋的电话,让她去希尔顿的时候,她还是无端端,生出几分心虚来。
  杨小丽挖空心思讨好马连晋,除了在床上极尽柔顺之外,还主动称赞起情敌来,“前天跟你一起的那位小姐,真有气质。”她还是留了些心机的,没有说出其实是已从亚玲那里知道了那位小姐的身份。
  马连晋的脸立时沉了下来,他的世界被严格切分成两部分,放纵的部分和严格遵纪守法的部分。这两部分,就他看来,就应该有马里亚纳海沟那样深的分界线,不能有任何的交集。刘亚玲是他所放纵的女人中,最漂亮,最乖巧的一位,但时间久了,也学会了倚仗着权势弄钱了。
  让刘亚玲包袱款款走人的时候,刘亚玲曾打趣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接替她的位置。他也半开玩笑半当真说了一句,要一个跟她完全不同的女人。他原是玩笑,末了却发现,到了他这样的位置,玩笑其实是最危险的消遣――刘亚玲还果真按他的要求找了杨小丽来。
  在KTV包厢里,杨小丽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的样子,矜持做作得可笑极了,偏偏又点了小姐们暗示客人带她们出台的歌曲,慌里慌张地唱着。他的心里,忽然之间,有了一种惬意而满足的情绪――这样的女人,是极容易上手的,上手之后,要怎样就怎样。为什么不呢?他充满了兴趣。
  马连晋抬眼看着电视机,里面正放影碟――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只有男男女女们放纵的动作本能。他拿起遥控,关上了电视,已经没意思了,里面的那些动作,甚至还有表情,就在刚才,杨小丽已经依葫芦画瓢,一一做出来取悦过他了。由此,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方静,那小丫头很是霸道地宣布,让他等她两年,等她毕业了,就结婚。他笑了,还果真是没开窍的小丫头,以为男女之间,说句话就算是承诺,确立关系了,等的时间越久就越是山盟海誓了――事实上,他们的身体接触,仅仅停留在拖手的阶段。
  方静对他事业的帮助,却是无庸置疑的,如同她姐姐方遥一样。方遥也好,方静也罢,这样的女人只适合娶回家,用最昂贵的神龛供起来,而不象刘亚玲,杨小丽这种欢场女子,等价交换之后,就可以想千方,尽百计,在她们身上找乐子。
  但杨小丽提起了方静,不过一个月的光景。
  马连晋进了浴室,才开了水龙头,热水就急急地从口子里喷出来,象是赶着去投胎――他有些烦燥,可不是,昨天刘亚玲还问,那个自来水厂改造工程,王老板的公司,到底要不要参加投标?
  这世上的事,从女人们的嘴里说出来,不过是得一个刻薄算计的名,而男人们,却常常是隐藏在后面的那些阴暗里,琢磨出一些利益来。
  马连晋承认自己是那种琢磨利益的男人,但还是不喜欢女人们变得刻薄算计。
  自来水厂改造工程是块肥肉,本省的,外地的,那些施工单位们,都跟绿头苍蝇似的,抬起红色的冠子头盯着,眼睛熠熠有光。
  李厅长说,不急不急,先看看,先看看。这一看,他在这希尔顿又多住了两个月。他喜欢酒店,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怎么样胡天黑地都没关系。累了,厌了,就出去走走,回来时,服务员又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服务员从来不抱怨,或者说,不敢当着他的面抱怨,哪怕是他用雪白的床单来擦皮鞋。方遥却不是这样,方遥喜欢把家收拾得跟宾馆样板房一样清洁整齐,从不假手旁人。用她的话说,家里请人,心里不自在,总觉得有人时不时窥探她的生活。马连晋一开始觉得没什么,但如果牙膏必须从最下面挤起,上完厕所马桶盖必须放起来,还有吃完饭必须刷碗,连墙壁缝里的油渍也必须擦干净……这一类的提醒,抱怨越来越多,他又不敢公开反抗的时候,他开始对着镜子审查自己,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而不象个男人。
  他跟方遥在猪年结的婚,有一个阿谀奉承的,方遥父亲的下属,送了一只金猪过来。方遥一看就喜欢得爱不释手,摆在卧室的床头柜。金子马连晋自然不讨厌,但那肥肥胖胖,笑得没有牙齿,只剩一张扁嘴的金猪身上,刻上“龙马精神”四个字,立时,就什么兴致也没有了。
  方遥活着的时候,他还是谨守丈夫的本分的――他不敢,并且不觉得丢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双拳难敌四手……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无一不是用来形容英雄好汉的。还有地狱之火,因果循环报应,甚至法律的惩罚等等,又有哪一件,哪一桩,不是创造出来让人害怕的。
  他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就是方遥车祸去世的时候,他居然很伤心,还因此而病了一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有感情的人,他不过是这营营汲汲众生中的一个幸运儿,遇到一位,家世良好,相信爱情的女子。而这女子,也幸运地在爱情幻灭之前死去。
  马连晋从浴室出来,穿上了西装,还打上了领带,这让还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杨小丽既是羞愧又有几分害怕,忙抓了件薄单子掩盖自己。马连晋不禁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原本下定了的决心,临时又改了主意。不过是三五个月的事罢了,刘亚玲这样天仙似的美人儿,也不过半年的光景。不过,冷上一阵子,让她明白自个儿的错处,倒确是当务之急。女人的事,放纵不得。
  “这些天你不要过来了,人多嘴杂,方静又是个眼里不容沙子,听不得半句闲话的。过阵子吧,有了心情再说。”马连晋说完这话之后,手机铃响,他接了手机,胡乱点着头,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
  小丽窝在被窝里等着,等到外面的天已黑了,路灯全亮了,一排排,一盏盏,热热闹闹地灿烂起来,越发显得这房间清寂无比。
  她拥着被窝哭了起来,一开始只是流着眼泪,渐渐地,那一股酸涩委屈之气堵住心口,迫得她抽咽出声,哭着哭着,哭到后来,全然不知如何停将下来。她哭得实在受不住了,忽然想要一件最要紧的――马连晋若是她正经男人,打个电话,问一个缘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的手握住了电话,握得紧了,汗浸浸的,那电话随时就能从手心滑落。
  铃声大作,她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看手机,全无动静,这才省悟过来,是床头柜的电话响了。她迷迷糊糊接了电话,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她听了两遍,放下电话之后,这才慢慢回味出其中的意思,不觉心头火起――马连晋已经吩咐总台退房了,这个电话,明里是问服务员什么时候可以过来整理房间,实则是撵人了。
  她可以再打个电话回去,大骂那些笑里藏刀的服务员们,都是狗眼看人低;她可以从口袋里扔出钞票来,嘟着嘴着说,老娘掏钱,再住一个星期。她的手真的伸进了口袋,口袋里满满的――她诧异了,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是一沓百元大钞,上面用一根纸质的带子绑得紧紧的,还有个陌生人的印章在上头――想来是才从银行取来,连封也没拆的。
  杨小丽终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大发雷霆,反而,当那些服务员们过来的时候,她好脾气地笑着,给她们开门,跟她们说谢谢。不过,若果有一些不识趣,直得令人讨厌的卫道士跳出来说一句:不过是看在那一沓钞票的份上罢了,杨小丽必是抵死也不承认的,逼得急了,寻死觅活,也不是很难做出的事。
  杨小丽离开了希尔顿,经过地下通道的时候,一位满脸青春痘,学生模样的男孩在弹着吉它唱着歌,很老的歌,一无所有。她觉得无趣极了,这世上一无所有的人多了,怎么能轮到这年纪轻轻,会唱歌的男子,至少,他还有青春痘,不是吗?
  电话铃响,是亚玲,“小丽你在哪里呢,过来唱歌吧。”她本没心情,但转念一想,到那里说不定可以碰到马连晋,他不是最喜欢这些热闹场合吗?她一口就答应了,打了车赶到钱柜,包厢里包括亚玲在内,一共是四个人,亚玲是唯一的女的,剩下的三个,正是那天打牌的三位老板。亚玲挨着王老板坐着,挨得很紧,乍一看去,象是坐在了王老板身上。小丽连忙把视线移开。
  亚玲见她过来,站起来把她拉在身边坐下,亲亲热热地,“从哪里来?刚才我打电话,听你那边热闹得紧,好象有人在唱歌。”小丽失笑,却不能说不过是一乞钱卖唱的人,“才从希尔顿出来。”“马连晋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他还有事。”小丽含含糊糊地说着。
  亚玲细心查看她的神情,眼睛略略有些红肿,尽管用粉底掩盖得很好,但又怎能瞒得过她的眼去,当下也不说破,“跟你说件喜事,上次咱们一起去看的那房子,今儿手续都办全了,对了,黄老板――”亚玲说到这里,两只手都扔开了小丽,朝着王老板身上就这么一推,整个身体也借着这一推之力,靠倒在了王老板身上, “上次你可答应了人家的,装修的事,你要全包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杨小丽分明看到王老板犹豫了那么一下,但亚玲接下来又说了一句,“我不管,自来水厂的那个工程,人家可是腿都快跑断了,马连晋那里,总算是松了口。小丽,当时你也在场,是不是。”
  杨小丽一头雾水,黑暗中,膝盖却被亚玲碰了一下。她虽然明白了亚玲的意思,但究竟老实惯了,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帮亚玲,只好笑了笑,捧起几上的茶杯,低头吹那杯中颤微微的蒸气。
  王老板怀里搂着刘亚玲,那双眼睛,却是打量着杨小丽,暗暗佩服那马连晋调教人的本事。这才不过两个月光景,马连晋的女人就脱了先前那股拘谨生涩,显出几分骄贵矜持来,挂上了“除马连晋外,生人勿近”的标牌。但凡是男人,都会满意这样的妓女的。他不禁想起前日里刘亚玲看电视时,骂人的那一句话:既当了婊子,就别想立牌坊。那是心胸狭窄的男人们得不到时扔下的狠话,由着刘亚玲这样的美人儿说出来,实在是太过随便轻浮了。
  “杨小姐都没否认,那就是了。”王老板闲闲地扔了一句出来。杨小丽分明看到,亚玲似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塞进王老板的西装内口袋,“我不管,钥匙都交给你了,房子弄好了再还我。”
  “亚玲啊,你就不怕王老板拿了钥匙,私刻一套留着。”一旁的肖老板终于找着了插嘴的机会。
  白老板也忙着火上加油,“亚玲啊,你知道王老板做什么起家的,他接的第一个工程,是那个重点中学的监视系统,几千上万的学生,哪个偷偷摸摸谈恋爱,哪个考试舞弊,都一清二楚。装摄像头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装修的房子,你也敢住进去。”
  亚玲啐了一口,“你们这些男人家家,没一个好东西。”几个人正说着,有人敲门,小丽忙抬头看过去,她明知马连晋此刻出现在门口的机会微乎其微,却是怎么也不肯放弃。
  进来的人是服务小姐,手里端着茶水,想是进来添茶水的。
  钱柜的服务小姐,都是极年轻极标致的,这女子也不例外,浓而密的头发高高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身前却是留出两络来,一直垂到起伏的胸前,很有些勾引着男人的目光一直向下的意味。
  那服务小姐走到杨小丽身边的时候,她忙把手里的茶杯放在了几上,等着她添加茶水,却不料这女子双膝着地,跪在了她身边。她惊呼一声,差点跳起来,一个慌神,打翻了茶水,溅了一些在那女子身上,她喃喃地说着对不起,要帮着那女子擦拭干净。那女子却是反过来问她有没有事,有没有被烫着。
  王老板笑着说,“杨小姐还真是厚道人,这跪式服务,都流行快一年了。”杨小丽说,“无端端让人给我下跪,还真是一点也不习惯。”亚玲也笑着说,“我们小时候,做错了事,父母才会让我们跪。”白老板笑得不怀好意,“那亚玲现在还跪不跪?”亚玲白了一眼,“你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精虫都上脑了你。”白老板哈哈一笑,“听得懂就好,听得懂就好,我还真怕你听不懂。”
  这时门又开了,三位女孩子花枝招展地进来了,大抵是在外面就商量好了的,一人找准一个男人,傍着坐下来,把杨小丽和刘亚玲远远地挤到了一边。杨小丽现在已经知道,无需跟这些女人计较,就象是哪怕是最拈酸吃醋的贤妻良母,也能接受男人的四个字:逢场作戏。但女人哪怕是提出两个字:应酬,就已不能算是真正的好女人了。
  杨小丽侧头冷眼看着,一名女子因是喝了酒的缘故,身子一歪,正好歪在了肖老板的两腿之间,很是磨蹭了几下,这才坐直了。不过一会儿工夫,那肖老板,就搀着那女子退场了,临走之时,对着杨小丽扔下一句,“以后常再来玩儿,记我的帐就行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满屋子的人,自然知道他的事是什么事,但都只是笑着,重新又闹腾起来。小丽有些坐不住了,有心想离开,偷偷儿地附在亚玲耳边,说了这个意思,亚玲却是拉住她,低声责备起来,“你傻了你,这种场合,哪有不尽兴,提前走人的道理。你这一走,岂不是不给王老板面子。你要是这样不合群,别说是我,就是马连晋, 也保不住你。”
  刘亚玲不提马连晋还好,这一提起,酸的,涩的,苦的,全涌了上来,堵在胸口不得发泄,“马连晋,他……”杨小丽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若不是这里许多人,怕是早已号啕大哭起来。
  刘亚玲从一开始,就觉得小丽的神色不对,心里就有了隐隐的担心。她介绍杨小丽过去,很是得了些好处。杨小丽又是个柔顺不多话的人,这样的丑事,她捂都来不及,更不可能四处招摇。她又猜测着马连晋那里,总要有过一年半载才会厌了去。自来水厂改造的事,王老板那边催得紧,上亿的工程,她要真是牵好了线,后半辈子还真是吃穿不愁了。马连晋若果真在这种时候一脚蹬了杨小丽,那还真是大大地不妙了。
  刘亚玲把手伸进包里,暗暗拨通了小丽的电话,小丽不明所以,茫茫然接通了,电话里传出跟现场一模一样的声音,更让她迷惑了。她环顾四周,却听见刘亚玲在说,“谁打的电话,是马处长吧,他找你?要不,你先走吧。”说罢,又回过头去,对着王老板嚷嚷着,“黄老板,马处长那边有个饭局,让我们过去。”王老板头正埋在身边那女子的胸前,胡乱答应一声。
  两个人走出来,被外面的冷风一吹,都觉得清醒了不少。不知何时,月亮已经上来了,清清淡淡的一团影子,远远地,斜斜地挂在高楼旁边,被那灯火辉煌一对比,象是那上不得正场面的姨太太。
  亚玲说找个清静的地方,小丽说了声好,两个人正要离开,一名女子追了上来,拍拍杨小丽的肩,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位跪着服务的女子,她手里拿了个小巧的烟灰缸,递到杨小丽面前,“一点小玩艺,留着当玩意吧。”杨小丽收下了,那女子笑得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转身离去。
  刘亚玲奇怪地问,“你认识她?”小丽摇头,她也正茫然。“算了,不过是个服务员,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刘亚玲马上把这事扔到了脑后,在路边找了个安静的日式茶室,关了门,又关了窗子,这才问了出来,“说吧,出什么事了?”
  小丽默然,低头想了好半天,这才说出一句话来,“我也说不清楚,本来好好的,马连晋……他……他也没说是从此不见面了,只是说忙,有事,这段时间不要找他,还有,他把希尔顿的房间给退了。”
  刘亚玲一听,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个缘故,不禁暗骂马连晋不是东西――玩个女人罢了,也值得把官场上那些心计拿出来耍。她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眼珠子转得几转,有心把这欢场中男男女女的进退把戏和盘托出,又担心真要这杨小丽调教成了第二个刘亚玲,到了马连晋那里,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你仔细想想,当时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刘亚玲想着,还是先把当时的情况问清楚再作打算。
  杨小丽脸涨得通红,那些荒诞不经的床弟之事,怎么说得出口。真要不说吧,就怕是从此死了,也是不明不白的屈死鬼,期期艾艾好半天,还是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怎么学着那影碟里取悦马连晋的事说了出来,又说到当时看到马连晋心情很好,就顺便提了一下方静……“等等,”刘亚玲品出味来了,“玩就玩呗,你提方静做什么?”“怎么提不得了,都一样是人生父母养的,难不成那方静是24个月出来的,再说了,我又没说她坏话,说她气质很好怎么了?”提起方静,小丽就是一肚子火,脸也白了,口齿也分外伶俐起来。
  刘亚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原想着这杨小丽不过是有点老姑娘的固执难缠罢了,却没想到,还多出了一分糊里糊涂的傻气。
  “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是,方静不是24个月出来的,我反倒是听说,她是七个月就出来的早产儿。你拿什么跟方静比,比学历,你是护校毕业的中专生,人家是大学生,留学生;比年轻,人家青春无敌,你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比家世,这个还是不要提了,稍微一认真你只剩下跳楼自杀的份。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俗气,咱们说点不俗气的,高尚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咱们说感情,方静是马连晋死去老婆的妹妹,你杨小丽是什么人,别让我说出难听的来。马连晋为什么不理你,就是因为你提到了方静,咱们这种女人,根本就不配提方静的名字,提她的名字,就是脏了人家的名,你到底明不明白。”
  刘亚玲这一席话,着实是太伤人,杨小丽一开始还呆呆地听着,到了后来,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抽着疼,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直挺挺地坐着,根本忘记了其实是可以松驰下来的。
  刘亚玲看着杨小丽的神情,知道话都踩到了点上,这才放缓了语气,“马连晋是什么人?权势地位金钱,连外貌齐全了,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不是虎视眈眈,喉咙里都想伸出爪子来要了去。他却单单挑了你出来,为什么?凭什么?凭你比那些女人来得高贵,还是长得漂亮?还不是看中你人老实,不多话,没有那些小姑娘的张狂劲,离了那些勾心斗角,是是非非。”
  杨小丽前一刻还撕裂得仿佛四分五裂的心,这一刻又活泛了起来,连抬起了头,“照你这么说,我跟马连晋的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马连晋既然没把话说死,就说明他还没下定决心。你啊,有时候就是不会拐弯,没事的时候多看看电视,你看看里面,别说我们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是那些正经夫妻们,哪一个撒泼吵闹的,寻死觅活的,最后会有好结果的。男人们不喜欢女人太闹腾,喜欢柔顺听话的,尤其是当官的,栽在这男女作风问题上面,丢乌纱帽的,坐牢的,连命都送了去的,多了去了。你以为马连晋就不怕,他怕,他怕得要死。你知道前几天我去李厅长那里拿批文,人家单位怎么说马连晋的,说他啊,他是个正人君子,不是一般地重感情,老婆都死了这么久了,还一心念叨着,也不在外面花天酒地。且不说这里面有几分真几分假,就说说他经营出这么一个名声来,容易吗?能让咱们这些人毁了吗?”
  “你是说,马连晋,他……他担心我毁了他的名声?怎么可能呢,我护他……爱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毁他!”杨小丽终于从这一长篇话中,找出了重点。她很急,急着表明心迹,但说到后面,终究是羞涩的天性占据了些许上风,声音越发的低了下去,但还是低得能让刘亚玲听得清楚明白。
  刘亚玲笑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就是了,不过,这话你对我说没用,得去跟马连晋说。要我说,你这心他是不会要的,他啊,良心都被狗吃了一半去,不过呢,情还是会领的,只吃了一半,这不,还剩着另一半呢。”
  刘亚玲的电话响了,她低头看了来电显示一眼,拿着电话到外面听去了,留下小丽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无所事事,不知该做什么,能思想也停滞了,都是不能的了。她的心,只要一想到马连晋,就整个地陷了,再也拨不出来。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痴心妄想,她不是不知道,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条件,而马连晋,又是怎样的乘龙快婿最佳人选。
  但,不做梦了,回去重新过那正经日子去?她还能过那样的日子吗?在此之前,她就是受不了了要逃出来的,到了现在,知道那希尔顿住一个晚上的花费,她得在医院里累死累活做上半个月;那些人随随便便在那小包厢里吼上几个钟头,事后还声称无聊得死,就吼掉她全家人一个月的伙食费……当然,最最难以忍受的,还是那些床弟之事,深深清晰无比地让她意识到自己的低贱身份,但,比起白天的种种光鲜体面,夜晚的,暗黑的,不提,不想,很容易就过去了。
  刘亚玲接完电话回来了,大抵是有什么为难的事,食指在面前的小茶几上敲了好半天,一句话也没有。小丽本有心要问,又想到亚玲的性子,若真是能说出来的,也不用等着她来问了,遂也低头下去,从那碟子里,挑那饱满的,又没炒糊了瓜子,慢慢地嗑着。
  隔了一会,刘亚玲好象是想通了,笑得一笑,忽然说道,“怪不得马连晋看中了你。”杨小丽不明所以,又听亚玲说道,“若要是我,一刻气也沉不得,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杨小丽原是想说,若是她家也有个为了一卷卫生纸,一筒牙膏也能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来数落一番的嫂子,说不上三句话就会抹眼泪的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只会蹲门角的大哥,若是她也曾为了省下几块钱的医药费,去找护士长,院长说尽了好话,求尽了人情,她那一股气,必定是沉得下来的。她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不过是叹出一口气来,什么也话也没有。
  两个 人面对面坐着,细细碎碎地嗑着瓜子,把那好的都挑出来嗑完了,留下那些干扁的,焦枯的就这么扔着,再喝一口茶,嗽一嗽口,亚玲终于扔出一句话来,“你放心,马连晋那边,我定会去帮你说情,定要让你们两个和好如初。”杨小丽这边,虽然感激不尽,但对于亚玲的能力,到底还是存了几分犹疑,“能……行吗?马连晋,他……能听你的?”亚玲一拍胸脯,“你放心,我跟他,到底还是有几分旧情的,你忘了,你们两的事,也是我搭的桥,再搭一次,也不值什么。”
  杨小丽觉得这整件事又是荒唐又是好笑,但笑过之后,更是多了满腹的心酸――她只能靠着刘亚玲,这位曾经跟马连晋有过一段的女人了。她是那么地嫉妒着她的,她的美貌,她跟马连晋的过去,还有,她在男人们面前如鱼得水……有她的场合,男人们的眼里就只有她了。她是如此的矛盾,她是希望马连晋恋着旧情的,就象刘亚玲所说的,再搭一次桥,也不值什么。她更害怕马连晋恋着旧情的,到时候,她呢,她又算什么?
  她到了家门口,拿了钥匙开门,却发现屋里还亮着灯,大哥大嫂还有母亲,都坐在那里等着。她的心里,原是有几分发虚的,再一看这架式,整个一三堂会审,当下也不敢看这些人的神情,低头看手里捏着的钥匙,讨好地问了一句,“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睡?”
  杨老太太怦地一声,拍了桌子,“你还知道回来,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杨小丽抬头看钟,刚过了十二点,她陪了个笑脸,“今天亚玲临时有事,我帮她代晚班,这才下班。”“哟――你这个晚班当得可真是地方,都当到希尔顿去了,那可是五星级的大酒店,你倒是说说看,什么尊贵体面的病人,值得你这个小护士送货上门……”陈菲菲早就想插嘴了,能忍到这时候,已经很不容易了。
  杨小丽又是气愤又是羞愧,脸都白了,嘴唇也直打哆嗦,这样的事,在母亲面前,她就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送货上门了,你还是做人家大嫂的,还有你们,都是一家人,都帮着外人作贱我。宁可相信外人的话。我怎么了我,我不过是找了个条件稍微好的男人,正正经经谈个恋爱,你们以为我什么,做二奶,傍大款还是做小姐当婊子!有这样的一家人吗!有这么叫人寒心的吗?”杨小丽说着说着,想起这一天的伤心事,眼泪自然而然就下来了。她心里其实明镜似的,今儿这事,必是有人捉了现场,在嫂子面前嚼了舌根,又传到了母亲这里。这样的事,辩是辩不明白的,只有拿着三十年的好名声拼一拼了。
  杨小丽这一哭一嚷,杨老太太心头的那股气,顿时消了一大半,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我们也知道你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不容易,他们说那些话,我们也没真信,只不过,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隔壁李大婶的闺女,在希尔顿做服务员的那个,说看到你在那里跟着些男人进进出出,连你穿什么衣服都说出来了。你说你是正经谈恋爱,可都快两个月了,也没把人带回家看看,你总是说他忙,有事,抽不出空来,又不是国家主席,哪能就忙成这样,吃一顿饭的时间也没有,你倒是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问题的答案,杨小丽其实是早就预备在那里了,连说话时该有的语气,神态,也都在脑子里过了几十遍了,这会子还真是时候,刚赶上才将这一哭一闹,脸上的眼泪水还没干,顺带出来的气恼伤心也并不是假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低得似乎是在乞求了,“你以为我不想把人带回来给你们看,让你们也替我欢喜欢喜,可咱们这个家……咱们这个家,这个样儿,怎么好把人带回来,万一……要是……”
  杨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工厂里做过女工,还差点提拨成妇女主任,只可惜,生下来的一儿一女,性格都不象她,“我们家怎么给你丢脸了,我们老杨家清清白白,一不偷,二不抢,怎么给你丢脸了。”
  这一次出来解围的人,倒真是出乎意料,陈菲菲一屁股在小丽身边坐下,插得一句,,“小丽的担心,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咱们老杨家清白是不错,可清白有什么用,能置出一份嫁妆不成……妈,您就别提那两玉镯子了,实说了吧,真是又怎样,那款式,死沉死沉,如今的小姑娘,谁稀罕,送到当铺里也当不了几个钱,更何况您那个,还是假的……”
  “假的!”杨老太太这一下可受惊非浅,当即把教训女儿的事全忘在了脑后,两只手拼命地推着轮椅要去查个究竟,偏偏这新式的电动轮椅,并不是用力就可以走得快的,得轻轻向上拉那个手柄。杨大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打算帮忙,却被杨老太太一掌推开,“滚,滚你媳妇那边去,不要你管,你让我死好了……”这个死字一出口,杨老太太顿时伤心起来,抹起了眼泪,“我怎么还不死啊,我要是死了,就不会拖累你们,老头子啊,你死的时候怎么不把我一起带走,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想死都死不了,这可怎么办啊……”杨老太太是哭惯了的,慢慢地,除了有固定的词,连调都有了。杨小丽分明听到,隔壁邻居家开始有动静了。
  杨小丽这才上前,温言劝解老太太,“妈,看您这说的都是什么话,那玉镯子卖了是不错,可当年不是您住院,等钱急用吗?不管怎么说,拿那一对玉镯子换来您一条命,说来说去,终归是我们老杨家赚了不是。”
  杨老太太望望女儿,她是心疼那对玉镯子不错,但两下里比较,更为女儿伤心,“小丽,是妈对不住你,拖累了你,这可怎么是好,怎么得了啊……你什么嫁妆也没有了……”
  “妈,没事。”杨小丽打断老太太,“你女儿如今找的这个男朋友,条件很好,对我也很好,其实……他送我回过家的,家里的情况,他多少也知道一点,只是,他家里人那边,还要点时间。”
  “真的?”杨小丽的一套话下来,滴水不漏,成天呆在屋里,最多也就是在小院里转悠的杨老太太,哪有不相信的道理,“那……什么时候能带回家来,这……总得有个时间吧。”
  “过两天吧,过两天了我再去问他。再说了,我现在正有事求着他呢,这事得一件一件来。”杨小丽又搬出另外一桩杀手锏。
  “什么事,你有什么事要求着他?”杨大年是最听不得求人办事的。
  “工作上的事,干部病房那边有了个空缺,那边既清闲,薪水也高。我在大病房做了十几年,论资历,论工作经验,调到那边去,原是没话说的,难就难在管那边的方副院长,大哥那一次把人得罪精光了……”
  杨大年听这话,满肚子不服气,脖子一挺,头一抬,“那能怪我吗?那老小子不是东西,一把年纪了,还对你动手动脚的。”
  杨小丽忙说,“哥,我也没说你打他不对,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我的事都捏在他手里。成不成,都是他一句话。”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那破地方,咱们老杨家的人,不稀罕!”杨大年的混劲上来了。
  “大年――”陈菲菲看不下去了,“话不是这么说,小丽啊,你说说,这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你那男朋友,真帮得上忙?”
  杨小丽点头,“他是公务员,认识的人多,路子也宽,他说了,方副院长反正是靠不上,方副院长上面不是还有人吗?他去找上面的人了。”
  杨小丽提到方副院长上面的人,这杨家人是相信的,本来也是,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事,本来就该是正理。官大一级压死人,小丽被方副院长压得好几年不得翻身,自然也会有更厉害的人来压着方副院长,这叫因果循环。
  杨小丽连骗带哄,好容易哄得杨老太太进屋睡下了,从屋里出来,被那过堂风一吹,寒噤噤的,这才发现,后背全湿透了。闹腾了这一晚,她已全没了瞌睡,想洗个澡清爽清爽,又怕动静惊动了老太太,遂只怕湿透了内衣换下来,在床上躺了一阵,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坐起身来,披了件衣服,出了屋子,在小院落里站住,呆呆地出了一回神,长长地一口气,就这么叹了出来。
  “小丽你也睡不着吧。”一个人影从黑暗里窜出来,吓了小丽一跳,等定了神,这才看清是陈菲菲。
  “嫂子不也没睡。”小丽笑着回了一句。今儿晚上,她是有些感激陈菲菲的,要不是她把那假玉镯子的事戳穿了闹腾一阵,妈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放过了她。
  “我睡不着,是想看你睡着了没有,我料的果然没错,你今儿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的。”陈菲菲笑着说。
  杨小丽听她这话里还有话。老太太那边已经相信了自己,况且这些年来,她是从来不怕这个嫂子的,当下心一横,“我睡不睡得着关嫂子什么事,用不着你来操心,你既有那个心,还是多关心关心大哥吧。”
  “我操得心再多,又怎比得上你,小丽你说是不是,”小丽听得这话,越发不是滋味,眉毛一扬,正要上火,却听得陈菲菲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那男人的事,很难搞吧?”她一愣,不明白这陈菲菲到底是什么意思,当下也不说话,只是拿眼望着她。
  陈菲菲一笑,低声说,“你放心,咱们都是女人,又是一家人,再怎么吵怎么有意见,也不至于要拆你的台。今儿李婶子过来,跟妈两人在房里嘀嘀咕咕好半天,出来妈就脸色不对了,我就知道这事要糟,就赶在李婶子走之前,把她那闺女怎么在酒店里送上门傍大款,人家大款甩都不甩她的事说了一遍,你没看见李婶子当时那张脸,都气得冒青筋了。”陈菲菲大抵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格格乱笑,腰也弯下去了。
  杨小丽见这情形,也不由得陪着笑了几声,心里却是明白过来了,刚才那假玉镯的事,陈菲菲还真是有意帮她解围的。陈菲菲什么时候转性了,变得这么好心来?这么看来,这个嫂子,是巴不得她早日从这个家里滚出来,管她是正经嫁人,还是当二奶做婊子。杨小丽想到这层,才刚有了点暖意的心,立马又凉得通通透透。
  杨小丽冷笑着说,“这么说来,我还真得要好好谢谢你了。”
  陈菲菲一摆手,“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一家人,什么谢不谢的,只有一句,你这个人,脑子不会转弯,我怕你在外面吃亏上当。你这个岁数,谈个恋爱也不容易,那样好条件的男人,抓得住当然好,万一抓不住人,抓住了钱,也是好的。有了钱,以后再找个可心意的男人,也不是不可以。”
  杨小丽的脾气上来了,颤声说,“嫂子,这是一家子说的话的,你还真以为我在外面当婊子不成!”
  这话若是从前,两姑嫂早吵起来了,今儿的陈菲菲却是毫不在意,仍然保持着笑脸,“小丽你急什么,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左邻右舍的谁不清楚,谁敢说你不正经,反倒是你,这些天也不知跟谁着急上火,动不动就是婊子婊子的,连你大哥那么老实的人都快听不下去了,要是让李婶子那样嘴里刻薄又喜欢乱猜的人听了,什么样的新鲜戏文编不出来,传到妈这里,只怕是我也帮不了你。这可不是什么好词,以后别总挂在嘴边。”
  杨小丽不出声,心里却是咯嗒一声,沉到了底――婊子这样的字眼,她从前是绝口不提的,原来这世上,做出此地无银傻事的人,一半是傻子,还剩有一半,却是心虚。
  陈菲菲又说道,“今儿傍晚,你们院那个方副院长来电话了,幸亏你哥不在家,我接的电话。要真让他接了,还不得吵翻天。说是他老婆的病,多亏你照应,已经出院了,要请你吃顿饭,好好谢谢你,日子地点由你定。看样子,准是你那个男人在上面找了人压了下来,要不,那老东西能低声下气主动打电话来。人家都给了台阶了,你呀,就好声好气回个电话,不要老记着当年的事。这工作的事,可是大事,真要弄好了,万一现在这个男人没谈成,再找去,怎么也比过去强。”
  杨小丽心里不由得暗骂方建军那个老不死的,色就色吧,还急成这样,赶着投胎也没有他这样的。但骂归骂,心里却跟在油锅里煎滚没两样。天完全地黑下去了,远处的灯光,也许是寂寞吧,又或许是得意,却是越发地亮堂起来,这黑夜里的世界,已经繁华得不想再有天亮,或是明天。
  第二天一上班,杨小丽就急急找了刘亚玲,问马连晋那里有没有消息。刘亚玲失笑,“大罗神仙也不是这么个快法。”刘亚玲正在换工作服,干部病房的制服是粉色的,船形的护士帽用卡子在头上别得稍稍有那么一点点歪,带出了女人的俏皮和可爱。杨小丽再看自己这一身,老式的白色,泛着陈旧的黄,帽子也是同样颜色倒也罢了,那个式样,兜头兜脑地整个脑门罩下来,怎么看,都象是被人打破了头用白纱布包了一圈的样子。也有人特地为了这个事跟领导们闹过,领导们在这事上面,俏皮劲全来了,说是大病房的护士都跟医生戴一个款式的帽子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闹腾的人又说,医生跟护士怎么一个样,再说,医生那工作服的质量,可是比护士服好太多了。领导们脸一板:都知道医生跟护士不是一个样,还闹!这事,闹腾的结果是不了了之,不过,带头闹腾的人,当年搞什么优化组合的时候,被排到最末一名,自动淘汰下岗了。
  杨小丽自然不是闹腾的人,也是最没资本闹腾的,她不得不把心里那股闹腾劲,生生地压了下来,泛上来的苦味,一个人慢慢地咀嚼。
  杨小丽细细地把鬓角的头发收到帽子里去,刘亚玲凑上前来,低声问道,“调动的事,弄得怎么了?”杨小丽摇头。刘亚玲又问,“老色鬼有没有动静?”“给我家打过电话了?”“怎么给你家打电话?”刘亚玲一语未毕,就已经醒悟过来,“你没让他知道你手机号?”杨小丽点头。
  刘亚玲一副恨铁不成钢,“做人哪有你这么傻的,你倒是说说,到底是电话打到你家里麻烦大,还是你一个人接手机方便。”
  这个理,杨小丽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她心里,不仅有几分害怕着方建军,更是顾忌着马连晋。有一次,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马连晋很是满意着她,说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那手机,一次也没响过,最是清静不过。不象刘亚玲,弄得跟公用电话一样。当然,这样的话,自然不便跟刘亚玲提起,只得把这个话题撇过一边,直接想法子。
  “亚玲,要是老色鬼要来真的,你说,到底是应还是不应?”这事,杨小丽在心里掂量许久,终是拿不定主意。又或许,她心里也隐隐明了,这样的主意,倘若不是她自己拿的,是别人劝说的,甚至,在后面那样的,哪怕是极轻微极轻微地推上一把,她就已然是有了理由为自己开脱了。
  刘亚玲瞪了她一眼,“都到了这个接骨眼了,你还想打退堂鼓,你当方建军是什么人,都把他招来了,说声不愿意挥挥手就能打发掉?实说了吧,这事到了这份上,你牙一咬,忍忍过了,那家伙得了好处自然会放手。真惹恼了他,在这院里放出话来,说你勾引他。我知道你名声好,可女人的名声,再怎么好,也抵不过一个无赖男人混说。人家就是不信,心里也会觉得你没事跟这种人牵扯不清,也清白不到哪里去。到时候,调动办不成还是小事,只怕你里外不是人。”
  杨小丽叹得一口气,不情愿之外,心里的主意,却是踏实了,“我就是怕这老鬼,占了好处又临时反悔。”
  刘亚玲说,“这我可教不了你,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马连晋的欢心你都讨得去,这方建军,更不值什么了。”
  再过得两个星期就是五一长假了,杨小丽琢磨着,这事,须得在这个长假之前给定下来。主意虽然是这样打着,班却还是要上的。
  大病房仍是十年如一日的嘈杂,医生护士们日复一日地看那憔悴衰弱甚至死亡,早已是见怪不怪,铁石一般的心肠了。而病人们,既是病着,素日里就是没脾气,也因此而长出了三分脾气来,自然见不得这帮医生护士们理所当然的性情,更有一帮揪心的家属们推波助澜,好好的救命的医院,反倒是摆出了几分你死我活战场的 姿态。
  今 儿据说是某个地方的建筑工地出了事故,脚手架倒了,砸伤摔伤的民工,有十几个,全给送过来了,其中更有两个生命垂危,医院里自然是忙得人仰马翻。小丽好容易才从那混乱中得了口喘气的工夫,一抬头,竟然看见了马连晋的身影。她疑心是自己眼花,擦过眼睛之后再看过去,的确是马连晋,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围着他的人或是低头看地,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唯有他一人,是高高昂着头的。原来这鹤立鸡群,不是因为鹤的高贵,不过是鸡群们的抬举恭维抬举罢了。
  杨小 丽渴望着马连晋能看到她,跟她说上一两句,哪怕是一个眼神也好。她站在那里,追随着马连晋的眼神,终于,他似乎是看到她了,她的脚踮了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马连晋的目光,一刻也没停留,就这么,平平淡淡,从她身上略过去,一回头,跟后面的人说了句什么,进了电梯。“哐”地一声,电梯在她眼前合上了,她心头一震,那颗悬着的心,自此,又归回了原处,徒留几分怅然。
  “那是马连晋,不认识吧?”有同事推了她一把,见她一脸茫然,颇有几分自得地悄悄说着,“咱们省专门抓重点工程建设的,权力大着呢。别看他身边那些人,现在都低三下四,孙子似的,其实啊,哪一个不是腰缠万贯的房地产老板啊,包工头什么的,有钱的主。这一次工地上出这么大的事,能出面摆平的,也只有马连晋 的。”
  同事的话,杨小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是本能地“嗯”了一声,但对于急于卖弄消息的人来说,这一点的声音,已经是鼓励了。
  “他那个老婆,去年出车祸的时候,就是送到咱们医院。送过来的时候,其实已经脑死亡了,她那个当官的父母,偏就不死心,天南海北地,这个专家,那个教授,走马灯似的忙了好几个月,整天骂骂咧咧,不是说这个没水平就是那个没本事,我们都看不下去了,亏得马连晋好脾气,随他们胡闹,嘴里半个不字也没有,还帮着跑前跑后的,唉……他那个岳母啊,一年里倒有几个月是在咱们医院里住着的,一天到晚,这个服侍得不对,那个长得妖里妖气,不是一般地难伺候。要我说,幸好他老婆死了,要不然,摊上这么个岳母……唉……也不知哪个女人有福气,讨得起这样的男人做老公,在外面风光有本来也就罢了,最难得的是,脾气也好,里里外外都全了,唉……这么好的金龟,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赶紧回去好好教育咱家那闺女,钢琴舞蹈一样也不能拉下,人家都说了,三代出一个贵族,我就不信,咱们一家人节衣缩食,调教不出一个高贵的闺女来……”
  同事的絮絮叨叨,越扯越离题得没边了,杨小丽的一颗心,全系在马连晋身上,又怎么静得下心来听这些闲话,找了个借口逃也似地离开了。好容易熬到下班,又打听到马连晋原来的岳母现正在这院里干部病房住着,思量着他忙完了公事,定会去探望一番,倘是能碰上,说不定……杨小丽又想到马连晋刚才的视而不见,心里不免有几分泄气,但转念一想,那么多人在场,又是那么要紧的公事,顾不上跟她打招呼,原是再正常也不过……现在唯一欠缺的,是巧遇的理由……她一拍脑门,暗笑自己怎么这么傻――刘亚玲不正在干部病房当值吗?
  杨小丽换了工作服,一路躲躲闪闪进了高干病房区,才进了门,就听到一个声音喊她的名字,“小丽啊,你还真是稀客,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
  杨小丽抬头一看,是方建军,顿时呆若木鸡。
  方建军三步并作两步,急急上得前来,就伸出手去捉小丽的手,小丽本能地一躲,方建军的手捉了空,讪讪停在了半空,才刚的笑脸顿时少了一大半。小丽再一看四下无人,陪着笑脸低声说道,“方院长,这人来人往的……”方建军立刻会意,笑容又重新回到了脸上,也放低了声音,“今儿怎么得空来了?”
  “照院长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我杨小丽不配来这地方?”杨小丽好容易才下定决心来了这地方,没想到马连晋的影还没见着,反被这老色鬼占了先,心头那一股怨气,是怎么也咽不下的,当下一个白眼扔过去。却不料,这男人要真是色急了,脑子必是犯糊涂的,白眼儿媚眼儿压根儿就分不清,那方建军反倒是喜上了眉梢, “你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什么配不配,这地方你想来,还不是早晚的事。”
  这话一出,可让杨小丽抓住机会了,忙问道,“怎么个早晚法?”方建军笑着反问一句,“急什么?”杨小丽冷笑,“我哪里是急,不过就是这几天忙得累死了,转眼又是是五一长假了,得找个地方放松放松才好。”
  杨小丽跟着马连晋也有了些日子,官场上那套越是想多得些好处,越是装得毫不在乎,还满口的法律原则动不得丝毫半点,虽没学得十成十,也俨然有了几分功底。这方建军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怎会听不出她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先把这调动的事办了,五一长假,两个人有的是天高地远,胡天黑地的好日子。方建军既爬得上这位置,又牢牢地坐定了这许多年,自然是不必担心杨小丽这样的小角色得些好处便反悔……再说了,先把调动的事办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正式成了他的手下人,到时候,从还是不从,还不是由得他一句话,哪里象现在,不是他手里的人,看得见却摸不着,心里直痒得慌。
  这事过后不过一星期,杨小丽的调令就下来了,崭新的粉色制服也得了手,换上之后,精神为之一振,人也年轻了十岁不止。但这表面的光鲜亮丽,却是怎么也平复不了心里的忐忑不安。五一长假一天天近了……罢了,过得一天便是一天,还没临到头上,也就暂且不提……只是这个空缺,不少的同事――后台比她硬的,甚而是长得比她妩媚的,都是很动了些脑筋的,如今被她得了去,也不知会不会传出难听的来。杨小丽每每想到此节,做事也好,做人也罢,不由得越发小心翼翼起来,日日里见了人,还没开口,就先陪了笑脸出来。但这世上的事,凡是得了好处的,想要不听些闲话,本是千难万难,更何况这好处还是平空得来的――至少外人看来 如此。
  午休的时候,杨小丽吃过饭回来,没到门口,隔着老远就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她杨小丽老实,鬼才信,会咬人的狗不叫,别看她平时不哼不哈的,我看啊――那是关键时候看准了咬的。”
  杨小丽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往日,她定是冲过去,跟人辩个清楚明白,但如今,她只能听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地听着。
  反倒是后面跟过来的刘亚玲一头冲了进去,插着腰就吼上了,“会咬人的狗总比你这种不会咬人,还汪汪乱叫的疯狗好。她杨小丽凭业余,凭资历,哪一点不比你那家那妹子强,就你妹子那副德性,倒贴都没人要……”
  刘亚玲这样的为她强出头,一开始,杨小丽是感激不尽的。但马上,眼看这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她又不免暗暗抱怨亚玲的多事――这些人嘻嘻地笑着,偶尔评论一两句发表一些感慨,更时不时地看杨小丽这么一两眼。杨小丽的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她觉得那些眼神,是能够看明白她的,刺着她的,是怎么也躲不过去的,她低着头,一步一步地退着,终于,她退了出去,远远地退了出去。
  杨小丽自以为没人注意得到,却不想刘亚玲嘴里虽在嚷嚷,眼里却是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的。看到她一声不吭地走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遂无心恋战,再胡言得几句,漂亮地一个转身,扔下那帮人去找杨小丽去了――她还有要紧的话跟她说。
  刘亚玲在病房里找了一个圈,也不见杨小丽人影,问过好几个人才知道,原来她请了病假,早早就回家去了,正要打电话喊她回来,一个要好的同事过来,笑吟吟地问她,“今儿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跟人吵起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边的病房里,哪一个没点背景。再说了,那杨小丽的事,跟你什么相干,她既得了好处,听几句闲话,也是她应得的。咱们这里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踩着别人上来的,哪一个没听过这些。”
  刘亚玲悄悄儿把她拉过一边,“你还睡着呢你,快醒醒吧,眼看就变天了。”
  “怎么回事?”
  “院里开始查方建军的经济问题了,连检察院都出动了,我看呀,这一次,方建军是躲不过的,不死也脱层皮,这种时候,趁早跟那老家伙把关系撇清是正经。”
  “我说呢,你怎么这么好心,不沾亲不带故的,平白地为杨小丽强出头,原来是早得了消息,看来我也得好好学学,瞅准了跟方建军的小姨子吵上一架才好。”
  “国际新闻里都还有消息灵通人士一说呢,那都是管着大人物们长官发财的,咱们小门小户的,也就是自保罢了,这么深的学问,一辈子都不够学的。”
  两个人絮絮叨叨说着闲话,一会儿,就到点给病人吃药,这一忙,就忙到了下班。刘亚玲换了衣服,王老板的车正在医院门口等着呢。才上了车,王老板先问上了,“你那个同事杨小姐,怎么不见她?”“她今儿有事先走了,怎么这么好,特地来接我下班?”
  “我的姑奶奶,你还有心开玩笑,我这里都火烧眉毛了。这一次,你怎么也得在马连晋面前帮我说几句好话,自来水厂改造的事,先不提了,先把这次民工的事摆平了再说。”
  刘亚玲其实是早得了消息的,脸上惊讶的样子,还是摆了个十成十,“怎么,那脚手架倒塌的事故,出在你的工地?”
  “还不是那混小子惹的祸,我那个老婆,一天到晚在家里摔桌子打板凳的,说我对她娘家人不好,这不,我倒是顾上她娘家了,把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安排在工地了,他就跟我偷工减料,闯出天大的祸事来。”
  刘亚玲白了他一眼,“跟你偷工减料?这话说得实在,我喜欢。我看你那个小舅子,倒是蛮能干的,这才几天啊,就学会偷工减料了,再有个三年五载的,你怕是只剩下金盆洗手的份了。只不过啊,这小子运气太差了,被逮了现形。这件事,要说难呢,也不难,就看你黄老板舍不舍得了。”
  王老板一挥手,“去去去,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满口黄腔。你那点小心眼,我还不知道,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正好,这次的事出了,请那娘门儿给我彻底地飞了,省得成天看着碍眼,我还多活几年呢我。”
  刘亚玲虽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但看这男人,不过是有了几个钱,扔起糟糠妻来,简直是连破抹布也不如,也不由有了几分兔死狐悲之叹,“你们这些男人啊,真没一个好东西。”
  那王老板却是一笑,“你们这些女人,还真是难伺候,离婚吧,就说我们没良心,不离吧,又一天到晚地闹腾。好了,不说这个了,马连晋那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前两天在医院里,他去看他那个岳母娘,提到这事,倒是说了一句,无论如何,也是要找个人出来作法的。”
  王老板一听这话,顿时紧张起来,“有没有说要找谁来作这个法?”
  刘亚玲说,“你急什么,我这话不是才说了一半吗?马连晋还说,要找个人出来作法,倒也容易,难就难在怎么善后,政府这边自然有一笔钱拿出来,但有限得紧,最好是有人出来,先把民工这边安稳了,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王老板忙说,“这个好办,只要是能用钱解决,就不算是事。”但转念一想,又不禁有了几分疑惑,“你这消息可靠吧?这么大的事,我们这些人忙前忙后好些天,一点风声也没有,马连晋能让你知道?”
  刘亚玲冷笑,“马连晋是什么人,真要让你们探到动静,那他成什么了?难不成官商勾结!”
  王老板那边总算是会过意来,“马连晋故意放消息给你?”
  刘亚玲笑了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马连晋前儿那一番话,故意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不过因为她是局外人,放得好了,别人自然得承他马连晋的情,万一放得不好,也是她刘亚玲的错,与那马连晋,半点也不相干。反倒是王老板那边,见刘亚玲只是笑,也不说话,就疑心这里面的内幕,不是他这种外人能够打听的,当下也不多问,只是一路陪着笑脸。
  车子一直开到那套新房楼下才停下,王老板把钥匙塞到刘亚玲手里,“房子我都帮你弄好了,你自己去看看,要有什么不满意,或是缺了什么,打电话就成了,我那边还有事,今天就不陪你了。”
  刘亚玲知道他那里的“事”,都是什么事,当下也不多问,拿了钥匙直接上楼,开了房门细细一看――这王老板还真是很下了些工夫的,家具电器虽不是最好的,却也还是全新的,连窗帘都给她装好了,提了行李就能直接入住。
  她开窗,让那暖洋洋的夕阳进来,今儿这天蓝得发腻,一如她的心情。也难怪,前些时候才出来的新规定,要治理环境,故而这老天的颜色,到底是蓝是灰还是半灰半蓝,关系着那些官员们的大好前途,自然而然,关心的人,越发地多了起来。
  新房弄好了,刘亚玲不管那个污染不污染,先搬进去住了再说,反正她十天里常常有九天不着家的,要污染也污染不到她那里,还不如先享受一下这表面的崭新整齐再说。东一下西一下的收拾下来,五一长假已是过去了好几天,那一天晚上,打开电视看本地新闻,看到那黄老板出现在电视镜头前,一会儿表态说全力支持责任事故调查小组的工作,也不知是哪家的记者,大概是得了风声的,立刻上前问了句,“要是查到跟你关系非浅的人头上,要怎么处理?”黄老板的表情严肃之极,信誓旦旦,“不管是谁,有经济问题的追究经济责任,触犯了法律的,送交法办。”一会儿又拿了一沓沓的钱,送到民工们病床前的时候,还特特地停顿了好一阵,摆了个得体的姿式,方便记者们拍照,更把民工们感激涕零的样子弄成了大特写。
  刘亚玲看那黄老板,西装领带,头发梳得油抹水光,打扮出来倒也人模人样,不由得想起前些天饭局上那个笑话:脱了衣服就是禽兽,穿上衣服就是衣冠禽兽,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电话铃响,正是王老板打来的,问她什么时候方便,能不能把马连晋约出来,一起吃顿饭。
  “你急什么,这五一长假不是还没完吗,这不都没上班吗?”刘亚玲故意逗他。
  “姑奶奶,我怎么能不急,这次的事,我可是下了血本,近百万撒出去不说,小舅子偷工减料的材料我也报过去了,这里万事俱备,只欠你这个东风了,这种时候你可不能撂不得挑子。”
  刘亚玲由着这王老板急得差不多了,这才答应马上给马连晋打电话。放下电话,她倒是先想到了杨小丽身上,马连晋定是约得出来的,这本是他设的局,没有不出来的道理。王老板也是个乖人,该做的都做足了,还做得声势浩大,十几号人受伤的悲剧只差让他做成政绩工程,马连晋的心情必是大好,若是趁此机会,让两个人见上一面,马连晋是场面上的人,就是不满意她这样的安排,也不会说什么,最多不过是不冷不热罢了。若是满意了,马连晋那边,自然有她的好处。
  刘亚玲把这一切在脑子里都划算好了,这才拨打杨小丽的手机,出乎意料,杨小丽的电话居然不在服务区,无法接通,再打到家里,接电话的是陈菲菲,刘亚玲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陈非菲已经迫不及待地说杨小丽跟着男朋友出去玩了,昨天走的,要过两天才能回来。刘亚玲一愣,差点冲口说出杨小丽哪里来的男朋友,总算她平日里那些机灵劲没白费,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忙敷衍了几句,立马挂断电话。
  刘亚玲估摸着杨小丽背着她勾搭上别的男人的可能性不大,再一想到杨小丽那天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了,后来又是王老板又是搬家,她那些要紧的话,这一搁,就是好几天,只怕是要坏事。
  她不停地打着杨小丽的手机,每一次都是不在服务区,打到后来,听得多了,那电脑合成的声音,硬生生让她听成了: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在裸奔中,请你稍后再拨……不禁骇然。
  第二天是五一长假的最后一天,刘亚玲没找到杨小丽,倒是把马连晋约了出来,王老板做东,订了锦绣红楼的包厢吃宫庭菜。临出门的时候,手机铃响了,她看了看号码,不熟悉,本不想接,但终究是没忍住,按了通话键。
  电话是杨小丽打过来的,问她能不能过去一趟,她在溪地。刘亚玲是知道溪地的,离着城里有二三十里,原本是穷得揭不开锅的山区,这两年城里人玩腻了,兴起了农家乐。溪地的人原不过是闭塞了些,这一开放,胆子就大得吓人,两三间茅草屋,屋门口一畦菜地,一方池塘,就敢号称度假村。亚玲是更愿意去锦绣红楼的,那里的宫庭菜,挂牌价是八千八百八,半点折扣也不打,且是连问也不能问的,这边才试探着想开口呢,那边眉毛鼻子全给竖起来了――这里是宫庭菜,你当是菜市场啊,折扣?皇帝老儿的待遇谁敢打折。刘亚玲其实很想说,那故宫的门票还分淡季旺季呢,不是打折是什么。不过,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她对那个不打折扣的皇帝待遇,还是很感兴趣的。
  但杨小丽说话的声音很奇怪,先是问她能不能过来一趟,很急切的样子,然后不等她回应,又马上无所谓起来――不来也没关系,她一个人没关系。亚玲是了解杨小丽的,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刘亚玲打了个电话给王老板,“黄老板,马连晋那边,人已经约出来了,该怎么着,你主意比我还多,你看着办吧,我这边还有事,就不去了。”“这怎么行,今天这个场合你怎么能不在场。”“我人在溪地呢,想去也去不了啊。”“要不,我派车去接你?”“不用了,我还想在这里多玩两天呢。”
  五月的大晴天,其实已很有些夏天的味道了,刘亚玲紧赶慢赶,那度假村又在山里,绕来绕去,再在大太阳底下一晒,后背已是密密麻麻汗过好几身了。好容易找到地方,偏偏遇到一个说话夹缠不清的老太太,说着溪地的方言,耐着性子听了好半天,总算是听出点眉目――前天晚上来了父女两个,租了山后僻静的屋子,今儿天亮的时候,年纪大的父亲走了,闺女大概还在吧。
  刘亚玲听到“父女两个”这四个字时,觉得真真是笑话一个,却不知怎的,她明明是想笑的,那笑容,硬是憋在心里,半分也出不来。
  刘亚玲找到了老太太所说的山后的僻静房子,房门虚掩着,推了门迈了脚进去,门槛太高,又是刚从白花花的太阳地里来的,眼睛一时间适应不过来,看屋里就是整个一黑乎乎,没提防那屋里的地原是比外面要低上半分的,一脚踏过去,比心里预计的时间要多出了那么半秒才落地――半秒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失去控制的半秒,仍让亚玲心底一沉,脚下踉跄了好几下。
  好不容易站稳了,眼睛也慢慢适应过来,这才看清――屋里简陋得很,一床一柜几把椅子而已,床边的窗户用白塑料布蒙着,风吹得股起来,呼啦啦直响。最最奇异的,那柜上唯一的摆设,居然是一台电话机。
  床上零乱得很,被子中间隆起,隐隐地似乎有人睡在里面,刘亚玲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小丽――”
  被子里面闷闷地传出“嗯”地一声,虽然哑哑的,但亚玲还是听出了是杨小丽,当下也就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把被子一揭,“杨小丽,你做什么给老娘装神弄鬼――”她的话停在了半截,“你……怎么了……谁干的?方建军那个老不死的!”
  杨小丽忙把被子拉回身上盖好掩住,亚玲却是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小丽身上跟开了颜料铺一样,青的,紫的,红的,庆幸的是,紧要的那张脸倒还完完整整,只有眼睛是红肿的,估计是哭的,没事,用个鸡蛋滚滚就好。
  亚玲小心翼翼在床边坐下,轻声问她,“你这是怎么搞的,那老家伙是色不错,没听说他有打人的癖好啊。”小丽犹豫了半响,“是我自己临时反悔,不情愿,惹怒了他。”
  “惹怒了他有什么了不起,那方建军都老成那样,你年纪轻轻的,还怕打不赢不成!就是把人打死了,也是正当防卫,弄不好还能挣块贞节牌坊!”刘亚玲也急了。
  杨小丽低着头好半天,这才憋出三个字来,“我不敢。”
  亚玲心里那一口气,差点背过去,“你不敢,有什么不敢的,那老家伙马上就垮台了,死狗一条,你就是杀了他,也是为民除害――”
  杨小丽只听得了一句,“方建军要垮台了?你也不用尽拿好话来安慰我,我早就知道,没有那攀高枝的命,谁让我自己糊涂呢,都30岁的人了,还跟自个儿的命过不去,到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些人还不知怎么说我。别的我倒是不担心,就是不放心我妈,她这辈子就活个名声,要是知道我在外面这样,还不知气成 什么样?”
  刘亚玲说,“你当人家都跟你一样傻啊,方建军为什么选这么偏僻的地方,还不是想捂着藏着,他不说,你不说,没凭没证的,你不承认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再说,这老色鬼这一回去,就没他的好日子的,你等着吧,上面这次是铁了心要把他端掉。”
  刘亚玲这么一说,杨小丽也有几分相信起来,“方建军得罪上面的人了?”
  “上回咱们干部病房,不是住了个高干子弟吗?其实也就是个传言而已,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到现在也没个结果。咱们病房那帮小丫头,连底细都没摸清楚,就敢花枝招展地去病房里丢人现眼,这下好了,把个门当户对的正牌未婚妻得罪了,搁下话来,要把这干部病房清理了。这不过是个引子罢了,那方建军,这些年占着这位子,得了多少好处去,里里外外的人,哪一个不眼红。别的不说,就说药这一项,大病房那边,来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公费的少,自己掏腰包占了一大半,一点钱在手里捏了又捏,哪一回帐单到了,不是算了又算,想揩点油水捞点外快,得担多大的风险。这边就不一样,管你多少药费,都是公费报销,多一点少一点,又不由他们自己掏药包,就是明知道咱们得了好处的,也不过是想拿公家的钱买咱们的殷勤罢了,傻子才跟咱们较真呢。”
  “你哪里得来的消息,可靠吗?”
  “哪里得来的你就不用管了,百分百可靠就是了。那天我吵完架,就是想跟你说这事,没想到你先走了,早知道,我怎么也得把你找到。”刘亚玲感慨。
  杨小丽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扯着那被子,试图在身体里保持着温暖。但,没用的,一切都是徒劳。她原以为自己是配得上马连晋的,因为她是干净的,她的身体是干净的,即便她羞于承认,她的灵魂更是干净的,灵魂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干净和污秽。然而,马连晋一句话也没有,就这样扔下了她。干净或是污秽,于一件玩物而言,并没有区别。她甚至认为自己是可以求得方建军放过她的,她不过是最卑微最渺小之人,乞求着能让生活改善那么一点点。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怕是她用了心机,耍了手腕,但她不可能连同情都得不到。
  她错了,错得那样的彻底,高估了自己,高估了这世人的良心,更是连运气都高估了去。
  “女人最紧要的是守住本分。”母亲不止一次地告诫过自己,她守了这告诫三十年,发现不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她尝试出轨,却发现结果比从前更不如。
  刘亚玲陪着杨小丽在溪地呆了三天,待到身上的伤好得遮遮掩掩大体能混得过去,这才收拾东西各自回家。杨小丽大概是在晚上七点多到的家,这个时间刚刚好,天还有一点蒙蒙亮,开灯又显得浪费。才进门,一团黑影子直直地朝她身上闯去,她来不及躲,那黑影子正好撞在了腿上的伤口上,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木子,不许淘气,快跟阿姨说对不起。”一个温文的声音从屋里赶出来,一边把小孩抱在怀里,一边连连道歉,“有没有伤着,要不要紧,对不起,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这孩子啊,就是淘气……”
  小孩口齿不清地发出了类似“对不起”的声音,把小丽逗笑了――细听这大人说话的口气,跟她一样,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唯恐不小心得罪了人,再一抬头,就留意上了来人――他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的,皮肤也有些黑,眼睛细细长长的,虽然有副眼镜挡了些,但还是有些讨好的笑容漏了出来,看着不似令人讨厌的样子。家里少有人来,心里正犯嘀咕这是哪位,陈菲菲已经从里屋出来了,手里拿着冬冬几年前穿过的旧衣服,嘴里嚷着,“小丽回来了,吃过饭了吗?唉――你看我这记性,我表哥,韩嘉瑞,妈那个轮椅坏了,你又不在家,大年倒腾了半天也没倒腾好,拿出说明书一看,全是英文的,没办法,只好喊表哥过来帮忙,到底是读过书的,一看就会,不象你大哥,死榆林疙瘩脑子,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开窍。”
  杨小丽连忙道谢,“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跑一趟。”又去逗他怀里的孩子,问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小孩只顾着玩他手里攥着的那个铃铛,小丽问他的那些问题,嘴里依依呀呀半天,一句也答不上来。韩嘉瑞笑着说,“答不上来?露馅了吧。看你以后还显摆不!”又对小丽说,“一岁零八个月了,叫韩木子。”杨小丽笑着问,“好好的男孩,怎么取了个日本名字?”韩嘉瑞把手一松,让小孩自己一边玩去,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动静,“他妈妈姓李,拆开了就是木子。”杨小丽叹道, “你这样的男人还真是少有,肯让儿子的名随女方。”
  韩嘉瑞笑得尴尬,陈菲菲连忙插了进来,“小丽,你来得正好,冬冬那些穿过了的衣服,上次都是你收的,快帮我找出来好给表哥带回去给木子穿。这小孩子长得快,哪来那么多钱尽买新的。对了,表哥,这些衣服你可得让婶子收好了,以后小丽结婚生了小孩,还得接着用的。”
  韩嘉瑞连连点头,又说他那里的婴儿车,学步车都是新买的,什么时候想要,直接来拿就是了。又说得几句,陈菲菲这才把小丽拉到房里,悄声说道,“小丽你也真是的,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你忘了,我跟你提过的,他老婆跟人跑了,最近来信了,说是在国外。”
  小丽这才反映过来,这韩嘉瑞,原是陈菲菲想介绍给她相亲的那个表哥,“他这个样子,不象是打老婆的?”
  “我表哥那人,老实起来,跟你哥一个德性,要不我能介绍给你。说起来,也是我那表嫂闹得不象话,结了婚,都有了孩子,才多大点,就闹着要出国念书,怎么劝都不听,还把气往孩子身上撒,你说这不是找打吗!我表哥又是个没心机的,你说这夫妻打架,打哪里不好,他啊,偏偏往脸上招呼,这一巴掌下去,就换来一打老婆的铁招牌。可惜啊,你们两没缘份,算了,没成的事,不说了,说说你那个男朋友,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带回家来,妈现在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别看上次被咱们堵了回去,嘴里什么也没说啦,心里啊,可是一直惦记着。要是你能有个喜事什么的,妈也能多活几年。”
  陈菲菲这话,说的还真不是时候,正好在小丽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当初,她若不逞那一时之强,听信谣言,去跟这韩嘉瑞见上一面……小丽没再往下想。她总得给自己留条活路,不是吗?后悔……终归是死路。
  她深吸一口气,“不瞒你说,我这里还真有件喜事想让妈知道。”“什么喜事?”陈菲菲忙问。
  “我那个调动的事,办得差不多了,过了五一,就能正式到干部病房上班,制服也发下来了。”
  “我听说那干部病房比你们原先的大病房,每月要多出三百来块呢?有没有这回事?”
  “这些不过是明面上的罢了,还有些别的好处,嫂子以后慢慢就知道了。”杨小丽说。
  刘亚玲没说错,方建军真的是垮台了,检察院的两个人身穿制服来到医院,当着众多人的面,戴上手铐带走的,很引起了一阵轰动,刘亚玲却说这不过是个开头,更大的动静还在后头。
  杨小丽总觉得刘亚玲这话里,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溪地的事之后,她在看待她跟亚玲的关系上面,有了微妙的变化。她提醒着自己,亚玲不过是没有及时把消息告诉她罢了,这是老天的安排,是她运气不好,怪不得亚玲。但当她一遍又一遍,反复提醒着自己,几乎都不耐烦起来的时候,她这才悟到――原来在她心里,是怨着刘亚玲的。原本她们之间的友谊,她自认是占着些上风的,她是清白的好女人,刘亚玲不过是风骚的坏女人。现如今,她成了风骚的坏女人,但美丽不如刘亚玲,机灵不如刘亚玲,甚至连风骚,也是远不如刘亚玲的。她的优越感被些许的怨气和妒嫉代替了,有心想让两个人疏远一些,却发现自从来到这干部病房,处处都得刘亚玲的提点照顾,简直是一刻也离不了。她就象那吸毒上瘾的人,明知道这样不好,但因享受过那欲仙欲死的轻松惬意,又软弱得不愿去反抗,遂从此,窃喜着 沉醉下去。
  刘亚玲所说的更大的动静果然来了,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那方建军就是只软脚虾,检察院的人把他抓回去之后,还没说什么时候审,先在看守所关了一夜,也许是过不惯,也许是在里面被看不惯,很吃了些暗亏,第二天就哭着求着嚷着要坦白从宽了。
  杨小丽眼瞅着周围的同事们一个一个灰头土脸的被喊进办公室,眼看就轮到她了,她心里也是有鬼的,怎么能不慌神。她问刘亚玲怎么办,刘亚玲正在值班室,给一拳头大的西瓜削皮――现在的西瓜越发生得古怪了,日本人为了方便运输,弄出方形的也就罢了,这中国人更是不遑多让,弄出拳头大小的,一人一个,不争不抢,不多不少,不浪费也不馋着。
  刘亚玲把那西瓜搁到一边,拉了杨小丽悄声说,“你听好了,要是检察院或是上面派人来问你,你就咬死了一件事,五一这几天,就我们两人在溪地,方建军有没有去,不知道,反正咱们没遇上。”杨小丽心里还是疑惑着,“这能行吗?我听说那老不死的现在为求脱身,跟疯狗似的,到处乱咬。”
  刘亚玲说,“你放心,咱们不过是些小角色罢了,分不了他们的利去,也就是走走过场问问而已。你可千万别犯傻,看着穿公安制服的就先自己慌了神,或是听了人家几句好的,晕了头,什么底都自己揭了,反倒闹出天大的事来。这女人啊,私底下什么都行,只要不公开就还有得混,这要真是公开了,那就全毁了,倒贴都没人肯要了。还有件事,先给你说了,让你心里有个准备,昨儿王老板请客,马连晋也去了,问起你来着,还怪我怎么没把你带去。我就把方建军的事给拎出来了,说这老家伙被抓了,牵连了不少人,没被牵连的得替他们当班,忙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啊,方建军那边,你得咬死了不松口,要真有什么风声传到马连晋耳里,他就是有心想让你再跟他,也不成了。”
  杨小丽心头一热,当即冲口就问,“你当时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昨儿晚上又没事。”刘亚玲说,“你当我没替你想啊,你身上的伤不是没好利索吗,要是让马连晋看到了问起来,你怎么回他?”
  杨小丽心中一阵刺痛,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也是,幸亏你想着,我怎么糊涂成这样了。”
  刘亚玲一见,连忙安慰道,“方建军那事,你也别老放在心上,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再说了,这边的工作得了手,马连晋那边也松了口,这些都是好事不是。就凭咱们这机灵劲,还怕弄不来钱。有了钱,找个什么样的男人不行?别听外面那些男人胡说,他们成日里骂这个骂那个,又是包二奶又是傍大款的,说咱们女人只看钱不看人,轮到他们自己找对象,又何尝不是经济条件放在首位,其实才是长相性情。”
  刘亚玲一席话,说得杨小丽哑口无言,心里却是暗自认同。十几二十岁的时候,父亲住院,成天在医院里进进出出,有点时间就发愁上哪里筹钱,哪顾得上爱呀情的。等到她年龄一天天大了,大到不适合恋爱,要赶着结婚了,就听到母亲跟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背地里在说,性格啊长相都还过得去,人家就是嫌这个家负担太重,要是能把这个家扔了,倒也可以考虑一二,说得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想死的心情都有,杨小丽当即发了老大脾气,直接拿大扫把赶人,还从此设了门禁,不让这些七大姑八大姨们登门。也因为这个原因,她那些亲戚们对她的评价极低,厚道的说她是老处女,刻薄的直接说是缺少了男人,心理已经变态了。
  杨小丽那时是顶看不起那些挑完经济能力挑长相,挑完长相挑性情的男子的,对他们的评价也就一个字:俗。可等那些俗气的男人都结了婚,在她面前炫耀起幸福的时候,杨小丽对自己的评价也出来了,也就一个字:傻。
  从前的杨小丽不讨人喜欢吧?要不怎么刘亚玲会埋怨她提不起放不下,还总犯别扭,方建军这样的色鬼也敢拿老拳头揍她。那马连晋呢?马连晋看中的,是从前的杨小丽,那么,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可是,马连晋厌倦的,也是从前的杨小丽,不是吗?
  她苦恼地问刘亚玲,“我该怎么办?马连晋这一次是松口了不错,可难保他下次不生气,亚玲,你说说,我该怎么做才好。”
  刘亚玲说,“做人老婆容易,想什么着就怎么着,横竖两人是平等的,就是错了,还有一纸婚书在那里护着呢。做情人吧,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那就反过来,那就想怎么着,就不怎么着吧,真要是受不了了,自己把自己打两嘴巴子,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
  过不了几天,检察院果然找杨小丽谈话,是位女同志,很和气的样子,说是了解了解情况,随便谈谈。杨小丽想起亚玲的话,神经马上高度紧张起来,问她想了解什么情况。那检察官说,“方建军已经正式批准逮捕了,你不需要再怕他了,有什么说什么,万事都有我们给你作主。”
  杨小丽估摸着或是方建军把她咬出来了,或是医院的同事说了些什么。她不知检察院这边,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只好先装了傻再说,“我五一前才从大病房调过来没几天,方院长的事,我真的不清楚,也不知说什么好。”
  “你在大病房做了快十年,怎么调到干部病房的?”
  杨小丽听着这话里的语气,活该她这种人就要认命,她是认命了不错,可不是这件事,“咱们院里的规定,在大病房做满了五年,就可以申请调到干部病房,我都做了十年才调过去,你们反倒查起来了,那些两年三年就调过去的,你们怎么不查?”
  “这样吧,你说说都有哪些是做了两三年就调过去的?”
  杨小丽心里一震,猛然想起,刘亚玲,还有方建军的小姨子都是大病房做了不过三年就调过去的。方建军的小姨子还好说,算是以权谋私,且院里已经决定把她调回大病房了,可是……刘亚玲,一直是这场风波旁观者。
  她低下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检察院的人见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得又读了些政策之类的套话,这才离开。杨小丽却是一直心虚着,刘亚玲听说了这事,跑来问情况,她是看也不敢看亚玲一眼,反倒使得亚玲紧张起来,睁大眼睛问道,“你不会是把你跟方建军的事,全给兜出来了吧?”
  杨小丽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一个字也没说。”她想了想,还是提醒一下刘亚玲,让她有些防备比较好,“他们倒是问了我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问咱们院里没在大病房做满五年就调到干部病房的,都有哪些人。”
  杨小丽紧张地看着刘亚玲,没想到她只是笑笑,“这个啊,我早知道啦,能混就混吧,混不过去反正我还有别的出路。”
  杨小丽护校毕业时不过十六岁,父亲还在世,还有一张老脸,人托人,又是求情,又是送礼,好不容易进了这家医院做事,一做就是十几年,可以说是一心一意了。离开医院,不做护士,这样的念头,是从来不会存在于杨小丽的大脑的。
  “离开了医院,能去哪里呢?”杨小丽不无忧虑,她无数次地后悔,如果不对检察院的人说那句话就好了。
  “哪里不能去啊。”刘亚玲把那花花绿绿的精美水果篮拆开,往里面挑自己喜欢的吃,杨小丽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这都是人家送给病人的,你都吃了,让病人知道了……”“怕什么!这里不比大病房,送礼的比住院的多出了不知多少倍,他们哪吃得过来。”“可这些,都是没拆封的。”“没拆封的才好呢,拆过了他们吃剩了咱们再吃,那咱们成什么人了。”“可这样终究不好,再说,如今人家真拿你把柄呢,你可不能往枪口上撞。”杨小丽一脸严肃,把亚玲的手从水果篮里抽出来,又想照原样把那水果篮弄好,可弄来弄去,终是有些不伦不类,反倒是亚玲看不过了,把她推开,三下两下,立马归了原。杨小丽不得不服气,“你这一手从哪里学的?”“学什么学,拆得多自然会了。真是的,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如今这世间,撑死胆大的,气死胆小的。”刘亚玲说。
  “小心点总没错。”杨小丽把杨老太太的教育都搬出来了,无奈刘亚玲仍是大大咧咧,怎么说怎么劝,都未见收敛半分。杨小丽因自己多说了一句,心里总是不安着,便只得每日里用足了十二分精神,时时刻刻留意着,帮着亚玲圆场。
  亚玲显然是想到了别的事上面,“你放心,等你身上伤好全了,我自会帮你把马连晋约出来。”杨小丽愣住了,虽然说亚玲介绍她做的事不怎么光彩,却是实心实意在帮她谋划。这么帮她,到底图什么呢?杨小丽想来想去都没有结果,只好直接问了,“亚玲……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如果需要我帮忙的,我一 定帮。”
  刘亚玲哈哈一笑,“暂时是没有,以后可说不定。别的不说,你要真把马连晋哄好了,那时候,求你的人要是排起队来,会比咱们医院门诊的队还长。”
  杨小丽的心,总算略略踏实了些――即使这一次刘亚玲因为她的多说了那一句而失去这份工作,她也有能力补偿的。前提是,她必须重新获得马连晋的欢心。现在回想起来,她想正经嫁给马连晋的念头是多么的可笑甚至愚蠢,也许,韩嘉瑞是个不错的选择。她的眼前,浮现出韩嘉瑞憨憨的样子,谋算着得怎么找个借口再见上 一面才好。
  刘亚玲还在那边咬牙切齿,“想把姑奶奶拉下水,没那么容易,这一次还不知谁赢谁输呢。”
  杨小丽马上把韩嘉瑞的事扔到一边,战战兢兢地问,“谁要跟你斗?”
  “还能有谁,不就是方建军那老不死的小姨子,自己混不下去,就看不得别人好,到处告状,说我也是不合规矩上来的,拉我做垫背的。”
  杨小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原来她还算是心地纯良的人,至少,她会为偶尔的一句失言而良心不安,会想办法去弥补一二。至于她身边的其他人,已经到了不因为利益,只因为心里的那一口气不得出,而恨不得致人于死地了。当然,她得小心那些人,他们今天恨不得致刘亚玲于死地,明天,说不定就轮到她了――她要保护自己,至少,也要保住这里的位置。但即便她有了这样的决心,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幸好,她还有刘亚玲这个朋友。
  刘亚玲放下狠话不过三五天,院里新的管理制度出来了,由大病房转入干部病房的护士的工作经验年限,由从前的五年,改成了三年。院方的解释是龚自珍的诗:不拘一格降人才。自然,没人敢跟人才提拨过不去,最多也不过私底下嘀咕几句罢了。方建军的小姨子倒也是个痛快人,很快就办好了辞职手续,跟着方建军的老婆一起,办了个小诊所,最显眼的招牌是四个字:无痛人流。
  马连晋再一次看到杨小丽,已经是夏天了,王老板的小舅子被正式批准逮捕了,内幕消息说没得三五年平息不了,他老婆一气之下,主动要求离婚。王老板说,这也算得上是件喜事,主动要求请客,晚饭卡拉OK夜宵一条龙,他全包,来的人全当是恭喜他,不来就是不给面子。杨小丽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值得恭喜,但她不是不给面子的人,还是跟着刘亚玲一起去了。她那天穿一件米色的高领无袖衫,把妩媚和保守结合得很好,披散着头发,穿一双只有两三根带子险险地拎着高跟凉鞋,大抵是跟太高,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样子,很是动人。王老板看见她,隔着老远就招呼开了,又问马连晋什么时候来?杨小丽很是尴尬,不知怎么搭腔,后面一个声音说,“我这不是来了吗?”杨小丽一回头,马连晋正站在她身后,含笑点头。
  杨小丽心里极是生气他那样的笑容,跟没事人似的,倒是想给点脸色让他瞧瞧,还好,总算是及时想起了刘亚玲的话,只得勉强自己笑了笑,但终是心里气恼不过,遂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头低下去。马连晋不再多说,搁开手跟王老板打招呼去了。
  刘亚玲回头看到两个人的情形,遂悄悄把小丽拉到一边,低声说道,“马连晋都主动打招呼了,你还那么端着,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小丽很是委屈,“我哪有,我刚才不还跟他笑了。”亚玲说,“你那也叫笑,比哭还难看。”小丽不再出声,亚玲拍拍她的肩,“没事,一会儿再给你们创造机会。”
  吃饭的时候,身为主人的王老板把马连晋请上了主位,马连晋推让片刻,终是扛不过众人给面子。刘亚玲和杨小丽在离门最近的位置坐下,王老板一眼瞥见,“两位美女怎么能坐这么远,不行不行,小丽你得跟我换个位置,今天我怎么也得坐在亚玲身边。”亚玲笑着一推小丽,“王老板你是主人,你怎么说就怎么着。”小丽糊里糊涂,由着他们指定位置,在马连晋身边坐下。
  稍微上一点档次的饭店,都会在餐桌上铺上桌布,大抵是饭店越豪华,那桌布就越长,王老板请客的这家,也不例外――桌面都长到了膝盖以下。也就是说,两个肩并肩坐在明亮灯光下的人,你能听得见他们说话,甚至把他们灌醉,但只要不爬到桌子底下,就永远也发现不了他们在桌子底下的那些动作――例如此刻,马连晋的膝盖有意无意地碰着小丽的,小丽不避不让,只是抬起头来,笑着轻声问了一句,“要不要帮你剥虾。”她记得马连晋爱吃,但不喜欢自己动手,嫌弄得一手油腻。马连晋笑着摇头,“你自己吃吧。”又帮着把她爱吃的菜转到面前,介绍说这道怎么地道,那道值得尝尝。杨小丽渐渐安下心来,专心吃饭。慢慢地她就发现了,其实马连晋这个人也不是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他推荐的那些菜,都是合她口味的,甚至还知道她不爱吃香菜,叮嘱她不要被那些香菜吓倒了,“夹到一边就没事了。”马连晋说。这样的马连晋,既斯文又体贴,事业成功正人君子的典型,也不过如此了。杨小丽很想知道,这样的一个男人,到底想找怎样的女人呢?
  马连晋在她头顶上低声说,“呆会儿吃过饭,你先走,我一会儿就过来。”杨小丽惊讶地抬起头,马连晋已把一张房卡塞到她手里――希尔顿的房卡,“还是608。”
  五星级酒店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家里的灯光永远不如这里明亮,地板也永远不如这里光滑,当然,还有那些人脸上的笑容,都是那么整齐划一,让你挑不出半点毛病,几乎让杨小丽忘记了之前的种种不快。
  但这几乎,终不是全部,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就好象仿冒的名牌,仿得再象,也上不得大雅之堂。
  杨小丽坐在出租车里,门童弯着腰一直在外面候着,等着她把钱付给司机之后,这才恭恭敬敬开了车门,嘴里说着“晚上好”,这样的问候,她是无须理会的,直接抬头走人就是了。
  608房间,还是象从前一样干净整齐,仿佛她离开之后,这里,再也没有人来过。她在床边坐下,手指在那雪白的床单上重重地划过去,划出一道极深极长的印子,她歪着头,仔细端详片刻,笑了笑,拿起床头的电话,“总台吗,我是608房间客人,你们这床单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换过?皱成那样?”总台小姐忙连声说对不起,说马上找人换。不一会儿工夫,有人敲门,杨小丽喊了声进来,两个服务员捧着床单进来,脸上堆着笑。杨小丽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翘着腿,摸着手指甲,漠不经心地想着,前两天刘亚玲说要去修指甲,有一家做得着实不错,正好,也是该时候去一趟了……眼角的余光看着两个服务员做事,床太矮,服务员弯下腰去整理的时候不太方便,遂跪在了地上……杨小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马连晋进来的时候,杨小丽已经洗了澡,脱了衣服等在被子里,房里的灯光也调得不明不暗刚刚好――明得能给她的肌肤增添些许光泽,暗得看得清表情却不至于看清心里想些什么。
  马连晋笑了,“你倒是都安排好了。”杨小丽脸一红,把头蒙进被子里。马连晋掀了被子进去,杨小丽象猫一样在他身上蹭得几蹭,就软成了一团……
  半夜时分,杨小丽轻手轻脚起床,穿上衣服,马连晋从梦中醒来,看了看窗户,那里是厚重的窗帘,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
  “几点了?”
  “还早,刚过了十二点。”
  “这么晚了你还回去?”
  “咱们家女人不兴在外头过夜,要不,我妈明天又得念叨我。”
  马连晋一时兴起,“要不,你干脆搬出来住得了。”
  杨小丽心中一动,“搬出来住,说得轻巧,住哪儿,总不能天天住宾馆吧。”
  “住宾馆有什么不好?一堆人服侍着。”
  “进进出出都有人管着,别看那些人脸上都堆着笑,谁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
  “怎么,他们背后说你坏话,被你听到了。”马连晋开了床头灯,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杨小丽低头在绑鞋带,几条细绳的凉鞋不好穿,得在脚脖子上缠上好几圈,既要缠得漂亮,又不能缠得太紧留下痕迹,“也不能说是坏话,这里有个服务员,跟我住一个大院,她妈没事就喜欢找我妈说话。你知道的,老人家,在家成天没事就瞎琢磨,你还只能哄着她。”
  马连晋静了半响,叹了口气,“赶明儿你把身份证准备好,王老板那里的小户,还剩有一套,当时装修的时候,我让他也顺便一起装修了,跟亚玲那套门对门,你去把手续办了,象征性出点首付,剩下的从你那个公积金帐户出。你们医院有公积金吧……”
  杨小丽怔怔地,马连晋又问了一遍,她这才反映过来,“哦,有的……这样,没关系吧,会不会影响你。”
  马连晋不经意笑笑,“没事的,这才多大点事,都是政策允许的。”
  不知怎的,杨小丽想到了医院里最近出来的那个新政策,干部病房工作经验五年变三年,就改就改了,事前一点风声也没有,改了也就罢了,还顶着那么大块招牌,真不知让人说什么好。
  夏天的午夜比白天还热闹。穿制服的吃公家饭的都下班了,无照流动的小摊小贩们聚集在马路两旁,吆喝着兜售着。有照固守着的商贩们也有他们的小滑头――把那些白天掖着藏着的灯箱啊,广告啊,招牌啊,甚至还有妖妖艳艳的女服务生……都搬到了马路边,占据小小的一片势力范围。更有出格的,就是那些餐馆了,干脆把整个店都搬空了,桌子椅子在马路边路灯下一字排开……政府这亮化工程,最大的受益者其实是他们,这生意做得,连电费都省了。
  不过,也还有安静的地方,出了大街,就是通往小丽家的那条巷子了。不知什么时候,对面的工程已经停下来了,脚手架还在,房子的形状也出来了,还有一条坑坑洼洼,下雨天一脚泥,太阳天一身灰的马路……整天唱着歌,哄笑着做事的民工们却是不见了踪影。有人说老板破产了,也有人说是银行不给贷款了。
  出租车司机颇有些怨言,跑这一趟,赚的钱还不够洗车的。他有心不想进去,杨小丽说,“这大半夜的,你总不能把我一人扔这地方啊,要出了事怎么办?最近这一带可不安全,老出事。”司机一想也是,人命还是最要紧的,就当是做好事。这么一想,心情也就轻松多了,到了目的地算车费的时候,还抹下了零头。
  杨小丽下了车,朝着自家门口还没走几步,远远的就看见两个人坐在院子里,一人手里拿着把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正纳凉呢。再一定神,是妈和嫂子,估计是屋里热得睡不着,又舍不得那点电费。她正要上前打招呼,就听得杨老太太在叹气,“菲菲啊,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你看这都几点了,小丽还不回来,你说她成天都在外面忙着什么?说是有了男朋友,可总不往家里带。”
  陈菲菲笑着说,“妈,谈恋爱都是这样的,我跟大年谈恋爱那会子,还不也是天天半夜才回的。”
  “你跟大年可不一样,你们是中学同学,知根知底的,两家人都放心,你说小丽现在找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你看看她如今那打扮,妖精似的,头发也不好好梳,披头散发,越发没有个样子,唉…….上次你好不容易跟她介绍你表哥,那么老实一个读书人,偏偏小丽连跟人见一面都不肯。”
  “我们家小丽,心高些呢。她苦了这么些年,想找个条件好的,也是就当的。”
  “女人心高可不是什么好事,菲菲啊,得空了你可得好好说说她,如今这个世道,有钱有势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陈菲菲陪着笑脸,“妈,话也不能这么说…..”
  一语未毕,就被杨老太太截过了话头,“不这么说怎么说,我是看透了,这几年,简直是世风日下,一天比一天不象话。你说这如今,日子过好了,人也应该更好才对,怎么反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我跟你爸那阵,没结过婚之前,也就敢拉拉手什么的。你跟大年……你别脸红,你们别当妈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也就只敢躲在小巷子里搂搂抱抱,亲个嘴什么的,该守的还都守着。你说小丽,一个女孩子,成天地三更半夜回来,菲菲啊,你说,她没有跟外面那些人学那个什么……电视里演的……试婚吧,这结婚也是能试的?”
  陈菲菲被婆婆把陈年的私房事都抖了出来,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妈,这年代不同了,您那是老思想,也得变变了。”
  杨老太太很不乐意,“老思想怎么了,老思想要是对的,就得听老思想的,成天里新,这也新,那也新,新得没个对错规矩了,那还得了。”
  陈菲菲打了个哈欠,“妈,什么对错规矩,现在人不讲这个,就讲怎么有钱,怎么光鲜体面……妈,您别不服气,从前小丽没钱的时候,这左邻右舍怎么说她来着,又怎么说你来着。大年没本事,一辈子就这样了,我陈菲菲也认了,但小丽不一样,打小读书就比我跟大年强,要不是家里这样,说不定还能考上所好大学。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你要是再拦着不放,这不是招她怨你一辈子吗。”
  杨老太太安静了好半天,这才小心翼翼问道,“你说,真会招她怨我一辈子?这真是小丽的好机会?三岁的时候,他爸找瞎子给小丽算过命,说她命中有贵人相助,你说她那个男朋友,是不是她命中的贵人?”
  安慰的话,说满了日后不好收场,陈菲菲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答词,遂只能叹一口气,“妈,晚了,去睡了,我明儿还要上班呢,那个破班,一月拿不到几个钱不说,还这也扣钱那也扣钱,这个经验那个先进,学来学去,什么也没学会,就学会扣钱了。”
  陈菲菲这一说,老太太也上心了,“对了,你们单位那个大病医疗到底是怎么回来,上次听大年提过一次,他嘴笨,没说清楚。”
  陈菲菲说,“别再提这事了,说起来就是一肚子气。咱们厂里那个老王,妈也认识的,在厂里做了三十年的老人,上个月查出胃癌,厂里硬是说没钱,只给报销三万块,他老婆跑到厂里来给厂长书记下跪,这才加了一万,离着十几万的医药费还远着呢,这都是些什么事……”
  陈菲菲这一说,老太太触动了心事,抹起了眼泪,“往后要是我病了,你们也别往医院里送了,直接给我瓶敌敌畏算了。”
  “妈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不是存心让外人指着脊梁骨骂我跟大年吗,那大年还不得跟我拼命……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啊……”
  陈菲菲推着老太太进了屋,杨小丽一直定在门口,穿着高跟鞋站着,脚掌都快从中断开了,她坐下来,脱下鞋子扔得老远,双手抱膝,身体摇啊摇啊,摇着似乎要睡着了。风呜咽着吹过来,吹得光裸的胳膊寒涔涔,她打了个寒噤,似乎就此醒来。但天已太晚,夜已太深,而她,太累了,就这样,摇着摇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不知哪里的晚香玉,在这黑暗的夜里,浓郁得发腻……
  杨小丽顶着黑眼圈去上班,刘亚玲笑得一脸暧昧,她倒是宁愿亚玲问上一问,也好趁机解释一番。但亚玲只是恭喜她那套房子到手了。杨小丽惊讶她的消息如此之快,亚玲说,“这哪是我消息快,是王老板今天一大早就打电话给我,陪你去办手续,说我到底是办过一次,人熟路子也熟。”
  小丽问,“这个手续办下来得多少钱?”亚玲摇着一根手指头。“十万?”小丽猜了猜。“一万……还不到。”五个字缓慢地从亚玲那涂满了唇膏的嘴里吐出来,小丽吓得差点坐在地上,“怎么可能这么便宜?”“零首付就是这样。”“按揭呢?”“每月大概七百多一点点,直接从公积金帐户上划就行了,你自己一个子儿也不用掏。”
  病房里有人在喊刘亚玲过去,留下杨小丽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恍恍惚惚,仿佛在做梦。她自小谨慎做人,小学时在路上捡了一块钱买零食吃掉了没有交给老师还不安了好几天,做护士做得几年后有病人塞红包,一开始也推辞来着,病人说你要是不收,他心里不安,再说,医生那边是大头,她这边,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她也战战兢兢收了这意思意思,对那病人更是面面俱到,生怕有个差错,让人把那红包的事捅出来。若是见那病人确实手头紧,往往当时收了,事后又悄悄塞回去。
  但是,父亲病重住院筹不来钱的时候,她开始希望病人们多打红包,不管是宽裕的,还是不那么宽裕的,甚至有时候被逼得狠了,还主动暗示病人家属应该打一个。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她守在床前,看着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看着那惨白的灯光和墙壁,一个想法,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占据了大脑――父亲是不是因为用了那来路不正的钱,折了福寿。她哭得很伤心,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可饶恕,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情有可原。
  时间不仅抚平伤痕,更可以平息良心,杨小丽已经很久不去想这件事了,但不知怎的,平白得了套房子之后,这样的往事,又涌上了心头。她捧着头对自己说, “停住……停住,不要再想了!”但没用,一点用处也没有,那些思想,占据了大脑所有空间。如果……如果打电话给马连晋,不要这套房子,是不是……一切事都没有了,她的手伸向了手机……铃声大作,她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她接通电话,居然是韩嘉瑞,一开始是道歉,然后说是木子发烧,现正在医院门口。小丽挂断电话赶过去,看到韩嘉瑞正抱着木子在医院门口打圈圈,忙问道, “怎么不进来?”韩嘉瑞不好意思笑笑,“里面空气不好,又吵人,木子哭得厉害,我怕影响别人。”杨小丽忍不住抱怨,“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怕影响别人,快跟 我进来。”
  小丽拉着韩嘉瑞进了儿科诊室,也不管那里还有好几个排队的病人,抱过木子往相熟的医生面前一放,“先给我朋友的小孩看看吧。”有病人表示不满,旁边的护士,也是跟小丽相熟的,转过头说了声,“吵什么吵,这是医院。”病人们心想,早看晚看都是看,得罪了医生护士,给你看个漫不经心,更是闹心,遂都把这口气憋地心里,什么也不说了,只是脸色一个个都难看得紧也就是了。但是,谁在乎呢,医院这种地方,本不是来让人高兴的。
  杨小丽又跟韩嘉瑞说,“木子有医生管着,没事的,你先去挂号,这里我来照应。”
  韩嘉瑞匆匆走后,那做护士的小姐妹上前来,笑着说,“怎么,你朋友?第一次见你这么热心。”杨小丽说,“哪里啊,我嫂子的亲戚,一个男人带着孩子,真不容易,能帮就帮呗。”“你嫂子的亲戚,跟你可没血缘关系,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两个人正说笑着,韩嘉瑞气喘吁吁上来了,手里拿着挂号单,杨小丽接过来放到医生桌前,又问,“有没有关系?”医生放下听诊器,“典型的空调病,这段时间尽是小孩得这种病,先退烧了再说。”
  小丽抱着木子注射室,韩嘉瑞去药房拿药,拿完药回来,看到小丽正在逗木子玩,很是惊讶,“打完针了?”“是啊,打完了。”小丽点头。
  韩嘉瑞说,“今儿可真是怪了,木子居然没哭,他可是最怕打针的。”木子连忙插了进来,“阿姨打针一点也不痛。”小丽逗着木子,“才不是呢,是咱们木子勇敢,以后都不怕打针了。”
  韩嘉瑞感激地说,“这次多亏有你,上次我一个人带木子来看病,也是感冒发烧,挂号看病检查拿药上上下下十几个来回地折腾还不说,开出的药费大几百,这一次,几十块钱就解决了。”
  小丽笑了笑,在医务室拿了酒精和药棉,交待他,“到了晚上这高烧只怕会反复,你拿这个酒精跟他擦擦,要再有事,尽管打电话给我。还有,这几天不要吹空调,要实在热得慌,用扇子扇扇就好。”韩嘉瑞一一记下,连声谢谢,这才抱着木子离开。
  小丽看着这男人离去的背影,忽然间,她有了个念头――她想要个孩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在那一刹那,杨小丽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动了,一个孩子,一个善良,纯真,天使般的孩子。如果这孩子属于她跟马连晋的,他们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还有社会地位,让这孩子远离这世道的艰难,她曾经坚守过的,她现在正失去的,她的自尊,良知,理想……将全部在这孩子身上实现。杨小丽抬起头来,充满了希望和喜悦,嘴里哼着歌儿,但马上,她的脸色黯淡下来……要有孩子,首先得有婚姻,这个顺序不能颠倒,颠倒了,她妈会第一个疯的……但是,如果瞒着妈妈……先有孩子,再有婚姻,男人怎么着也会对自己的骨肉留下几分真心实意的,韩嘉瑞就是最好的样板……杨小丽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现在有房子了,她搬出那个家,只是偶尔回去一趟,妈不用烦心,她也不用总遮遮掩掩,还有陈菲菲,她最应该是举双手赞成的那一个了。
  下班的时候,王老板派人把钥匙送到了医院门口。小丽拿了钥匙,拉了亚玲一起去看房子,亚玲的新房子她是去过的,大小布局大体也算是心中有数,房门才刚打开,就听到亚玲在喋喋不休地骂,“这黄老板他妈的还真不是东西,我原以为那死鬼就长了双色眼,其实是双狗眼,狗眼看人低的狗眼。”小丽不明所以,忙问一句,“怎么了?”“怎么了?你看看这装修,这家俱,哪一件不比我那边高上一个档次不止,那死鬼这一次为了巴结马连晋,还真是下足了本钱。亏他昨儿晚上还……”刘亚玲说到这里,猛然住了口,用手扇了扇脸,“怎么搞的,这天怎么热成这样!什么时候能下场雨就好了。”
  杨小丽不说话,这种情形,也说不上什么话,但她脸上的笑容,终是未能盖住,眼睫毛不停地闪动,仿佛是那不安分的小飞虻们在捣乱。她摸着那洁白的床单,象宾馆房间一样的洁白,但是,她已经不喜欢这个颜色了。她抬起头,笑着对刘亚玲说,“我们去买床单吧。”亚玲惊讶地问,“这个已经很不错了,这质地,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我想买绿色的,还有这窗帘,也换成绿色才好,这样才象个开始。”亚玲毫不在意,“行,反正我也空,陪你跑这一趟,绿色就绿色吧,只要不是红色就好,红色可是犯了马连晋的忌,你可记住了。”
  杨小丽一惊,“红色怎么犯忌了?”“别看那些男人,表面上一个个大大咧咧的,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其实啊,那心思……重着呢。这女人逛街的时候,多瞟了一眼首饰店,他们就开始摸荷包,然后就开始琢磨身边的女人到底值多少钱,是两千的项链还是五千的手镯,这还是小事,更有那玩花了心的,最怕女人提戒指啊大红衣服什么的,好象这女人看首饰看大衣衣服就是急着出嫁,我呸!这世道,谁稀罕谁啊!”
  两个人看完房子,又一起去逛街,到了顶层的床上用品专柜,小丽挑了八百多的六件套,付了帐下楼,又看到有冬天的羽绒坎肩打折,去年冬天咬死了三百块一个子儿都不少,才不过半年,就跌价三分之二,不过一百块过一点。想着妈过了夏天就可以穿,老人家肠胃弱,穿上这个暖胃,又不显得笨,定是喜欢,当即就买了下 来。
  亚玲在一旁笑着说,“你还真是孝顺女儿。”小丽说,“那当然,妈可只有一个,不对她好对谁好去。”
  两个人逛得累了,找了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大排档坐下来吃宵夜,亚玲点了大份的口味虾,小丽笑着问她,“点这么多,你吃得了吗?我可没有吃夜食的习惯。”亚玲一瞟她的肚子,也笑,“怎么,怕胖?”“难道你不怕?”
  “我当然不怕!”亚玲从厚厚的辣椒里扒拉出一只煮红了还张牙舞爪的小龙虾,掐住脑袋放在嘴里舔了舔,算是先止止口水,另一手捏住了身子,向下一拗再左右一拧,那白白的肉就从中间迸出来,摘去黑色的那一条线,兴许是肠子,兴许是什么脏东西,不管了,反正视而不见,见而不想,沾了姜醋扔进嘴里之后还意犹未尽,舔舔手指咂咂嘴巴一收口水吐出两个字,“痛快!”
  杨小丽瞅着这亚玲一只接一只,不过一会儿工夫,大份的龙虾就只见了底,不由想起高级餐厅里,捏着兰花指端着盖碗茶,嘟着嘴轻轻吹着热气的刘亚玲,不由笑了,“原来你这么能吃?”“呆会儿要去找黄老鬼算帐,不多吃点怎么行……老板,再上一份唆螺。”“算帐,算什么帐?”杨小丽呆了呆,马上又反映过来,“亚玲,那个王老板,虽说是离婚了,可是,你瞧他对前妻和小舅子那个狠劲,不是什么好人,你现在也算是不愁吃不愁穿了,趁早跟这种人远了吧。”
  刘亚玲叹了口气,“那姓王的什么人,我心里还能不清楚。可我这房子虽说是到手了,但自来水厂那工程,被他自己弄出来的事故给搅黄了不说,还搭进去上百万。别看他表面上说得好,什么这次的事能摆平,多亏了我帮忙,什么啊,要哪天真要是马连晋把我们俩踹了,你看他还有好脸子给我们吗?现在只求着马连晋那边,还有什么大工程,给了那姓王的,顺便再拿点回扣,从此就是一拍两散,老娘也就自在逍遥了。”
  两个人吃完宵夜,小丽虽然没怎么吃,也抢着付了钱--怎么说,她现在也算是有这个底气了。在路口分了手之后,小丽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喊住亚玲,把新买的六件套交到她手里,“先放你那里吧,我妈这一辈子,就指着我出嫁的那天,能用上这样贵的床上用品,这么拿回去,让她老人家看到了,只怕是好些天都不得 自在。”
  回了家,推开院门进去,老太太坐在院子里正纳凉呢,“嫂子呢?”小丽问了一句。
  “在隔壁打麻将呢,冰箱里给你冰了半个西瓜,自己去吃吧。”老太太看看钟,还不到十点钟,又抬头看女儿今天的头发,梳了个规规矩矩的马尾,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我不饿,留着你们明天吃。对了,妈,您要是想吃呢,最好是白天吃,晚上睡觉前可不要吃,对心脏不好。”小丽把手里的包装打开,“妈,您瞧瞧我给你买的新坎肩,再过两个月就能穿了。”
  老人家摸着光滑的羽绒面,“这鸭绒的,很贵吧。”话到嘴边,小丽临时又把那实际价格减了一半。“还好,才五十块钱,这都是去年的旧款,夏天拿出来的打折,当然便宜了。”
  老人家这才放下心来,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心里满是喜欢。杨小丽搬了把凳子来,坐在母亲身边,又拿了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扇了好半天,这才开口说道, “妈,跟您商量个事,我医院的一个朋友,妈,您放心,是个女的,医院派她出国学习两年。她那里才新装修的房子,还没住过呢,租出去吧,又怕租不了几个钱是小事,把那房子弄坏了更不划算,就找我商量,问我能不能搬去那里住,帮她看房子。”
  老太太稍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了,提高了声音问道,“你想搬出去住?”
  小丽忙拉住老太太的手,“妈,您先别急,你喘口气,慢慢听我说……”
  老太太打断她,“我怎么能不急,这没出嫁的闺女都要从这个家里搬出去住,你爸要还活着,能让家里出这样的事,你说说,我能不急吗。”
  “妈,您慢慢听我说,咱不说别的,先说说嫂子吧……”
  “你嫂子怎么了,一家人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她说她的,你过你的,她还能拿扫把把这从这家赶出去一成,她敢!”
  “妈,话不是这么说的,您说说,自从嫂子嫁到我们杨家,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有?结婚还不到半年,爸就生病住院,钱跟流水似的花出去,她卖了嫁妆又开口找娘家借钱,她那个人,说话难听是不错,可哪一次要帮忙的时候,她不是跑前跑后,大冬天的挺着大肚子往医院送饭,她也不容易。这几年,您腿脚不方便,她还不一样端茶倒水地伺候着。咱们老杨家,都让人把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不能容人说说刻薄话不成。”
  这一席话,说得老太太的心,又是安慰又是酸楚,“你是个懂事的,这些理,你明白就好,我看你平时跟你嫂子一句话不合就吵嘴,又是拍桌子又是摔凳子,我还真怕你不懂事,气到头上,什么话都混说。”
  小丽抬头一笑,把头搁在母亲膝上,这样的姿式亲呢无比,一如年幼无知时,“哪能啊,我是您教出来的闺女不是?一家人吵架,吵得再凶,也就是比划比划样子,斗鸡眼似的,三五天不痛快,哪能还真往心里去。”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到样子,你看嫂子每每扯开喉咙喊,脑门上直冒青筋,那个眼珠子,鼓得跟金鱼眼一样不说,嘴还一动一动的,可不就是条金鱼呢,真是越说越好笑,笑死人了。”小丽学着陈菲菲发脾气时的样子给老太太看,笑得整个身体都软在地上,幸而有把椅子撑着,否则,怕是连在地上打滚也姿式也出来了。
  老太太轻轻在女儿脑袋是敲了一下,“死丫头,学什么不好,偏偏拿你嫂子取笑,她还大着你两岁呢,一点也不尊重,有什么好笑的,还笑,你还笑……”一句话没说完,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
  母女两笑了好一阵,小丽这才把身子直了直,头重新搁回到母亲的膝上,“笑归笑,别的先不说,就说冬冬吧,都七岁半了,去年这个时候,嫂子拉了他去小学报名,人家硬说年龄没到,不让进,可隔壁家的老陈,他那个孙子,比咱们家冬冬还小着月份呢,不就是花了一万块钱,找了间贵族学校进去,人家就把这年龄的事给扔一边了吗?哪个孩子不是娘的命根子,这才刚开始呢,平白的比人矮上一截,嫂子她心里能自在吗?能不找家里人晦气吗?算了,这都过去的事,咱先不提,就说眼下吧,冬冬都七岁多了,这么大的孩子,跟父母挤一个屋子睡觉,终归不是个事。我要是从这家里搬出去,房子空出来,冬冬有了自个的屋子,大哥大嫂也好喘口气,妈,您平时是最讲道理的人,您说我今儿说的这些,在不在理。”
  杨老太太半天没说话,抬头看天,只是眯着眼睛,脸上的皱纹抽搐着,那双眼睛,年轻时,也曾生气勃勃过,也曾黑白分明过,只不过,天长日久,看的事多了,那黑的,慢慢地漫过了白的,混浊不清起来。渐渐地,老太太开始畏寒,怕风,更怕见光,见光就流泪……可是,人老了,就喜欢有那么个大晴天,哪怕是腿脚不利落,跑不动跳不了,坐着晒晒太阳也是好的……现如今,老太太只能闭着眼睛享受她的大晴天,时不时,擦擦眼泪。
  老太太抹了抹眼泪,“怪只怪,你爸妈没本事,劳碌命一辈子,连套房子也没给你们挣上……”
  “妈,瞧您说的――”小丽赶紧截下母亲的话头,“您瞧瞧咱们这院里,那些挣大钱给儿女们买车买房,甚至动不动几十万送他们出国留学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两个,哪个不是当点小官,手里有点小权势,他们都哪里来的钱。我就不信,他们就凭那点实打实的工资,能做得下这些事来。”
  老太太叹口气, “傻丫头,都一个院住着,说起来还是邻居,看着你长大的,哪有你这么说人的。兴许是祖传下来的有那么个手艺,在外面辛苦挣来的,又兴许是买股什么的运气好,赚来的。羡慕人家日子过得好没错,可说那些日子过得好的,钱都来路不正,这主意要不得,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吗。这心里一不痛快,就开始憋着气,就不往正路上走,什么别人来路不正可以过上好日子,你坑蒙拐骗过上好日子也是使得的。这一步一步地滑下去,终有一天,就是杀人放火,也硬说是使得的,是别人亏欠了你的,是人家的错,不是你做得不对……你看看,这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就为那一口气不得平,生生就把自己给毁了……”
  小丽只觉得羞愧难当,丝毫不敢看母亲脸上的表情,她伸出手,想把母亲抱得更紧一点,从母亲那里获取些温暖,或是力量,慌乱中,一不小心,碰到母亲的手。老太太吃了一惊,“小丽,你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丽忙缩回手,嘴里含糊着,“没有,没事,兴许是外面吃了冰的缘故。”
  老太太把女儿的手拉回来,合在掌心里,揉搓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暖和起来,又唯恐松了手,又重新冰凉回去,遂握住了在手里,好半天之后,这才问女儿,“真是帮你那个朋友看房子?”
  小丽一怔,半响才明白母亲的话,连忙点头。
  老太太呆了半响,又叹了口气,“果真是你说的那样,搬出去住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记得常回来,也就是了。还有,你那个朋友,总是要回来的,要是……要是,你那个朋友回来了,要收回房子,你再搬回来住……也不是不可以。别担心你嫂子那边,话也是你说的,大事上面,你嫂子说归说,可从来没亏待过人……再说,这家里还有妈跟你大哥呢。你从小到大,你哥是怎么疼你的,你不是不知道,从那么高一点点,就天天帮你背书包,哪一次做值日扫教室,不是他帮你做的。不说别的,那么老实一个人,别人欺负了他,他自己从来都是绕了道走。可要是有人欺负你了,他就敢找人拼命。这么个人,哪会把你这个妹妹赶出家门去。再说,你妈现在这日子,活了今天也不知还有没有明天,说不定啊,还不到两年,你妈就去了,这屋子,也就空下来了,你再回来,也就有地方住了,不用走也不用躲了……”老太太说着,眼泪跟那屋檐下的水珠子一样,淅沥个不停。
  小丽的眼眶也红了,“妈,您别这么说,您还没看着我出嫁呢,您怎么不说,两年后,您闺女出嫁了,自然不用回这里长住了,那时候回来,叫回娘家,回来孝顺您,不好吗?说不定,还能把您接到闺女家去住呢,儿子家住半年,闺女家住半年,您说好不好?”
  不知哪个角落,那些不知名的虫子,在夏天的夜晚窃窃私语着,人类听不懂他们的言语,只觉得那声音好听,温柔,那心,也就自然而然地柔软起来。这样的夜里,小丽伏在母亲温暖的膝上,只觉得房子不重要,钱不重要,甚至,马连晋,也变得不是那么的重要,她希望,这夜,永远就是这夜,这虫子,永远就这样,不要让人类,听懂他们的语言,这样……就好……就足够。
  杨小丽搬家那天,王老板打来热情洋溢的电话,说是恭贺乔迁之喜,要派车派人帮忙。杨小丽环顾四周,这里每一件最熟悉最顺手的东西,既不适合,也不舍得带到那边,真正要带走,反而是这段时间以来,用马连晋的钱买的高档衣服化妆品之类,一个手提箱已是足够,遂婉言谢绝。王老板有些不高兴,打了个哈哈说杨小姐真是不给面子,一点机会也不给。杨小丽觉得王老板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却也不好多问,只是匆忙找了个借口挂断电话,一抬头,看到陈菲菲从外屋进来,拿着一叠钱,塞到她手里,“喏――拿着,你哥给你的。”小丽忙又塞回去,“嫂子你这是做什么,我现又不是没工作,要你们的钱做什么。”陈菲菲低声说,“你拿去吧,到外面住,什么都用钱,还有,虽然说谈恋爱女人用不了几个钱,但真要是太节省,男人心里也不会太痛快。你哥给你的,你就拿去,别推来推去,他呀,正一个躲屋里不痛快呢,不敢出来见你。要说啊,这最倒霉的还是我,你这一搬出去,你妈的,你哥的,还有冬冬那臭 小子,个个都给我脸色看,我可有得受了。”
  杨小丽现在最不缺的,反而是钱,但这样的事实,她怎敢跟家里人吐露半点,更怕这样推来推去惹人怀疑,只好先收下了再说,心里正盘算着怎么样想个法子再还回来才好,却看见陈菲菲盯着她敞开的行李箱,说了句,“小丽,这要是不整在一起,我还真没发现,你最近买的新衣服还真不少。”
  小丽脸色大变,怦地一声把行李箱合上,“哪里啊,不过是批发市场淘来便宜货罢了,值不了几个钱。”她本想把陈菲菲在第一百货又是衣服又是首饰的事也拿出来摆一摆,算是临走之前的警告,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干净不到哪里,女人何苦为难女人,遂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低头拎了箱子就朝外走,杨大年听到脚步声从里屋出来,接过箱子,“怎么就这么一点东西,算了,我送你过去,顺便帮你看看哪里要修整的。”
  依着杨小丽这些日子养成的习惯,拎着个行李箱是应该打车的,但大哥提着箱子直奔公车站,她不好多说,跟在后面上了公车,一路站着摇摇晃晃到了目的地。
  下车之后,小丽指着一幢楼说,“到了。”大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丽的要住的地方居然是二十八层高楼中的一扇窗户,门口站着的保安,身上的制服几乎可以跟警服以假乱真,自家院门口那几个戴红箍箍,成天东家长西家短的老爷爷老太太跟他们比起来,确实是业余和专业,拿钱和不拿钱的本质区别。
  “小丽,你……你朋友,住这种地方?你有住这种地方的朋友?”大年不敢相信。“我那朋友是做医生的,当然买得起这种房子。”小丽这么一说,大年倒是相信得挺快。两个人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电梯门开的时候,从里面走出一人……居然是马连晋……小丽当场愣在那里,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马连晋反倒是笑得轻松自在,“杨小姐,真巧。”小丽的脑子一片空白,也跟着说了声,“是啊,真巧。”然后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去。
  杨大年随口问刚才过去的人是谁,杨小丽这才反映过来……那个昨晚还跟她肌肤相亲的男人,居然在她的家人面前称呼她――杨小姐,她应该伤心,失望,或是愤怒,而不是象个傻瓜一样,只会鹦鹉学舌。第二次,这是她第二次看他的背影……她想到了第一次,忽然,她微笑了,第一次,他们一句话也没有,第二次,他喊了她一声――杨小姐,他们之间,不再是陌生人。
  杨小丽再度高兴起来,“他呀,我一个病人家属,很不错的人。以后有机会,我再介绍你们认识,说不定还能帮你呢。”她这样跟杨大年说。
  进屋后不过十分钟,杨大年就浑身不自在,生怕磕坏碰坏什么,连连感叹,怎么会有人把房子弄得这么好了,还说走就走呢,难怪舍不得租给外人,得找可靠的人看着呢。临走前叮嘱又叮嘱,要妹妹小心些住,不要弄坏了人家的东西,“别人这么信任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别人。”
  杨小丽觉得这“信任”两个字,还真能刺得心里一阵一阵的,
  好不容易打发走大哥,正靠在门口喘气的工夫,对面的门开了,刘亚玲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家里人都打发走了?清静住下来了?”小丽点头,亚玲又问,“在门口碰上马连晋了?”“你怎么知道?”“这边马连晋刚走,你跟你哥就上来了,猪也猜得到?你哥没说什么吧?”“没有,他一个老实人,哪里想得到这些事。” “那就好。”刘亚玲扔下三个字打算关门了,杨小丽忙上前按住门板,又问了一次,“马连晋怎么会上这里来?”
  刘亚玲愣了愣,随即笑了,“我当什么事,他是来找你的,看你不在,在我这里坐了一会儿就下去了,谁知道偏偏碰到你和你哥。”“真只是在你那里坐了一会儿?”杨小丽一再追问,刘亚玲的脸有些搁不住了,“杨小丽,你这是兴师问罪呢,还是上门捉奸!”
  杨小丽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慢慢地,眼圈儿都红了,刘亚玲看了,心也软了,气也消了一大半,拉着她进了屋,在沙发上坐下,“你呀,房子也得了,还是不见聪明,马连晋的事,你我是管的人吗?”
  杨小丽说,“我心里是知道的,可是……有时候……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刘亚玲叹了口气,“慢慢来吧,对了,那屋里还缺什么不,反正我下午也有空,咱们一起去买好了。怎么说,你这也算是乔迁之喜。”
  刘亚玲提起乔迁之喜,杨小丽倒是想起来了,“对了,今儿早晨怎么是王老板打电话给我,当时我嫂子还在旁边呢,吓了我一大跳,他怎么知道我号码的?”
  刘亚玲呸地一声,“什么东西,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小丽你可听好了,姓黄的这种男人可千万不能沾,玩女人玩得跟投资做生意一样,一点德性都没有。我现在都后悔死了,想甩又不敢,又没有别的法子,暂时先敷衍着再说吧。”
  杨小丽很是担心,“要不,我跟马连晋说说,让他劝劝王老板,怎么说你也算是帮了他的大忙,让你们两个好聚好散,马连晋的话,他终归是会听的。”
  刘亚玲苦笑,“你呀……暂且不说马连晋哪里有心情归这种男女之事,就是他哪天心血来潮了,施舍点闲心给我来管管这事,王老板那种人,马连晋那里的面子自然不敢驳,那心里,还不得恨得我牙痒痒。万一马连晋高升了,不管这里的一亩三分地了,那王老板捉我,还不得跟捉小鸡一样。难不成你还指望马连晋替我报仇不成。算了,你也别操那个闲心了,我好歹也混了这么多年,自保的法子还是有的。你呀,就一心把马连晋哄好了,姓黄的自然拿你没辙,男男女女的那档子事,也就是图一时新鲜,时间长了,也就淡了,忘了。”
  杨小丽不知马连晋对她这个“新鲜”,能图多久,才会淡了,忘了,她时时刻刻担心着,恐慌着,甚至做梦也会梦见马连晋和她面对面地走着,他不认识他,她喊他的名字,他却微笑着问,“你是谁?”
  她从梦中醒来,手心后背全是汗,房间里漆黑一片……其实她是喜欢房间里有一点光的,她怕黑,家里人都知道她这个毛病,大哥小时候帮她捉过萤火虫,后来又特意买了台灯放在她床头……但马连晋睡觉,不喜欢有一点光亮。
  她翻身,脸碰到他的后背……他睡觉从来只给她后背,他说她的呼吸会打扰他的睡眠……她把手掌贴上去,贴到心脏那个地方,原来,那里感觉不到心跳。她把头贴上去,他醒了,迷迷糊糊说了句,“别闹,睡觉。”
  她又翻了身,也用后背对着他,然后,她哭了,无声地哭,枕巾塞在嘴里,一点声音也不敢出,担心自己会哭出声来,担心自己会吵醒他,更害怕自己会惹他不快。
  她的手向下,抚摸她柔软却平坦的腹部,又仿佛,有了些许的希望……这是她的秘密,连刘亚玲也不能知道的秘密。
  夏天的最后一场雨过后,就是秋天了,杨小丽给马连晋买了件西装,还配了领带。马连晋穿上了,很是喜欢,夸她眼光不错,越来越有品味了,还穿着这套衣服上了电视――自来水厂改造工程的奠基仪式。所谓奠基,也就是官职最高的那个人,象征性拿着系着红绸子的铲子挖两下土,连汗都不用出。据刘亚玲介绍,那个人是方静的父亲,马连晋的前岳父。也因此,马连晋越过了李厅长,站到了更前面一些的位置。
  外面的人都在用春风得意在形容马连晋,杨小丽却是知道,他的心事,越来越重了……马连晋心情好的时候,在床上会有很多花样,也喜欢逗她玩,看她害羞,甚至千方百计地逼她做一些她不敢做,或是不愿做的事。最近一段时间,他都懒懒的,似乎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常常倒头就睡,睡醒了就走。
  亚玲现在和她门对门住着,马连晋这么个情形,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小丽,让马连晋这么下去是不行的,得想想法子。”刘亚玲说。
  “我想了,我想了很多法子,我还……”杨小丽脸红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还看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书,买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有没有用?”担心是一回事,但一想到保守的杨小丽为了一个男人,居然连这种事也做出来了,刘亚玲也不禁好笑。
  “他骂我胡闹!”杨小丽说。
  刘亚玲嗤地一声笑了,“那你大可以放心了,看这情形,马连晋没被外面的哪个小妖精给得了去,十有八九是工作上遇到不痛快的事了。要我说,你也别问,就当天下太平,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想吃,就给做他平日里最喜欢的,他想玩,你就按他说的,胡闹去,他要是想一个人安静了,你啊,千万别出声,乖乖的,连呼吸也给憋住了,他要觉得你烦了,外面就是下暴雨,下刀子,你也得躲出去再说。等他安静完了,觉得无聊了,想起你了,要找你的时候,你再回去,还是乖乖的,不要问缘由,也别抱怨,更别觉得委屈,他笑你也笑,他高兴你也高兴,然后,天下这就真正太平了。”
  杨小丽呆呆听了半天,这才叹出一口气来,“这男人的要求也太高了吧。”
  刘亚玲说,“男人才不会这么想呢,他们只会觉得女人太不懂事,太不心疼人了。所以啊,女人啊,还是给男人做情人好,千万别想不通去做老婆,别的不说,就说我刚刚那要求,老婆做到了,那是份内的,应该的,要是情人做到了,那可不得了,是要好好感谢的……”
  杨小丽抓住了这一句,“你是说,我要是做到了这一条,马连晋会感谢我?”
  刘亚玲白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感谢是一定的,不过,感谢到把你娶进门的程度?杨小丽,我劝你还是清醒清醒,别做梦了。这世上男人玩昏了头,玩得扔下原配扶正小三的例子不是没有,但绝不会是马连晋,他呀,只要认定一个理就行了――他想要的东西,你杨小丽别说这辈子,怕是下辈子都给不了。”
  杨小丽默然,她知道马连晋想要什么,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每每想到此节,她不禁开始怨天尤人起来,怨自己没能象方静方遥那样,出生在一个好的家庭,有更好的父母,留给她一份丰厚的嫁妆,或是给她心爱的男人一个锦绣前程……与此同时,她又羞愧不已,马上去买一些昂贵的营养品或是保健品之类的东西给母亲送回去。母亲要是问起价格,要么谎报,要么就说是病房里病人们不用了留给她的……她现在说谎已经很流利了,看着母亲的眼睛,面不改色心不跳,还一套一套的,她甚至记不起,上一次说真话,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刘亚玲说得对,即使她把一切都做全了,马连晋也不会感激到把她娶回家,但她顾不得了,先要了马连晋的感激再说……那最后一根稻草,有人说,压垮了骆驼,也有人说,是救了性命的。她早已学会了不再想任何后果,只要是那稻草还在眼前,就先抓住了,握在手里再说……
  她拉着刘亚玲去买厨房用品,王老板当初装修这房子的时候,享受的,娱乐的设施都配齐了,真正居家的锅碗瓢盆,却是一样都没有。
  她先挑吃饭的碗,太大了不要,小小巧巧才既漂亮又实用,刘亚玲撇了撇嘴,“吃饭的碗大些才好呢,这么小,吃顿饭添几次,烦都烦死了。”杨小丽说,“就是要多添几次才好啊,这样多有意思。”
  刘亚玲不再说话,转身拿了个盘子,“这个花色不错。”杨小丽摇头,“马连晋喜欢清淡,这个花色太闹了,嗯,这种不错……还是算了,款式不好,太深了,要浅一点。”
  刘亚玲越发听不明白,“这种盘子哪里不好,那菜里要是有点汤汤水水的,也出不来,挺实用的。”杨小丽说,“这碗还能将就着当饭碗用呢,不行,就是不行,我那屋里,就只准备两个人的饭菜,多一个人也不行。”
  亚玲笑着开了句玩笑,“我也不行吗?”杨小丽头摇得飞快,“你也不行,马连晋在的时候,你也不能来吃饭……”想了想,终觉得这话太过不留情面,遂又补了一句,“马连晋走了,我再做好的给你吃好不好,反正他也不是天天来。”
  亚玲说,“得了吧,你那好的,还是留给马连晋吃吧,我刘亚玲才不稀罕吃人家臭男人剩下的东西,有异性没人性的东西。”
  杨小丽只做了两菜一汤:小炒油麦菜,一根一根齐齐整整并头摆放着;番茄炒鸡蛋,鸡蛋嫩而不焦,番茄熟而不腻;汤是鲫鱼炖萝卜,鲫鱼先用油锅煎得两面黄,再用小火熬出白汤,估摸着马连晋快回来了,这才放萝卜丝,鱼的鲜味入了汤,萝卜也还是脆的。
  马连晋拿钥匙开门进屋的时候,厨房一尘不染,桌上饭菜飘香,做饭的女人,已经洗过澡了,把自己打理得一身清爽,从头发丝到脚趾丫,没有半点油烟味。
  他深深吸了口气,“好香。”
  杨小丽回头一笑,“今儿下班早,闲着无聊,随便做了两个菜,你尝尝看,天天在外面吃,怪腻人的。”
  这一点马连晋倒是赞同的,“外面那些菜还真没什么好吃的,不是油多就是味精多。”
  马连晋一连吃了三碗饭,吃饭时,两个人都不说话,专心吃饭,只听到筷子偶尔碰到碗的叮叮声。饭后,杨小丽先是泡了杯热茶给马连晋,这才收拾碗筷。马连晋开了电视手里端着茶笑着说,“偶尔吃吃家常菜还真是不错。”杨小丽说,“嗯,换换口味也好。”“那个鲫鱼炖萝卜汤不错,有些火候。”“嗯,秋天多喝汤去火气,对身体也好。”“我还差点忘了,你是做护士的,营养搭配一定在行。”“嗯,知道一些,那时候还专门学过。”“那我可有口福了。”“你要是喜欢,我就经常做。”“也好,省得在外面吃总是闹哄哄的。”马连晋感慨。
  那天晚上,两个人没有作爱,只是安静地躺着,马连晋提供了一个臂弯给她,她乖乖躺着……马连晋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香,但一觉醒来,映入眼帘的,仍然是马连晋的后背,她呆呆地出了一会神,很是失意黯然,但马连晋醒来之后,她又把那些失意黯然藏了起来,不显露一分半点,只是温惋地微 笑着。
  第二天晚上,马连晋打了电话给她,说是有事,要她自己安排自己。放下电话,杨小丽整个心都在欢呼跳跃,这是马连晋第一次主动打电话交待行踪,平日里,他想来就来了,想走,也就走了,没有解释,跟没有事先的说明。
  她去敲刘亚玲的门,冲动地想要把自己的喜悦告诉她,但话到嘴边,她又生怕被亚玲笑话,遂又咽了回去,只是说,“今儿马连晋不过来,我做饭给你吃。”
  亚玲笑着说,“这么好,都准备了哪些菜?”
  杨小丽说,“两菜一汤,油麦菜,番茄炒鸡蛋,鲫鱼炖萝卜。”
  刘亚玲等到了不过十分钟,菜上了桌,油麦菜横七竖八躺在盘子里,不是太粗,就是太细。鸡蛋炒番茄,鸡蛋有些糊了,还有鲫鱼汤倒还正常,只可惜里面那条鱼的样子,太凄惨了,脑袋塌了一半,肚皮也揭了一块。
  刘亚玲指着桌上的菜说,“就你这手艺,也好意思让我吃饭,我说呢,怎么马连晋昨儿回来吃了一顿,今儿就不来了。”
  杨小丽不好意思笑笑,“这些,都是昨儿没做好,给挑出来放一边的。”
  刘亚玲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说呢,今儿怎么这么好心,做饭给我吃,原来是马连晋吃剩的,你拿我当垃圾桶呢。”
  杨小丽从灶上端下来一锅当归炖鸡,双手端到她面前,又拿了碗帮她把汤盛好,笑着说,“这不还有一道主菜没上桌吗,那些菜呢,我本来想扔了算了,可我可是被我妈从小念到大,浪费米粮是要遭天谴的,桌上掉了一粒饭也是要捡回嘴里吃掉的。昨儿那一顿,扔掉的比吃掉的还多,你说我心里怎么过得去,你将就着吃两口,就当替我还了心愿。”
  刘亚玲这才重新捡起筷子,转怒为喜,笑着说,“搞半天你是拿我在这里自欺欺人呢,算了,看在这当归鸡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你要是敢让老娘吃剩的,看我以后还理你。”
  两个女人一起吃饭,总会有很多话的,但总不外乎男人。刘亚玲说马连晋最近不愉快的原因查到了。小丽停住了筷子细听。
  “还记得李厅长吗?咱们在KTV见过的,其实啊,根子还是出在上次那个自来水厂奠基的事上,马连晋那个岳父来剪彩,只顾跟自己女婿说话,把他给冷落了,心里不痛快呢,这阵子正给马连晋下绊子呢。”
  小丽不解,“就是下绊子又怎样,马连晋还能怕他不成?”
  刘亚玲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李厅长到底是马连晋的上司,就算是只走走过场,文件上还是非得要他签字同意不可,他现在谁的话都不听,油盐不进,有理没理什么事都先给你拖着,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马连晋什么事也办不了,能不憋气吗!这种事又不好公开,公开了,李厅长倒好,再有两年就退休了,屁股一拍就走人。马连晋就惨了,上面有传言说马上要提副厅,正指着最近几个工程捞点政绩,要是给搅黄了,这一届上不去。他那个老丈人,年龄也一天天大了,真要是退下来,过了这个村,马连晋再怎么升,也都有限了。”
  小丽想了半天,自己的脸红过之后,这才迟迟疑疑开了口,“那个……那个……亚玲你有什么办法没有……要不,去李厅长那里,跟马连晋说合说合。我看他……对你……对你……”她越说声音越低,又瞟着亚玲的脸色阴沉下来,终于是说不出口了。
  亚玲半天没出声,闷闷地喝完了一碗汤,把空碗递到小丽面前,小丽帮她盛了,端到她面前,她拿着勺子在里面划了半天圆圈,这才轻声说道,“男男女女这档子事原是我教你的,你会这样想,我就是想怪你,也得先抽自己两嘴巴再说……其实呢,这个事我心里原也盘算过,不瞒你说,我跟那李厅长,也是有过那么几次的,但那是为了帮着马连晋讨好李厅长,他那里,定是早把我当成马连晋的人了,如今这个情形,我最好是有多远躲多远,千万别让他看到,否则啊,只有跟马连晋添乱的。其实啊,我早就想明白了,我们这种女人,男人把你挂在臂弯的时候,瞅着是风光不错,可真到了厉害关头,他嫌你还来不及呢。我劝你也别操那个心了,做女人,最重要是心里明白自己的轻重,能到哪个份上就到哪个份上,千万别强求,到时候,闹出笑话事小,怕是连小命也会搭上。”
  小丽说,“那这事,就由着他们男人们斗去,咱们就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亚玲说,“当然不是。”小丽忙抬起头,以为她会有什么好法子,哪知道亚玲接下去说道,“咱们这做女人的,要么呢,就象院里那些女医生一样,靠本事吃饭,男人们想挤兑也挤兑不了,只能干瞪眼。要么呢,干脆就别出来混,小门小户的,找个知冷知热的,好了呢就是个笑脸,不好了自个抹眼泪去,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再不,就象咱们这样的,靠着几分姿色,跟男人脸上添着光彩,哪个男人出的价高,就跟着哪个男人。这世上,愿意出价的男人多了去,马连晋又怎样,他要真倒了,还有朱连晋,牛连晋呢……”
  正说着,电话铃响,亚玲接个电话,打开门瞟了一眼,王老板正在门口候着呢,笑眯眯的样子,小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小丽不得已,也跟着出来打了招呼,王老板一副主人模样,要邀她去刘亚玲那边坐坐,小丽推说明天还要上早班,急忙关了门,收拾了碗筷,垃圾也装袋了,都提到了门口,又想到王老板还在对面,终是不敢开门,遂搁在角落,等过了今晚再说。
  小丽实 在无事可做,翻翻杂志,那些花花绿绿的页面,都把女人妆扮到了极至,女人们即便花再多的钱,也到达不了那样的极至,却仍然是前赴后继,大有不到黄泉心不死之势。电视也同样提不起兴致来,男男女女们一个个衣着得体,五官精致之外,脸上还干干净净,连颗痣也没有,还偏偏都是小门小户出生的小职员,小女人,假得都没边没际了,可偏偏收视率奇高无比。
  关了电视上床睡觉,偏偏翻来覆去睡不着,亚玲的话到底刺痛了她……她是不敢反驳亚玲的话,她现在越发地依恋亚玲这个朋友了,她明白的,医院里的同事们大体是心中有数了,他们有时候会在背地里议论些什么,那些有家有室的良家妇女们不再邀她一起逛街吃饭了,刚刚参加工作,踏入社会的小姑娘们,瞅着她的目光,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鄙夷,还有原本热情的大妈大婶们,也不会拉着她的手,说要跟她介绍那些绕来绕去,八竿子搭不着的亲戚了,即使那些承诺从未实现过,但是,她在怀念那种表达友谊的方式……
  黑暗中,她坐起来,伸出双手来,张开来,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她只能紧紧抱住自己……是的,她只要马连晋,朱连晋,牛连晋再好,都不是马连晋。
  门口传来钥匙的声音,她提高声音问,“谁啊。”“是我,怎么还没睡?没事,不用起来……”马连晋进到屋里,一身的酒味,大概是乏透了,连灯也没开,直接脱了衣服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只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应是睡着了。
  小丽偷偷把自己的身体挨得更近些,秋天的半夜,已略略有些凉意了,他的身体,有温暖的味道……至少,她是这样想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警告自己,不要吵醒马连晋,不让惹他不快,这样的后果,她承受不了。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现在是黑夜,是谁也看不见的谁,最容易失去控制的黑夜……他应该不会介意的,她这样安慰着自己,给自己找出一个又一个的理由,是的,她必须要做些什么,证明自己暂时还拥有这个男人……她的手在他的身体游移,绘出他嘴唇的轮廓,他的嘴唇生得很好看,这样的嘴唇里,从来不吐刻薄话儿,不象其他那些俗气的男人,也不说那些低级下流的黄色笑话,当然,他是听得懂那些笑话的,她能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他的笑意……她的手向上,她的前额也生得可好,可是她不喜欢,太高了,高得她踮起脚来也摸不到。如果这个男人,永远如今晚这般,安静地躺着,熟睡着,即使不说爱,只要闭上嘴,不说――离开,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手向下移,画过他的胸膛,感觉他平坦有力的腹部,再往下,她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停下来,抬头观察他的表情,其实是什么也看不到,他一动不动,似乎还在睡梦中,她越发胆大了,继续探索着他的秘密……她的手被捉住了,随即又被放开,听到他迷迷糊糊的声音,“小遥,你自己来吧。”
  小丽愣住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这是他心底的秘密吗?他的结发妻子?但她来不及思考,他已经翻过身来,将她压在身下,进入了她……她想推开身上这个男人,她的双手都已伸了出去,可是,但她接触到他的肩时,她又不由自主,紧紧抱住这个男人,手指掐入他的肌肉里,迎合着他的需索……
  马连晋又睡着了,她躺在他身边,头发凌乱,身上满是汗水,她已精疲力竭,但是,当她的手抚摸着腹部的时候,她笑了,她有着最强烈的预感――一个小生命,已经在那里孕育了。
  下班后,亚玲又在喊小丽去钱柜唱歌,门对门地住着了,小丽这才发现,亚玲的生活,还真可以用夜夜笙歌来形容。一连几天,她都拒绝了,说是要回去看妈妈。亚玲笑着说,“你还真有心,隔三茬五地回去,还买这买那的。”小丽很是惊讶,“你不回去见你妈妈。”亚玲的笑容立时退了去,“我见她做什么,她吃得跑得跳得,过得比我还自在,我有什么必要去看她。”
  杨小丽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回去看母亲,也许,是因为亚玲不象她那样心神不定,既欢喜又恐惧吧。从前,她没想过有关母爱的问题,她只是单纯地觉得,离开母亲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可是,这些天来,每每抚摸腹部,那些无由的欢愉,痛苦,恐惧甚至还有焦虑,说好象有了自己的意志般,滋生出来,日日夜夜地困扰着她,她需要找个人倾诉出来……但是,这样的需求,也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那个人,只能是马连晋,却又万万不能是马连晋……茫然中,她想到了母亲,即便是什么也不说,呆在母亲身边,就是最大的欢愉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延长这欢愉……
  中秋之后,杨老太太却是病了,先是小感冒,伤风,咳嗽,发烧……后来又是浑身酸痛,渐渐地卧床不起,送到医院又查不出病因。小丽去问了医生,医生说,老人家,最要紧的是宽心,把心放宽了,什么都好说。要是心里有事,小病也能闹出大病来。
  小丽疑惑母亲的心事,是与她有关的,但她不敢问,一个字也不敢多问。老太太闹着要回家,说是医院里住着太贵,心里更不得安生,小丽兄妹没法子,只好把老太太接回家。杨大年两口子又要工作又要照顾老人,还有一个冬冬夹在中间,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陈菲菲不得已,跟小丽提了提,要不要搬回家住一阵子帮忙 搭把手。
  小丽低着头连声也不敢吭――马连晋这阵子来得很勤,她下了班回来得准备饭菜,收拾房间,表面上看着清爽利落,其实已是精疲力竭,昨儿做饭的时候,身体还起了反应,差点吐出来。
  陈菲菲单脚踏在门槛上,吸着气,冷笑着说,“我知道,这照顾婆婆,原是做儿媳的本份,没有你闺女的事,可那都是出嫁之后,小丽你这还没出嫁呢,怎么,心就成别人家的了。”
  这要是在从前,小丽想都不想,早有比这更尖刻的话扔回去了,但她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拿出一万块钱放在嫂子手里,说,“拿这些钱,请个人回来服侍妈吧。”
  陈菲菲不接钱,双手抱在胸前,“怎么着,这才几天不见,咱们老杨家的人也学会拿钱砸人了,还真是大新闻啊。”
  包里的手机在不停震动,这种时候会打手机来的只会是一人,小丽心里发急,又不好多说,只是轻轻把那沓钱放在桌上,“嫂子,我那边还有些急事,等办完事回来,我再好好服侍妈。”
  小丽匆匆出了门,转过弯之后,深吸几口气,把那呼吸平顺了,这才拿出手机,按上面的未接电话打回去,“嗯,是我……刚才我在家里,不方便接电话,找我有事吗……有没有时间,有……去哪里,去温泉……去散心,好,没问题,请得出假来,我先回去收拾东西……好,一会儿见。”
  那温泉中心,其实是很大的,上一次他们来,不过是在山的这边,穿过高大的树木。秋天到了,地上是厚厚的落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那落叶的尽头,是湖,湖水缓慢而安静,仿佛是在人的内心深处流动。他们在湖边走着,谁也不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不远处那不知名的白色水鸟,纤细的腿在水面轻盈略过,再一个展翅,不回头,也丝毫不犹豫,就此在那高空飞翔,反而是那水面,那一层又一层地水波,漫延着,越扩越大,久久不散……
  “怎么忽然想到这里来?”小丽打破了平静,她已快喘不过气来。
  “方静下个星期回来。”马连晋在她身后说。
  小丽怔住了……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只可惜,来得太不是时候……她原本想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贫穷。可是,当贫穷不再是问题的时候,其他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不爱她的男人,不爱她的男人的孩子,爱她的母亲,爱她而不敢面对的母亲,吵吵闹闹的家人,再也吵不起来的家人……恍惚间,她想到了从前,贫穷的杨小丽,唯一的,真正的痛苦,不过是一些遥远的,无法实现的幻想,或是白日梦罢了……可是,当一个人不再有白日梦,不是因为幸福,不是因为找到了答案,而是因为恶梦……正在缠身。
  “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了。”她问。
  马连晋从背后抱住了她,“小丽,你是好女人,以后,别跟官场上的人混,我们这些人,没一个干净的,这里不适合你。我留了些钱给你,你拿了钱,去找个好人家嫁了。还有,那房子反正是你的,要是不想住了,就租出去,那里地段好,每月也能有个固定的进项,万一……要是,跟家里人吵架了,你也还有个去处……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目前的处境,方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她有一种冲动,想要对这个男人说:她有了她的孩子,她不怕吃苦,她不怕他没官,她什么也不怕,怕只怕……没有了他。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刘亚玲把她教得很好,做人情妇,拿了钱,本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她最大的错误,不过是管住了自己的无理取闹,管不住……自己的心。
  “你在这里多住几天,就当是散心也好,医院那边,刘亚玲打过招呼了,没关系的。他们还有事求着我,不会为难你。”马连晋松开了她,她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然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她终于哭了,眼泪落下来的时候,没有声音……那些悲伤,早已进入了体内,融进了血脉和呼吸,成为了杨小丽的一部分,或者说,一部分的杨小丽。
  一连好几天,她的脑子都无法安静,杂乱无章,前一个念头还来不及抓住,后一个又出来,每一个念头都伴随着一种情绪,她已完全地没有自己,任由大脑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牵着情绪走,她疲惫不堪,她无所事事,她一次又一次在湖边徘徊,她不知自己想做什么,更不知往后的日子要怎样继续下去……她抬头看天,天空是寂静的蓝,阳光在那蓝色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延伸着,寻找生存的空间,但那些光芒,到底还是被无边无际的天空吞噬了。她疑惑着,是否再也看不到那阳光,无意一低头,却看见那脚下的树叶,每一片树叶上,都有阳光在闪烁,直至……那树叶儿坠落,枯黄,枯萎……至死。
  那些树叶儿,会不会后悔呢?
  她的心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
  那些树叶儿,会不会后悔爱过那阳光呢?
  这是她的第二个念头。
  她来不及思考,第三个念头又来了――
  那些树叶儿,到底有没有爱过那阳光?
  她停在了那里……她对马连晋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执着?如果是爱,为什么,甜蜜,欢愉,窃喜,甚至还有那传说中的幸福,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一直以来,陪伴着她的,只有恐惧和焦虑……
  她被这种全新的念头吓住了,她蹲下来,抱住痛得几欲裂开的头,拼命地敲着,希望那里面还能有截然不同的念头……但是,疼痛之后,原本的念头却是越来越清晰――她不爱马连晋,她从来没有爱过马连晋,爱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她不过是执着于马连晋所带来的衣食无忧,繁华似锦……但是,执着,从来,就不是爱。她不过是这世间万千贪慕虚荣的女子之一,繁华袭来时,她的道德,良知……都没有做好准备……她抓住了繁华,她的道德,她的良知……就此倒塌了……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那湖面,湖水很清,能看清那妖娆的水草在蜿蜒,它们没有声音,只有令人羡慕的姿态,小鱼儿在它们中间穿插绕行,它们的快乐,没有人能抓得住。远处传来喧嚣的音乐声,有游船过来,闹轰轰的马达声,咔嚓嚓的快门声,她还来不及惊讶,就看见原本安静的对面岸边,钻出一位穿着哪个民族都不是,但瞅上去偏是有几分象民族服装的所谓奇装异服,浓妆艳抹的女子,女子唱着不知名的山歌,声音也还动听,却因着那喧嚣的锣鼓,反倒是成就了一幅有钱就能买得到的流俗。但游人们既然是花了钱,自然不会吝啬那不花钱的掌声。
  杨小丽笑了,她现在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流俗了,堕落了,还自欺欺人认定那是爱情。她执着的,不过是马连晋的好皮囊,还有那皮囊后面的荣华富贵。但如果那荣华富贵依旧,那附着的人换一个名,张三或是李四,她一样会执着……就是这么简单……她错了,错得太离谱,但还不至于,回不了头,她还有家人,还有母亲。
  杨小丽直接回家,跪在母亲床前,“我不知深浅,没有自知之明,被外面的灯红酒绿迷昏了头,和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谈恋爱,搬出去住也是为了他,现在他不要我了,我有了他的孩子,妈妈,你说我该怎么办?这个家还要不要我?”
  闭着眼睛的杨老太太睁了眼,挣扎着坐起来,把女儿从地上拉起来,“地上凉,别跪着。你真当妈老了,什么都不知道。甭管外头出什么事,你只要想着回来,想着还有这个家,什么都好,回来了,什么都好商量。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日子还得过,妈谁也不怪,只问你一句话,这个孩子你想不想要?”
  小丽说,“我不想要,可是,我舍不得。妈,我都三十岁了,如果没有了这个孩子,我担心,以后再也没得生。一个女人,一生一世,要是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算不得圆满。我那样……就假装是结过一次婚,这孩子……可是,要是生下来,我可怎么活,孩子怎么活……”她最后的勇气消失了,只是坐在母亲的床边,不 停地流泪。
  沉默很久之后,杨老太太终于有了决定,“生下来吧,就当是,你大哥的孩子,是我们老杨家的孙子。老杨家的孩子,怎么会没有活路。”
  小丽一惊,“嫂子……嫂子怎么办?这可是超生,会让她被单位开除的。”
  杨老太太已是成竹在胸,“你先搬回来住,这些日子在外面,担惊受怕的,定是吃不好睡不好,先搬回来,让大年和菲菲弄点好吃的,给你补补,先把身体养好。等到快生了,也让你嫂子也请两个月的假,等孩子生下来,就说是外面抱的。你嫂子那单位,要是信呢,这事就算是揭过去了,要是不信呢,那单位也没什么好的,不要了,咱们把家底掏空了,拼着这老房子不要,给你嫂子凑点本钱,让她做做小生意什么的,人啊,只要自己不放弃,怎么着都会有活路的。”
  杨小丽从母亲房里出来,陈菲菲守在门口,手臂一勾,就把小丽拉到了身边,笑着说,“咱们这屋里,谁也精不过妈去,她那一把年纪,可不是白活的。不就是有了孩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苦上三五七年,把这孩子养大了,最好啊,还是个带把的,到时候,带到那男人面前,名正言顺分那男人一半家产,我看他是给还 是不给。”
  小丽哭笑不得,“嫂子,做人哪有这样的,孩子是我自己想留下的,跟那个男人没关系……”
  陈菲菲假意把她一推,笑着说,“切,做人做成你这样真没意思,我做做梦不行啊,我就想看看到时候那男人的脸色不行啊!”
  杨小丽回到原先的屋子,里面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是属于冬冬的,还没来得及拿走,但房间,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模样。陈菲菲跟在后面进来,“我跟你大哥商量过了,打算把院子搭起来,给冬冬单独搭个屋子。”
  “居委会那些大妈大爷们能答应?”
  “管他呢,先搭了再说,他们说他们的,咱们搭咱们的。他们真要是敢派人上门来拆,妈说了,到时候啊,她就躺在那屋里,街坊邻居的,难不成他们还敢拆人不成。你还别说,妈那么一说,我还真盼着小屋子早点搭起来,那些人还真派人上门拆屋子,那可是真有大热闹瞧了。”
  小丽笑骂着,“你呀,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陈菲菲眉毛一展,“那可不,这要是不乱啊,哪有热闹瞧呀。你哥那块死木头疙瘩,真是一点也不开窍。”
  陈菲菲说到杨大年的时候,虽然都是些骂人的话,但那语气,那神态,却是一种打心眼里骄傲的喜悦,杨小丽心中一动,想起憋在心里很久的旧事,“嫂子,问你个事,要是问错了,你就当是放了个屁。”
  “啊,这么严重,你说说吧,你这到底是什么屁?”
  “刘亚玲说,有一次看到你在第一百货,跟一个男人,又是衣服,又是首饰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陈菲菲笑得直擦眼泪,“你还别说,还真是一个笑话。我中学有个同学,就是小时候为了我,大年把人家脑袋打开花那个,发了财,这一次同学会回来了,炫武扬威来着,说你哥怎么没出息,我陈菲菲当年做错了,应该跟他,不应该跟你大哥,老娘当然气不过,就陪着他玩了两下散手。”
  “玩了两下散手?”小丽不解。
  陈菲菲摇头,“小丽呀,不是我说你,你呀,还真是你们老杨家的闺女,在家里跟我吵嗓门倒是挺大的,一出了家门,跟个小媳妇似的,拎不起放不下,难怪尽被人欺负。这女人啊,只要男人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不妨给出三分颜色,真等他们开了染房,神魂颠倒了,觉得没有你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整个世界都他妈的黑了,就扔下一句,不好意思,老娘我嫁人了,老公在家等着呢,不陪你玩了,拜拜了。”
  小丽惊叹,“你这样玩人家,人家能放过你?”
  “他敢!他要敢上门,不用你大哥,老娘我一个人,也不用跑远了,直接往厨房里拎把刀,就能收拾他。这世道,越是有钱有势的男人,越是没种,为什么啊,他们舍不得啊,豁不出去啊,我呸,没一个好东西。”
  杨小丽这一次回家,实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想要这孩子,不为马连晋,为她自己,她想她这一生,结婚的可能性大概是没有了,既然这样,还不如守着个孩子,也算是……不再寂寞。但如果,家里实在是容不下,她又不知何去何从了,她其实是缺乏勇气的,独自养大一个孩子,她所想得到的,只能艰难。
  但是,结局,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的,母亲,甚至原本刻薄的嫂子,就这样,轻轻巧巧地原谅了她,重新接纳了她,她心里不安,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半夜的时候,她披上衣服起来,母亲的屋里,传来大哥的声音,“妈,您让小丽回来我自然是高兴的,可小丽这一次,也实在闹得不象话,您还真打算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由着她这么胡闹下去。”
  “大年,不是我说你,都没你媳妇看得明白。你说说,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怎么办?骂一顿,还是打一顿,然后赶出家门,咱们娘俩倒是解了气,你让小丽怎么办,让她一个人在外头去死?都是一家人,你真狠得下那个心?”这个时候,杨老太太的眼泪全出来了,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上辈子也不得造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个女儿,嘴里那瞎话,一套一套的,谈恋爱,哪个人谈恋爱是她这样谈的,男方连个人影都没有,她倒弄出个孩子来了,咱们老杨家的脸,都让她一个人丢尽 了。”
  这一次,反倒是杨大年听不下去了,连忙劝解,“妈,也别这么说,小丽也未必在外头做什么坏事,就是年轻不懂事,在外面被坏男人骗了,人回来就好了。她那些事,院里没什么人知道,也瞒得过,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看情形,是有心要留下来。妈,我知道你心疼小丽,可是,再怎么说,菲菲也是你媳妇,你说的那个法子行不通啊,刚刚在房里,菲菲已经跟我念叨了,她说当着小丽的面不好太逼她,怕逼出人命来,做嫂子的逼死小姑子,这个罪名她可承担不起。这个恶人她不会做,可她把那孩子认成是她的,也没得商量。”
  杨老太太叹了口气,“依着你媳妇那性子,我也知道那法子行不通,可有什么法子呢,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你妹子稳住了,拿掉孩子的事,咱们慢慢再开导。一家子,只要不把脸皮撕破了,万事都还有得商量,真要逼出个好歹来,把人给逼走了,让她一个人在外面犯倔,把孩子生下来,再往家里这么一扔,那时候,可是活生生一条命,不带也得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那老头子啊,你眼睛一闭就走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你清静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
  小丽关上门,她想哭来着,但她的手抚上了脸庞,那里,一滴眼泪也没有……她不明白,她做的事,真的那么不可原谅吗?她的家人,她曾经付出那么多的家人,虽然吵吵闹闹,但她一直放在内心深处,最亲的亲人,也开始对她用心机,斗手腕了。
  她悄无声息穿上衣服,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这里,再没有属于她的东西,只因,这空间,不再是她的。
  还有一个小时天亮,但小丽已等不到天亮,她走了,什么也没带。她本想再留下点钱,但一低头,腹中的孩子似乎在提醒她……已经插进口袋里的手,终于,没有再抽出来……她的脸上显露出决绝的冷笑,这一刻,她是彻底明白了,每个人都有底线。母亲可以接纳伤风败俗的女儿回家,底线是,孩子不能留下。嫂子可以对她笑脸以对,底线是丈夫的母亲可以是家庭的一员,但丈夫的妹妹?绝对不可能!马连晋的底线是锦绣前程……道德,良心,甚至同情心,它们或许还存在着,躲躲闪闪排在队伍的最末一位……高昂着头,排在第一位,还握着一张优惠券的,只有一样东西――利益。
  她已一无所有,没有了家,没有了马连晋,她还能有什么?蓦地,她的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她不是睡不着,不是无意中听到母亲和大哥的对话,留在那个家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母亲,大哥,大嫂的亲情攻势下,她会放弃这个孩子吗?是的,现在她可以肯定了,她会的,一定会的,就象在此之前,她放弃那所房子一样……然后呢……她的生活怎样继续?回到从前……无穷无尽的孤单寂寞?大嫂的冷言冷语?大哥的无所作为?母亲的唉声叹气?
  既然每个人都有底线,她问自己,那么,属于杨小丽的底线是什么?她需要拥有什么样的底线,才能保护她自己?不受伤害,看不到背叛。
  她不再属于那个家,那个家,不再是她的底线。她不属于任何男人,或者说,现在,没有任何男人愿意娶她,那么,男人,也不是她的底线。
  她用什么来做自己的底线。
  她低头向下,看着自己的腹部……原本,她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强烈地想要一个孩子,她明知道,孩子意味着责任,麻烦,甚至失去工作,生活的困苦……但是,除此这外,这个孩子又能为她带来什么呢?她笑了……一个家,一个她可以维护的家,一个可以让她完全拥有的私有品……现在的她,已无暇顾忌到以后,顾忌到孩子也会长大,也会象她一样逃离家园。孩子更会有自己的意志,也会象她一样,不愿意成为哪怕是亲人的予求予取的私用品……她顾不得了,她只想抓住一件,就她目前的能力而言,还能抓住的东西。
  她似乎是清醒了,如果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她拿什么来养这个孩子。
  她想起马连晋的话,说是给她留了一笔钱,她直奔银行,天还早,银行还没开门,她等不及了,直接在ATM机上查看存款余额……她满意的笑了……
  至少,就表面看来,杨小丽的心情变得很好,她销了假,按时上下班,跟同事们说笑,也跟病人们说宽心的话。她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费在厨房里,琢磨着怎样做好吃的给自己补充营养,如果亚玲偶尔在家,她会邀请她一起过来试菜,都是一些繁琐之极的新鲜花样。
  亚玲冷眼观察了好一阵子,见她似乎是想通了,悬着心,终是落定下来,“怎么,看你这架式,象是捡到宝了?”
  小丽点头,笑着说,“就算是吧。”
  亚玲说,“那个人……昨儿听王老板说,要摆酒了,订婚酒,在希尔顿。这个消息传出来之后,方静的老爸名正言顺地把李厅长喊过去,据说是好好地教训了一顿,马连晋那边的事,算是告一个段落了。”
  小丽的手,在空中大权停滞了三秒钟,又恢复成了笑脸,“那好啊,那是好事,王老板只怕要心疼死了,这个礼金,可轻不得啊。”
  亚玲眼一翻,“去,那算什么事,这世道,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事,他才不放在心上呢,最多,也就是交待手下那帮人,跑断腿呗。不过呢,这话说回来,王老板那边,还真有件,怕是用钱也解决不了的事。”
  小丽问,“什么事?”
  亚玲斟酌了好半天,这才慢慢开了口,“王老板看上你了,都跟我提过好多次了,前些时候,我见你心情不好,都不敢跟你说。可昨儿你回来,他见着了,逼着我今天一定得跟你摊牌……王老板说了,先包三个月,应承了就先过五万块到你帐上,再每个月给两万块做家用。三个月后,大家都满意了,再有什么条件,你直接跟 他说就行了。”
  如果说杨小丽这段时间以来,从自己的家人那里有所收获的话,那就是,越发是笑脸以对,越发是义薄云天,越发是肝胆相照,越发要留个心眼。陈菲菲给她上了第一堂课,那么,现在,刘亚玲打算上第二堂吗?
  “亚玲,你从前不是说,王老板这人,不是东西吗?还警告我不要跟这种人来往。”小丽很诚挚地把这个问题抛出来。
  刘亚玲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杨小丽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也不过一瞬间,她调整了过来,勉强笑了笑,“那要看是对什么人,要我说,王老板对你,那可是前所未有的热情,管他呢,反正也就是三个月,还先给你五万块,到时候,人钱两清,岂不干净。”
  杨小丽觉得这“干净”二字,从刘亚玲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再讽刺不过,她摆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按理说呢,难得王老板这么看得起我,不答应还真是不识抬举……”小丽眼瞅着刘亚玲脸上一喜,这才神情一黯,“可是……你是知道的,王老板也好,马连晋也好,都是熟人,我要真跟了王老板,到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倒是没什么,反正也算是入了这一行,跟哪个男人都是卖。怕不怕,到时候,马连晋面子上过不去,再有就是,马连晋跟我分手的时候,跟我叮嘱又叮嘱,要我安分一阵子。马连晋自然不想听到,那些什么,他以前的女人是到外面卖的……这样的话吧。”
  刘亚玲低下头去,想了好一阵,这才抬起头,“你这话……说的也是。王老板那边,我再去好好劝劝,你放心,他就是再色胆包天,也不敢明里跟马连晋过不去。更别提眼下这当口,他还有天大的事求着马连晋呢。”
  杨小丽好奇,问了一声,“什么天大的事?”
  刘亚玲说,“省政府要搬迁,据说是什么迁出商业中心,缓解交通压力之类,反正那报告长着呢,上百页呢,在王老板那里,我也懒得看完……就知道城郊那边划了五百亩地,打算修一座全新的省政府,几百亿的工程,名义是归那个李厅长管不错,可马连晋那岳父都修理过他了,他哪敢放个屁,还不是马连晋就了算,用王老板他们的话说,马连晋那手指缝松一松,都够他们吃三年的。”
  杨小丽笑了笑,“还别说,在省城住了这么多年,旧省政府门朝哪边开我都不知道,就要修新的了,看来我真是乡下土包子了。”
  刘亚玲说,“省政府,我的乖乖,东南西北,正门侧门大门小门,还有后门,多着呢,咱们这些平民百姓,要是能知道了,那才是奇事呢。”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又打开电视,看了会本地新闻,什么帮着找狗找猫的,还有什么地方鸟又多起来了,亚玲笑着说,“如今的新闻还真是,越来越奇怪了,都是东家长西家短了,只怕是换了领导。”
  杨小丽说,“你懂什么,人家老百姓爱看这个,我妈就常年喜欢念叨这些猫猫狗狗的,要不是她身体不好,说不定,还真会养出一条狗来。”
  刘亚玲说,“说起你妈,对了,这段时间怎么不见你回去了。”
  杨小丽抱了个枕头在胸前,脸埋了进去,“她那病都好了,我还天天回去做什么,难不成,天天回去让她念叨,我怎么还不找人嫁了……”
  刘亚玲一笑,“真难得,你居然想通了。我可是怕极了我妈那唠叨,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对了,昨儿你走得早,我在医院门口碰见你哥来着,他说有事找你,我问他什么事,他又不说。唉……真不知你嫂子怎么调教的,你哥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大男人,说话吞吞吐吐的,累不累啊。”
  杨小丽没吱声,她虽然从家里出来了,对家人的感情也大不如从前,但听着刘亚玲这么议论家里人,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不自在。刘亚玲也感觉到了,遂又东拉西扯了几句,借口累了,想早点睡,开了门出去,却是大大吃了一惊,“你……你怎么在门口,也不敲门,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天……”
  杨小丽跟过去一看,杨大年正站在门口,看样子,等了很久。当着亚玲的面,她不好发脾气,也不好说过分的话,只是低声说了句,“快进来吧,站在门口象什么样子。”
  杨大年进屋之后,杨小丽看着对面的亚玲关了门,这才也关了门,放了双拖鞋在大哥脚边,“先换鞋吧。”
  杨大年看着门边两个黑黑的脚板印,越发手足无措起来,小丽也当作没看见,低头忙着倒茶,“大哥,别客气,随便坐,你想喝什么茶,人参乌龙、碧罗春、还是龙井,要不,干脆喝咖啡算了,我这里有速溶的,是最新的摩卡,不是你以前尝过的雀巢,那个太甜了,我没买,要不要试试这个。”小丽的手指,在小茶几上排列着那些精致的小盒子上划过去,又划过来,很是一副下了不决心的样子。
  杨大年结结巴巴,“不,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杨小丽说,“哥,你别总站着,这又不是别人的地方,是你妹妹的家,随便坐,没关系。”
  杨大年看着那洁白的沙发,终于,一咬牙,终于坐了下来,杨小丽沏了半天的茶,也终于送到了,是一杯龙井,“小时候,爸就爱这个茶,咱们也喜欢闻这个味道,只可惜……”
  小丽没往下说,杨大年也没有,两个人都喝着茶,都有一肚子的话,但是,谁也不愿先开口。
  终于,还是杨大年没能沉住气,“小丽……你怎么一声不吭从家里跑了。”
  小丽似笑非笑,“家,哪个家?大哥,我现在这不在家吗?哪里跑啊。”
  “我……我不是说这个家,我是说,我那个家……”
  小丽截过话头,“大哥也会说,那是你家,我这个做妹子的,老住在大哥家,终不成样子,你说是不是。”
  “小丽,话不是这么说,咱们是一家人……”
  他的话,再一次被小丽截断,“一家人,嫂子跟你还有妈是一家人,我可不是,我跟我自个儿是一家人,跟你们不是一家人。”
  杨大年紧锁着眉头,“小丽,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以前不是这样说话的。”
  杨大年不提以后还好,提起以前,杨小丽压抑多日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了,“以前是以前,以前我不知道,一家人,一个屋檐下住下,也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回去跟你媳妇说,也跟妈捎个话,这老杨家的门风,我杨小丽是败定了,我肚子里这个孩子,就是天打雷劈,我也要生下来,生下来我自己带,以后我杨小丽就是穷得挨家要饭,也不会从杨家门口过。”
  杨大年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妹妹,“话……话不是这样说的,没有……不是这样,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什么意思。是啊,是啊,我从前倒是把你们当一家人来着,月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是就是拿出来缴家用,好不容易挣点红包,也是这里贴那里填的。我活到三十岁,孤零零一个人,银行的存款从来不超过一万块,我这是为了哪一起……”说着说着,杨小丽终于没能忍住,眼泪掉了下来,“你当我还象从前那么傻吗……我知道了,是啊,你们现在给点笑脸哄着我把孩子打了,日后杨家要有什么事,还是一家人,总得全心全意才行。等有朝一日我老了,做不动了,挣不来钱了,你们倒好,还有冬冬养着你们呢,我呢,横竖不是一家子,就是死,也要死得远远的,让你们眼不见心不烦,大哥,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杨大年站在那里,很冷,全身冰冷冰冷,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是他错了,还是杨小丽错了,还是,所有的一切,原本就是错。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一万声钱,那还是前些日子,小丽留在家里照顾老太太的。当时,还真把他们夫妻两吓了一大跳,这个妹妹,如今越发的大手笔了……他把钱放在小茶几上,“你在家里住得不痛快,在外面住些日子也好,等哪天想家里了,你再搬回去,谁也不会说个不字……你那孩子,你真想留……”他叹了口气,“你真想留,就留着吧。都是我们的不是,没替你着想,原打算你把孩子悄悄打掉了,再嫁人……算了,你说的也在理,有了孩子,日后也有个依靠,你自己拿主意 吧……”
  杨大年走后,杨小丽看着桌上那沓钱,心里,似乎在什么在提醒着她,她的理直气壮消失了,她的怨恨也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孤单了。她低着看着腹部,手掌贴上去,她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你要听话,要乖乖的,不能象你爸爸,他是个无情无义的,不能象你亚玲阿姨,她是个没心肺的,不能象我大哥,他是个没用的,不能象外婆,她,她也不要你妈妈了……”
  半夜醒来,在那高楼之上,听外面的风把窗户吹得呜呜作响,仿佛孩子的哭泣,还有夹着雪粒子的雨点儿,打着窗户,劈劈啪啪。天,不再是蓝色,而是忧郁的,无穷无尽,绵延不断的灰。是的,冬天来了,但杨小丽,确是喜欢的。她早早就穿上了厚重的衣服,还故意摆出一副烦恼不已的样子,告诉刘亚玲说,又长胖了,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亚玲说,要不,去练练瑜咖吧,现在正流行呢。小丽忙又摇头,算了,我宁愿去睡大觉,反正到了夏天,又会瘦下来。亚玲开始东拉西扯说她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把王老板那边的念头打消了,杨小丽嘴里倒是甜蜜,拉着她的手说,“亚玲,这事,还真是亏了有你,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还真不知道怎么 应付。”
  亚玲说,“不值什么,不过呢,你倒是要给我交个底,你不愿意,到底是想守着马连晋回头呢,还是嫌王老板那里的条件开得不好?”
  小丽转移了话题,“对了,说到马连晋,你上次说他要订婚,怎么又没动静了。”
  亚玲打了个哈欠,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你说那个事啊,马连晋自己取消了。说什么婚事要从简,大操大办的,反成了变相的索贿受贿了,影响不好。他那个丈母娘啊,听说了这个事,高兴得不得了,奉人就夸他这个女婿稳重,识大体。”
  小丽一笑,“马连晋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对自己最好,我还真是白操了这份心,对了,亚玲,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等过了年,我打算考那个中级主管护师。你也知道,实践经验我倒是够了,但这么久没看书了,终归有些生疏,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跟院里请几个月的假,也好安心复习。”小丽把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刘亚玲不胜惊讶,“你怎么有这个心?怎么,忽然这么上进起来。”
  杨小丽说,“不瞒你说,前些时候,我找了些招聘广告,现在那些外资医院,中级主管护师的年薪少至五六万,多了甚至十来万也有。比咱们院的待遇,好多了。可人家那边,一定得看那个资格证,我琢磨着,看两三个月书,把那证给拿了,说不定,以后多条出路。我就怕……”
  “我是个不读书的,不瞒你说,当年进那个护校,还是家里弄了钱进去的,不象你,还真是正正经经考了去的。管他呢,反正读书是件好事。再说,上次方建军一倒台,干部病房这边,也有些缺出来,你有个证书,说不定,就升上去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担心院里不给你假。你那担心,也不是没道理,现如今,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谁没事还养闲人呢。上次你跟马连晋分手那阵子,不是请了好几天假吗?那还是有我顶着,院里都有人说闲话呢,什么事没人做,忙不过来之类……你现在一开口就是两三个月,上头只怕不会答应。就是勉强答应了,也肯定会另外派人顶了你现在的位置,等你销假回来,只怕得回大病房了。要我说,你想考那个证书,以后有个出路,自然是好的,可也不急于这一时。退一万步讲,别说我乌鸦嘴,万一你那个证书没考上,这边的位置又让人顶了,岂不是两头落空,不划算,要不,咱们先看看,看院里有什么培训的指标,咱们想办法争取来,你看成不成。”
  杨小丽听刘亚玲这口气,这两三个月的假,并非请不动,丢了干部病房的职位虽然可惜,但,她已顾不得了。
  “算了,回大病房就大病房吧,以前是资格不够,有了升迁的机会也不好开口,要真把那证书考上了,我去争一争,也未必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亚玲一听这话,也来了兴致,“你这话我倒是爱听,其实呢,两全其美的法子,也不能说没有。”
  小丽忙问,“什么法子?”
  “咱们院长打算在城郊的水库那边修个疗养院,院里的领导们,说不定,还有些家属啊什么的,疗养啊,度假啊,算是有个根据地。地方倒是相中了,环境呢,还真是不错,可上面说,那块地啊,在什么风景区内,不准开发。院里领导们为这事,都忙了大半年了,钱也有了,地却批不下来,这心里那气啊,你没发现吗?这些天啊,一个个竖眉毛瞪眼睛的,平时还有心跟我们这群护士开开玩笑什么的,现在啊,连正眼都不给了。”
  “这种事,我能有什么法子。我连风都摸不到。”小丽不解。
  “你不懂没关系,你只要认识管这事的人就成了。”刘亚玲说。
  “谁?”
  “马连晋。”
  “马连晋?”
  “你要是把这事办好了,别说是请三个月假去考证,你就是一年半载不上班,天天在外面玩儿,院里也得把那位置给你留着,工资奖金还照开不误。”刘亚玲说。
  在内心深处,杨小丽不得不承认,刘亚玲所说的那些条件,的确诱惑了她,就象她第一次进入KTV,那些华丽的装修,五彩的灯光,诱惑过她一样。如果真能有一年半载的假期,肚子里的孩子不仅能平平安安生下来,还能照顾到上幼儿园,她还真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但,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那些项目啊,工程啊,她既不懂,也不如刘亚玲长袖善舞,甚至,连办这种事的经验,也是一应空白。她脑子里茫茫然,抓不到半点头绪。正寻思着怎样想个法子推脱了比较好,过不了两天,刘亚玲却是把一大本装订好的材料拿来了,“你什么也不用说,只需要把这个交给马连晋就行了。”
  那小册子,杨小丽随手翻了两页,基本上来说,每个字还是认识的,但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那是完全不明白的,很有些他们医院里病人们看医生取方的味道。
  “亚玲,其实,你跟马连晋也很熟,这材料,你送我送,还不是一样。”小丽说。
  亚玲笑了笑,“那可不一样,我跟马连晋,那已是断得干干净净了,半点旧情也没有。你就不同了,你自己不也在说,马连晋还叮嘱你,要你安分吗,说明人家对你,还是余情未了,你现在这个架式,晚上喊你出去玩,千催万请也不动,王老板那边,越发连个好脸色也没有了,整个一马连晋的贞洁烈妇,这事啊,要我看,除了劳烦你,还真没旁人了。”
  大冷的冬天,杨小丽的背后,却是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她总算是明白刘亚玲这话里的意思了――原来王老板那边,并没完全死心,只不过碍着马连晋的面子,不好来硬的。他们现在不过是在试,试控马连晋对她的维护,到底有几分,或是,压根就没有。
  她无法责怪任何人,是她受不了原来的生活,自愿出来卖的。遇到的第一个恩客,是她所能梦想到的,最理想的丈夫人选。这于她而言,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如果第一个恩客是王老板,她说不定,就此打了退堂鼓,挽回了滑下去的那一步,甚至,乖乖回去,跟韩嘉瑞相亲……她能感觉得到,韩嘉瑞对她印象很好,但是……她摇头,强迫自己忘记从前,努力向前看。
  她是知道 马连晋的办公地点的,在省政府大院内,古树参天,绿草成荫,更有一眼活水,特特从那遥远的大河引来,虽然只是在这院里拐了个小弯,又照旧入了那大河,但所谓风水之说,虽然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到底还是百无禁忌了。门口有士兵在站岗,遇到衣冠不整的,神态不善的,拿不出证件的,道不明来意的,都是要拦在门外 的。
  杨小 丽在那省政府门口徘徊了好几天,到底还是没有勇气进去。手机里马连晋这三个字后面隐藏的号码,她看了又看,手心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还是选择了关机……她权衡了很久,刘亚玲和王老板那边,她还可以敷衍,马连晋那边,她却是半点风险也不敢冒……她必须要平平安安把这个孩子留下来。
  又起风了,她抬头看天,还不到六点钟,天就已经全黑了,路灯亮起来了,照得最亮的,不是路面,反而是那空气中最微小最、卑微的尘埃。她拢了拢领口,双手插进口袋,低着头往回家的公车站走。
  一辆黑色的小车悄无声息在她身边停下,车里,马连晋摇下车窗,她停下了脚步,连呼吸也几乎停滞了。
  “上车吧。”马连晋头一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站在那里……发呆。
  “上车吧,别傻站着,外面冷。”马连晋又说了一遍。
  恍恍惚惚,迷迷糊糊中,杨小丽上了马连晋的车。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她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马连晋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又看到杨小丽冻得通红的鼻头,不禁笑了。杨小丽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脚面,昨儿晚上下了雪粒子,路面既湿且脏,鞋面沾了不少泥,车里铺着米色鞋垫,她把那只脏了的鞋面缩了 缩,想藏起来。
  马连晋说,“这么些日子不见,你还是一点也没变。”
  杨小丽想不出更好的说词,只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也不错,越发精神了。”
  马连晋说,“想去哪里?我送你。”
  杨小丽低头说,“回家。”
  马连晋打过方向盘,插入快行道,再一个U字弯,上了另一条路。玩方向盘的男人是最有魅力的,小丽不记得是哪本口水杂志里,曾经有过这样的文字。读的时候不过匆匆一瞥,可现如今,实实在在在眼前,那些话语,就鲜活得,有了生命力。她的心,又热了,她暗骂自己没出息,没自尊,提醒这男人没情没义,只有锦绣前程,但是,她的心跳,她控制不了。
  到了目的地,杨小丽先下车,没想到马连晋也跟着下着车,跟着她上了楼,到门口的时候,对面的刘亚玲打扮得花枝招展,正要出门,看到马连晋,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但还是打了招呼,“马处长,今儿怎么得空来了?”
  马连晋说,“在附近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
  刘亚玲还想说点什么,电梯来了,马连晋帮着她按住电梯按钮,她进去,只来及挥挥手,电梯门就又合上了。
  杨小丽有一种感觉,现在的马连晋对刘亚玲变了,变得防备起来,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她有些好奇,但在马连晋面前,经过上一次的教训,她已经把自己的嘴管得非常之好了。
  她开了门,马连晋进来,直接往大床上一躺,杨小丽不得不承认,这个姿式让她浮想连翩。
  马连晋长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还是你这里轻松自在。”
  杨小丽也笑了,当男人和女人不平等的时候,女人给男人的,无非就是个听之任之,奉承着的轻松自在了。
  “吃过晚饭没有?”小丽问。
  “还没。”
  “就在这里一起吃吧。”小丽开了冰箱,“想吃什么?”
  “随便吧,你看着办,这几天没什么胃口,不用太复杂。”马连晋闭上了眼睛,显得很累的样子。
  小丽想了想,这几天她自己也闻不得油烟味,还是不动油锅了,遂用高压锅熬了排骨汤出来做汤底。涮锅子的牛羊肉倒是现成的,买了都有些日子了,原是打算跟亚玲一起吃火锅的,只是那材料一直没给马连晋送过去,心里虚得慌,只得收在冰箱里冷藏起来,不想今儿马连晋过来了,正好派上用场。青菜豆腐粉丝西红柿…… 绿的,白的,红的,洗净切好,再用白底碎花的细瓷碟子摆了,绕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炉排成一圈,煞是好看。
  马连晋是被那火锅的香味熏醒的,他睁开眼睛……杨小丽却是因为累了,又不敢喊醒他,侧着身子撑着脑袋坐在餐桌,很辛苦地边打盹。马连晋顿然发觉,杨小丽跟他做这个情妇也实在是太窝囊,外面瞧着风光,实则是太过知晓分寸,太过谨守本份,太过小心翼翼,太过委曲求全,太过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不觉笑了……细细想来,跟他做人女婿,做那个官,其实,都是一个理。
  马连晋知道,任何人,只要是人,都不应该活得如此卑微,但如果这人有了非份之想,就又当别论。他的官场之路,曾经被无数人断言为非份之想,所以注定卑微。但杨小丽的非份之想,又是什么?他这个人吗?马连晋苦笑,他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不过是个可怜的背叛者罢了,亲人,发妻,父母,他自己的理想,道德,良知,甚至这个国家,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都背叛得一样不剩,背叛得再无可背叛,但最最可悲的是,这样的不幸,反而成就了他在外人面前的种种幸运。
  从某种程度上,他是了解杨小丽的,这样一个女子,违背她的本性,追逐她一无所知的所谓更好的生活,走到今天这一步,又何尝不是跟他一样,一样一样背叛下来,终于背叛得一无所有,背叛得连背叛本身,都不再是背叛,而成了所谓的理所当然。
  他这一辈子,注定只有背叛,注定无法回头,但杨小丽,也许……可能…..还有机会。
  他走到她身边,轻声喊她醒来,再远远地,在她对面坐下,中间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炉,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他也……不想再看。
  “你……还是……回家吧。”放下筷子的同时,马连晋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
  杨小丽惊讶地抬起头,她不明白,也不敢相信。
  “现在房价看涨,这套房子,你还是尽快脱手套现,拿了钱,或是做个小生意,或是存进银行养老,或是在城郊再买一套……随便吧,只要离开这里就好,还有,医院里那份工作,还是辞了吧,那里……有刘亚玲,这里,有王老板,你不是他们的对手,一个都玩不过,更何况,他们两个联起手来……我的婚期也差不多定了,元旦吧,以后不可能再关照你,你还是……远着他们,远着我们这一群人吧。”
  杨小丽哭了,至此,她终于明白过来,马连晋今时今日停下来车,并非偶然,而是故意,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她在那有着武警守卫的大门口,不敢进,也不敢退,她在那里徘徊、自卑,甚至痛苦……那一切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一直都冷眼旁观着,那么……今天,他终于无法再无动于衷了吗?他终于来解救她的吗?她抬起头,全身心地乞求着。
  马连晋毫不犹豫地摇头,“那份材料,你不用拿出来了。在你之前,王老板送过,刘亚玲也送过,还不止一两回,我都给回了。这事,没得商量的余地,这趟水不是一般地深,你好好的一个人,不要跟在里面搅和。”
  杨小丽终于绝望了,马连晋所说的混水也好,水深水浅也好,她浑然不知,她懂得的只有一点,她跟马连晋,连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甚至,连借助马连晋那一点余情,自我保护的希望也没有了。这样的悲伤,这样的绝望,她即便吞得下去,也消化不了,更无法平静。
  她用手背抹干眼泪,一甩手,抬起头,冷冷地问,“如果,送这份材料的是方静,你的回答,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马连晋愣在那里,他们两人,都太过关注各自的心事,忘记拔掉火锅炉的电源了,那锅里的热气,慢慢地在这狭小的屋里升腾,堆积……越发的浓重了,就仿佛那笼罩着寒冷冬夜的重雾,唯一能看清的,只有自己,伸出手,却是,找不到方向……所有人都知道,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就会消散,但冬天的太阳,从来都是…… 姗姗来迟,从来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的脸,沉了下来,“你跟方静,是两个世界的人。”马连晋扔下这句话,站起身来,穿上大衣,开门,重重地一甩门……就此……离去……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猛然间,她似乎回过神来,迅速冲到窗前,推开窗,呼啸的寒风一下子冲进来,窗帘被冲得到了天花板,带动了那里的吊灯,叮叮铛铛之后,终于,那纤细的绳,承受不住如此激烈的摇摆,那些华而不实的装饰,落了下来,哗哗哗,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四下散开……她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捡那些碎片,但却是,怎么也捡不完,她又哭了,看着那眼泪,一滴,又一滴,全滴在那碎片之上,留不住,亦……找不到踪迹。她的心,滞在了那里,不得呼吸,右手一使劲,握在手心的碎片,深深扎入血脉,抬起手,看那鲜红的血,从手心的缝里,一点,一滴,流了下来,滴在那碎片之下,终于……留下了痕迹。
  这里的繁华,将不再属于她杨小丽,继续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以妓女身份走投无路,甚至死亡的结局,更是她无法接受的。也罢,至少,她还有这个孩子,她还能再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这里的一切,就象一场梦,就此,让这梦醒了吧……但是,她不甘心,她付出了那么多,她的代价是那样的惨重,却只能得到这样的结局。马连晋,还有方静,他们什么也没做,他们和她,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行走在同一片天空下,凭什么,他们就应该是……另外一个世界,凭什么,他们的天,是天堂,而她的天,就是地狱。凭什么,他们就应该高人一等,就应该幸福,就应该锦绣前程,锦绣良缘……
  门铃在响,杨小丽本能地抬头看钟,快十二点了,这种时候,会按门铃的只可能是一个人,她不禁冷笑,关窗之后再把门拉开一条小缝――果然不出她所料,刘亚玲站在门口。
  刘亚玲一见她这个架式,忙压低了声音,指了指漆黑一团的屋内,“马连晋在里面?”杨小丽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打了个哈欠,摆出才从梦中醒来,并且极力想返回的样子,“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刘亚玲笑着说,“没事,没事,带了点宵夜回来,就是想看看你睡了没有,算了,算了,明天当早餐吃吧。”杨小丽也笑, “好好好,明天一大早我再找你。”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杨小丽忙着上班,根本没去敲刘亚玲的门,刘亚玲,也似乎忘记了这个约定,只是到了晚上,杨小丽却是捧着热气腾腾的骨头汤主动敲开了刘亚玲的门。刘亚玲看样子想出门,杨小丽说,“外面冷死了,出去有什么好玩的。这种天,我宁愿窝在家里。”
  刘亚玲叹了口气,口气是无奈,神情中却是有那么几分得意,“有什么办法,那个李厅长,三催四请的,好不容易这次把他约出来,我要是不去,成什么样子。”
  杨小丽心中一动,“李厅长,你们找他做什么,上次你不是说,他……”
  “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也知道,马连晋有人撑腰,胳膊拧不过大腿,但终归人家也还是坐着厅长那位,上上下下,也经营了这么多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些事,哪怕是过场,也还是过一下比较好。做人嘛,今儿留几分余地,指不定,到了明儿,就是自己的活路了。”
  杨小丽对这官场上的事,全无半点兴趣,她在沙发上蹭了蹭,试图找个更舒服的姿式,却被一样东西咯了背,抽出来一看,是一本装订成册的什么猪场的融资计划。杨小丽笑了,扬着册子问刘亚玲,“你这里怎么连这种东西也有?”
  刘亚玲拿起来,随手扔到床头柜的抽屉里,“乡下人,办了养猪场,缺钱缺疯了,上次看到我跟银行信贷部主任一起吃饭,就求到我这里来了,说什么只要弄好了,钱一到帐,就提百分之五的回扣给我。真是个拎不清的,一点行情也不懂,老娘才懒得理呢。”
  杨小丽随口问了问,“百分之五,那是多少钱?”
  “十来万吧,如今这种事,没得两个点,提都不用提。”刘亚玲在镜前补妆,其实她不化妆反而更好看,但很显然,她已经忘记这一层了。
  “两个点,什么意思?”杨小丽越听越糊涂。
  “马连晋还真是把你惯坏了,越发连个柴米油盐都不知道了。”刘亚玲笑着说,“两个点,就是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二十,我的天,那不得四十多万,都赶上高利贷了。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杨小丽惊呼。
  “你以为那百分之二十我一个人独得啊,这里面,请客送礼,上下打点,哪一样不得钱说话。我不过是在里面占个最小份吧,辛苦一场下来,自个儿兜里能装进三五万,就已经是要烧香还愿了。”
  杨小丽伸伸舌头,“你们这么复杂的事,我可算计不过来,算了,我就指着把手头这房子卖个好价钱,再加点钱,换个大点的房子,把我妈接过来一起住,就阿弥陀佛了。”
  刘亚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怎么,你要卖现在这房子?”
  “是啊,马连晋昨儿跟我提起这事来着,说他那婚期定了,这里人来人往的,熟人又多,或是让人看见了,或是什么人说漏了嘴,总之都不好,还是趁现在价格好,早点脱手,拿了钱,换个偏僻点的,大一点的地方。”杨小丽以一种温柔的,无欲无求的小女人的声音,缓缓地说着这番话。
  刘亚玲愣了半天神,发现自己已经被卷入了杨小丽的情绪之中,赶紧咳嗽一声回神,“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的意思是说,你总不能没名没份地跟马连晋过一辈子。那方家的小丫头,现在虽然是看不出什么,可她有那个家做靠山,动动小手指,都够你喝一壶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操心吧。再说了,方家的人再厉害有什么用,总会老吧,总会有退下来的一天吧,到时候……算了,那是马连晋操心的事,我不管了,我只跟着他,对他一心一意就成了。”
  刘亚玲回想起她这些年,跟过的男人不少,来来往往,今儿半夜里情浓了,明儿一早起来就淡得无影无踪了,只有手里的钞票,身边的繁华才是最实在的……她惯了,惯得麻木起来。不知怎的,她忽然羡慕起杨小丽来……这城市的脚步越来越快,城市间穿行的列车,速度也一提再提,还有那晃晃悠悠几百年的老字号,一不小心,居然接二连三地打出快餐的招牌来。是的,这是一个精神损害得不到赔偿,连爱情也速食的时代,居然还有一个杨小丽,还想着一心一意,还想着天长地久,也许……也许,她可以,帮点小忙,就算是,留个念想吧。
  “卖房子的事,我跟王老板说吧。他认识的人多,要是看得满意了,也不在乎那几个钱,兴许,还真能卖出好价钱。”刘亚玲用这样的答复结束了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她穿上大衣准备出门了,杨小丽却是坐着不动,笑着说,“你可得收容我一晚了。对了,你今儿要是碰到王老板,给我好好说说他,他那是弄的什么破装修,今儿我一回来,我的天,那天花板上的吊灯居然整个砸下来了,幸亏我跟马连晋都不在家,你说说,这要是昨儿晚上砸下来的,砸了我倒是没什么,人穷命贱,砸了马连晋,我可不知道王老板要怎么赔了。”
  刘亚玲笑着说,“我当是什么大事,得了,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对了,你那备用钥匙给我一把,今儿晚上我就交给王老板,明儿一大早,就让他派人过来,准保给你弄得妥妥贴贴。这死人,偷工减料上瘾了,连咱们的屋子也这样。”
  刘亚玲出门去赴她的约了,杨小丽躺在沙发上,听着外面那脚步声远去,听着那电梯门开了又关,她笑了,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在床头柜边跪下来,拉开抽屉――里面全是装订精美的文件册,标书,商业企划案,融资计划之类。
  打开抽屉之前,杨小丽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有一种本能,或者说,鬼使神差,驱使她打开抽屉,寻找……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至于这找到的东西,到底是对谁不利,刘亚玲,马连晋,还是路人甲乙丙之类,她已是全然顾不得了。
  她看不懂那些企划案投标书之类,忽然,她的眼光被一张工商注册登记的复印件吸引了,一家房地产公司,注册资金一千万,但法人代表一栏,填的却是方静的名字。杨小丽疑惑了,方静胎投的好没错,出国留学镀金,抢了马连晋,就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但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丫头,拿了大学文凭没几天,一跃而成一家资产上千万的房地产公司的法人代表,太夸张了吧。
  她把那张复印件抽出来,先是放进外衣口袋里,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拿了出来,放进贴身口袋里。那纸片硬硬的,硌在她的腰间,令她有一种,很踏实的满足感。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她又拖了床被子盖在身上,温暖得一动也懒得动,眼睛也开始打架了,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一夜到天明。
  当晚,刘亚玲没回来,杨小丽并不在意,刘亚玲常常不回家,也许,对她这样的女人,既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回家,反而,是一件悲哀的事。
  上班后没多久,刘亚玲给她打电话,说是有事走不开,让她去主任那里帮她请个假,还有,卖房子的事,她已经跟王老板说了,王老板说没问题,三五天就有准信,现在房市这么好,定能卖个好价钱。小丽忙问,大概是个什么价。刘亚玲淡淡地说,“那么个地段,再加上装修,现在至少也得近万块一个平米了。”
  刘亚玲挂了电话,小丽的心怦怦乱跳,她拿那个房子的时候,花了不到一万的手续费,每月按揭也就是几百块,住了半年不到的工夫,这样一转手,哪怕是刨去手续费,也赚了差不多近十万……这种钱,赚得实在是太轻松了,难怪这城市里,今儿才拆了东边,明儿就想着整西边了。
  蓦地,她想到了方静,以及,她那家房地产公司。她不过是小小弄了套房子,就赚了近十万,那方静呢?她用一千万,开一家房地产公司,能赚成什么样?她那一千万从哪里来的?她杨小丽不过是沾了马连晋的光,才赚了这十万,那方静呢,整个儿霸了马连晋去,那又是多少个十万?
  杨小丽的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是的,她自己能赚到十万又如何呢?方静赚的更多,不行,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绝对不能。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得帮刘亚玲把假请了。她敲开护士主任的门,还没开口,主任的冷言冷语就来了,“怎么,刘亚玲又要请假。”杨小丽瞧这架式不对,遂什么也不说了,只是陪着笑脸,主任拿过一本薄子,“说吧,病假还是事假。”“事假。”杨小丽低头小声说出两个字来。
  主任在那薄子上快速地写了两个字,不知怎的,越发按捺不住火气,啪地一声,把那薄子拍在桌上,“要我说,这个班你们谁也别上了,成天不是这个病假就是那个事假,都当这里菜市场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这工作还怎么安排得下去。你们看看,你们倒是好好看看,这不到一年的工夫,你们两个到底请了多少假。是,我知道你们上面有人,你们想请假,我这个做主任的就得听着。你们既然那么有能耐,那么会攀高枝,怎么不飞了去,还占着我们这里的小庙做什么,也不怕脏了你们高贵的脚。”
  这样的脾气,这样刺心的语言,杨小丽并不陌生,她刚参加工作,忐忑不安的时候,父亲住院,她拉下脸来求人的时候,她常常听这样的话,唾沫星子飞到脸上,闪也不闪,直接抹去了了事。若是忙起来,忘了抹去,让它们歇在那里,自然风干,也是有的。但现在不同了,她那套房子一脱手,手头有了钱,没这份工也不会流落街头,自然,也没什么好怕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杨小丽看着主任的眼睛,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着,“主任,虽说咱们这里是医院,发个病什么的立马就能救,但您要是为了我跟亚玲请病假这点小事气坏了身体,还真是不划算。”
  主任没想到平时闷葫芦一样的杨小丽也会这样当面说出不阴不阳的话来,气得满脸通红,那额头上青色的血管,一动一动,随时都象要爆开的样子。她上前一大步,逼到杨小丽面前,右手指得离着她的鼻子不过一厘米了,“杨小丽,你什么东西,竟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当我不知道你跟刘亚玲在外面那些丑事,送上门给男人玩,烂货,臭婊子……你你你……你你会有报应的。”
  杨小丽笑了,轻轻拨开主任指着鼻子的手指,“主任,这句话,您可就说错了,大错特错了,我杨小丽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不信,您等着瞧……反正呢,今儿这假,我是请了,准不准,可就不是我的事了。您要是真有能耐,也不用在我面前嚷嚷,您跟刘亚玲急去,嚷去,要不,就象您说的,跟那些男人们嚷嚷去。主任,我敢拿脑袋来赌,您不敢……是不是?”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杨小丽的脸,伸到了主任的面前,只要稍稍动一下,就可以顺势一巴掌扇下去,拍掉小丽的笑容,但结局是,小丽的笑容完好无损,全身轻飘飘,腾云驾雾般出了主任办公室。
  第二天,杨小丽开始着手辞职的事,她从没办过这样的事,不知道应该有哪些手续要办,只是先跟刘亚玲提了提这个意思。
  刘亚玲大吃一惊,忙劝她,“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被一更年期的老女人说了两句吗,值得连工作也不要吗?”
  杨小丽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当时你不在,没看见她那幅嘴脸,我杨小丽活了一辈子,第一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这么难听的话。反正这口气我是忍不下去的,她后台硬,文凭也高,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不成。亚玲,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这一次,我是打定主意了。”
  刘亚玲很是愧疚,总觉得是因着她的缘故,杨小丽才白白丢了这么好的工作。这种情绪于刘亚玲而言,极是少见,故常常琢磨着得在哪里弥补了才能心安。
  刘亚玲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杨小丽笑着说,“管她呢,还怕没活路不成,先休息几个月,考那个证书再说。就是万一没考上,我就拿卖房子的钱作本钱,跟方建军的老婆小姨子一样,开个小诊所什么的,也挂一块无痛人流的招牌。对了,上次我听医院里传来着,说是方建军自杀了,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走投无路了呗,不死还能怎样!”刘亚玲拿了指甲刀修指甲,修得很用心,其实她的指甲已经很经修得很整齐了,不过是,闲得无聊罢了。
  杨小丽感慨,“他刚被抓那阵,我心里倒是蛮痛快的,这些年,还有上次……这老家伙可把我欺负狠了……跟你说个新鲜事,前几天我遇到他老婆,符大姐了,现如今她倒是滋润了,不象以前,三天两头住医院,跟着一男人,看样子,比她小一大截呢,满面春风的样子,我都不好意思跟她打招呼。”
  “要我说啊,符惠那才叫想得开。那小男人图什么,别跟我说图她的人,笑话,还不是图她的钱。方建军一死,他从前的那些贪污,回扣都成了死无对帐,检察院哪里还查得回去,还不得都让符惠给吞了。再加上她那个小诊所,如今的小丫头,都不把人流当回事,三天两回地往那床上一躺,那生意啊,热闹得紧。要我说,这些小姑娘,等她们三十岁了,把身子都拖垮了,想生都没得生,就知道后悔了。算了,她们的死活关老娘屁事,你还别说,你说开个诊所,做做人流啊,打打消炎针什么的,还真是条财路,还真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等我考上证书再说吧,再说了,开诊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行医执照哪是那么好拿的。符惠有能耐开,还不是方建军活着手里有权的时候,替她弄的。我…… 唉,算了,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边走边看吧。其实呢,要说那方建军,也算是有能耐了,上上下下经营打点这么多年,想当年,那么多人告状,一拔一拔的,愣是告不进去,这一次也不知是得罪哪路的神仙了,说拿就拿掉了。看来这告状,也是个技术活。”刘亚玲的指甲挫完了,杨小丽接了指甲刀过来,就着挫她自己的,不抬头,不经意,不过是闲了,闷了,天南海北,相关的,不相关的,瞎扯闲聊罢了……而生命,或是命运,也就在这闲聊之中,继续着,或一条直线,或是,转了个 弯……
  “这话你可说对了,告状还真是个技术活。电影电视里演的,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还真是有几分道理,但凡那些傻里叭叽的,往那衙门正门口一站,自以为有理老子就天下第一,不是哭就是闹,大鬼小鬼都得侍候着,这种人啊,一看就有理别人也不搭理的主。远了不扯,就是方建军那事,多少人想把他拉下台,当着面拍桌子摔板凳的,上上下下签字搞联名的,写大字报匿名信的,什么花样没出尽,你猜猜,最后怎么把这状告进去的?”
  “怎么告的?”杨小丽心思一动,指甲剪挫得急了,挫出血来,看那鲜红的血一下子冒出来,聚集成一个小圆点,鲜艳得紧,还真是好看得紧,她愣了愣,待到一旁的刘亚玲提醒了,这才用另外的手指捏紧了,再送进嘴里吮一下,瞬时,那血是止住了,只有那指甲,还在隐隐作痛。
  “这还不简单,等你混得差不多就要取代方建军了,再找个跟方建军职位一样高,权势一样重,头脑也还一样机灵,偏偏油水捞得不如他的,只要把人找对了,这状啊,一告一个准。这一次啊,有人找了药监局那帮人,把方建军这些年实得了的,可能得了的好处一摆,哈哈,那帮人一个个都气坏了,一堆胖子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睛……”刘亚玲大笑起来,“真可惜,你不在那里,还真是好看得紧。”
  杨小丽也跟着笑了笑,又摇头,叹息着,“要照这么说,这当官的,把告状的活也揽成了专业活,没咱老百姓的事,咱们这些人,还真只能一门心思练忍字诀了。”
  刘亚玲双手一拍,“所以老百姓就拼命地盼着青天大老爷啊,你说说,那包青天为什么黑着脸啊?”
  杨小丽不解,茫然着,猜测着,“古代好象还真有这么个人吧,天生脸黑吧?”
  “什么脸黑啊,天生啊,都是骗人的把戏。要我说,别管那剧情怎么煽情,怎么狗血,都别管了,看那张脸就得了,摆明了黑你,就看你上不上当。”刘亚玲冷笑。
  杨小丽忍不住笑了,“你今儿是怎么了,这天下人都让你一个把坏话说尽了,连戏里的都不放过。”
  刘亚玲一愣,回过神来,也笑了,“别提了,还不是李厅长那老货,要说,他老色鬼混到这个份上,也算是见过世面了,怎么混出这么一德性,又要占便宜,又舍不得掏荷包,连个担当也没有,左推右推的,真是不知所谓。”
  杨小丽说,“你们怎么跟他搞到一起了。”
  “还不是医院那度假村的事,马连晋这里不是卡壳了吗?没法子,只好想着歪的,跟李厅长那边灌灌迷汤。”
  “我也试过马连晋的口气,这事,好象不归他管,估计找李厅长用处也不大。”
  “其实我们心里也清楚,可都到这份上了,人也找了,钱也花了不少,要真弄不成,医院那边倒还好说,反正是公家的钱,这边不行总有行的地方,黄老板那边就不同了,他上次出那事故,狠赔了一笔,还指着这里赚点呢,要弄不成,还不得吃了我,我也是逼得没法子了,李厅长前段时间不是跟马连晋闹得凶吗,就盼着老家伙老糊涂了,趁着脾气跟马连晋唱反调,把这工程给批了,咱们再在那边一动工,弄得七七八八了,木已成舟,总不能让咱们拆了去,反正责任都是李厅长的,说不定啊,把李厅长拉下水了,马连晋再把那告状的活儿一揽,还真就皆大欢喜了。”
  杨小丽笑着说,“我才不管你们这些事了,刘亚玲,说好了,你们弄归弄,可不能动马连晋的主意,要是马连晋有个好歹,看我不吃了你。”
  刘亚玲戳着她的额头,也笑,“知道了,马连晋是你的心肝宝贝,放心好了,不动,一根毫毛都不动。其实呢,也难怪这一次马连晋这么小心,这些年他经手的工程太多,上面盯着紧,这不,前些时候查方建军那个专案组,部里专门派的人下来的,还没撤呢,说是什么扫尾工作没完成,我看呀,是存心想在咱们这市里树个腐败典型作法呢。方建军啊,那条小鱼,还真上不得台面。”
  “马连晋也不过是个处长,虽说有些实权,说起资格,还不如方建军呢,他有什么好怕的。”
  “马连晋当然不值什么,可他上头连着他岳父啊,拔个萝卜带出泥来,马连晋也就是一萝卜,他家那岳父,才是那泥,那才是紧要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把这典型啊,让李厅长当去,咱们继续快乐咱们的。”
  杨小丽办好手续,收拾完自己的私人物品离开医院的时候,以为自己会走得很孤单,或是凄凉。但想不到的是,姐妹们都来送她,有的还红了眼圈,年长的拉着她的手感叹着,“这孩子,你以后可得好好的,咱们……可是看起你长大的。”年轻的倒还笑嘻嘻,“小丽姐,以后有了好路子,可别忘了关照关照我们。”她将目前投向人群,前些天才扯破脸皮大吵一场的主任,站在角落里,脸上的神情,似乎,也有那么几分后悔。那个时候,她心情很好,也许是因为她终于要摆脱这一切了,也许是因为那房子,卖了个好价钱,比预期的多赚了近五万,她对着主任,很友好地笑了笑,主任似乎有些吃惊,但马上,她省悟过来,回了一个笑脸,这大概,就是所谓一笑泯恩仇吧。
  出了医院大门,拐个弯,就是邮筒了。昨儿晚上,她翻箱倒柜,当年检察院派人来医院问话的时候,给每个人都留了名片,姓名地址都清清楚楚。她找出了那名片,照着那地址,寄了一封信过去――用的是医院的信封,没有寄信人,地址是在电脑上打印出来的,里面的内容,再简单不过,就是那一张工商营业执照的复印件。
  对于杨小丽来说,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做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和观望。她其实并不服气这样的结果,但很显然,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过去,她的现在,都注定了,这样的挣扎,这样的所谓抗争,只能有这样的结果。这真是一件悲剧,是不是?所以,杨小丽并不觉得开心,哪怕是她因此而成功了,哪怕是方静因此而灰飞烟灭了……但是,这可能吗?
  快乐,这 两个字,已经离杨小丽很远了。她常常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例如,出太阳的日子,应该会快乐吧?但是,马连晋却是一个喜欢光明的人,他喜欢在明亮的灯光下做爱,探寻情欲的极至之乐。她常常宁愿,那样的明亮,能被黑暗所取代,偶尔有一次,她看到黑暗中的老鼠,忽然地,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然后,她打了个寒噤,儿时的她,是何等地惊恐于这种黑暗中的生物……
  杨小丽跟刘亚玲说,反正工作也辞了,房子也卖了,马连晋那边要准备结婚的事,没时间陪她,干脆出去玩玩,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刘亚玲同意。刘亚玲马上说,她哪来这个美国时间,李厅长那边正是要紧的时候,还有那个破班,每月虽然没什么钱,但人啊,总得有个根据地不是,要她一个人玩得开心点。
  杨小丽这才放了心,跑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总算决定下来,远远地在城郊另外买了一套房子。这个小区是新近开发的,远着城区,原有公车线路最末一站下车之后还得走上二十分钟。房地产公司承诺的延长公交线路,平价幼儿园,大概还有一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业主甚至开发商自己都记不清了……广告发得铺天盖地,实质是杨小丽住进去两个月之后,半点动静也不见。邻居们没事就天天骂了开发商再骂物业管理,骂的声音大了,成了噪音,杨小丽就把门关上,图上属于她的清静。其实她反而担心那公车的事,太早解决了,这里的房子卖得太好了,她反而……不得安生了。
  冬日的阳光很温暖,书上说了,孕妇多晒太阳有好处,杨小丽便常常在那小区的草坪上坐着,跟一帮邻居们聊天。她跟邻居们说,老公去深圳打工了,要到过年才回来。邻居们感慨说,这日子过得还真不容易。又见她一个女人有了身子不方便,常常帮她带回米面油菜之类。杨小丽跟邻居们打听,这地方,有没有居委会的人。邻居们笑着说,你是超生的吧。杨小丽低头不语,邻居们当她默认,笑着说,这地方,房子还没全卖出去呢,天高皇帝远,谁管谁啊。不过啊,真要等这地热闹了,派出所啊,居委会啊,工商啊,税务啊,甚至城管啊,那呀,来 得比商机还快。
  杨小丽笑了,这里的人说话,还真是,想什么说什么,一点禁忌也没有,不象马连晋,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少说话,从来不说心里话。她不知道,那个男人心里想什么。但是,那个男人想要什么,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了,这大抵,是最大的悲哀了。
  “这个月的物业管理费又要收了,天杀的,光知道收钱不知道做事。”一个邻居愤愤不平地说。
  “干脆成立业主委员会算了,让物业的那帮猴崽子早点滚蛋。”另一个邻居开始提议。
  “那帮物业都是有后台的,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哪是对手。”有人在感叹。
  “那帮人拿工资给这些房地产老板物业公司做后台,我们平民老百姓还得拿工资先养活自己再说,哪里是这帮人的对手。”
  “天下这么大,真没法子整治这帮贪官了不成了。”
  “有,怎么没有,这上面今天一个通知,明天一个文件,都是为了整治这帮狗日的。要我说,还整治个啥,跟杀猪一样,直接拉去屠宰场称体重,体重超标的,科级以上一律无期,处级以上一律死刑,从此天下太平。”这人大抵是多喝了两杯,脸红得可疑,又来了兴致,说起了胡话。
  杨小丽想起马连晋一直保持着的标准体重,就插了一句,“太过了吧,有的人怎么吃也吃不胖,有的人吃水都长肉,都是天生的,这么搞,得冤枉多少人。”
  “冤枉他们怎么了,还能比咱们老百姓的冤枉多不成。”有人马上来了这么一句,当场就把杨小丽曀在那里,直翻白眼,一个字也出不来。
  “这话中听”又有人插了进去,“别的不说,就说那个新省政府,喏――离咱们这里不远,旧的用得好好的,就折腾新的。折腾就折腾吧,反正这几年经济发展了,手里有几个钱,稍微折腾一下,咱们老百姓也不会说什么,可你听听,私底下说的那些话,都是人话吗?说什么美国白宫已经被一个乡政府照原样弄走了,再折腾不出新花样了,就剩一个白金汉宫还没复制过,算了,将就点,就弄个皇宫吧。说说,这都什么事,纳税人的钱,都叫这帮孙子,败家子折腾成表面光了。”这个人,大概是知道些内情的,说起话来,神神秘秘的样子。
  “你那消息过时了,那皇宫啊,折腾不成了,负责人给双规了,叫什么来着,对了,马连晋,好象是让一个什么护士给告了。我有个表哥的小姨子的对象,也在那医院当护士,我们那天一起吃饭,她呀,说得有声有色的。”
  “哪个护士?”杨小丽心里紧张,声音都发抖了。
  那人倒是没放在心上,随口说道,“刘亚玲,这女人,现在可神气了,上面发下话来,说是什么反腐败标兵,要好好表彰表彰。”
  杨小丽已无心再听后面的留言,匆匆敷衍了几句,回了家,从最里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张手机卡。手机卡很小,她原想着,既然都下定决心跟原来的生活说再见了,这么小的手机卡,随便往哪个角落一扔,还真是,想找……也找不到了。可是,她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甚至每月按时去缴费,真是再讽刺不过的事,是不是?她躲到了城市的边缘,心里,仍不放弃那最后的所谓希望。她坐在那里,怔怔地出了一会神,终于,她下定决心,把手机卡插了进去,开机声的音乐声之后,就是叮叮咚咚的短信声。她一条一条的看下来,发得最多的是刘亚玲,从一开始的随便问问,到后面的开玩笑,甚至一些黄色笑话,都发过来了;最近的几条,却是颇为急切,一次又一次地问她,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她想着,也是时候回个电话,探听探听风声了。至于理由,早就想好了,就说出国晃了一圈,现在人民币升值,东南亚旅游便宜得紧,刘亚玲定不会怀疑到哪里去。但是,后面的几条信息让她愣住了,是大哥发的,再简单不过的六个字:母病重,请速归。这条信息,连续发了十几遍。
  家里的电话号码,她再熟悉不过,但是,她心慌意乱,手也在颤抖,她拨了好几次,才拨通了那个号码,“喂?”电话是大哥接的,她听出了声音,但她不敢开口,只是沉默着,听到自己的呼吸,仿佛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粗重而急促。大哥忽然提高了声音,“小丽,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说话啊!”
  这大概就是所谓救赎吧,血缘至亲之间的第六感救赎,小丽终于出了声,“大哥,是我,我看了短信,你找我?”电话对面的杨大年,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又似乎,这口气,堵在胸口,声音闷闷的,“小丽,你先回家来,有些事,我们回家再说。”小丽马上接了一句,“家里没出事吧?”是的,她有预感,没有事的话,大哥不会这么着急找她。“你先回来再说。”杨大年还在支支吾吾。
  猛然地,就象是被人甩了一记耳光,小丽喊了出来,“是不是妈,是不是妈,她怎么了,妈怎么了?”电话对面,是沉默,以及空气的嗡嗡声,是的,空气也是有声音的,只要这世界足够空旷寂寞。
  小丽出门,直接拦了出租车,车子将她在离家不远的小巷子丢了下来。不知怎的,小丽的脚步变得迟疑起来。还有两天就是新年了,今年城市又可以燃放烟花炮仗了,能隐约听到小孩子们扔鞭炮的声音,时不时地吓人一跳。她在那里遇到了隔壁的李大婶,她的眼睛,先是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起什么,但出来的,却是一声叹息,还有一句问候,“回来了。”
  小丽眼睛看着别处,胡乱地点头,正想着找句合适的话语敷衍下也好,一转眼,却是看见大哥大嫂出来了,正站在院门口张望着,看到她,似乎是松了口气,加快脚步走过来。
  小丽第一句话问杨老太太怎么了,杨大年不说话,奇异的,往日里象话蒌子一样的陈菲菲也不出声,只是让她先进屋再说。
  小丽进了屋,杨老太太的黑白遗相摆在客厅正中央,刹时,小丽整个人全懵了,站在门口,一动也动不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她甚至忘记了……流眼泪。她应该哭的,是不是,可是,她哭不出来,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听不见声音,她看不见这世间的一切,她……空空荡荡,似乎已经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只有母亲的影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庞大,也越来越近,向她逼来,她伸手去触摸,但那些影像,还有声音,却又消失不见,她大喊一声,“妈!”她以为她的声音很大,但事实上,不过是象新生猫儿一样的呢喃罢了。
  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但是,那些信息,从大哥的嘴里絮絮叨叨地出来,丝毫不漏地进入了她的大脑――她在家的时候,杨老太太的病,就没好利索过。她离开之后,老太太的病越发加重,心脏的毛病,风湿也犯了,然后是中风,就在一个星期前。
  “妈是在睡梦中中风去的,没遭什么罪,那时候的她,已经开始糊涂了,糊涂的时候,就让我们喊你回来,偶尔清醒了,就让我们别去找你,妈说,不要再给你找麻烦了,要不是因为她这个身子不争气,要不是这个家拖累了你,你早就寻个好人家,一家一室的,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了……”杨大年已经泣不成声,陈菲菲只是远远地坐着,嘴角,是一丝冷笑。
  “给妈上柱香,今儿是妈的头七,你总算是……赶回来了。”杨大年说。
  杨小丽茫然接过那柱香,青色的烟雾弯弯曲曲地迟疑着,她似乎是清醒明白了些,这柱香上去,眼前的黑白照片里的老人,就真的……远去了。
  杨小丽狠命把那香甩在地上,往后退了一大步,却不料,退得太猛,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她也顾不得了,也不站起来,直接坐在那里,大喊着,“不,你们骗我,妈没死,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她没死,不可能的,我都没回来,她怎么可能死,不可能的……”
  杨大年过去,把妹妹从地上拉起来,“小丽,地上凉,你有了身子,先起来,给妈上柱香,要不然,妈走得不安生。”
  杨小丽还没说话,陈菲菲那边,终于忍不住,冷冷地开口了,“大年,还劝什么,妈就是让她气死的,能安生到哪里去。别说是一柱香,就算她杨小丽能耐,把这天下的香全买了,全给咱妈烧了,妈也安生不了。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要我说,幸亏妈两眼一闭清清静静去了,要不然,也得被她气死。”
  陈菲菲的话,杨小丽听得清清楚楚,但她什么也没说,忽然,她好象想到了什么,一把推开大哥,冲到母亲房里。母亲的房里,跟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老式的木头床,老式的大衣柜,还有窗边的五斗柜,都静静地立在那里,唯一不合时宜的,是她给母亲买的,那张新式的,电动轮椅……以前的她怎么没想到呢,其实这所谓的新玩艺,与这个家,这个屋子,格格不入。
  杨小丽坐在那轮椅上面,操纵手柄,轮椅沙沙作响,在那狭小的屋内转来转去,这一刻,她似乎和母亲融为了一体,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不得出去,她闭上眼睛,然后,她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隔壁家炒菜了,有小孩子哇哇哭了,年青夫妻们吵架了,或是打麻将时麻将牌掉地上打了几个滚……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滴眼泪,从她眼里滑落下来,如果有朝一日,她的生活,她的孤独和寂寞,也走到这一步,结局,怕是还不如母亲了,如果……她睁开眼睛,低下头,脸上呈现温柔之色,如果没有肚子里这个孩子……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杨大年进来,对妹妹说,“妈临终前交待过,让你……搬回来住。”杨大年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个停顿,而屋外的陈菲菲,也恰好咳嗽了一声。
  杨小丽的脸色,沉了下来,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大哥,妈临终前,有没有交待,这房子全归你,或是留下遗嘱什么的?”
  杨大年愣了半响,终于摇头。
  陈菲菲终于按捺不住,跟在杨大年身后进来,“小丽,妈那里尸骨都还没寒呢,你就把房子的事端出来说,你是嫌这个家乱得还不够是怎么的?”
  杨小丽盯着陈菲菲,好一会儿,不言语,也不眨眼,终于,陈菲菲顶不住了,先移开了视线,但嘴里仍然说着,“妈的生养死葬,都是我跟大年操办的,怎么着也轮不到你这做闺女的。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还别不服气,这天下,就是这么个道理……”
  杨小丽插了一句,“嫂子,你怎么忘了,妹妹我……还没出嫁呢!”
  “你……”陈菲菲指着杨小丽,提高了嗓子,“够了――”忽然出来的一声大喝,两个女人都惊讶万分,这声音居然是从杨大年嘴里发出来的。但他的勇气,也只能到这里,又马上放缓了语气,“菲菲,你先出去一会儿,这些事,我再慢慢跟小丽商量。”
  陈菲菲动了动嘴唇,似乎是心有不甘,但很显然,理智又立刻占据了上风,她一言不发地出去了,用一声巨大的甩门声,表达了内心的不甘。
  杨大年说,“你嫂子,就是这个脾气,别跟她计较,她呀,你不在的这些天,天天都念叨着……”“她不是念叨我,是怕我回来跟她抢这房子才是真。”杨小丽打断了大哥,“大哥,嫂子怎么想我不管,她跟我没血缘关系,你是我亲生的大哥,我这个做妹妹的,只问你一句,你怎么想?”
  杨大年不出声,但不出声,就是一种态度,杨小丽的心,死了。
  “好,你为难,我也不跟你添乱。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房子原来是老房子不错,可现在是市中心,平日里住着自然不值什么钱,可是万一有个拆迁什么的,补偿安家费,肯定不是小数目。你妹妹我虽然不聪明,可也不傻,天天看电视看报纸,新闻里常说兄弟姐妹怎么为钱反目,我还不信。今儿,我总算是开了眼了,杨大年你也有为钱难为你亲妹妹的一天。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妹妹我是伤风败俗了,是败坏杨家的门风了,在外面傍大款了。可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上法院告我去?我要真为了这房子,把你跟嫂子告了去,别的不说,就说我平时结识的那些大款,是帮你呢,还是帮你这伤风败俗的妹妹?”
  杨大年更是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发现,这个打小怕黑怕鬼说谎脸红的妹妹,居然……会有这么泼辣逼人的一面。
  杨小丽叹了口气,心里那股酸楚上来,涌到眼里,似乎又有泪水上来,她把头抬高,抬成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样,“过两天,我会找公证处的人来,评估这房子的价值。一场兄妹,我也不想把事做绝了,你跟嫂子也不容易,人穷志短,还真是一点也没说错。大哥,你说实话,嫂子是不是下岗了?要不然,她不会紧张成这样。”
  杨大年点头。
  杨小丽接着说,“这房子是父母留给我们兄妹俩的,照理,应是我们兄妹二人一人一半。嫂子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就算是一人一份,分成三份。房子你们住着,但说好了,三分之一是我杨小丽的。你们要是一下子拿不出这么钱来,也没关系,先给个几千做定金,剩下的打个欠条给我,白纸黑字写明了。我不等钱用,也有地方住着,但桥归桥路归路,这房子要真拆迁了,有了补偿什么的,或是你们买的彩票中了头奖什么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把我这钱给还上。要不然,翻起脸来,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妹妹我就是靠上大款了,就是有人撑腰了,不是以前的杨小丽了,老杨家的人也好,外人也好,只有我杨小丽欺负的份了。”
  这一长串话说出来之后,奇迹般,那本已到了眼眶的泪意,又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她低下头,拍了拍电动轮椅的手柄,低声下着决定,而不是征求杨大年的意见,“这屋里,也没什么值得我带走的,这是这把轮椅,妈生前坐过的,我搬了回去,就当是……念想吧。”
  杨小丽搬着那把椅子,口袋里揣着一张欠条和五千块现金,走出了杨家大门。原来,早在几天前,陈菲菲已找人评估过房子了。杨小丽冷眼看着,唯一的安慰是,那评估还算是公道。她的心,已是寒透了的,不再需要异议之类,陈菲菲自然更没有可发表的意见,打了八万块的欠条,写下夫妻二人的名字,再从抽屉里拿出大概是早已准备好的五千块钱,交到杨小丽手里。
  杨大年说,“小丽,你拖着身子,又带着轮椅不方便,我帮你去喊出租车。”
  杨小丽说,“不用了,我现在,靠自己靠惯了。”
  她站在那小巷口,回过头,仿佛看到童年的自己从牙牙学语到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再到后来的决绝离去,还有,今天的,不再回头……这大概,就是一辈子了。贫穷与困苦,幸福与安乐,全部都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她……还有漫长的人生,要活下去,要活得不受人白眼,不会吃亏,不被人算计,不会吃亏上当……母亲说,不能嫉妒他人的富裕,那是他们修来的福气。可是,那些幸福和富足,已经刺痛她了,她就必须要配备盔甲和武器,来保护自己,来攫取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从上出租车起,杨小丽的手机就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大有她不接电话誓不罢休的架式,不得已,她对司机说了个再熟悉不过的地名,再接通了电话,还没开口,对面已经嚷开了,“死杨小丽,你终于舍得接老娘电话了,你是不是打算在外面野一辈子不见面……”“你在家吗?”杨小丽打断了对面的骂声。“在,怎么了?” “我现在就过来,你在家等着我。”小丽挂断了电话,脸上,隐隐有了一丝笑意。是的,母亲的过世让她伤心,兄妹之间为钱反目让她痛心,但这些伤心和痛心,也让她获得了再好不过的借口。
  她拖着轮椅进到亚玲屋里的时候,不出所料,亚玲吓了一跳,然后,更多的惊讶源自她的肚子,“你……这是怎么了?”
  “出国玩的时候才发现有了。”
  “马连晋的?”
  “嗯,马连晋的。”
  “打算怎么办?你家里人……没说什么?”
  “我妈她……来不及说什么,就……去世了。”杨小丽泣不成声,这眼泪,她知道,是真的,至于嘴里那话,到底是几分真,几分假,就要取决于听话的人了。
  刘亚玲也唬了一大跳,“你妈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我也没通知?”
  “我大哥大嫂那边,嫌我这样子给老杨家丢脸,自己偷偷摸摸把葬礼给办了,就通知了几个本家亲戚,到了头七才让我在我妈灵前烧柱香,有什么法子呢,谁让我妈活着的时候,我让她老人家不省心了……”杨小丽连哭边说,刘亚玲一时之间,也找不出安慰的话来,只是端来一盒纸巾来,不断地递纸给她,擦擦眼泪鼻涕之 类。
  刘亚 玲充满了同情,“你大哥怎么变成这样,没结婚那阵,对你可好得不得了,什么都维护你。这男人啊,一结婚了,就真不是东西,亲妹妹也成了外人,就听你大嫂摆布。要我说,这事啊,肯定是你大嫂的主意,她那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老太太的葬礼,她也不让你出面,亲戚里面看了,会怎么说你,定会说你不孝之类,到时候再把你家老房子的事摆到桌面,怕是一个帮你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们家,也就那套房子值钱了吧。”
  杨小丽低头,“这话,要是早听你的就好了,房子的事,他们早就背里里找人评估过了,分成三份,我占一份。这也就罢了,这房子他们都住了这么多年了,我跟我嫂子又处成这样,也不好在一屋住着,就跟他们商量,能不能把我那份折成现金给我,他们又说拿不出钱来,好说歹说,就给了我五千块……”
  刘亚玲听得火冒三丈,一拳砸在沙发上,“你大哥怎么做出这种事来!这不是让你净身出户吗?”话一出口,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顿了顿,掰着手指, “你这些年往那个家填的补的,我都不说了,单说那套房子,现在都翻成什么样了。要有了那套房子,什么样的男人凑和不来日子。”
  杨小丽说,“别提男人了,亚玲,先说说肚子里这孩子该怎么办吧?为这事,我电话都关了,心里乱得很,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也知道,我是个没主意的人,亚玲,你能不能帮帮忙,去马连晋那里探听探听风声?问问他的意思,这孩子,他到底是……想不想不留?”
  刘亚玲半天没说话,只是拿眼瞅着杨小丽,想从她脸上瞅出点动静来……如同往日,她只看到了心慌意知,全无主意,心里的疑惑,到底是打消了,遂叹了一口气,“你还不知道,马连晋那边,倒大霉了。”
  杨小丽赶紧坐直了身上,一把揪住刘亚玲的手,声音都发抖了,只晓得问一句,“出什么事了?”
  “也不知是谁,把方静给告了,检察院那边放出风声来,说是咱们医院的人,那些不长眼的人,就认定了是老娘,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算了,这些都还是小事,先搁在一边不说。方静那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学什么不好,学别人做生意。其实做生意也没什么,偷偷摸摸赚点钱也就算了,偏偏还摆款,要当什么老总。这老总哪是这么好当的!得上工商注册,白纸黑字写着呢,不查吧,倒是一点事也没有。开始办这事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事不能这么办,是把小辫子扎成冲天炮的事。王老板还安慰我说没事,方家现在一手遮天,没人会跟方家过不去,天大的事都摆得平。这下好了,落到管这事的人手里了,别的没打听出来,反正是中央直接派的专案组下来。现在方家是摆明了推马连晋出来,顶这黑缸。也不知马连晋心里怎么想的,我听里面的人说,他进去之后,把嘴封了严严实实,既不为自己辩白,也不说方家的不是。我们在外面干着急,还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杨小丽话说得很快,“不行,我得跟马连晋见上一面,怎么也得见,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刘亚玲叹了口气,“这几千万的事,马连晋要真都给扛下了,是枪毙的事,你这个孩子,留着……也好,就算是给老马家,留个后吧。”
  杨小丽说,“你上次不是说过,要让那个什么,李厅长……担这个责任吗?怎么弄来弄去,反倒弄到马连晋头上了?”
  “这事啊,要说呢,查方静那个公司的事,也就是个幌子,根子啊,还在咱们医院那个度假村那里。其实啊,王老板前些天还说呢,他们也是这些年被惯坏了,以为上面抓环境整顿,还象往年一样走走过场,发个新闻通报唬唬老百姓就行了,没想到这一次动真格了。那个度假村,地基都封了,硬是给停了。字是李厅长签的没错,还真跟马连晋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收钱是方家和李厅长两边,麻烦就麻烦在方静那个没开张的公司摆在那里,那个注册资金,虽然国内国外,转了好几个弯,可总有一天,会查到那笔钱,是从王老板帐上转过去的,方家也不好推得一干二净,只好推马连晋出来先顶了,再慢慢想办法找人活动。”
  杨小丽一听,就骂开了,“这方家怎么能这样,为了保自己的闺女,让马连晋顶罪。马连晋是卖给他们方家了还是怎么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事,要真计较起来,刘亚玲的干系不小,当下陪了笑脸,“我知道你心痛马连晋,咱们也在想办法不是。检察院都找过我们很多次了,问了我,也问了王老板,问我们到底有没有给马连晋那边塞钱。我们这边暂时是咬死了说没有。可这话也就能哄哄小孩,真等检察院那边把帐目查清楚了,我们这边就没辙了,总得交出一个人来,不是方家,就是马连晋。”
  刘亚玲的手机铃响,她看了来电显示,接通了来电,但只是嗯嗯啊啊几声,就挂断了。杨小丽不经意地卷着头发丝,打了个哈欠,把身体松了松,“亚玲,还是你这里舒服。”亚玲说,“要是你那房子没卖掉,咱们还是门对门住着,那该多好。”“有什么法子,马连晋想卖,我哪敢留着。你还别说,我现在住的那房子,在郊区,冷得死不说,买个菜也不方便,总厚着脸皮求着别人带也不是法子,算了,马连晋都这样了,我就不埋怨了,过得一日是一日吧。”
  刘亚玲沉默了很久,忽然提出一个建议,“要不,你搬到我这里来住一阵子吧,反正这眼看要过年了,我妈那边,平时不回去倒还好说,大过年的也不回去,终归说不过。你就当是……帮我看房子也好。”
  杨小丽的脸上,先是一喜,而后是小心翼翼地担忧,“不好吧,我现在身子不方便。再说,你这里都是熟人,我这个样子,让人见了,怎么好解释。”
  刘亚玲笑笑,“就是这样才好解释呢!你说的,马连晋都这样了,你还留着他的孩子,这叫什么,这叫有情有义,人家夸你还来不及呢。哪象他们方家……算了,还是不说了,一说一肚子火。你呀,就在我这里安安心心住下来,王老板说了,他跟马连晋,好歹也是朋友一场,从前啊,马连晋也帮过他不少,别的不说,就说民工事故那次,要不是马连晋,他现在,指不定就跟他家小舅子一样,在哪个监狱里呆着呢。他这次啊,就是倾家荡产,也会救他出来。你住在我这里也好,一来呢,方便探听消息,再者,我们姐妹一场,你们家又对你这里,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杨小丽不再有异议,在亚玲家舒服地住下了,夜半醒来,晚饭前出门的亚玲还没回来。房间里暖气开得太大,心里头闹哄哄闷得慌,就好象知道有人在说你坏话,算计你,却偏偏又扯不破脸皮大闹一场。似乎有个声音在她心里要呐喊出来,她把手按在胸口,那心跳,却是抚不平。她下了床,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出乎意料,外面居然是白茫茫一片……下雪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城市的路灯,不再是温暖的黄,惨白惨白的,即使是最亮的雪花,被卷入这惨白,也黯淡下来,宛若灰色的羽毛,只有落到地面,才能看得清,原有的白。
  白天的时候,刘亚玲说了很多话,要是放在从前,她信,一百个相信。现在,她也信,只不过,得加上她自己的见解。
  刘亚玲说得不错,或是马连晋,或是方家,总得倒一边。方家也好,马连晋也好,甚至现在置身事外的李厅长,都是王老板,刘亚玲这些花钱养肥了的,换掉他们中任何一个,都如同割王老板他们的肉。最好的弃子无疑是李厅长,他老了,再有一年就退,退下来的厅长,也就是拿退休工资,有资格要求派车,但事实上永远调不到车的平凡老头罢了。方家和马连晋,方家的优势在于位高权重,劣势也跟李厅长一样,老了,人走茶凉,是早晚的事。马连晋的优势在于――年轻,还有大把的机会。老人们也会说,欺老不欺少,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钱是王老板的,证据在王老板手里捏着,他说是方家,就是方家,他若说是马连晋,那也不是不可以,丢的都是卒,保的都是车。王老板,刘亚玲他们唯一的担心,是关在里面的马连晋,能不能熬得住,他若看不清形势,指着方家象往常一样罩着他,天大的罪名一个人扛。王老板也在外面一口咬定是马连晋,倒也简单了,还真象戏文里编成歌儿唱出来的一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有准生证的话。
  怕就怕马连晋这人,成不了大事,跟那方建军一样,穿上衣服人模人样,衣服脱了是个软脚虾,进去之后,一个号子里的犯人们一顿招呼,再几句好听的,只想着自己脱罪,竹筒倒豆子,把罪名全推给了方家,外面的人还摸不清套路,又把马连晋给供出来了,方家跟马连晋抱在一起死,王老板这些人,还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养肥第二个方家,第二个马连晋,还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要是能见上马连晋一面就好了?
  一个念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从杨小丽脑子里冒出来。
  这样的事得求人。求谁呢?刘亚玲?肯定不行!刘亚玲他们这帮人,检察公安那边,肯定是重点防护对象,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
  刘亚玲昨儿这么热情地把她留下来,定是又打什么主意了……没有好处的事,刘亚玲是不会做的。
  难道,她在打这孩子的主意?
  杨小丽心里一紧,不行,这孩子,是她全部的希望,她绝不能让人利用了去。
  她打了个寒噤,把窗帘放下来,重新坐回床上,把被子严严实实裹在身上……还是算了吧,重回她的隐居生活吧……马连晋于她,于孩子,不过是提供精子的男人罢了,从此,与他们母子的生活无关,死也好,活也罢,就象那憧憬过的富贵繁华一般,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但是,她真走得掉吗?她不是傻子,不会听不出刘亚玲的话里,还是有几分疑惑的。举报信的事,刘亚玲怕是怀疑上她了,即使那份工商登记,她在一家几条街外的不知名的小复印店复印之后,又照原样放了回去。她能打消刘亚玲怀疑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扮演好马连晋的痴心傻女人的角色。在所有人眼里,这样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具备攻击能力的。她只要扮演好了这个角色,举报信的事,自然怀疑不到她头上。
  举报信?
  杨小丽眼前一亮,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是的,她有办法见到马连晋了!
  她原本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把举报信寄到那位女检察官手里,这一试,就马上见了效果,只说明一件事,那女检察官,是个关键人物。
  最重要的是,她也必须见到马连晋。原本,她是下定了决心,要回避马连晋的,因为孩子的缘故。马连晋说,刘亚玲他们,都是聪明人,但还有一句,她想补上,她杨小丽,也不是二百五,相处了这么久,马连晋对她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态度,会琢磨不出来?但今时不同往日,马连晋是刘亚玲他们素日里养肥了的,这一次不得不牺牲,心,痛不痛尚且不知,但肉痛,则是肯定的。现在正在风头上,自保是第一位的,尚且腾不出手来查找告密者。但,万一这事尘埃落定――马连晋垮了,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她杨小丽了……她把被子蒙在头上,不敢再往下想……
  被子里的空气,黑暗,混浊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掀掉被子,重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出着气……她必须救马连晋,救马连晋,就是救她自己,她没了工作,没有名誉,没了家人,没有爱情,没了马连晋……唯一剩下的,只有她自己,她总不能混得连自己也混没了。至于方家,就象邻居们闲聊时常说的,冤死他们也不及老百姓的一个手指头。
  当然,她要是真下定决心去逃,带着孩子逃得远远的,甚至是,随便在地图上找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城市重新开始,给那些打打吊针,做做所谓无痛人流的小诊所做做护士什么的,也能活下去,也能混上一天三顿,也能混到送孩子上学,现在新闻里不都说,再过几年,这城里小孩上课,别说学费,连校服费用也能由国家来出了。但杨小丽已没有了自信,还能过那种生活的自信,在见识了刘亚玲,王老板,还有马连晋他们这些人的生活之后,他们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甚至平日里不喜欢糟蹋的,都比她原本生活里最昂贵的珍藏要强。
  她从钱包最里面的夹层里翻出那张名片,上面印着的地址,她记得,但她唯恐自己记错了,还是要再看一遍,确认一番,在心里默认几遍,这才再把那名片放回原处,这才安心睡着。
  第二天天没亮,刘亚玲回来了,穿着昨天的衣服,一脸的倦意。杨小丽问她,今天有没有安排。刘亚玲打了个哈欠说,“能有什么安排,还不是上班呗,现在风声这么紧,可不能象从前那样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等过了这阵风口再说吧。”
  杨小丽很是惋惜的样子,“本来想让你陪我逛街的。帮我参考参考,买什么婴儿用品合适。”
  刘亚玲说,“你自己去吧,自己注意点,要是觉得不舒服,打电话给我。还有,若有看中的,最贵的那一套,算我的。”
  杨小丽笑着说,“那是自然。现在你可比我有钱多了。”
  刘亚玲换了衣服,匆匆忙忙去上班了,杨小丽站在窗口,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她在雪地里踩出一行脚印,上了车,这才放下心来,拨通了一个电话。很显然,对方也是知道她的,很爽快就答应了见面的要求,约定的见面的地点,一家很不起眼的小茶座。
  杨小丽出门之前,审视着镜中的自己。她有肚子已经微微有些隆起了,脸上有了淡淡的斑痕,也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脸色也有些苍白,她想了想,又把刚刚梳理整齐的头发拨弄了几下,弄出两络头发下来,有些零乱的样子,垂在额前。现在的她,不用说话,就已经十成十是值得可怜同情的弃妇加孕妇了。
  她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才到,进门之前,她的脚,特特踩进了深雪里――那雪看上去是白的,其实并不怎么干净,很明显的污渍,在裤腿上看得清清楚楚。
  她约的人是当年调查方建军贪污案的女检察官。
  一进门,女检察官第一眼看她的肚子,眼里有了悟,第二眼看她的裤腿,脸上有同情,说话的语气,明显地,亲热了起来,并且亲自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送到她的手边。
  两个人坐下之后,杨小丽心里还是有些发慌的,不敢先开口。女检察官倒也爽快,先提上问了,“其实呢,你跟马连晋的事,我们检察院这边也听到点风声,只是前阵子找不到你人,况且你跟这案子的关系也不大,现在你主动联系我们,看来是想通了。”
  杨小丽低下头,“其实也不是想通不想通的问题,要不是实在被逼得没法子,又怎么好麻烦你们。”
  女检察官笑了,“这倒也是,别的不说,就说方建军那事吧,其实方建军自己都交待了,把你打了一顿狠的,你硬是咬牙不说,我们也没办法。”
  杨小丽把脸别开,“其实……那也没什么,咱们平民小百姓的,挨一顿打,也不算什么大事。”
  女检察官把话兜回来,“说说你跟马连晋的关系吧。”
  杨小丽的眼泪,落下来了,沾在睫毛上面,闪闪发亮,“我知道外面的谣言很多,说我跟着马连晋,是图他的钱。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杨小丽似乎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我真的不是!”
  女检察官连忙递过纸巾,“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跟刘亚玲不同,不是那种虚荣的女人。”
  杨小丽期期艾艾,“我听说……听医院里的同事说,马连晋的事,是刘亚玲告发的?这事……是不是真的?”
  女检察官一愣,“怎么,那检举信不是你寄的吗?”
  杨小丽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我……我哪里有胆子做这种事,再说,马连晋……我跟马连晋,都有孩子了,我怎么会害他……”
  “孩子是马连晋的?他知道?”
  “孩子是他的,他怎么会不知道,我们掖着藏着不敢说,还不是因为……怕方家的人……对这孩子不利,可怜马连晋,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被方家害得,想要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能……”杨小丽又流眼泪了,又或者,她的眼泪,根本就没停过,成为了一种习惯,亦或是,保护自己的武器。
  很显然,女检察官对方家的兴趣更高些,至少,高过对杨小丽的同情,“说说方家,他们怎么对付你的?”
  杨小丽说不出来,平心而论,从头到尾,她跟方家,没有过任何的直接接触。她不过那黑暗里的小老鼠,周围每个人都在说,猫是可怕的动物,是能轻而易举吞噬她的强者,她便害怕了,她便退缩了。而一旦人们因此而轻视或是嘲笑她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受害者了。
  女检察官把杨小丽的沉默当成害怕,她觉得是时候给杨小丽吃颗定心丸。
  “我也不怕实话跟你说,这一次的重点调查对象,是方家,不是马连晋。要调查马连晋,一个小处长,用不着出动我们这些人。但以马连晋跟方家的关系,缺口必须要从马连晋这里打开。我也知道,那些钱,不是马连晋开口要的,也没经过他的手,但至少,他心里是知道的。这笔钱不少,这几年,省内的重点工程建设上百个亿,方家的好处费是按百分之五拿的,你算算,这是多少钱。国家这次是下了决心要追回这笔钱的,马连晋要是扛下来,那是掉脑袋的事……”
  杨小丽急了,插了一句,“他要是把方家的那些事全说出来,会怎么样?”
  女检察官沉默片刻,“这几年,重点工程建设这一块,如果不是马连晋管着,由着方家,李厅长那些人胡闹,损失更大。这些事,我们都是知道的。”
  杨小丽听明白了,她并非不肯出卖方家,她定是千肯万肯的,但她不能肯定的是,马连晋是怎么想的?
  她其实是不了解马连晋的,她只知道他的优点:他英俊,他出手大方,他不会跟女人发脾气,更不会动手打女人,他周围,总有一群恭维着他,奉承着他的大老板……这样的优点,对于女人的爱情而言,答案也许是不知道,但对于女人的婚姻而言,那已经再好不过了。
  在她的肚子还看不出动静的时候,她曾去过韩嘉瑞的家,她忽然发现,她已经无法用平常心来看待这个男子了。她嫌这个男人身上的西装皱巴巴,还有小孩零食的印痕。她不想听这男人抱怨新请的保姆如何不知所措,甚至当这个男人赶着上班,生怕迟到的时候,她嫌这个男人太过胆小怕事,没有男人气概。
  是的,对于男人,甚至,对于爱情,她已经麻木得失去了判断力,久而久之下来,她觉得那些物质的,表面的光鲜亮丽,对于她而言,乐趣更高。是的,她是个失败的女人――找不到可以去爱的男人,也找不到爱她的男人,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有金钱,还有肚子里这个孩子,孩子的父亲,有着更多的金钱,每每想到此节,她的心,也就平静下来。
  她问女检察官,“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女检察官说,“你去说服马连晋,只要他把方家贪污受贿的事实证据交待出来,我们担保他没事。”
  杨小丽欣喜若狂,这正是她盼望的,不是吗?如果她能说服马连晋彻底整垮方家,她的活路是无庸置疑的。即便她说服不了,她低头,看隆起的腹部……她看过无数的电视剧,处于马连晋这种境况的男人,最大的奢望,也只剩下血脉之类的所谓理想了。她甚至幻想着,方家贪污的上亿的财产里,马连晋,也偷偷藏起来了一份。这笔钱,倘若马连晋死了,自然是查无可查,也自然,会留给……他们的孩子。那将是多么庞大的一笔财富啊,有了这笔钱,她可以带着孩子远走高飞,甚至,向那些报纸上电视里说的那样,跑到国外去……
  第二天下午,雪化了,踩满黑色脚印的雪终于化了,跟黑乎乎的泥水搅和成一团,被在这寒冷的冬天也不得不早起的,心情糟透了环卫工人们,诅咒着痛骂着,扫进阴沟里,也许,成了老鼠们的饮料吧。
  杨小丽见到了马连晋。
  马连晋瘦了,这是杨小丽的第一感觉,相对于她的“胖”。她也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这个男人,确实是注意仪表:他披着大衣,大衣里面,是笔挺的西装。她好奇这个男人是怎样在牢里保持西装的笔挺的。他甚至还系着领带,她在揣测,这玩艺有没有成为牢里室友们攻击他的武器……
  马连晋对于杨小丽的到来,是再惊讶不过的,但当他看到她隆起的肚子的时候,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脑子里一片空白,昏昏忽忽,有愤怒,有感动,更有……希望。
  调查组的动作太快了,快得他都来不及反映,就把他跟外界隔离了。所有的问题,他都是知道答案的,可他摸不准的,是回答了那些问题之后,他马连晋,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马连晋的哲学里,官场的亲人也罢,朋友也好,都是用来出卖的,唯一的不同,是价格。大多数时候,他们不肯出卖这些所谓的亲人朋友,不是因为忠心耿耿,而是因为价钱给的不对。马连晋也因此而学会了一个技巧,就是含糊其词,也许有罢,大概有罢,听人说过之一类的话语,成了他的口头禅。一般情况下,这一类的说词,是可以让他过关的。但这一次,明显的不同,他们的动作太快,问的问题太多,除了问题之外,他们还想要确凿的证据。他意识到了,这一次,含混,已是过不了关。他必须有所选择,是保方家,还是弃方家?
  他决定不了!
  方家的势力太过错综复杂,他担心即便是供出了方家,他出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丢官还是小事,万一哪一天,走在路上,被酒后的司机撞了,于世人,不过是一桩交通意外。也确实,交通意外本就是这世上死亡率最高的选项。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踩着方家爬上去。最坏的结果,保住方家之后,他或许是判刑,死缓,那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还可以保外就医……方静,他想到了方静,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方,所有的时间都只能用于思考了,他还是不明白,方静为什么会爱上他,爱到愿意结婚的地步。他不相信方家那两只老狐狸,但是,一个陷入爱情的女子,他觉得,是可以相信的。
  马连晋在等,等着调查组方面,所允许的,第一个,来探视他的人。也许,是方静吧?他确实这样想过。但杨小丽,是严重出乎意料的……傻女人,马连晋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了。
  “你最近,过得怎样?”马连晋笑着问。
  这个问题,杨小丽知道怎样回答,“很好,我在郊区买了套房子,不大,六十平米,够我住了。”她停了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知道马连晋在认真听她说话,真是讽刺,不是吗?这男人只有到这个时候,才会听她说话,“前些时候,我妈过世了,亚玲知道这事后,就把我接到她家里住了。她很照顾我的……”小丽的声音低了下去,躲着马连晋的眼睛,但她既提到母亲的去世,那些悲伤,就不再是完全的虚假了,眼泪又开始在她眼眶里转了。
  马连晋一向细心,并且善于察言观色,从前,这是他飞黄腾达的技巧,慢慢的,久而久之,就深入到他的骨髓甚至灵魂最深处,成为一种本能。他反省自己,最大的错误,大抵是被刘亚玲的姿色迷惑,与她来了一段露水情缘。当然,这在男人们看来,不过是功劳薄上添上洋洋得意的一笔罢了。当他看到刘亚玲搭上王老板,又和李厅长搞到一起,还在谋求通往方家的康庄大道的时候,他的不安产生了。他是个注重前途的人,这没什么不对,甚至是好男人的必修课之一。十几年前,他大学毕业,他成绩优异,顺理成章参加公务员考试,居然……他被录取了!
  几年之后,他得知,他之所以被录取,不是因为优秀,中国有十二亿人口,。这个基数也足够庞大了,选不出十一个踢足球的,但选出优秀的政客,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是第一名,他是农家子弟出生,仅仅这两条,就足以平息悠悠众口,掩盖同期录取的三名公务员中,有两名,是某某领导的公子,千金。
  马连晋不由得有点高兴,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觉得他的人生大有可为。在以前,他总以为政客们既狡猾又嚣张,他们高高在上,似乎动一动手指,就能改变小民百姓的命运。他们同时也是固若金汤的,他们开着豪华的进口汽车,很多人指指点点但没人当回事来查。他们一次又一次搬家,新家一次比一次宽敞明亮,很多人在背后骂娘,还是没人来查。他们喝醉了酒,撞翻了小商小贩们的篮子或是摊子甚至是人,人们上来讲理,他们坐在车上,打电话喊人,“你们城管都是吃什么的,小商小贩把路都堵死了,还让不让人开车啊!”现在,他看出来了,政客们不过是既愚蠢又嚣张,他们只是象他一样,有了好运气,亦或是有了好出生,还没有得到有民意的支持,就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了。马连晋觉得这些人太过得意忘形了,他看报纸,看新闻联播,寻找哪怕是最细微的暗示――几乎每个省都有至少是副省级的官员下马了……他再细看本地的报纸,没有动静,任何动静也没有……同事们仍然在钻营着,哪里新开了KTV,哪家酒店又新装修了,还有,哪里,又有了新的门 路……
  马连晋开始琢磨着如何退一步海阔天空了――自来水厂的落成典礼是第一个机会,方家,到底跟他是亲戚关系,对他亲热些是自然的。他也还年轻,年轻人有时候忘记一些官场上的潜规则,显得急功近利,也是正常的。他越过李厅长,跟岳父站在了一起,他看到了李厅长一脸的不悦,他很满意。
  首先,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其实,他是了解李厅长这个人,知道一个被忽视的政客,会拼命地抓住手里的权力,会不顾一切,排挤其他人。他被排挤了,表面看来,他不开心,但实际上,他不过是黑暗中的猫儿,看到落入陷阱而不自知的老鼠,猫儿高兴,因为心知肚明。老鼠也高兴,因为不知道。
  他怎么能忘记刘亚玲呢?这个美丽而聪明的女人。对于女人,马连晋常常会有一些自己也觉得可笑的想法,女人要么聪明,要么美丽,绝不能既聪明又美丽――对政客而言,真是既招摇又危险,稍一不慎,就是引火烧身的灭顶之灾。杨小丽是另外一种女人,稍有姿色,不能说愚蠢,但离聪明,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他不相信刘亚玲会有这样的好心,照顾杨小丽?真是笑话,他马连晋的女人,什么时候轮得到刘亚玲来照顾了?
  检察官向他出示过证据,方静作为企业法人的工商注册登记复印件。当时,他笑了,这样的证据,跟官员们的豪华轿车,宽敞新房之类,是一个道理,不查的时候,大家也就是背后骂骂,反正唾沫星子淹不死人。要动真格的,稍微花点心思就能拿到了。
  马连晋说,“你放心,我没事的,你回去跟亚玲说,这段时间辛苦她了,过段时间我出来了,一定会好好谢她。”
  杨小丽没想明白,她在这里又是眼泪又是痴情,坐了好半天,得来的,竟是这样的一句话,她愣在那里,象死鱼一样,张大着嘴,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了。
  马连晋又笑了,他喜欢杨小丽这个表情,这个傻乎乎的表情,表明她跟整件事毫无关系的傻乎乎的表情。他挥挥手,安慰她,“我没事的,你放心,很快就可以出来了,你好好养着,说不定,等我出来,还能看到孩子出世呢?”
  这一句,杨小丽听懂了,她狂喜,马连晋允许她生下这个孩子!她的脑子里,只余下这一个念头,那么……他定会把什么留下,留给孩子吧。
  她用乞盼的目光看着马连晋。
  马连晋还是那一句,“你回去跟亚玲说,等我出来,一定会请她好好吃一顿,当是谢谢她。”
  杨小丽听不明白,但她从来都是不敢不听马连晋的话的,至少表面如此,她连连点头,但点过头之后,刚要说点什么,那边的警察已经在嚷着时间到,拉着马连晋要走人,她猛地站起身来,伸出右手,想要拉住马连晋――说不定马连晋把那钱的下落,都写在小纸条上了,她只要伸手拉住他,就能拿到小纸条了……
  马连晋被带走了,杨小丽伸得最长最直的中指……连马连晋的衣袖也没摸到,她蹲在地上,哭得伤心极了,她不明白,马连晋既允许她把这孩子生下来,难道不知道一个女人抚养孩子的艰难吗?现在物价这么高,这孩子,连个准生证都还没有,也没法办户口,小学中学,都得用钱买进去,大学……更不用说了,报上不是说了吗?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得有经济基础才能去……难道他就那么狠心,一点也不念旧情,一点也不把这孩子放在心上……
  杨小丽哭了很久,哭得头疼欲裂。这看守所还真是个偏僻的地方,她哭了这么久,也没有一个人过来看看关心一下什么的。她没有了法子,只好自己把眼泪抹干,慢慢地站起来。她走出大门口,又觉得口很干,大概是刚才哭得太狠了,遂靠着路边小店的柜台,扔了两块钱过去,“拿瓶水。”
  那老板连眼睛也没抬一下,“没有。”
  杨小丽惊讶了,看着那柜台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不下几十瓶水,“那不是。”
  “那不是卖的。”老板说。
  “不是卖的你开什么店?”小丽也火了。
  “我开我的店,关你什么事。”老板比她还横。
  两个人眼看着要吵起来了,旁边一个炸油条的和气大婶,旁把她拉过一边,“你刚从里面出来吧?”不等她回答,又问了第二句,“你……是不是有什么人,关里面了?”
  大婶的眼睛落在她的肚子上,她的眼睛忍不住又湿润了。
  “你男人?”
  这一次,她终于点头。
  大婶指了指里面,“呆在这地方,可真够受罪的。有没有给你男人捎点东西进去?”
  来之前,杨小丽惦记着马连晋血糖有些偏低,买了些饼干蜂蜜之类的营养品,刚提到门口就被警卫拦下来,说是这些东西不合规定,不让送进去。她对这些穿制服的警卫们,还是十分害怕的,忙陪了笑脸讨好说既然不合规定,这么远的路,提回去也麻烦,不如……就当是她请客。她说这话的时候,警卫们对那堆东西,瞅也没瞅一眼,她还以为是那些人瞅不上眼,哪晓得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堆东西,早已无影无踪了。
  杨小丽在心里暗暗诅咒那些拿了她东西的人,烂手烂嘴穿肠烂肚,不得好死之后,心情似乎好了一点点,但此刻,因为一瓶水,她的委屈和不甘心,又涌了上来。
  全身油腻腻的大婶凑过身来,小丽吓了一跳,刚想躲远点,却又马上定在了那里,大婶神神秘秘地说,“想不想给你里面的男人捎点东西进去?”
  杨小丽傻傻地接了下一句,“怎么捎,不是不合规定吗?”
  那大婶笑了,跟那豁开嘴的油条似的,“真要是合规定,那人……还能进到这地方来。”她又把声音压低了,“我跟你说,那店哪,也就是个摆设,蒙外人的。那店老板哪,是这看守所所长的小舅子,这里面啊,连看门的狗都跟他亲热得什么似的,往里面捎点东西,还不是小意思……”
  杨小丽一听这话,心马上热络起来,但又想到自己刚才还跟人吵过嘴,那脸皮,就这么一会子工夫,还真是……下不来。
  大婶推了她一把,笑着说,“没事儿,人家老板打开门做生意,哪有上门的生意不做的。你呀,就自个儿进去,看中什么想给你男人送过去,就拿到柜台上……别不好意思,超市都这样。挑好了,老板自然会跟你结帐。记好了,那位老板,做的可是独家生意,不时兴讨价还价那套。”
  不知怎的,杨小丽的心思,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刘亚玲的手,也是这样,轻轻一推,推进了卡拉OK包厢的灯红酒绿之中,那一天,她见到了马连晋,她所连梦想的,最优秀的男人。如果那一天,她没有遇到马连晋……她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想要活得好一些的人,从不朝后看,他们都生活在现在,抓住眼前的,最实在的东西。
  她偷偷瞟了一眼老板的神情,很好,没有任何生气,不悦的成分在里面。她放下心来,大着胆子挑了几包饼干,高乐高蜂蜜之类的东西放在柜台上。老板拿出计算器来,劈劈啪啪按了几下,按出一个数字来,展示给她看――足足高出市价十倍还有余!
  杨小丽差点喊出“我的妈”来,她忙用手捂住嘴,总算记起那位大婶的嘱咐,没有对价格表示异议,只是低声问了句,“能送得进去吗?”
  那男人问,“你家男人,编号是不是8507?”
  杨小丽一愣,好半天,才想起马连晋带走的时候,那个警卫,似乎是喊了一声,“8507,时间到!”
  “你怎么知道?”她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多问了一声。
  “今天允许探视的就他一个,那还不好记!你放心,东西准保给你送到本人手里,踏踏实实吃进他的肚子里去。我这是打开门做生意,没一点信誉,那还怎么玩得下去啊。你下次再来探视的时候,可以直接问东西送到了没有。要有一样没送到,你砸了我招牌都成。”那老板拍着胸脯说。
  杨小丽不敢再多问,低着头打算离开,那老板又喊住她,从柜台下面摸出一瓶水来,递到她面前。杨小丽忙低头从口袋里摸钱,老板摇摇头,“算我请你的,你一个女人,怀着孩子……也不容易……这男人……还真不是东西……”
  小丽本是满腹愁云,不知怎的,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她想起在医院做护士的日子,她已经很久不去回忆那段日子了。父亲病重住院,那帮小姐妹们,打听到她父亲要用的药,常常从别的病人那里克扣了来,偷偷塞到她手里。有一次还被护士长发现了,她紧张得后背全汗湿了,可护士长就跟没事人一样走开了。
  又起风了,她把围巾裹得更紧,衣领也坚起来,双手插进口袋,一脚水一脚泥地走着,这里离着公车终点站,还有二十分钟要走呢。问路的时候,报亭的小姑娘是这么告诉她的。希望那些东西送到马连晋手里的时候,他能更感动一些,也许……她又笑了,这一次,是笑自己的痴傻,马连晋又不是她医院里那些小姐妹,哪是那么容易被感动的……算了,还是先回去刘亚玲那里,把马连晋的话带给她。马连晋这人,向来言简意赅,同样的一句话,这一次,居然说了两遍,再不带到,还真是说不过去……至于那笔钱,算了,就当自己又做了一个梦,反正有关马连晋的种种,她一直在做梦,多一个,少一个,早就没有了区别。
  天黑之后,杨小丽回到刘亚玲家。进门的那一会儿,她马上感觉自己来对了:走了这么远的路,鞋子全湿了,脚冻得没了知觉……还是暖气足的房子舒服……她换上干净的棉袜,把脚架在暖气片上,不一会儿工夫,脚下暖和了,全身的血液似乎也重新开始流动了……她长长出了口气,盖了件棉袄,趴在暖气片上晕晕欲睡。
  刘亚玲从外面吃过晚饭回来,怕她这样睡着凉,忙推醒她,“小丽,你怎么在这里睡上了。”
  小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你回来了……哦,我正等你呢……对了,我今天见到马连晋了……”
  小丽的话还没说完,亚玲急急插上了嘴,“什么,你见到了马连晋……你怎么见到他的,谁帮的忙,怎么回事,都说了些什么?”
  小丽的瞌睡立刻跑了个无影无踪,坐直了身体,但她说话的语气里,还是带着几分似乎是不清醒的困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还记得以前查方建军案子的那个女检察官吧,找我们问过话的……也不知她是怎么还记得我的,今天上午忽然给我打电话,说是有人想见我。我问是谁,她说见了就知道了,还要我不要告诉别人。我到了那里,就看到马连晋了……他瘦了很多,不过精神还好。对了,我跟她说了我现在住你这里,他说要好好谢谢你,等他出来,还要请你吃饭呢…… 唉……他自己都这个样子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哪天的事,还惦记着请你吃饭,算了……他既然这么说了,亚玲,哪天你有得了空,我请你吃顿饭吧,也不知你天天忙些什么,成天地不见人影……”
  小丽后面的絮絮叨叨,亚玲并没有认真在听,她的脑子,必须专心消化一条消息:杨小丽见到了马连晋,是马连晋主动要求的……杨小丽的话里透露出来的,就是这个意思。杨小丽这样的女人,在这种事上,还机灵不到说谎的份上,那么,她说的,极有可能是正确的……剩下的问题是,马连晋为什么主动要求见杨小丽?调查组为什么会同意?马连晋想传达什么信息?调查组又想通过这一举动,传达什么信息?
  刘亚玲这些天以来,跟王老板和其他一些人,商量了又商量,总是卡在到底是保方家还是保马连晋上面,出不来结论。就刘亚玲个人的意愿,她更愿意保方家而不是马连晋。方家要的就是钱,明码实价在那里摆着,有个合适的人送过去,也就受了,想要办的事,虽然有时候不免摆着架子,或是态度差点,或是偷点工减点料,但七七八八,也还能办下来,例如,上次那个度假村的事。
  马连晋大抵是年轻的缘故,考虑前途总是多过眼下的金钱,一起吃一起玩倒是痛快得紧,一旦涉及了实打实的现金交易,就成了属泥鳅的,在那泥里钻来扭去,看上去黑乎乎脏兮兮,好不容易捉出来一看,还真是,捉的人一手泥,自个儿身上半点泥印子也找不出来。最让刘亚玲不满的是,最近一段日子,马连晋冷落他们这帮人的做法,还真可用翻脸无情来形容了。王老板曾经背后嘀咕,“什么玩意儿,不就是手里有点权吗?人五人六的,要是哪天栽到我手里,瞧我不使出几个嘴巴子,打得他哭爹喊娘!”刘亚玲当时笑得厉害,说出的话也不饶人,“怎么,当着面做孙子做腻了,烦了,背后做老爷子过过干瘾?”她这话是玩笑,但这玩笑开得忒损了点,为这事,王老板足足有半个月没理她的磋。
  是的,马连晋翻脸比翻书还快,有时候还真让他们这些人下不来台。这几年,城里大大小小的馆子,新出来的玩艺儿,新开的宾馆度假村,林林总总,马连晋可以说是该玩的玩了,该吃的吃了,该享受的,更是花样百出地享受了。但有一条,他守得死,从不开口要钱,也不收现钱,怎么塞也塞不进。就打上次来说,王老板他们几个,想在麻将桌上塞点钱过去,马连晋却又提起了杨小丽,还口口声声说是她刘亚玲的朋友。最后那钱落入了杨小丽的腰包,马连晋这一招,既让王老板几个吃了哑巴亏,又在杨小丽面前买了欢心去。这男人的手腕,确实是非同一般了。马连晋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兄弟们有事就是马连晋的事,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别提钱,提钱,可就是把兄弟们往腐败这个火坑里推了?可用王老板这些人的话说,真要是跟方家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明面上腐败,反倒是好了,花出去的钱反而少得 多。
  刘亚 玲细细地琢磨着,调查组那边,连杨小丽这样的地下情人也能找了出来,明面上的未婚妻方静,不可能不知道。马连晋出事之后,方静上上下下地拖关系找人,想要见马连晋一面,硬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杨小丽是什么人,没权没势,一点根基也没有,方静也还罢了,就她一个刘亚玲,动动手指头,也能收拾去的傻女人,反倒是说想见就让两人见上面了――刘亚玲可以肯定这是一个信号:调查组要彻底收拾方家的信号,马连晋要帮着调查组收拾方家的信号。
  刘亚玲的后背,密密麻麻全是汗。她极害怕医院里最近流传得最热闹的谣言,说她是反腐标兵之类。她心里清楚得很,凡属这类人,都没有好下场。她不明白的是,怎么会有人把这样的事跟她刘亚玲联系起来?她是坏女人,怎么可能跟道德,或是正直、反腐败这些事有联系。她掩饰住心底的慌乱,把这事当笑话讲给王老板他们听。王老板在马连晋被抓起来的第二天,开着玩笑说,“这告状的人啊,要我看,没有别人,就是方家的人,原因嘛,也简单得很,对马连晋这个女婿不满意,又怕自家闺女闹出来不好看,只好使损招了。你以前不是跟马连晋有一腿吗?这赃不栽给你,难不成栽到杨小丽那里,那种一根筯的女人,为了老马连命都豁得出去,说她害老马,鬼才信。”
  王老板一句话,把反腐败的事定性为方家的内乱,刘亚玲落了心,跟着王老板一起,等着看到底是马连晋死,还是方家的人死。
  刘亚玲看着眼前全无主见的杨小丽,这样的女人,离了男人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还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她很自然地想起了马连晋。马连晋让杨小丽把孩子生下来,难不成,他还真动了心思,要娶杨小丽了!娶这样的女人让男人省心,王老板曾经半开玩笑半当真说过这样的话。难不成,方家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跟马连晋闹翻了?调查组就是抓住这个机会,说动了马连晋做证人?如果马连晋作证指证方家,那方家,是怎么也逃不脱的!那马连晋说,出来之后要好好感谢她,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因为她照顾了杨小丽!马连晋是做大事的人,不会特意带这么一句话来,除非……他还需要有人从外面,再推方家一把……这忙,要是帮上了,马连晋那里,是会好好感谢的……假如马连晋是个女人,必定有人骂出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难听话来。不过,也还幸亏他是男人,还算得上是说话算话。
  刘亚玲打定主意了,她安慰杨小丽说,“你也别想东想西了,马连晋自己也说了,要出来请我吃饭,也就是说,他不会有事的。你呀,还是好好养着,说不定呀,这孩子,就是给马连晋带来福气的。”
  杨小丽叹了口气,“希望承你吉言吧。”她嘴里这样说着,心里的主意却是拿定了。明天腊月二十九,还有一天就过年,马连晋那里的钱是没指望了,不管刘亚玲这里有多舒服,还是趁着举报信的事没被追究之前,赶紧走人吧。不管怎么说,她跟马连晋,好歹也算是露水夫妻一场,大难临头各自飞,那点东西,不管能不能送到马连晋手里,反正她的心意到了,就算是……情至义尽吧。
  第二天是个大雾天,白茫茫仿佛不想让人看清这世界,从外面走一圈回来,头发丝,眼睫毛的尾巴上,全是星星点点白毛毛一样的水气,就象整个人都生了霉一样。杨小丽跟刘亚玲商量说要回家过年。
  刘亚玲当即表示反对,“你妈都不在了,你哥嫂对你这样,还回什么家,得,我也不回家了,咱们两人凑和着过年算了。”
  杨小丽摇头,“话是这么说,可终归是一家人。再说了,哥哥嫂子终究是为长的,我这个做妹妹的,过年了,也不打声招呼拜拜年什么的,会让人说闲话的。算了,我还是回去吧。对了,你这里有空的红包没有?”“好象有吧,昨儿用剩的,应该还有几个?做什么?”
  “这几天身子不方便,年货也没置办,算了,图省事吧,打个红包给冬冬。我也是做人姑姑的,打小看着这小家伙生出来了,现在都只准生一个,说不定以后啊,还能给我肚子里这个做个伴啊,互相照应着什么的。”
  刘亚玲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些笑容把她热情的本性表露无疑。事实也确实如此,女人的热情对男人而言,常常是无法抗拒的。刘亚玲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更是发挥到极至。
  “这样吧,你身子不方便,我跟王老板说一声,让他派车送你回去。要是你哥嫂那里有个好脸呢,你呀,就安心在那里过个年。只要是脸色不对,那司机不还在外头等着吗,你呀,干脆就头也不回,走人拉倒。”
  杨小丽连忙推辞,“这怎么行,王老板……”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无力且怯懦,“怎么好意思麻烦他……”
  刘亚玲却是一点推辞的机会也不给留,“那有什么麻烦的,他那个司机,现在也就是我在用,也就是多跑一趟的事。再说了,马连晋不是让我照顾你吗?这照顾的意思,还不是不能让人欺负去,外人不能,亲人更不能。”
  杨小丽的回家过年,本只是个推辞,那个家,她其实是半点也不想回了。但话赶话赶到这份上,不回去?已经是万万不能了。终于,她不再反对,眼睁睁看着刘亚玲打电话让司机开车过来,听她叮嘱又叮嘱,一定要把人送到,并且是高高兴兴的,才准回来。杨小丽试图从刘亚玲的笑容里找出勉强,甚至是虚伪的成分来,这样,她就可以推测出马连晋到底还能不能出来……
  她看不出,她什么也看不出。
  马连晋或许是能出来吧?但出来了又怎样?跟她结婚?她看不到这样的可能性。马连晋是那么聪明且有能耐的人,不会查不出是她在背后搞的鬼。她是见识到马连晋扔她时的冷酷无情的,他会怎么做?夺走她的孩子?她的心害怕得揪成一团。
  马连晋或许是出不来吧?她没有了最后的靠山。刘亚玲现在还热情着,那是因为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举报信的事。要是她想清楚了?即使万一她没想明白,生下孩子之后,刘亚玲是不是应该给她介绍下一个马连晋了?不,不,不……她不可能还有那样的好运气。那时候的她,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严重贬值的女人,刘亚玲介绍的对象,大抵是抽烟喝酒痴肥甚至小气丑陋的暴发户了吧。那时的她,是不敢说不的。
  除了逃,逃得远远的,逃得无影无踪,小丽看不到任何出路。
  她在考虑着,也许,连郊区的房子,也要处理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那套房子,又涨价了。
  杨小丽终于上了车,司机是个一脸笑容,不多话的小伙子。杨小丽闭上眼,在车上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看到路边有小贩在卖中国结,红红火火的,还垂着黄澄澄的一大串小元宝,既喜气又富贵。她让司机停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去问了个价格。
  “五十!”小贩右手把那中国结高高提起,左手五指张开。
  杨小丽眼睛看着绿灯的时间,已经到了十秒,“二十,行就给钱,不行车就要开了。”
  小贩犹豫不过一秒,“好!”快速把那中国结递进来,杨小丽摸出两张十元钞票递出去,两个人象是训练好的,一来一往,绿灯亮时,车子重新启动,生意已是顺利完成。车外,小贩摸着那两张十元钞票暗暗庆幸又完成一笔生意。车里,小丽打量着那中国结,心里,终于感受到了几分过节的意味。
  到了巷口,不知怎的,小丽觉得这巷口比起从前,又窄了几分,车子进不去。两个人下了车,司机主动接过那个硕大无比的中国结,又从车后厢里提出两大桶油,几大袋包装得花花绿绿的桂圆墨鱼之类,“王老板让送过来的,过年了,也就个意思。”司机说。
  小丽忙推辞说,“这怎么行,不行不行,这怎么好意思。”
  这司机倒也实在,当即苦下个脸来,“杨小姐,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吗?王老板说了,这点心意你要是不收,就让我回家吃自己。你说,这大过年的,让我回家吃自己,我怎么好跟家里人交待。”
  杨小丽明知这司机行的是苦肉计,但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显得有点不近人情了,只好不再出声,算是……默受吧。
  杨小丽走在前面,司机提着一大堆礼物小心翼翼跟在身高,这样的阵式,颇有点……衣锦还乡……的驾式。
  过年了,走亲访友的邻居们来来往往,见到杨小丽,都是一愣。邻居们看杨小丽,就象看一件包装精美的广告商品,明知道那些漂亮的包装费,也是打进了价格里,里面的内容远不如外表精美华贵,但质量好又怎么样,在这种喜庆的日子里,质量再好,包装不好的礼品,反而更是送不出手。他们有心说两句不痛快的话,又似乎与这节日的气氛不融洽,最最要紧的,这世界,能把自己包装得华美尊贵,也是一种本事。说不定哪一天,为着什么事,什么人,要求到这华美尊贵面前。大家便什么也不说了,只在脸上堆出笑容来,即使这笑容或是勉强,或是过于夸张。
  杨小丽站在门口敲了半天门,也不人来应一声,她的脸很是挂不住了。她的手伸进口袋里,是的,她还有这家的钥匙……她若是拿了钥匙出来,总觉得有些言不正名不顺。但是,她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毫不在乎,东张西望的司机,是的,这里还有个人等着呢!她只得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她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气,打算先进屋,打发走司机之后,再好好地发一通邪火。
  进屋之后,她愣住了,这个家现在给她的感觉简单而直接,只得两个字:冷清。大哥不在,大嫂不在,冬冬也不在。她吩咐司机把东西放在桌上,顺便搭了把手,再把手缩回来的时候,手指成了黑色,上面厚厚一层灰。她有印象,洁癖可以说是陈菲菲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她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心里的不安在一点一点地扩大。她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完全放下了的。她以为,这个家的任何人,任何事,死也好,活也好,都激不起她的任何感情了。但是,很显然,她错了。她并不能抛弃这个家而心安理得地活着,至少,她得先确认这个家平平安安。
  司机小伙前脚刚离开,她就马上打电话给韩嘉瑞,这个男人是她嫂子的娘家亲戚,也是她能想得到的,兴许会少一些是非的男人。
  韩嘉瑞说,“冬冬这些天很听话,没事,就让他在这里过年好了。”
  杨小丽越发不明白了,冬冬为什么要在韩嘉瑞家过年?她马上问了一句,“我大哥大嫂呢?他们是不是也在你家过年?”
  电话那头回答她的,是沉默。
  杨小丽说,“冬冬在你身边吧,你让他接电话。”
  好半天之后,韩嘉瑞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你嫂子……她住院了,在职工附属医院住着。”
  “什么病?”杨小丽马上又问。
  又一次的沉默,或是犹豫之后,“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你问你大哥吧。”韩嘉瑞逃也似的挂断电话,杨小丽更是下定决心,现在就赶往职工附属医院,把这事问个水落石出。
  杨小丽是知道职工附属医院的,那里的环境不怎么样,医生的水平也不怎么样,治治感冒什么的还成,但是,严重得需要住院的大病……大哥为什么不通知她?家里这些事,从来都是由她来处理的。难道,他们真的是如此记恨她,记恨她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陈菲菲?也许有可能。但大哥,她不信,绝对绝对地,不相信。
  她拦了一部出租车,下车结帐的时候,她按计价器上的数目把钱付给司机,司机却说她少给了五块。
  她生气了,“怎么可能?”
  司机连眼皮也没抬,递给她一份红头文件,杨小丽匆匆瞟了一眼,春节期间,出租车费涨价五块的字样,已经用红笔描出来了。
  “你这不是伪造的吧?”其实呢,杨小丽也就是心里不平衡,多余问这么一句,心里反倒是信了,也是,铁老大的火车票涨价都涨了好几年,没理由小本经营的出租车还原地踏步踏。
  司机连忙喊冤,“大姐,您可真是太瞧得起我了,我要有那本事,敢伪造红头文件,早当官去了,还开什么出租车。”
  杨小丽不喜欢多出这五块钱,有一种被人趁火打劫了的感觉,但是,司机说的这话,她喜欢听,有一种,说到心里面的感觉。她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递过去,喃喃说了声,“发财,发财,新年发财,想着发财就对了,别想着当官了。”
  司机收了钱,心情更是舒畅了,“好好好,发财发财,大家都发财。”
  杨小丽也笑了笑,但那笑容,不过是一会儿的事。这是过年,本应该是高高兴兴的日子,她提醒着自己,然后振作一下,甚至高兴一会子,却总不能把这样的情绪持续下去。医院的格局和规矩或许能让外人不知所措了去,但对于杨小丽,却是犹如到了家一样。她直接进了住院部,找到护士值班室,又因着她挺着个肚子,脸上堆着笑,还有过年的气氛,嘴里说着的那些吉祥话儿,片刻工夫,已从那小护士的嘴里,把陈菲菲的病房,病情摸了个一清二楚。
  陈菲菲住在305病房,得的是子宫癌,手术安排在后天。她不敢相信,陈菲菲还那样年轻,还不到40岁,还不是得这种病的时候。她站在那里,有一阵的眩晕,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撑着值班室的桌子站了好一会儿,等着那阵眩晕过去,又对着一脸同情的护士勉强笑了笑,这才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在外面走廊的椅子上坐着,天很冷,大概是哪里的窗户没关好,时不时地有风渗进来,寒噤噤地。旁边厕所里,不知是谁,又忘记把水龙头拧紧了,滴……嗒的水声,有一种,从心里面被湿透了感觉。
  她坐了很久,整个人象是坐在冰窖里一样,手脚也冷得没了知觉。理智提醒她,不能再坐下去了。她艰难地站起来,又是一阵眩晕袭来,她晃了晃,差点摔倒,她连忙扶住椅子,与此同时,有人一个箭步上来,扶住了她。
  “你没事吧?”那人问她。
  她抬头,认出了眼前这人……韩嘉瑞。
  他怎么会来?
  他来做什么?
  杨小丽心里充满了疑惑。
  韩嘉瑞笑得有几分尴尬的味道,“我过来看看,过来看看,顺便……顺便看看……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杨小丽重新坐下来,她压根就不信什么顺便过来的鬼话,这韩嘉瑞说话时不敢看她的眼神,已经很明显了。
  “我嫂子的病,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她直接打断韩嘉瑞,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
  “有两个月了。”韩嘉瑞不明白这里面的关节,说了实话。
  杨小丽心里一沉,照时间推算,那时候,她母亲还在世。她很清楚陈菲菲为什么住在职工医院,而不是别的地方。这里条件是差的,医生比起她原来呆过的医院,更是远了几条街。唯一的优势,估计是在这里,医药费能报销吧。
  她的心,已是深深地悲伤了去。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母亲有可能是因为嫂子的这一场病……她不愿往最坏的结果去想,但前些天看过的新闻清晰无比地在脑海里浮现――农村里没有医保的老太太,有了病,在医院里住上一个月或是一个手术就可以治好的病,却是怎么也不肯去,胆子大的跑去大马路上闯别人的车,往死里闯,能赔多少是多少,留给儿孙,也是个活着的保障。胆子小的就自己准备一瓶农药,一了百了,儿孙们哭一场拜一场,就当是含笑九泉……
  她是护士,这些年来,母亲的身体一直都是她照料着,这一次,母亲去得这样忽然,她心里是疑惑着。只可惜,她早已学会不回头看,想着更好更舒适的将来,但为什么,她的身体,觉得如此之冷,她的心,是如此地悲伤了去,悲伤得,找不到一个,可以渲泄的出口。
  是的,她现在可以站起来,大声地责备大哥大嫂,他们自私自利,为了自己,没有照顾好母亲……但是,她又有什么立场责备他们?她自己呢,她那个时候,本可以从经济上拉这个家一把,但她没有,她手里握着足以生活的金钱,心里谋划着马连晋那些……也许有吧……秘密着的……更多的金钱。
  忽然想清楚的母亲的死,仿佛山崩地裂般,似乎把杨小丽活生生埋了进去。她的面前,只剩下完完全全的黑暗。母亲这一辈子,没做过大事,也没钻营来一官半职。她在一家工厂干了三十年,然后,这工厂倒闭了。她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然后,这个家……散了。她不明白,母亲那么好的人,这么大的世界,留不出…… 母亲的容身之处。更何况,此时此刻,她的女儿是那样的想念着她,想念着那个夏日的夜晚,絮絮叨叨的母女之间的言语。母亲是那样的担心着她,担心着她在那短短的几个月,把一生的路全部走歪了去……但到底,她的人生,彻底地远离了方向……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那里面,有她固执着,一心一意要生下的孩子。
  她太想做一个母亲了,源于对未来生活的恐惧,但与此同时,她把自己的现在弄丢了,丢得干干净净……然后,忽然地,她的生活,走到了绝境,还在责备这世界所有人都对不住她,都跟她过不去,都是她的敌人。
  她在马连晋,刘亚玲这些人面前,眼泪说来就来,可是,现在,她连怎么哭都不会了,更不用说眼泪了。
  她猛地站起来,往陈菲菲的病房里走去,她越走越快,跟在后面的韩嘉瑞开始担心起来,一把拉住她,“你想做什么?”他的语气很严厉,一改之前的退缩拘束。
  她回头看着他,“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韩嘉瑞的手松开了些,杨小丽已经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但她的眼神里,又有一股子不服气,不认命的倔劲,就仿佛,她的生活,甚至她的命,都全靠着一股子倔劲来撑着了。
  他只得叮嘱一句,“你嫂子,也不容易,你……听说你最近……发达了,能帮……就帮一把吧。”
  杨小丽说,“这是我家的事,我自然会处理。还有,冬冬这些日子麻烦你了,明儿就过年了,你要是有空呢,就烦你跑一趟,明儿上午把孩子送家去,要是不嫌弃,顺便把你家木子也带来,在我家吃饭,算是……一起团过年吧。你要是没空,那……跟孩子嘱咐一声,让他自个儿搭公车回家就行了。”
  韩嘉瑞说,“这……怎么好意思。”
  杨小丽说,“有什么不好意思,人穷命也不好,总不至于连年也不过吧。”
  韩嘉瑞要跟在杨小丽后面进病房去,大概还是不放心,担心她闹出什么事来,杨小丽也懒得理他,直接推开305病室。职工附属医院这边,没有所谓的高干,豪华病房之类,一律统称为住院部,六人间的大病房,大概是因为过年的关系,只有陈菲菲一人还住着。杨大年趴在床边打盹,陈菲菲却是醒着,右手插进丈夫的头发里,眼睛,却是远远地看着窗户外面,又或者,什么也没看。听到动静,她回过头,看到门口的杨小丽,她愣了愣,脸上的神情,也许是喜,又或是悲,又或是…… 全然的麻木。
  “你来了。”沉默片刻之后,陈菲菲打了招呼,那语气,仿佛杨小丽不过是去菜市场走了一圈,又回了家门一样。
  “过年了,当然得回来。”杨小丽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似乎过去的一切,吵也好,闹也罢,都从来不曾发生过。
  杨大年醒了,抬头看到杨小丽回来,一脸的惊喜,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怎么回来了?”
  杨小丽还是那一句,“过年了,难不成你还不让我回家不成。”
  杨大年紧张地搓着手,“这……这话是怎么说的,回家当然好,当然好……对了,小丽,你来坐,我给你倒茶去……”
  杨小丽截过话头,“给我倒什么茶,哥,你是不是糊涂了,倒是人家老韩是客人,你得给人家倒杯茶才是。”
  韩嘉瑞一看架式,今儿这里已经成了老杨家的家事,他倒成了完完全全的外人,也不好笑,“算了算了,我家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他走了两步,又想起杨小丽刚才的叮嘱,“明儿我把冬冬送过来,哦,还有木子,我们一起过年。”
  韩嘉瑞走后,病房里只剩下三个人,杨大年到底倒来了热茶,杨小丽捧着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其实,喝茶还真是一个好主意,接受了好意,更堵住了嘴。终于,茶喝完了,心里反反复复酝的话,也想好了,杨小丽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大哥,你现在去办手续,让嫂子明儿先回家过个年。还有,手术的事,你们先缓缓,人命关天的事,可不能马虎,我先去我原来工作的医院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医保转过去,万一不行,咱们就自己出钱。钱的事先放一边,先救了命再说。”
  杨小丽快步出了病房,还没走两步,杨大年从后面追上来,似乎有话要说。她站在那里,等着……杨大年反而把头低下了。
  杨小丽只得先开口了,“我只问你一句,妈是怎么死的?”
  杨大年的头,低得几乎抬不起来。
  “你先去嫂子的病历拿来,我在这里等你。”杨小丽换了个话题。
  杨大年答应一声,回头去拿病历,杨小丽抬头看天,还不过是下午,那天,已是迫不及待地压了下来,路灯没亮,它们,自有它们的工作时间。阴沉沉的天底下,她抬头,把已经夺眶而出的泪水,重新……咽了回去。
  她接过病历,看着大哥的脸,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大哥似乎憔悴苍老了十年,杨小丽叹一口气,轻声说,“大嫂的病,应该还有得治,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就是万一……还有冬冬呢,冬冬还正是要人照顾的时候。”
  心里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说,但终归,差了那么一口气,又咽了回去,埋在了心里。杨小丽扬手招来出租车,司机照惯例问她去哪里,她说出原来工作的医院。汽车启动之后,她拿出手机,深吸一口气之后,拨通刘亚玲的电话,“亚玲,是我,小丽,帮个忙,问问有没有床位……妇科……子宫癌……嗯,好,你先问,我十五分 钟就到。”
  到医院的时候,杨小丽的心,已经平静下来。她对办这样的事并不陌生,知道应该忍气吞声,还得堆上笑脸去,小心琢磨着言词,挑好听的说,挑中意的讲。她下了车,刘亚玲正在医院大门口张望。不知怎的,看到这个情景,她的心里,不由得也有了感动。在她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刘亚玲是唯一能帮得上她,也愿意帮她的人。只可惜,刘亚玲想要的……太多。
  她进了医院,亚玲搓手哈气跺脚,嘴里还忙着问她,“什么人病了,这么大阵仗?”
  杨小丽说,“我嫂子,子宫癌。”
  刘亚玲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她病了,你那么热心做什么,她是对你好了还是怎么着!”
  “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一个屋檐下住着十几年,吵是吵,闹是闹,而且,她还是冬冬的妈,我哥要过一辈子的人,你说,换了你,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刘亚玲也就是一口气咽不下,什么也不想,先图了嘴皮子快活。亲人是这世上最容易反目的人,但同时,也是最割舍不下的人。
  “床位没问题,倒是你说那医药费的事,怕是想不了办法。前两天也有一个病人,跟院长还沾着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也是象你嫂子这样,不是国家公务员,单位那边不松口,咬死了最多只能报两万,最后三万多,硬是自个儿掏的腰包。”
  杨小丽快速地在心里琢磨了一遍,检查费那边,厚着脸皮去求点人,再加上刘亚玲的关系,大概能省一点,但住院费,手术费,还有之后的化疗费,这一趟水下来,即使有她这个内行日日夜夜地盯着,没有六万块也下不来。大嫂那厂子,死磨活磨下来,大概能拿上两万出来,大哥那里,前段时间定是掏空了的,要不然,也不会在职工医院呆着。省下的四万块缺口,要么让大哥那边卖房子,要么呢,她把前段时间卖房子赚的那点填进去。她想到第一次从家里跑出去,大哥赶到她家把那一万块钱还给她,前些时候闹着要房子,大哥又凑了那五千块给她。她的心,缩成了一团,她无法想象,大哥是怎样的艰难,才凑了这五千块出来,大嫂是看在眼里的,是的,她脸色不好看,但终归,还是同意了的,还是什么也没说……
  “亚玲,反正我今儿都过来了,先提前把住院手术办了,明儿我跟嫂子在家过个年,也就是吃顿团年饭事,下午就把人送过来,你看怎么样?”杨小丽问。
  “行,没问题。你去办手续,病历带了吧,我这就拿过去给陈教授看,陈教授你知道的,妇科这边,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还有,药费那边,我都跟姐妹们商量好了,偷摸拐骗,都是老套路,总反正没有让自己人吃亏的道理。”刘亚玲说话跟炒豆子似的,劈劈啪啪,又清脆又清晰。
  天黑时分,医院里的事情总算是办妥了,亚玲见她一脸倦意,提议去她那里休整休整。杨小丽一想到明天的团年饭还没着落,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其实她差不多筋疲力尽了,但是,她不想就此躺下来睡一觉什么的,她在害怕,害怕自己想得太多,控制不了那些自私的,甚至是邪恶的念头涌出来。
  杨小丽直接去了超市,过年前的最后一天,置办年货的人把超市挤得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吵吵嚷嚷,你争我夺,这样也好,够直接,免得比较来比较去半天也下不了决心……看见了,需要了,直接往车上扔就行了。如果爱情,甚至婚姻,也能如此简单直接,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她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门口,院门口,有一个人搓着手在来来回回地转圈子,地上也堆着大包小包。
  她认出了来人,“韩嘉瑞,你什么时候来的?”
  韩嘉瑞回头,“才来没多久,送点年货过来,顺便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杨小丽看了看院外角落里扔下的几个烟蒂,印象中,韩嘉瑞并不怎么抽烟,但等人……唯一的消遣,也只有抽烟了。
  小丽开了门,韩嘉瑞跟在后面把大包小包提进来,小丽要去搭把手,都被他拦下了,连声说,“我来吧,你不方便,坐下,休息会儿……”小丽拗不过,遂去泡了热茶,切了水果,找出了糖果瓜子之类的零食来招待,一回头,却发现韩嘉瑞进了厨房,连围裙也围上了。
  “你做什么?”小丽跟在后面问。
  “帮忙啊,先把鸡炖上,这鸡是我妈从乡下拿过来的,真正的走地鸡,整鸡下锅,鸡肚子塞上墨鱼,熬出来的汤又好喝又养人,最适合孕妇病人了……对了,还有鱼,鱼也要先煎出来,明天只要下锅就行……还有什么呢,想想,想想……”
  小丽忍不住笑了,“架式摆得蛮足的,看来是经常做饭的。”
  韩嘉瑞也笑,“没办法,一个大男人拖着个孩子,不会做饭哪成。”
  “对了,这大晚上的,你跑过来了,冬冬跟木子怎样了。”
  “我妈给带到我姐姐家去了,她呀,嫌弃我手艺太差,做的年饭不好吃,要去我姐姐家过年。”韩嘉瑞说话那口气,很明显不服气。
  小丽一边把青菜整出来,一边接下话茬,“算了,明天让你掌勺,这里管保没人敢嫌弃你手艺,对了,冬冬在你那里乖不乖?”
  “那个小鬼头,皮得紧,跟木子两个,只差上房揭瓦了。”
  “你住的可是楼房,哪有瓦可揭。”
  “所以我说只差啊,对了,冬冬那孩子还有些画画的天分,我家那面墙,让他弄成艺术墙了,哪天得空了,你去看看,还真是那么回事。”
  “当真?你这么说,我还真得好好去看看……要真有天分啊,赶明儿得空了,给他去美术班报个名。”
  “等过完正月十五吧,我家附近那个培训中心开班了,正好,我也要让木子去报钢琴班,先把冬冬带过去,问他愿意不愿意,要愿意呢,就一起把名报了。”
  “木子这才多大点,你就让他练钢琴了。”
  “也就是个意思,我们小的时候,别说钢琴,电子琴也没见过,成天在泥堆里滚,如今有这条件了,倒不一定要成家成才的,就是让他们长长见识也好。”
  “我还以为你想木子练成朗朗李云迪呢?”
  “我的要求哪有那么高,木子呀,长大了,只要比我们这辈人过得好就行。”
  “看你这话说得,你都读成博士了,还有什么不好的,哪象我们……”杨小丽笑着,没把后面的话说尽。
  “博士也就是个门槛,起码也还得十年八年熬,熬得好还成,熬得不好,也就是一穷教书匠,要不然,也不会……”韩嘉瑞后面的话也咽了回去,两个人毕竟还不是那种推心置腹的关系,还有……这大过年的,也实在不宜提起那些烦心事……是的,不提也罢,不提,兴许……能忘了吧……明年,兴许……还有新的希望。
  韩嘉瑞一直忙到半夜才走,杨小丽送他到门口,外面又起风了,呜呜呜地极有气势,韩嘉瑞催着杨小丽别送了,赶紧进屋去。小丽见他打了个寒噤,手忙脚乱地竖起了衣领,整个脑袋都躲在那衣领里,缩呀缩的,不觉好笑,有心想开口留人住一晚,但大哥大嫂不在家,孤男寡女的,既不方便,又有些怕他误会,挽留的话在舌边打了个卷,终究,又回去了。
  送走韩嘉瑞之后,杨小丽回到屋里。原来两个人说说话儿,相互着搭把手儿,家务活儿做得又快又轻松――桌椅都擦干净摆齐整了,韩嘉瑞甚至还带来了花,一大把张牙舞爪的蟹爪菊,金黄的颜色,每一朵都有碗口那么大,用一个敞口的透明玻璃花瓶装着,热热闹闹为簇拥着,开放着,看着这些花儿,那些沉重的事儿,似乎……可以搁置一会儿了。她在母亲的房里睡了,兴许是乏透了,也兴许……还真的搁置了下来,这一晚,她睡得,还算安稳。
  第二天一大早,韩嘉瑞就带了冬冬和木子过来,两个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的小男孩在屋里跑进跑去爬上爬下,嘴里嚷嚷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胡言乱语,很有……一个热闹的家的感觉。看着韩嘉瑞拉了这个喝不住那个,从厨房里出来的杨小丽好脾气地笑了。
  韩嘉瑞站在客厅里,看着两个小鬼头直摇头,“木子太调皮了。”
  杨小丽笑,“哪有小孩不调皮的,我跟我哥小时候,那才叫皮呢。”
  韩嘉瑞看了她一眼,眼里闪动着笑意,“你……杨大年,说别人皮我还相信,你们两个,不可能。”
  杨小丽撩起刘海,指着前额上的一道疤,“看到没,这可是铁证,十岁那一年,上树掏鸟窝摔下来摔的。当时啊,可把我哥吓坏了,背着我就往医院跑,一面哭一面跑,跟飞毛腿似的。到了医院,兜里一分钱也没有,就敢拉着医院的裤腿,不给看就不让走人,那医生没法子,给缝了四针,一分钱没给。”
  韩嘉瑞上前一步,没留神两个人的距离已是极近,“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杨小丽连连点头,“是啊,别看我哥老实得什么似的,打小啊,为了我,没少跟人打过架。”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门响,同时回过头来,杨大年背着陈菲菲出现在门口,看见两个人头靠头说话的样子,似乎愣了一下。韩嘉瑞赶紧去帮忙,杨小丽到房里把昨儿带回来的电动轮椅推出来。陈菲菲怔了怔,杨小丽忙抢着喊了声,“嫂子――”陈菲菲反映过来,也赶紧答应,这个时候,冬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里举着红包说,“妈,妈,你瞧,姑姑给我压岁钱了。”
  陈菲菲一边在杨大年的帮助下坐在轮椅上,一边拉着冬冬,眼睛却是看着杨小丽,笑着说,“有没有给小姑姑拜年啊。”
  杨小丽也笑,“怎么没拜年,嫂子是没看见,这小鬼啊,机灵着呢,今儿一大早,才刚进门,咱们谁都还没反映过来,他就扑通一声给跪下了,嘴里还嚷嚷着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呢。”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韩嘉瑞拿出了一万响的鞭炮。这炸个鞭炮让人听响的事,政府禁了两年,今年不知的怎地又让人放了。
  杨小丽小的时候,也喜欢听听响声,或是躲在一边,看别人被那响声吓得抱头鼠窜,自己和哥哥在那里哈哈大笔。大了之后,弄到嫌弃不知轻重的小孩子乱扔鞭炮的恶劣,最近两年,大抵是房子越住越高了的缘故,渐渐地变得听不得一点声响。特别是她跟刘亚玲门对门住的时候,那里的高尚社区,楼下都满满当当地停着车呢,那鞭炮一炸,好家伙,所有车辆的防盗锁全一起呜呜哇哇地狂喊,比那鞭炮的架式还足。政府说,不准燃放烟花炮仗。小丽也曾对亚玲说,禁得好,早该禁了,一年忙到头,也就指着过年清静清静两天。不知怎的,今儿里,小丽的想法变了,她瞅着没有了母亲的空空落落的屋子,勉强微笑着哥哥嫂子,还有她自己的,无法预知的未来,就想着,听个响儿,就当是炸炸晦气,也是好的。
  韩嘉瑞猫着腰点燃了鞭炮,再蹭地一声窜进屋里,把门关上。几乎是同时,外面的鞭炮惊天动地地炸了,青色的烟雾从那窗缝里,门底下蜿蜒着爬进来,响声歇下来的时候,满屋子的硫磺味。杨大年把手从陈菲菲的耳朵旁放下来,笑着说,“好了好了,这喜气都炸进来了,新的一年,必是平平安安,顺顺畅畅。”
  日子过成这样,不知是只剩下一句吉祥的话儿呢,还是还真得需要一句吉祥的话儿提提神儿,杨小丽已不愿去分辨了。她只是笑着,跟韩嘉瑞从厨房里把早已备好的菜式端上桌,一共十大碗,十全十美,又讨了一个好口彩。
  “有鱼!这么大的鱼!”冬冬爬上桌,抓起筷子,第一下就朝红烧鲤鱼进攻。小丽一筷子敲过去,“这道菜不许动。”冬冬很是委屈,“为什么不让吃?”“有吃有余,这余,得到明年才许吃。”韩嘉瑞笑着在一旁解释。
  “明年!”冬冬嚷得不能再夸张了。
  “对,明年。”杨大年也笑,但是,他的笑容,在看到两个空座位的时候,立时,又敛去了。
  长方形的餐桌上,一头一尾两个正位空着,餐具摆了一整套,小丽还夹了些菜放进去,嘴里叨叨着,“妈喜欢吃鸡,这个鸡腿得让妈尝尝,嗯……爸喜欢喝酒,这可是好酒,得给爸倒上一杯……”
  冬冬好奇地问,“姑姑在做什么?”
  陈菲菲说,“姑姑在给爷爷奶奶敬菜呢。”
  “爷爷奶奶不是……”冬冬一句话没说完,已被一旁的韩嘉瑞捂住了嘴,“大过年的,不准说不吉利的话,过年了,你爷爷奶奶当然得回来,一起吃顿饭。”
  老杨家这顿年饭吃得早,吃到一半的时候,外面开始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或是远或是近,夹杂着汽车的警报声,肩并肩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家人,相互说个话儿也听不清,也就干脆什么也不说,专心吃饭,于是,这也算得上是一顿热闹的团年饭了。
  饭后,杨大年抢过收碗的活儿,杨小丽跟在后面,一边整理乱七八糟的厨房,一边压低嗓子跟大哥提起让嫂子转院的事。
  杨大年说,“家里的底子你也是知道的,你嫂子那单位,你也是知道的,都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这一次你嫂子生病,他们拿了两万块出来,已经是很不错了。咱们也不能太麻烦别人是不是。附属医院那边条件是差点,可费用什么的,能省的都跟咱省了,平时的日子里再省点,医药费也就出来了。”
  杨小丽说,“嫂子这一次可不是小病,子宫全切,还有化疗,马虎一点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去大医院稳妥。我原来上班那家,床位和住院手续都办好了,押金也交了,呆会儿你跟嫂子说一声,今儿晚上就住过去。”
  杨大年连连摇头,“你哪来的钱?这可不是小钱。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去原单位做什么,你……唉……这不是让人说闲话吗!算了,还是别转了,你快去把那个押金什么的拿回来,你还有几个月就生了,这孩子生下来,哪一样不要用到钱。前些时候,我还在跟你嫂子商量着,找个合适的主,把这老房子卖了。现在不比从前了,人家一听咱们这是急着卖房子治病,都把价钱往死里压,反倒让你嫂子生了不少闲气,卖房子的事才给耽搁了。等过了年,有了合适的主,咱就把这房子卖了,你嫂子的医药费,还有,先前欠你的钱,都解决了,说不定,还有得剩呢。小丽,你还是多顾着你自己吧,这个家,你大哥虽没用,好歹也算是一家之主,会好 好的。”
  大过年的,杨小丽不想跟大哥这里争来让去,影响一家人的心情,遂说了个小谎,“押金都交过去了,哪还有退的道理。卖房子的事,咱们再缓缓,妈这才走没几天,咱们做儿女的,就琢磨着卖祖业,天下没这个道理。再说了,房子卖了,你跟冬冬住哪里,大冷天的,总不能住大街吧。”
  杨大年不再出声,杨小丽知道,不出声就是同意了,她本应该觉得满足或是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什么,她反而感觉到了疲倦,深深的,无力自拨的疲倦。杨大年出去之后,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厨房里,听孩子们象小老鼠一样,在这屋子里跑来跑去,也许,十年之后,这就是她的生活了。
  陈菲菲到医院之前,找了个借口把杨大年支出去,把一个信封交给了杨小丽。杨小丽打开一看,是这老房子的房产证,上面的名字换了,换成了杨大年和杨小丽。
  “这是怎么一回事?”杨小丽不解。
  “妈去世之前,偷偷托人去办的。”陈菲菲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得仿佛全部的鲜血都从她身体里抽干净了,白纸似的,她说话的语调平静得没有了起伏,往日的爽利刻薄,刀子一般的嘴,于眼前这人,仿佛,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按理说,这房子你们兄妹二人一人一半,我是姓陈的,原是不该争,也没打算争。可那时候,你肚子里有了孩子,处的男人却是迟迟都没上门,妈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她跟我商量,要我认了你肚子里的孩子,给你一个体面。姑嫂一场,又有妈的情份在里面,不过是丢一份要死不活的工作罢了,答应下来,本来也没什么。可妈不该不信我,她答应我,只要我应承下来,这老房子也就有我一份。我这里前脚刚应下来,妈那里后脚就把你的名写到了房产证上面。是的,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是不错,可我呢,我嫁到你们老杨家十几年,一不偷人二没把二老赶出家门,该做的我都做了,你们拿我当外人,左邻右舍,总是说你怎么卖了房子,怎么孝顺父母,就好象全天下,就你杨小丽一个人孝顺、能耐,提到你大哥,只剩下一个词――没用!你说说,换了你,这口气,你能咽得下吗?”
  陈菲菲的话,象刀子一样,扎进杨小丽的心窝。这些日子以来,她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痛苦,她觉得那些痛苦,其源头,来自于这个家庭。但是,她忘记了,与此同时,她也成为了这个家的痛苦。
  “对不起。”她用窒息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
  陈菲菲摇头,“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想埋怨妈偏心。我要是还有个女儿,也会跟妈做得一样。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成家,为什么不结婚,你明明有过很多机会的。你知道吗?大院里于老伯的小儿子,爸住院那阵,他有事没事来我家,问能帮上什么忙不?你连正眼也瞧人家一眼。你偷偷问过你,你说他个太矮了。你大哥的同事,姓李的那位,觉得你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也跟你哥提过你的事。可你呢,你嫌人家跟你哥一样没本事。妈说你心气高,想找个子高高的,会挣钱又体面还能你温柔体贴的,可那都是电视上演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你这么一天天耗下来,耗在家里,你什么错也没有,所有的错都成了我的,我替你急,我到处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对象,帮着你说好话,好不容易我表哥动心了,人家觉得不错了,你倒好,不见面也就算了,还听到风就是雨,东拉西扯一大堆,好象这全天下,就没一个好男人了。凭良心说,我表哥就真那么差吗?就真那么不入你的眼吗?”
  杨小丽连忙说道,“没有,你表哥,韩嘉瑞……他很好,是个好人。”
  陈菲菲还是摇头,“我表哥,还是比不过那个男人,开别克的那个男人,这孩子的父亲,是不是?”
  曾经有一刹那间,杨小丽有想略过心里的真实感受,很坚决地反驳嫂子,但事实证明,这仍是一件艰难得令她无法完成的任务。她低头,很小声地说,“不是……没有的事。”
  陈菲菲叹气,“我没想逼你承认,我都活到这份上了,还能逼你什么?你是冬冬的姑姑,能逼你做什么,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巴结你都来不及,这一次,我要是运气不好……你还指望你照顾冬冬,还有大年。依着你一贯的为人,这个信,我倒是放得下。我不过是有个私心,前些日子,我倒是探了探了表哥的口风,他对你印象不错,觉得你是个好人,就是运气不好,跟他一样。他也是运气不好,你也知道,我前表嫂那么一闹,他那名声,算是彻底完了……他就是觉得,你们也算是同病相怜,再说了,你的为人,定不会让木子受委屈,家里的事,也能打点得妥妥贴贴,能让他安定下来,一心一意做学问,我倒是觉得,你们两吧,能凑和在一起过日子,就是不知道,你的想法是怎样?你给我一句实话,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的心,能不能定得下来,能不能跟人,好好过日子。韩嘉瑞是我表哥,我们姑嫂这么多年,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我有这个私心,但委屈了谁,我心里……终是……过意不去。”
  杨小丽答应了陈菲菲会好好考虑,她看得出,没有一口答应下来,陈菲菲显得有些失望,但她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忧。是的,陈菲菲的提议很诱人,甚至,让她稍感兴奋,她甚至花费了一点时间,憧憬了一下和韩嘉瑞的婚后生活,类似于古人举案齐眉,红袖添香的情景。她相信韩嘉瑞对她有好感,他们之间可以肯定的说,没有爱情,但是,有信赖,类似家人般的信赖,就目前而言,这种信赖,比爱情更重要。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本应该是十二下,因为新年的缘故,翻了一倍,成了二十四下。钟声响起的时候,杨小丽想着,其实她还是可以学着爱上韩嘉瑞,跟着他好好过日子。钟声停息的间歇,无尽的黑暗中,她的思想又加强了活动,理智涌上来,告诉她,她没有力量完全消除那些过去,刘亚玲,马连晋,他们有足够的力量让她恐惧,让她的梦想破裂成碎片。她躺在床上,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她的新年晚上就是这样在混乱中度过,什么主意也拿不定。
  大年初一的天,无端端地晴了,太阳很努力地驱散那些寒意,只可惜,风一起,那些寒冷就刺到了骨子里。杨小丽跟着大哥一起把嫂子送到医院,遇到旧同事,同事们的视线首先都是落在她的肚皮上,然后就是多少有些尴尬的笑容。小丽一律装作没看见,跑前跑后,奉人便陪上笑脸,“我嫂子病了,这段时间可得麻烦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杨小丽的姿态低得不能再低,那些想着阴暗事的人们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又是大过年的,人人都祈祷着能有个好的开始,克服了最初的不自在之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办,能搭把手的,都过来帮忙了。
  刘亚玲笑着说,“我真是妒嫉死你了,你人缘儿怎么就这么好,瞧瞧,人都走好几个月了,姐妹们都还这么给面子。”
  杨小丽笑笑不答,这样的话,还真没有合适的话来应答。她的眼光,落在了门口,又发福了的王老板腆着肚子走在前面,司机拎着大包小包一溜小跑跟在后面,她的笑容敛尽了,“他怎么来了?”
  刘亚玲也看到了,迎上前去,一脸的埋怨,“怎么才来,这都什么时候了!”
  王老板连声道歉,接的是刘亚玲的话茬,脸却是朝着杨小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不过,我还是有理由的,我先去接人了。”
  刘亚玲问出了弦外之音,“接谁?还劳动你王老板大驾。”
  王老板故意卖关子,“你猜猜。”
  刘亚玲明白过来,瞅着杨小丽猛笑,“我猜什么猜,又不是我什么人,我有什么好猜的,这个谜,得让杨小丽来猜才是。”
  杨小丽捂住了嘴,捂出她差点嚷出来的尖叫,她猜到了答案,马连晋!马连晋出来了!
  但是,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站在那里,看着提着饭盒的韩嘉瑞刚刚进了陈菲菲的病房。韩嘉瑞的背影,依旧是那样的不修边幅,皱巴巴的西装下摆,还沾了些闪亮的不知明的液体――大概是木子或冬冬调皮,趁他没留神蹭上去的。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走过去,喊住这个男人,帮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然后,她拿回家,洗干净熨得平平整整了,再给这男人穿上。其实,这个男人并不丑,只不过,缺一个贴心的女人帮他打理罢了。
  杨小丽被自己思潮吓坏了,她拍拍胸口,连连安慰自己――不过是一时没能控制自己的思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推了她一把,茫然一回头,看到刘亚玲笑得跟一朵花似的,灿烂得她都不敢拿正眼去看。
  “怎么了,都高兴傻了吧,马连晋出来了,你熬到头了,这以后,有的是好日子了。”刘亚玲揽着她的肩,亲亲热热地说。
  她退无可退,只能收回心事,问了一句这些人想听的话,“老马呢?怎么不见人?他没跟你一起来吗?”
  王老板说,“要说这事,还真是邪乎,先前一点风声也没有,我也是临出门的时候接到马连晋的电话,说是要我去看守所接他。我本来想直接把人接过医院这边,这大过年的,也让你们小两口团圆团圆,可到了那里,老马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说是要回老家一趟,有急事要办。我问他是什么事,他又不肯说,只是让我把车借给他,不过,他还是交待又交待,说是从老家一回来,就立马来见杨……杨小姐。”
  接下来的几天,小道消息里有关方家和马连晋的案子,流传出好几个版本。有人说,大年三十的夜晚,专案组的人去方家掘地三尺,挖出一箱子珠宝美金。也有人说,专案组远赴澳门,调出了方家狂赌的录像,上百万扔出去,眼都不眨一下。
  当然,也有一些对时事非常敏感的人,用一种非常神秘的语气在说,“知道方家的钱是怎么找到的吗?知道方家的女婿马连晋吗?是的,就是他说出来的。方家的钱藏哪儿,怎么藏的,马连晋都知道。只要他愿意说出来,一查一个准。马连晋可真够狠的,这一下方家可真是阴沟里翻船,栽在自家养的女婿手里了。”
  这些似是而非的事,杨小丽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如今的她,唯一想着的就是怎样保护好自己的小秘密,远着马连晋、刘亚玲这些人,过些平淡的日子。她极力克制自己,不打听不议论,但即便这样,那些消息还是会主动找上门来,因为她身边有刘亚玲这样一个人,总是会主动提起这些话题。
  刘亚玲说,方家的事差不多定了,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查出来的大概有一千多万。杨小丽不明白,这来源怎么会不明呢?既然都不明,又怎么会给查出来呢。
  刘亚玲笑她,“傻啊你,你以为象王老板这些人,把钱送出去了还会承认?”
  杨小丽说,“凭什么不承认,自己的钱,这承认了说不定还能拿回来呢!”
  刘亚玲指着她,笑得差点茬过气去,“你呀,还真是什么也不懂,这第一条就错了,送出去的钱,有个正经名称叫行贿,行贿是要没收的。不承认还好说,反正这人民币上也没记号,承认了,那可就是行贿罪,那倒是要坐牢的。你说说,王老板这种人,能为了那点钱去坐牢吗?”
  杨小丽现在听到坐牢两个字就心惊肉跳,只是去看守所探视一次就比见什么天皇巨星还难,遂找了借口扔下刘亚玲去病房看陈菲菲。
  重获自由的马连晋并不是那么急于跟杨小丽见面,当然,王老板说这个事的时候,分寸是把握得相当好的,委婉而理由充分。杨小丽本以为她会伤心,或者,至少,失落大概是会有的,但是,很奇异的,没有失落,没有伤心,什么样的悲观情绪都没有,她反而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依照马连晋的性格,还有从前的那些事,她乐观地认为,或许,这就是她跟马连晋之间……了结的方式了……她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很好,非常好!更何况她现在有了韩嘉瑞,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蒙蒙胧胧的窗户纸没有被捅破,也许,现在,是应该由她来捅破的时候了。
  病房里,陈菲菲刚打完针,精神正好,躺在床上笑着对她说,“你来得不巧,你表哥刚走。”
  不知怎的,杨小丽反而是松了一口气,“手术的事都安排好了,日子就定在后天,主刀的是陈教授,技术方面绝对可以放得心。”
  陈菲菲还是笑,“这事,你昨天就跟我说过了,小丽,你的记性比你这个病人还差了。”
  杨小丽低头去提开水瓶,看是否还有开水,陈菲菲又笑,“水瓶也是满的,是表哥才满上的。我说呀,你也别在我这里磨蹭了,你追出去试试看,我表哥那人啊,走路慢慢吞吞的,我追过去试试看,说不准,就追上了。”
  杨小丽站着不动,“我追你表哥做什么,又没什么事交待他。”
  陈菲菲挥了挥手,“没事追过去,说说话也是好的。”
  杨小丽也怪不好意思起来,嘴里说着,“哪有什么话好说。”脚下的步子却是移了出去。她匆匆下了楼,出了医院大门,在那里东张西望。
  天冷极了,光秃秃的树枝上,偶尔还有几片枯叶在垂死挣扎,随时都好象要落下来……真要落下来,倒也罢了,就是这样要落不落的,总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一辆黑色的尼桑悄无声息开过来,停在杨小丽身边,她压根就没留意,还是伸长脖子在那里望呀望的。车窗先是敲了敲,小丽低下头来,车门开了,一张笑脸迎入眼帘,是马连晋,她愣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马连晋笑了,“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啊,外面冷。”
  “哦……”她似乎反映过来,茫茫然上了车,傻呆呆看着眼前的男人,是啊,这个男人笑得真好看,眼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还有唇角翘翘的纹路,也是那样柔和清秀。
  马连晋以前所未有的好心情在说着轻松的俏皮话,“怎么?高兴傻了,不会说话了?”
  “王……王老板不是说,你回老家去了?”她不知马连晋在车里看到了多少,忐忑不安的心理使得她说话也结巴起来。她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笑容没有免疫力,她的头低得贴住了前胸。
  “哄外人的话你也信,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傻女人。前几天从看守所一出来,我就想来见你了,可那个刘亚玲,白她黑夜地在你身边晃悠,不方便出来见你,一直等到今天,好容易才有了机会,怎么,怪我来晚了?”
  杨小丽连忙摇头,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怪马连晋啊。马连晋向她伸出手,落在她的头顶上。他的手很温暖,她却是在外面的冷风中站久了,她觉得温暖,但这温暖,来得太忽然,寒意涌上来,她猛地打了个喷嚏。
  马连晋笑得更厉害了,把暖气开得更大些,“1站在那里看什么,看得眼都不眨?”
  杨小丽慌忙摇头,“没,没什么,就是医院里面太闷,出来透透气。”
  马连晋脸上的轻松,敛去了些许,“也是,医院里面有刘亚玲,挖空心思要套你话,换了你,也要跑出来透透气了。”
  杨小丽听出了端倪,只是不明前因后果,她很想问个清楚明白,但她天生的不喜多话,更怕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她唯一能依靠的是她的本能,于是,她闭上嘴,再一次把头低下,算是……听天由命。
  马连晋说,“以后不要跟刘亚玲来往了,她那个人,不安好心,你都被她卖过一次了,可不能再卖第二次了。”
  杨小丽或许没有刘亚玲口齿伶俐,又或者,不如她脑筋灵活,但到底不是愚笨之人,在此之前,她就隐隐有些明白马连晋跟刘亚玲,他们互相防范着,不是一路人,但她心里到底是藏着鬼的,又兼之陈菲菲住院,刘亚玲帮的那些忙,从住院到找专家教授,都是实实在在的。她有心想在马连晋面前帮刘亚玲说两句好话,但她自己的委屈为难尚且要藏在心里,不敢释放哪怕是一点点。
  她低声对马连晋说,“这一次,我嫂子住院,亚玲她……帮了不少忙。”
  马连晋说,“她是打听到我要出来了,要是我这一次出不来,你试试看,看刘亚玲理不理你。这一次,还真亏了她,我才有机会到看守所那种地方体验生活。”
  小丽的心怦怦乱跳,惊慌中只抓住一句话来问,“这话……是怎么说的,你们……你们不是……很好……很好的关系吗?”她不知用什么样的词形容马连晋和刘亚玲之间曾经的情人的关系,只得连说了两个“很好”。
  马连晋笑,“逢场作戏的事你也信,你呀,真是的……”
  杨小丽从马连晋的话里听出了宠溺的味道,这要是换到从前,她的心会象那春暖花开时水面上的游鱼,轻盈地仿佛这整条河流都只属于她一个人。但此刻,她想象得到的,却是那翻着白肚皮,浮在水面上的死鱼,不再是轻盈,但一样在漂浮,只不过,死鱼只能随波逐流,不再有方向。
  马连晋舒服地坐着,食指勾着她的一络头发卷在手里很随意地玩耍着,车里很静,静得只剩下暖气的轰鸣声――其实空气的声音才是最嘈杂不过的,杨小丽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忽然,马连晋侧过身,低下头来,快速地在她嘴上啄了一下,她的大脑刹时一片空白,就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捎进去的东西,我都收到了,很好。”
  这是奖励?
  亦或是爱意?
  杨小丽分辨不清,不想分辨,亦无力去分辨。她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这个空虚渺茫的梦,她看到了她极力渴望过的金钱,肉欲,英俊的男人,以及由此而建立起来的繁华――现在,这些繁华仿佛成了真,成了她伸伸手就可以握住的真实,为什么,她害怕得希望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灿烂的华服,没有沙沙作响的电动轮椅,没有刘亚玲,甚至连马连晋……也从来没有过。
  “最近你住哪儿?”马连晋问她。
  她愣了一下神,立刻想到的是前些日子她正住着的老房子,韩嘉瑞也成天地进进出出,遂顿了顿,报出了郊区新屋的地址。
  “怎么住这么偏僻的地?”马连晋问。
  “还好,是新房子。”杨小丽 。
  “等哪天得空了,把我原来的老房子重新装修装修,你搬过来住得了,住这么远,郊区又冷,跑来跑去的,太不方便了。还有,这段时间,医院那里,王老板会打招呼的,你不用总是跑过去。你也是有身子的人,医院那地方病人多,万一染上什么传染病,就是一辈子的事了……”马连晋一边开车一边说着话,杨小丽看着这男人发呆,大概是她的眼神太过执着,反而让马连晋惊讶起来,他在路边把车子停下来,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测试体温,用一种近乎亲呢的低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杨小丽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感受,好半她,才说出一句话,“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马连晋沉默了很久,他的手伸向口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刚想点燃,又看了看杨小丽的肚子,终于,又把那烟收了起来,然后,他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似乎疲倦到了极点,遥远得风吹吹就能烟消云散,但不知怎的,那些话语,仍然一点一滴的,钻入了杨小丽的耳里。
  “在看守所里,发生了很多事……就从第一件说起吧,第一件是洗澡,不过,那里不叫洗澡,叫滴水观音……很别致,也很慈悲的说法,我记得那一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去年的最后一天,那一天的晚上,下着去年最后一场雪,地上结了冰。他们要我赤身裸体,站在莲蓬头下面,莲蓬头只开了冷水,冰冷的水,开得拇指那么粗,还有一大块肥皂,要求很简单,两个字,洗完……肥皂洗完了才算完事。第二件是礼炮三响,就是用头撞墙三次,每一次要见红,不见红不算数;最后一件其实有很多说法,我记不太清了,就统一叫……挨打吧,有时候打耳光,有时候打拳头打胸口,也有时候嫌手痛,就用手肘打后背,他们并不是什么人都打,只因为听说我是做官的,还是贪污的官,就说他们这些伺候的,要全套伺候,过场把戏,缺一不可。他们的规矩,新来的洗厕所。既然是规矩,大家都这么着,本来也没什么,他们说我是当官,平时没机会洗厕所,现在有机会了,就多洗洗,所以我从进去那一天就洗厕所,一直洗到出来的那一天。你知道里面是怎么洗的厕所吗?给你一把小牙刷,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刷。一开始,我不愿跪着,再苦,再累,我也蹲着,挺着……我是个男人,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父母打小就这么教我的。但每一个进来的人,只要是看到我是蹲着而不是跪着,就立刻会拳打脚踢……其实,这算不了什么,不过是痛,有时候痛得少一点,有时候痛得多一点,牙咬咬就过去了。我就怕他们关禁闭,巴掌大的地方,不能站,也不能躺,只能蹲着,太阳照不进来,连灯也没有,只有漆黑一片,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来自自己的呼吸声。你能感觉到时间在缓慢流失,却不知道到底流失了多少。你疯狂地想找一个人说话,只是要人类说话的声音,哪怕是骂声也好,你甚至会渴望有个人冲进来,不问缘由,打你一顿……但即便是你把嗓子喊破,也没有人答应,就好象这个世界已经遗忘了你,活生生的你,你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不再有任何价值。那个时候,脑子里的唯一念头,就是死……”
  杨小丽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胸无大志,没有坚强意志,随波逐流,却有着柔软感情的小女人,她的感动和关爱常常都是最直接的,忘记附带思考的。此时此刻,她被马连晋的描述震惊了,暂时放弃了前些时候刚刚动过的那些有关韩嘉瑞的举案齐眉的小心思,也把更长久之前马连晋的种种恶劣搁在一边,不假思索就张开双臂,把身边的这个男人抱在了怀里,毫无保留地表达着她的同情和关爱。
  这样的感情流露的方式,对于男人们而言,就仿佛算得上爱情的全部了。当然,这也与马连晋习惯于被女人们的爱情所包括分不开。
  马连晋继续倾诉着他内心最隐秘的软弱和恐惧,“被抓起来的那天晚上,我心里明镜似的,检察院也好,法院也好,能使的招,也就是一个协助调查。我坐这个位置这么多年,经手的钱每年都是上亿,既没挪用过一分钱,也没收过一分钱的贿赂是因为我清廉吗?不不不,你大错特错了,你太天真了这个位置,清廉的人是绝对坐不住的,人们不认为你清廉,会认为你假清高,会认为不合潮流,不合群,甚至会在背后骂你油盐不进,会想千方百计除掉你,换不清廉的人上去。我能坐稳那个位置,是因为有方家这个后台。我不收钱,是因为方家在后面收,最重要的是,到了我这个位置,钱,已经没有了意义拿钱有什么用,不过是吃喝玩乐。我不收钱,他们就挖空心思想花招花钱请我吃喝玩乐,陪着笑脸,还不能在外面说到底花了多少钱,岂不是让我自己花钱更有趣。这个圈子有这个圈子的规矩,花钱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打个哈哈了事,却不能透漏一点风声,否则,不再会有人跟他们往来,这些人的生意,财宝,就建立在这些往来上面,断了这些往来,就等于要了他们的命这些年,我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今朝有酒今朝醉,该享受的,该见识的,一样不少,所以,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怕,随时都可以心满意足地去死了。但是,在禁闭室里的三天三夜,我害怕了,害怕死后的世界,就如同那间小小的不能躺也不能站漆黑一团没有声音的禁闭室,而我,是那个拼命想找人说话,却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声的可怜虫”
  杨小丽忽然有了个想法,也许,不能说是忽然,更象是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底的愿望,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毫无预兆地涌现出来,“亚玲也好,王老板也好,这个老板那个官的,咱们都不来往了,咱们现在有孩子,还有房子,可以安安份份过日子。”
  马连晋抬起头来,他的神情还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嘲讽,“那你说说,我们靠什么养孩子?”
  杨小丽愣了好一会儿,“生下孩子后,我可以继续做护士,原来那个医院肯定不行了,可是,我看过报纸了,象我这样有经验的护士,很多医院都抢着要。你你是很有本事的人,你也可以”她停了下来,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原来她对马连晋的了解少得可怜,她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擅长做什么,喜欢做什么,或是,能够做什么?
  马连晋笑着说,“我只会当官。”
  杨小丽张口结舌,脑子转不过弯来,不明白马连晋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在开玩笑。
  马连晋把她的双手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脸上的表情,诚挚无比,“是的,我马连晋是个除了当官之外,一无是处的男人,幸好,我还有你你还有了我的孩子,你不象刘亚玲那些女人,眼里只有钱,成天算计着男人能给女人提供什么利益,你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想要一心一意跟着我,傻女人,真是傻女人你知道我在那里面见到你,是多么地激动吗?你走之后的每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喝着你千方百计托人送进来的蜂蜜,只要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你踮起脚伸长手拼命想要拉住我的样子我还能听到声音,你拉不住我,蹲在地上伤心欲绝的哭声那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马连晋不能死,也不能倒,我要从那鬼地方出来,我要娶你,堂堂正正地娶你,给你和孩子最体面的,最好的,我们要组成一个家,一个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最幸福的,最完美的家。小丽,你是那么好的女人,你对家人,对朋友,甚至对我们这些坏人,都是那样的好,我马连晋不过是这繁华世界,灯红酒绿的红尘中的一个黑了心已经腐烂了的蛀虫,,压根就配不上你,但是,我他妈的运气真是太好了,能被你一心一意地对待,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你面前的马连晋,不再是从前的马连晋,至少在你面前,从前的马连晋已经死了,从现在开始,不管在外人面前是怎么一副面孔,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马连晋,只会是这世上最爱杨小丽的男人。”
  杨小丽呆呆在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过了多久,马连晋伸出手来,亲呢把她额前的头发拨到耳后,她才如梦方醒的动了一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颤抖了一下。她的嘴闭得死紧,用很大的力,几乎要把牙齿咬出声音来马连晋所说的那些事,都是那样的熟悉,是的,那都是她做过的,一件件,一桩桩,都是她做过的。但为什么,他那动听的言语里描述出来的那个女人,那个善良的,无欲无求的,无比高尚的,十全十美的,获得了马连晋的爱情,尊敬,甚至是崇拜的女人,是她杨小丽吗?是她本人吗?可为什么,她觉得是那样的陌生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那个女人是谁?是谁!是的,马连晋说是杨小丽。那么,是哪个杨小丽?是此时此刻坐在马连晋车里的女人?还是很久之前,那个和马连晋一起坐在包厢里,穿着吊带装的妓女?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女人自我介绍的声音,“我姓杨,叫杨小丽,老板你叫我小丽得了。”
  那个声音在脑子里浮现的时候,她微微抬头,斜着眼睛窥探了一下马连晋的表情马连晋也正盯着她在看,信心满满的等着她的回答。
  是的,这个男人一直是自信的,这种自信,正是他的魅力之源,是他成功的象征,曾经令杨小丽几乎疯狂,想要成为这样的男人妻子,并且,一直一直.费尽心机,甚至不择手段的,为这样的目标而努力着现在,这个男人告诉她,他不过是个胆小鬼怕死鬼,他爱上了她不不不,她马上否认了这个结论.与其说马连晋爱上了杨小丽,还不如说他爱上了她为得到这个男人而抛弃的种种道德,良知,诚实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所有的美德和善行。现在,他用好听的话,甚至是感情,来要求她那些被抛弃的,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成为他的精神支柱,成为他堕落灵魂的唯一的,甚至是永久的救赎!
  她要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杨小丽傻了,彻底地傻了,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她要打开这车门,双手插腰,站在阳光下,对着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仰天长笑!是的,她要笑,笑这荒唐透顶的世界!笑那愚蠢混帐的杨小丽!她要对着这男人大吼一声杨小丽不是圣母!不会陪你马连晋下地狱!
  这样想好之后,她把头抬起来,眼睛闪闪亮亮,不再感到自惭形秽,低人一等,她跟马连晋一样,都不过是普通人,都有无数无数的缺点,都会害怕,退缩,都是这繁华世界挣扎着求生的可怜虫。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她比起马连晋这样的官员,王老板这样的所谓富豪老板,刘亚玲那样的美丽女子,来得还要尊贵体面。
  她的目光,遇到了他的,她在这个男人眼里看到了不懂拒绝的喜悦,然后,她本能的懦弱占据了上风她退缩了,想到了那封举报信,经由她的手寄出去的举报信,现在因为方家正在风口上,使得他们一致认为是方家人自演自导了这场戏,但一旦方家真的倒了,那真相,是不是也要随之浮上水面
  慌忙中,她抓住了最方便的借口,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嫂子后来就要动手术了,我们的事,能不能能不能等到她手术后。”
  马连晋笑了,他觉得自己是足够了解杨小丽的,象她这样放不开的良家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就等于是答应了。他轻松地重新发动了汽车,并且很自然地关心起杨小丽的家人,“对了,你嫂子这一次动手术,要花不少钱吧,我那里还有点积蓄,前些时候被专案组那边冻结了,刚好,明儿就可以解冻了,你要有空,跟我一起跑一趟,把手续办了,把钱拿出来,多少也接济点。”
  杨小丽连忙推辞,“那些钱还是你留着吧,你刚出来,现在什么都要钱。我那里上次那套房子转手,多少赚了一点,付这次的医药费,足够了。”
  马连晋说,“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要不是专案组这一次查出来,我还真差点忘了每个月还有工资领的,都打在银行卡里,官场有两句话说得很有意思工资基本不动”马连晋猛然停住了嘴,杨小丽也不由得尴尬起来,她自然是知道第二句的老婆基本不用!
  马连晋忙安慰她,“那都是说撑了没事做的人瞎编的,当不得真,你别往心里去。”
  杨小丽摇头摇得飞快,“我才没有呢,都当笑话在听呢。”
  她最多也就是生生自己的气,哪里敢生马连晋的气。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是先把韩嘉瑞这边的事给了了,趁马连晋还没意识到之前。但她还不至于愚蠢到直接跑去跟韩嘉瑞说,“我对你没意思了,我们两不可能了,你以后还是不要上我家来了吧。”韩嘉瑞跟她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需要分手的地步。她只能寄希望于陈菲菲,让陈菲菲委婉地暗示一下。但这样的要求,在手术之前,甚至病情稳定之前,是不能贸贸然提出来的。
  那一次的谈话之后,马连晋堂而皇之地搬进了小丽在城郊的新屋,看着他围着围裙拿着锅铲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她笑着说,原来你也是会做饭的。马连晋很得意地说,那当然,我手艺可是比你好多了。小丽尝了尝,还确实有两把刷子,但心里终归有些不服气,故意装出其实不过如此的表情,马连晋却是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取笑她的欣赏水平有待提高。杨小丽虽然也笑着,但她心里,却是慢慢地泛出苦味来,马连晋应该是无意,但这样的话,有些正中她死穴的味道。她也会安慰自己错不在马连晋,而是她自己的多心,但情绪,却是一直地低落了下去。
  幸好,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在邻居们看到马连晋温柔又体贴地陪着她在小区院里散步的时候,先是问候,“小丽,你老公回来了。”然后是抱怨,“怎么才回来啊,小丽一个人带着孩子,可真是不容易。”最后是惊讶和羡慕,“原来你老公这么帅啊!”杨小丽细细打量马连晋的表情,他脸上没有不悦,没有不耐烦,好脾气地笑着,很象是在陪着领导在视察工作,倾听人民群众的呼声。
  不管怎样,听到邻居们夸马连晋帅,杨小丽心里还是高兴的,哪怕是知道那份高兴更多是源于虚荣心使然,也不由得把真心的笑脸带在了脸上。马连晋取笑她,“他们在夸我不是夸你,你那么高兴做什么?”她一个转身,快走几步,“我想高兴,你管得着吗你!”马连晋又赶了上去,把她的胳膊挽在自己身上,嘴里嘟嘟着,“还是这样子好,方便那些人对比。”
  杨小丽的笑容凝结在脸上,远处传来孩子们无忧无郁的歌声,她却听得几乎落下泪来。是啊,小孩子们是多么容易满足,一颗糖果,一个抚摸,一句窝心的话,就已足够,只可惜,她想要的,太多了,太多了,多得连她自己,都糊涂起来。
  夜深人清静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心却是怎么也静不下来,她甚至在后悔,当初买床的时候,就不应该买双人床,要是她买的是单人床,马连晋大概没有借口留下来了吧。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荒唐之极,杨小丽的脑子里乱得跟炸了的马蜂窝似的,睡不着,却是一动也不敢动马连晋就在她身边躺着,枕着另一个枕头,气息却是无所不在,她不敢逃,更有几分不想逃,不愿逃,她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暖,就如同那偶尔偷得了点心的小耗子,在猫儿的虎视眈眈之下窃喜着。
  马连晋的手机在震动,她赶紧调整呼吸装作睡得很熟的样子,马连晋起身,看过来电显示之后就起床了,起床的动作很轻,应该是不想吵醒她。
  马连晋关上卧室的门,在客厅坐了不过几分钟,门外有了动静,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感谢这房子的隔音效果一般,不过一会儿,传来压低嗓门的声音,杨小丽听声音是马老板。
  这大半夜的,马老板跑来做什么?
  杨小丽大气也不敢喘,竖起耳朵细听。
  “都打听清楚了,这个案子要作今年反腐的重点工程来抓,你岳父是主犯,肯定是死刑,打不了商量,现在是谁说情谁受牵连。反倒是你岳母那边,还有得商量,最多也就是混个成犯,撑死了也就判个死缓,还有,监狱那里我也问好行情了,现在搞保外就医都明码实价,八万块,不二价,你岳母年龄也大了,再这么一折腾,查不出病才不正常,保外就医的事啊,钱没问题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不过,要等到判了再说。”马老板说。
  马连晋半天没吭声,就在杨小丽以为他接受了事实,停止打听的时候,他却问起另外一人,“方静呢,打听到消息没有,她怎么样,会不会有事?”
  “这种女人,还问什么问,要不是她搞这么多事出来,我们能有今天。”王老板貌似生气得紧,说话的口气有点冲,这种情绪反馈到杨小丽那里,是真正的安心。
  但马连晋的话,又让杨小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话也不能这么说,方静也就是年轻不经事,没有经验,别的不说,就说她寄的那证据,那个复印件算什么,现在这么多搞工商注册的公司,给几千块钱,别说几百万的注册资金,就是上亿的公司,也能注册出来。坏就坏在这脾气耍的不是时候,正当风口,她在这时候状告上去,摆明了是告诉上面的人,咱们内部出了问题,正好各个击破。唉”马连晋叹了口气,“算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不说了,我跟她姐姐,到底夫妻一场,咱们也都是老江湖了,还能真跟小姑娘计较不成,再说了,她现在也够惨的,家是破定了,这父母两个,也不知能不能保住一个”
  王老板说,“要说你老马的为人,还真是没得说,方家这么对你,不仅不出面找人帮忙,还什么脏水都往你身上泼那可是把人往死里整啊,唉不提了,不提了.前些日子你好心好意,劝我跟方家保持距离,我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以为你不想带兄弟们一起发财,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你老马有眼光,看得远看得准,知道方家这么搞下去迟早要出事。这次还真是多亏了你通知我,及时找到专案组把注册资金的事交待清楚,要真是还坐在家里傻等,等到专案组上门来问了再交待,就不是破财这么简单了,那是把自己往牢里送了。”
  马连晋说,“这事啊,你还真谢不到我头上来。当时我在里面,也就托小丽带个话,你也知道小丽这个人,老实得都不带转弯,我心里还真捏着一把汗,就怕她回去什么也不说。还幸亏你老王福气好,这样转弯抹角的信也能收到。”
  王老板打了个哈哈,马连晋嘘了一声,回过身打开卧室的门看了看,见到小丽仍然一副安稳沉睡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但王老板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不少,“哪是我福气好,你老马的福气好还差不多,你说现在官场也好,商场也好,提起你老马的女人,哪个不竖大拇指。这杨小姐啊.不,现在应该说马夫人才对,还真是有情有义。你还别不承认,那时候你在里边的时候,这外面啊,传什么的都有,是生是死都不知,她还心甘情愿给你生孩子,挺着个大肚子去牢里看你,现如今的社会,几个女人做得到,更难得的是,没心机没是非,给男人省多少心啊。唉,老马啊,你倒是说说,这刘亚玲也是女人,还成天地跟你们家小丽在一起,怎么就不学好呢,把那张嘴好好管管,一天到晚东打听西打听,杨千方百计往自己兜里塞钱,你说说,一个女人,好好找个男人过日子就得了,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马连晋说,“刘亚玲这种女人,精明得过了头,玩玩也就算了,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你大概不知道吧,你们那度假村的事,在我这里回绝之后,刘亚玲私下里往方家跑过一趟,那一天方静正好也在家,我估摸着,只怕是刘亚玲跟方静说了些什么,她才跟我闹上的。要说啊,方静这一闹,也不能说全不是时候,要真是等到方家从刘亚玲手里收了钱以后再闹,我们这些人,恐怕是一个也跑不了,全部玩完。”
  杨小丽似乎听到了王老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忙把被子掖得严实些,给身体增加点温度。
  现在她倒是明白马连晋让她远着刘亚玲的原因了,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刘亚玲的精明,在男人们的眼里,不是好事。她杨小丽的愚笨,也不能全算是件坏事。但如果真是按马连晋说的,从此跟刘亚玲断了往来这个想法刚一出来,小丽马上就觉得寂寞了,刘亚玲是这世上唯一了解她,能想到聊聊心事,还能帮得上忙的算得上是朋友吧。她跟马连晋之间的种种事情丑陋还有算计,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刘亚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们两人,甚至可以说是商量着走过来的。
  杨小丽犹豫着是不是把马连晋的看法透露那么一点点,也估摸着亚玲赚了不少钱,养老本应该存得差不多了,有心劝她就此收手,就此从这个圈子里消失,找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从头开始,说不定,还能遇得一个真心的男人这样,举报信的事,即便是哪一天方静出来不认帐了,姑且让刘亚玲背了黑锅去,也是死无对证的事。这样的结果,既损不着刘亚玲半分,又保全了她杨小丽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桃花开的时候,陈菲菲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剩下的,就是出院之后的慢慢调养,自从跟马连晋见过面,杨小丽就很老实地找了个身体理由没在医院露面,这倒也还说得过去,她是孕妇。但陈菲菲出院的日子,在情在理,她都觉得有必要跑一趟。
  才到了医院门口,也不知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怎么的,刘亚玲立马就出现了,亲亲热热拉住她的手,问她身体有没有好些。杨小丽忙笑着说没什么大碍。亚玲又问最近有没有见到马连晋,这一次,杨小丽犹豫了片刻才摇头。
  “马连晋也真是的,出来都有日子了,怎么还不来找你。”刘亚玲立刻就抱怨开了。
  “他兴许是忙吧。”杨小丽心虚,看也不敢看刘亚玲一眼,但她的表情到了刘亚玲这里,反而成了伤心失意的象征。刘亚玲好象很聪明,聪明地认定象马连晋这种见惯世面的花花男人,面对杨小丽这样的女人时,抛弃从来是第一选择。
  “那孩子的事,马连晋知不知道?”刘亚玲需要打听清楚,马连晋对杨小丽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抱着什么态度,认,还是不认?
  “孩子是我的。”杨小丽说,这一句实话,她一直都认定,孩子是她一个人,是她决定留下来的,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生活支柱,精神救赎,甚至,马连晋,也得靠边站!
  刘亚玲又会错了意,认定这两个人的矛盾根源是马连晋不承认这孩子,心里不由得有了几分惋惜,毕竟她在杨小丽这里花的心思不少。她劝着杨小丽,“小丽,有个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说,要是说得不中听,就当我是放了个屁,风吹吹就没事了。”
  “你说吧。”杨小丽心惊肉跳,她记得那天晚上马连晋也说过同样的话,却是劝王老板甩了刘亚玲。
  但刘亚玲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这孩子的事,你还是考虑清楚,一个女人拖着孩子,现在连工作也没有了,这往后的艰难,不用想都知道。虽说是养儿防老,可你让这孩子不明不白地生下来,遭人白眼,长大了,你千辛万苦不说,就怕他恨你都来不及,与其将来后悔,还不如趁现在”
  刘亚玲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到孩子她内心深处最柔软最不可触摸的角落,那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她打掉孩子,那么,打掉孩子之后呢若是没有马连晋,是不是还要跟着她刘亚玲出去卖啊!杨小丽越想越火大,心里最后的一点内疚也消失殆尽,甚至开始觉得方静出来之后,让刘亚玲来背这个黑锅,还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杨小丽换了个让刘亚玲闹心的话题,“亚玲,哪天你见了王老板,好好地帮我说声谢谢,我嫂子这趟住院,他可没少派司机送东西过来。”
  刘亚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谁知道那老色鬼安的什么心。”
  小丽清脆地笑了两声,心里暗暗得意着,“他还能起什么色心,我现在可是孕妇。”
  刘亚玲一听这话,也笑了,但笑容稍纵即逝,“瞧我这记性,都气糊涂了。这老色鬼最近也不知忙什么,成天不见人影,打手机吧,一开始还吱两声,这几天,连吱都不吱了,直接关机了事。这要是哪天老娘不耐烦了,直接找到他家里去,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杨小丽的心又揪了起来,她还真怕搞不清状况的刘亚玲打到王老板家里去,那王老板可不是吃素的,忙说了一句,“人家那么大的老板,兴许有正经事忙着呢。”
  “忙?忙什么?当老娘不知道是怎么的,他是忙得紧,忙着帮马连晋跑官呢。”
  杨小丽大吃一惊,“跑官?跑什么官?这官也是能跑的?”
  刘亚玲笑着说,“傻了吧,你以为那些吹暖气坐小车的官都是天生的,这跑官的事既是技术活,还是体力活。具体怎么个情形,你自个儿慢慢琢磨吧,就跟你上次想进干部病房的过程差不多。当然嘛,这里面还是有分工的,技术活由马连晋来做,他在后面动动脑子动动嘴,跑断腿的是王老板,出钱又出力。我都打听到了,如今啊,这马连晋不仅要保他岳母的命,连方静那个小丫头,也想弄出来。”
  杨小丽心里一窒,“把方静弄出来?能弄得出来吗?”
  刘亚玲似笑非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是不是怕方静出来,马连晋去吃回锅肉,你就没得混了这你倒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马连晋精着呢,跟方静是绝对没可能了。方家那里查出来的就有一千多万,那没查出来的的,天知道有多少!你当那看热闹的人都是傻子,心里都明镜似的,就是没证据罢了。马连晋敢在这风口上跟方静结婚,人家就敢怀疑那些钱是他私吞了,马连晋精着呢,怎会平白地背这种名声。但他打通关系想办法把岳母和方静弄出来,又另当别论了,这样一来,他名声多好啊,有情有义不说,从前那些得了方家好处的人,又没有被方家兜出来的人,不仅不再恨他,以后啊,还得换过来照应他马连晋了。小丽啊,你可要想明白,要是马连晋不想要这孩子,你也别太固执了。男人嘛,几个不好玩,马连晋现在这个年纪,正是好玩的时候,你还是别指望他收心了。你呀,还是想办法先抓住他的人再说,只要人还在你手里,以后想要多少孩子不行。马连晋这次虽然说吃了大亏,可要是把这话换过来说,就叫久经考验了,你说说,这种人不升官,还有谁升官?”
  这会子,杨小丽总算是品出那一晚马连晋话里的意思来了刘亚玲说话,往好听里说,叫快人快语,倘若是小户人家过日子,确是爽快利落的主儿。可她偏偏在官场和商场之间打擦边球,快人快语变成了口无遮拦,还专揭人伤疤,难怪马连晋这种谨慎惯了的人,现在听到刘亚玲的名就往一边走。
  杨小丽马上想到了自己身上,举报信的事先放过一边暂且不说,往后的日子,或者往近里说,她跟马连晋结婚的日子,她往马连晋身边一站,正高兴得意着刘亚玲跑过来,带着笑脸伸出手找他们讨媒人红包或是买断分红?
  杨小丽睁大眼睛看着刘亚玲似乎每时每刻都挂在脸上的笑容,想从里面猜出点意思来,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亚玲,你是个明白人,知道这王老板也好,马连晋也罢,都一个干净的,我们这些没根底的跟着他们瞎混,混得好吧,也就是一些蝇头小利,混得不好,怕是连命都得混进去。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考虑成个家,过点安分日子。”
  刘亚玲歪着头打量杨小丽好半天,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认真的样子,似乎想起一些伤心事,但那些伤心又似乎太浅太淡,留不出痕迹来,终于,那习惯性的笑容又重回脸上,“成家?找男人?老娘不稀罕。”刘亚玲说。
  杨小丽在心里叹息着,为她自己,是的,她无法说服刘亚玲离开这是非圈,也就意味着,她是无法彻底地安全着了。她抬起头,想要再说点什么,却看见后面的走廊里大哥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大嫂出来了,她把想说的话咽回去,迎上前去。
  陈菲菲笑着说,“其实我都没事了,就你哥夸张得厉害,硬是要我坐轮椅。”
  “大哥这是心疼你,没就安心坐着,要我说,等回了家,你好好在家养着,让大哥来服侍你。”杨小丽说这话的时候,把身体挡在陈菲菲和刘亚玲的中间,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不知内情的陈菲菲在这个时候把韩嘉瑞的事扯出来。
  “怎么,嫉妒了,你放心,以后啊,自然会有人服侍你。”陈菲菲这句话还没说完,杨小丽的心就咯噔一下,侧脸偷眼瞧过去,刘亚玲的脸色全变了。
  杨小丽可没有招惹刘亚玲的胆子,只能勉强笑笑装糊涂,催着大哥大嫂赶紧回家。
  回到家之后,陈菲菲把她拉到里屋,问起韩嘉瑞的事,问这段时间,两个人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杨小丽深深吸了口气,“嫂子,这从今往后,还是别把我和你表哥拉在一起了。”
  陈菲菲一愣,“怎么,你们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表哥他,他嫌弃你”
  “不是,没有的事!”杨小丽连忙打断她,“你表哥,他人很好其实呢,他就是嫌弃我,也是该当的,他是博士,以后还要做讲师做教授的,我是什么人,脾气不好,长得也一般,现如今肚子里还怀着别人的孩子换得别的男人,还指不定怎么着,也就是你表哥他大度,心眼好,不计前嫌的”
  “你也别先摆我表哥的优点了,这些我都知道,还是说说,你们两到底怎么了,前些时候不是好好的吗?其实呢,我也早想问你了,前几天我表哥去医院,还跟我抱怨来着,说不知你一天到晚忙些什么,人影也不见,电话也不通。”
  杨小丽低头,好半天,这才吞吞吐吐说了一句,“孩子孩子的父亲,回来了。”
  陈菲菲一愣,“你是说,那个开别克的男人?”
  杨小丽点头。
  就感情而言,陈菲菲自然是偏向着韩嘉瑞一边,但开别克的男人,毕竟是孩子的父亲。她叹了口气,有些在事实面前低头的意味,“你可要想好了,这一次,到底是真心要娶你呢,还是象以前一样,玩玩就算。”
  杨小丽忙说,“这一次是真的,他正在装修房子,还说现在挺着肚子不方便,就先把证办了,等孩子生下来,身材恢复了,再补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陈菲菲说,“那男人愿意既娶你,你又喜欢得什么似的,按理说,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我就是怕你日后后悔。”
  杨小丽抢着说,“不会的,怎么会呢,他现在对我好得不得了。”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大抵是自己的信心,也不那么足够了。
  陈菲菲又叹了口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一般,说话的声音也极其的缓慢“现在好有什么用,得一辈子对你好才行。我表哥和那个表嫂,好的时候还不是蜜里调油,可我那表嫂,哪是正经过日子的女人,今天要买车,明天要出国,怀了孩子不想生要打掉,打胎的时候麻药过敏,不得已生下来,全扔给我表哥带不说,不到三天就断了奶,说是对身材不好。我表哥就是被这一位折腾得不行了,才真正体会到你的好处。那时候跟我提这事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两还真不错,跟你大哥一样,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能一辈子长长久久地下去。做女人啊,最要紧的还是得学会看男人,有些男人出手大方,也温柔体贴,今儿买项链,明儿买衣服,一时昏了头也是有的。可正经过日子,天天买菜还差不多,哪有闲钱买衣服首饰的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就交待你一点,这有钱英俊的男人啊,就是自己管着自己不在外面乱来,也会有那些不知羞耻的小姑娘们挑唆着他们去越轨,别说小三上位,小四小五上位扶正都不稀奇了,现在的社会风气就这样,你呀,也别太死心眼了,最要紧的是把工资卡捏在手里,万一要有个万一,没了人,总还有钱,还能继续过日子。”
  如果说陈菲菲的这一番交心引起了杨小丽的心酸和感激的话,那她无意中说漏嘴的信息,又勾起了杨小丽的回忆刘亚玲曾经说过的,那个在第一百货陪着陈菲菲买项链衣服的男人,是否也和马连晋一样英俊多金,温柔体贴?陈菲菲,是否也曾昏了头,忘了为人妻,为人母的本份和职责。
  杨小丽有心想问个清楚明白,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生活太苦,现实亦太过枯燥乏味,而外面的世界,确实是来得太过繁华耀眼,她自己早已把持不住,堕落沾污迷失了方向。反而是陈菲菲,即使是有过迷失动心,但现实是,她回来了,仍然是大哥的妻子,冬冬的母亲,还有,老杨家的媳妇,这复杂的身分,她不能说做到了一百分,但最起码,是及格了的。
  杨小丽的心里,甚至有了一些迷信的成分在里面她既能以慈悲之心保全陈菲菲的秘密,那么同样的,老天爷自然也会以同样的胸襟来保全她的秘密。
  杨大年进来喊姑嫂二人吃午饭,杨小丽一看时间,已经中午了,她记得跟马连晋约好了下午去民政局登记,按理,也该有个电话了。她疑心是自己光顾着跟嫂子说话,没听到手机铃响,遂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看,是否有未接电话。
  未接电话倒有两个,都是刘亚玲打来的。杨小丽一看就心慌得什么似的,又匆忙把手机塞回了口袋。但到了饭桌上,当着哥哥嫂子的面,她又重新换上了笑脸。
  陈菲菲笑着说,“今儿怎么做这么多菜,小丽回来了就是不一样。”
  杨大年笑着说,“你今儿不也是第一天回来,吃了这么久医院的饭菜,怎么着也该多弄几个菜。”
  杨小丽羡慕地说,“嫂子,你看哥多心疼你。”
  陈菲菲的脸上,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幸福,“是啊,过日子,还是你哥这样的人实在。”说到这里,她停了停,马上又补上另一句,“其实找个有本事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好,走在外面风风光光不说,家里的事,你要是不愿意,还可以请保姆啊。你不是不知道,前几年我跟着你哥,在外人面前受的那些闲气。要说啊,这病一场,也没什么不好,这街坊邻居的,人人个个都在夸你哥重情义,我呀,以后可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陈菲菲东拉西扯的,从心意上来说,是杨小丽多心,也算是一种安慰形式吧,但不知怎的,小丽反倒是怀念起从前,这姑嫂二人,一言不合,吵得天翻地覆的劲头。同样是不开心,吵出来其实比憋在心里强太多了。
  杨小丽勉强笑笑,拿起筷子去夹那道青菜,白白绿绿的,看起来很有胃口的样子。她的筷子停住了,仿佛看到一个黑影在那白白绿绿之间蠕动,“哥,你这青菜怎么回事,连虫子能没弄掉。”
  杨大年很是奇怪,拿起筷子在青菜里翻了翻,“哪有虫子,我洗了三遍,怎么可能没洗干净。”
  “我明明看到”杨小丽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这一次,她看清了,白色和绿色之间,根本没有黑色的小虫子,也许,真是眼花了吧,她是这样认为的,并这样坚持着。但吃饭的胃口,到底还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杨小丽无精打采扒了半碗饭,剩下的时间,就是坐在客厅里不停地看手机,刘亚玲又发短信来了,一条接着一条,第一条是为什么不接电话。第二条是是不是做了亏心事。第三条是杨小丽你躲什么躲,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老娘知道你住哪里!
  她有心想关机,顺便,也把这些短信都关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但她不敢,担心万一马连晋打电话过来,找不到她人。
  她忽然觉得委屈,憋闷,今天是她跟马连晋注册的日子,按老理说,也算是大喜的日子。可她不想告诉家人,家人是站在韩嘉瑞这一边的。她也不能告诉朋友,唯一的所谓朋友,刘亚玲,这会子,估计手里拿把刀,恨不能砍死她。
  她实在忍不住,拨通了马连晋的电话,还没说话,马连晋倒是先开口说了声对不起,“小丽,今天民政局那边去不成,临时有急事,这样吧,你先回家,对了,家里没菜了,买点好菜吧,晚上会有客人来。”
  马连晋挂断了电话,杨小丽在心里不断猜测马连晋到底有什么急事,急到连去民政局注册都能改期。还有晚上,有客人?什么样的客人,需要她来接待?
  想归想,她还是照马连晋的吩咐去超市买了菜,回家后洗洗切切忙下锅,忙得忘记了时间,其实她是故意的,她已经不愿再想了,哪怕是胡思乱想。
  门口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小丽抬头看窗外,不知何时,天已经暗下来了,路灯大概是人为设计的缘故,没有赶上老天爷的步伐,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听天由命了。
  小丽缩在厨房里不出声,马连晋回到家第一件事是进厨房,叭地一声开了灯,心情也似乎格外愉快,“小丽,家里来客人了。”
  杨小丽慢慢抬起头,看向马连晋的身后一位年轻的女子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披散着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神情中也有几分的不自然。
  马连晋站在小丽的身边,顺手揽住她的腰,一副男主人的架式,“不认识吧,介绍一下,方静,我跟你提过的。小静,我也跟你提过的,小丽,杨小丽,你喊嫂子也好,姐姐也好,都随你。”
  方静怯生生喊了一声小丽姐之后,又把头低下了。
  小丽忍不住为这个女孩儿难过。其实,她怎么可能不认识方静呢!在希尔顿酒店大堂内,即使是最匆忙的一瞥,这女孩儿的勃勃生机,神采飞扬,不知人间愁滋味的年轻,都曾经让她嫉妒得几乎疯抓狂,仿佛千万只蚂蚁啃咬着。
  怪就怪你的名没取好,叫方静,现在果然安静下来了,要是叫方活泼,还说不定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忽然间,一个荒谬之极的想法占据了杨小丽的脑子,使得她不由得笑了出来。
  马连晋非常满意杨小丽的笑容笑容毕竟是笑容,终归比板着脸要强。在此之前,马连晋心里还是有小担心的,毕竟为了方静抛弃杨小丽,既是不光彩的回忆,更是铁一般的事实。来这里的路上,他不得不对方静叮嘱又叮嘱,为杨小丽找尽了理由,多次强调她现在怀有身孕,会有些脾气,要多体谅。
  是祸是福?杨小丽从马连晋脸上看不出端倪,她维持着笑容,大脑却象发动机的轮子一般飞速地旋转着方静年轻不经事,比起老道的马连晋,那是一个天一个地,最好的办法是从方静嘴里套点内容来,防备一二。
  “先洗个澡吧,洗了澡再吃饭舒服点。”杨小丽要把方静往浴室里带,同时也留意着马连晋的反映。
  马连晋挥挥手,“也是,好好洗个澡,把身上的霉气洗掉。对了,小丽,刚才我让小静把从里面带出来的衣服全扔了,身上这件也得扔,你还是帮她找件合身的衣服吧。厨房这边就交给我好了。”
  浴室与卧室相连,与厨房隔着一个客厅,马连晋既愿意呆在厨房,是不是意味着杨小丽的秘密,仍然是秘密。
  她从浴室放满浴缸出来,只见方静坐在卧室的地毯上发呆,她忙去拉她起来,“别坐在地上,凉着呢,感冒了可不好。”
  方静由着她拉她起来,忽然说了声,“对不起。”
  杨小丽停在了那里,“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方静说,“你为人怎么样,一路上姐夫都跟我说了,你真的为姐夫牺牲了很多,吃了很多苦,不象我们方家,姐夫大难临头,就想着怎么保全自己,拉姐夫垫背。我也是个没用的,我对专案组说的那些话,都是爸爸妈妈教我说的,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些话会害死姐夫的方家人这么对姐夫,到现在他还愿意找人帮我求情,这一次要不是姐夫求情,我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从小被我爸爸妈妈惯坏了,有什么说什么,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小丽姐,你是好人,跟姐夫在一起,很好真的很好只要不是那个狐狸精,我就心服口服,你放心,我会在姐夫面前说你好话的,一定不会拆散你们的。”
  方静去洗澡了,小丽坐在那里发呆,丧胆游魂似的,在她看来,方静之所以有今天,全是她的错。方家有错是主因不错,但错,不应该由方静这样的女孩儿来承担。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做这个动作只是一种本能,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促使她来看,等到把双手高高举起,举到眼前不过一寸之处时,她猛然全身一震,跌坐在地上原来,她在检查她的双手,是否沾上了血迹。
  马连晋敲门进来,先是皱眉,“怎么坐在地上?”一边说,一边拉她一把坐在床边,又低声问她,“方静洗澡去了?”
  杨小丽茫然点头。
  马连晋说,“小静从小娇生惯养的,连重话都没听过一句,这一次在里面吃不了少苦,要是有个小脾气什么的,你多体谅些。”
  杨小丽不假思索,出自本能地回应了这个请求,“那是自然的。”
  马连晋非常的感动。他认定杨小丽是个传统善良贤惠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现今的物质社会,比大熊猫还珍贵。他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和这样的女人相处,在心灵上是何等的舒服没有算计,没有利益冲突,连不听话的烦恼,也没有。
  马连晋在她身边坐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今儿是我对不住你,明天,明天好不好,我们一大早就去民政局排队登记,好不好。”
  杨小丽的心里一阵一阵的发酸,她觉得这样的情景,这样的诚意,才算得上是一次正正式式的求婚,也是每一个女人一生,值得追求和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而不能象第一次那是前天一大早,马连晋还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她的肚子好半天,忽然冒出一句,“登记吧,我们去登记,要是明天不下雨,那就明天吧。”她当时差点说出后面的话来,“登记吧,登记了,就一了百了。”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因为眼中有泪,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就好象她肚子里的孩儿高兴了在踢她的时候一样。她恍惚着,不敢相信她这样的人,也可以得到一个男人最诚挚的求婚。她清醒着,因为幸福的感觉是那样实实在在地笼罩着她。她惊恐着,她担心这样得来的幸福会成为时间里的流沙,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只有一个结果握不住,无论如何也握不住
  “怎么不说话?”马连晋轻声询问着。
  “好,我们明天去登记。”她紧闭双目,似乎不敢直视眼前的幸福,但她听到自己再清晰不过的回答,感觉内心深处仿佛强风扫过的世界,空荡荡一片,却偏偏,想要抓住最渴望的东西,也许,是一个女人的奢望,更也许,是身为女人的本能爱没有杂质的纯粹的爱,不因为繁华的最简单的爱,男人对女人之爱
  马连晋在她身边坐下,两个人就这样手拉手,肩并肩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外边厨房里电锅叮地一声打断了他们,马连晋这才松开她的手,站起来,“饭熟了,你去催催小静。”
  杨小丽点头,看着他走到门口,忽然喊了一声,“哎,你”
  马连晋站在门口回过头,“什么事?”
  她的脸上布满快乐的光辉,似乎是想把这幸福的感觉长长久久地留下来,但是,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好意思笑笑,强迫自己的脸面对着墙壁,“没事什么事没有,你去吧。”
  马连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但终究却是什么也没说,回转身去了厨房。杨小丽低头坐在床边,一滴泪,从眼睛里滴出来,落在手心,悄悄地化了,没有声音,亦无人知晓。
  饭桌上,马连晋跟方静提议,既然平安出来了,没留下犯罪记录,干脆出国继续读书,也算是避避风头。方静黯然神伤说是放心不下她母亲,马连晋忙说这个不用她来操心,她只要好好读书就行了,方老太太那里自然有他这个女婿照应。
  杨小丽是做过穷人的,自然懂得方静这话,不过是个托词罢了,经历了这许多事,估计这小姑娘唯一的心愿就是走,走得越远越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当成恶梦,当成从来没有发生过。当然,这也是杨小丽最喜欢的结果。
  她放下筷子,从卧室里把马连晋前两天才交到她手上的那个存折拿了出来,塞到方静手里,“我知道你担忧什么,这里面的钱,是你姐姐从前帮着你姐夫攒下的,你先拿去用,该怎么用怎么用,横竖是你亲姐姐的钱,你用,也是该当的。我常听你姐夫提起你,说你脑子聪明什么的,不是一般地会读书,这里的事你不用管,有我跟你姐夫呢,你就安心读书,把那个什么NBA给读回来,也给你姐夫争口气。”
  方静一边笑一边把存折往回送,“小丽姐说笑呢,是MBA不是NBA,NBA是打篮球的。”
  杨小丽当场闹了个大红脸,呐呐地不知说什么好。
  坐在一旁的马连晋忙揽住她的肩,轻拍两下算是安慰,“你小丽姐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养着一家人呢,有多辛苦你是不知道,她要有你这么好的条件,别说MBA,博士也读出来了。存折是你小丽姐的心意,让你拿着就拿着,可别辜负了你小丽姐。她呀,也就是因为打小没读过多少书,就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能读成博士。”
  马连晋把那存折拿过来,再次塞到方静手里,这一次,方静没有推辞,收在了口袋里。杨小丽在一旁瞧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不知这方静是存心还是故意,同样的东西,她给就不收,马连晋给,就收得心安理得,说不定这方静心里,还以为马连晋跟从前一样,是他们方家的人,是跟杨小丽全无关系的人。
  她想着,等到明天过了就好了。过了明天,她就正正式式成为马连晋的妻子了,法律上的合法妻子。也许明天,方静就走了,带着她的秘密走得远远的最好是再也不要回来。她跟马连晋,还有孩子的三口之家,不需要多出个小姑子来掺和。她这样理所当然地认定着,全然没有意识到,她这样的想法,正是从前的陈菲菲的想法。又或许,每一个女人对家的想法,要求,都是同样的。
  吃过晚饭,杨小丽去收拾客房,方静呆在马连晋身边,杨小丽很想把这个小姑娘喊到一边去,又担心做得太过,反倒让马连晋看出破绽来,只好让客房的门开着,一边收拾一边听这两个人到底说些什么。一开始,是方静一连说了十几句对不起。很久之后,才听到马连晋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事情过了就算了,专案组那边也是早有准备,大概调查有一段时间了,你那封信,刚好给他们制造了一个抓我的机会。”
  小丽听到方静在问,“信,什么信?”
  杨小丽的呼吸窒住了,心几乎也停止了跳动。
  “你的举报信。”马连晋的声音很平静。
  “什么举报信?”方静的声音是迷惑不解的。
  “专案组的人给我看了你的口供,你说那家房地产公司的事,你一无所知,是我拿了你的身份证去办的。”
  “那是因为专案组的人到我家,找到我说有人举报我,注册资金来历不明。还说我那是大罪,要坐十几年牢。我当时都吓坏了,我妈就在旁边说,那些事都是你去办的,我一个小女孩,又是刚从国外回来,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做过。还说我身份证都是在你手捏着,别说这些事,做什么事都没问题。说完之后,他们让我在口供上签字,我不知道说那样的话会害你坐牢,你想你那么有本事,什么事都不会有的,我要是知道会连累你坐牢,哪怕是知道一点点,我都不会签那个字的。”
  马连晋那边,久久没有声音。
  杨小丽现在知道,死刑犯等等死刑通知书的那一刻,是什么心情了。她已感觉不到痛苦和恐惧,她只是开始回忆,回忆她的一生,这一生中,她似乎得到了些什么,例如,父母之家,兄妹之爱,一个暂时还爱着她的男人,一个将来也许会爱她的孩子。她似乎又什么也没到,父母去世了,兄长有了更需要守护的妻子和儿子,暂时爱着她的男人,马上就成为宣判她死刑的人。她还有什么,还能剩下什么她低头抚摸腹中的孩儿,她轻声地自言自语,“这是你的使命,是不是,来爱你的母亲,是不是?你要成为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人,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会有这样的结局,是不是”
  杨小丽等着马连晋的宣判,她甚至能听到她的人生在倒计时的声音。
  她等了很久,马连晋都没有说话,反而是方静进屋里来了,脱衣服准备睡觉。
  “你姐夫呢?”杨小丽紧张地问。
  “在客厅打电话呢。”方静毫不在意,打了个哈欠直接上床睡觉了。
  杨小丽实在忍不住,到了客厅,马连晋还在打电话。马连晋打电话有个习惯,声音压得很低,一只手还捂着话筒。外人看来,这是最佳的个人修养,但现在,杨小丽宁愿他象王老板一样,挺着大肚子,另一只手摸着那肚皮,嚷嚷一声,“喂!”或者极有声势地喝斥着,“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养你们这帮人做什么吃的!”
  小丽想了想,打了盆热水过来,端到马连晋脚下,蹲下身来要帮他烫脚。马连晋却是摆摆手,意思是自己来。杨小丽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马连晋给了她一个微笑,捂住话筒说,“脚我自己洗好了,你有身子不方便。累了就早点睡,我打完这个电话就来陪你。”
  这算是死缓吗?
  杨小丽一边往卧室走一边模模糊糊地想,然后,她想到了方静的母亲,依稀记得,那位老太太估计也是死缓,年纪大了,花点钱还能保外就医。
  那她呢?她是不是也可以保外就医,怎么说,她还是孕妇呢?
  可保外就医要花钱的,一大笔钱。她又想到刚才一时大方贤惠拿给方静的那笔钱,开始后悔了。
  她把被子卷起来压在身下,整个身体包括头都躲在被子里,不漏一点缝隙在外面,她想着要是马连晋要打她,这被子,说不定,还能挡一挡。她必须要吸取上一次的教训,上一次方建军打她的时候,就是因为没有及时躲进被子里,所以才被打得那么惨。
  时间过了很久,也许,还真是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马连晋才回来卧室,唏唏嗦嗦脱了衣服,拉了一下被子,杨小丽忙把那被子角死命地攥着,整个身体崩直了把气力用到最大,马连晋一连拉了好几下,被子一动不动杨小丽作好了挨打的准备,她等了很久,外面却是静悄悄。她实在忍不住,偷偷把被子拉开一点点查看动静,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马连晋另外抱了一场被子过来,躺在她身边,早就睡着了
  似睡非睡的,杨小丽裹着背子躺了一夜,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身旁的马连晋翻了一下身,她的心就揪起来了。迷迷糊糊中,身旁的马连晋说了句含糊不清的梦话,她在黑暗的被子里眼睛睁得老大,耳朵里哄哄地盘旋着空气的噪音。她不知道这一夜是怎样过去的,但马连晋翻了几次身,说了几次梦话,她记得清清楚楚,象刀刻在脑子里一样。窗外的天空呈现出鱼肚白,她的内心,既喜且忧。喜的是,漫长的夜晚终于熬过去了。忧的是,这白天,等待她的,又是怎样未知的命运她实在扛不住,好象睡过去了一小会如果说意识消失了,自我存在消失了,就好象死去一样,不知有这世界,又或者这世界,还有杨小丽这样一个人,叫做睡觉的话,那么,是的,杨小丽在天亮的时候,睡了一小会儿。
  阳光透过窗户撒在床上,映着脸热热的,杨小丽象是被人拍了后脑勺似的,猛然一惊,从床上坐起来,她意识,也在那个瞬间,完全清醒了。马连晋在拉开窗帘,让阳光完全地进来,见她坐起来,笑着说,“你还真能睡,从昨晚睡到现在,睡得动也不动一下。”
  小丽讷讷地,“我睡死了。”
  马连晋说,“今天可是我们的好日子,什么死不死,少胡说八道。”
  杨小丽茫然,“什么好日子?”
  马连晋说,“你忘了,我们昨天说好了今天去登记的。”
  杨小丽的心有片刻的空白,好容易才明白马连晋还愿意跟她去登记,也就是说,她还是安全的。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却因为用力过猛,脚抽起筋来,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跪在了地上。马连晋两步赶过来,伸出手去揽她的腰,她就象受惊的小鹿一样猛地抬起头,睁大着戒备的眼睛。马连晋温言说,“先坐到床上,我帮你看看。”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由着他把她扶回床上。马连晋坐在床边,手指在她的脚上试探着,嘴里问着,“是不是这里这里没事的,按摩一下就没事了你呀,要补钙了,今儿晚上我们就喝骨头汤好不了。”
  马连晋看了看时间,“这都快十点了,你试试,看行不行,要行的话,咱们就一起去民政局。”
  小丽下床试了试,好多了,没什么大障,也没有推脱的理由,遂点头同意了。临出门的时候,马连晋看客房的门还紧闭着,就去敲了敲,不一会儿,方静把门拉开一条缝,伸着脑袋问什么事。马连晋把去民政局注册的事说了说,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也算是,见个证什么的。
  方静的笑容有些勉强,但还是对着小丽说了声恭喜,又说还有几封信要写,马上又改口说给人约好了,要办出国手续的事。这些理由都再冠冕堂皇不过,马连晋找不出任何让她放弃的理由,遂说了声让她先办着,要是有困难的话,随时打他的电话。
  马连晋的话才刚说完,方静那里就匆匆关上了房门。杨小丽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有一种感觉,方静对于他们的婚姻,并不象她表现出来的那样释怀。她不过是象从前的她,没有资格去争取罢了。她所能做出的最有可能的,也是最微弱的抗争,就是不亲眼见证马连晋和别的女人的结合。
  院里的桃花都开了,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歇着,或许是累了,又或许,是对花的贪恋。倘若,不久的将来,这似锦的繁花都谢了,只剩下一穷二白的枝头,这鸟儿的贪恋,又会是什么?
  马连晋高兴地说,“是个好兆头。”
  杨小丽嗯了一声,是的,这似锦的繁华,她心里是欢喜的,但那欢喜总是刚刚来到便又消失,被更多的不安和恐惧所取代。她有一种预感,总觉得今天会出点什么事,两只眼睛的眼皮都在不受控制地狂跳。俗语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不知道,这两只眼睛狂跳,到底是喜,还是灾?
  她忽然有一种冲动,要跟马连晋把举报信的事坦白了,她喊住他,嘴张了张,想要开口,却是太过缺乏勇气。她深呼吸,算是给自己积攒勇气,但偏偏这个时候,马连晋的手机响了,他摆一下手意思是接过电话后再谈,他走到一边低声讲电话,回来之后问杨小丽,“你刚才想说什么?”
  杨小丽她的勇气已经消失殆尽,剩下的,不过是和方静一样的自我怜悯。她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马连晋却是有话要交待,而且显得非常兴奋,这与他平时的喜怒不形于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小丽,你先去民政局等我,单位那边打电话给我,有点急事,我我无论如何也得过去一趟。”
  杨小丽的心提得老高,“什么急事什么样的大事非你不可,你你不会有事吧?不会又是出了什么事吧!是不是方家”
  马连晋忽然把她整个人一带,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放心,方家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任谁也翻不了案去。我这一次去单位绝对不是坏事,是好事,再好不过的事。呆会儿王老板那里会派车来送你到民政局,那对面有家咖啡厅,你在那里等我,你放心,单位那里的事一完,我就赶过去,你放心,我定会去的。”
  马连晋一连说了三遍“你放心”,然后风一般地走了,留下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胡思乱想的杨小丽。
  杨小丽打了个哆嗦。马连晋说是好消息,那自然是对他而言,那么,对于杨小丽而言呢?她跟他,是即将注册结婚的夫妻,但也有另外一种说法,叫同床异梦的夫妻。象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她的胸口似的,她并没有按照马连晋的吩咐,在咖啡厅里坐着,她担心那种封闭的环境,会把她逼疯了去。她需要在这阳光下透透气。
  她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有一步,没一步,懒懒散散地走着。有人摇摇晃晃骑着破旧单车经过,大概是没有铃声的缘故,扯着嗓子在大声吆喝,“闪开,快闪开”她闪过一边,又听到刺耳的刹车声,一个身影挡住她的去路,亦遮住了她的阳光,阴影落在她身上,她抬头,看清来人,转过身想要逃跑,但是,她移不开脚步,一动亦不敢动,只是呆呆地站着,那是听天由命的绝望。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看着马路对面,那里,是民政局的婚姻注册处,她和那里的距离,不过一条街那么远罢了,为什么,她都过不去?她用了几乎全部的生命在努力,也只能,到达这个程度!
  杨小丽一看到刘亚玲,看到刘亚玲气得满脸通红的表情,就明白昨儿晚上马连晋打的那些电话了方静说了那一席话之后,他之所以没怀疑到她,是因为把脑筋动到刘亚玲身上去了。确实,精明干练的刘亚玲比起老实本分的杨小丽,更象是做这种事的人。
  杨小丽停在那里,一言不发。刘亚玲也站着,等着杨小丽给她个交待,两个女人面对面,终于,愤怒的人比虚心的人耐性更差。
  刘亚玲说,“你没有话跟我说吗?”
  杨小丽忽然上前一步,拉着刘亚玲的手,乞求着,“亚玲,我求你,你放过我,我当时就是气不过,被妒嫉冲昏了头,才寄了举报信的。可现在现在我都要跟马连晋结婚了,我们今天注册登记,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你放过我好不好放过我好不好,马连晋以后还有大好的前途,我们要是结婚了,一定会有很多法子报答你的,我求你,你放过我啊”
  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气愤,刘亚玲的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着,她浑身颤抖着,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她一边哭,一边说着,“你求我放过你,那有你没有想过,你做的事,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啊你知道马连晋在看守所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吗?你当他真要谢谢我啊!我当时看你那么伤心,正好王老板又在暗示我,度假村工程的事,要马连晋这边实在走不通,就绕过马连晋,直接找姓方的。我去找姓方的,老的不在家,小的在那里试婚纱,美得什么似的,就过去跟那小丫头说了一句,‘别以为马连晋真的喜欢你,他更喜欢的是你们方家的权势’,那方家的小丫头就跑去跟马连晋闹,差点闹到马连晋的单位去,恨得马连晋在外面放出话来,只要是他马连晋出现的地方,不想看到我刘亚玲。马连晋抓起来了,我一心一意照顾你,你嫂子住院,我跑上跑下,腿都要跑断,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着,马连晋出来了,你们两好好的,我得罪马连晋的事,也能一笔勾销,我们也能象从前一样,象朋友一样,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我收留你在我家住着,你就翻我抽屉,那张复印件就是那时候翻出来的,是不是?我们那个工商注册,才办了没几天,什么准备也没有。我还真是小看你了,你还知道往那个女检察官手里寄,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负责调查方家案子的专案组的组长。她拿到举报信的当天,就找方静落了口供,这边方静一签字,那边等在门外的人就抓了马连晋。第三路人马在银行封了我们的海外帐号,调查资金来源。我们的人就是想串供也来不及。马连晋和方家,必须要倒一个。你知不知道,我可以跟王老板说,让马连晋倒,只要王老板咬死了,那钱是送给马连晋的,无论他在看守所怎么说,都翻不了案。可我看到你,挺着个大肚子,又想到我们的交情,还是决定保马连晋。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马连晋从看守所一出来,你们就见面了,是不是?你们一直在一起,是不是?”
  慌乱中,杨小丽抓了最蹩脚的理由为自己辩护,“不是我不愿意理你,是老马,老马不让我见你,真的,我没骗你,我一直想跟你说清楚,那一天在医院,我还提醒你,要你离开这个圈子,你记不记得,你一定记得的,是不是,我真的是替你着想,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她猛然压低了声音,“亚玲,你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你这么漂亮,一定会有很多男人喜欢你的,你一定会过得很好的,相信我,你会找到比马连晋更好的男人的。会的,一定会的!”
  刘亚玲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杨小丽,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真以为马连晋是好人,他又给你灌什么迷汤了,让你以为他是好人,是好人怎么会跟王老板这种人整天混在一起,是好人怎么会让王老板帮他跑官?是好人,为什么还会升官,还会继续做官,一条活路都不给我留!是好人,为什么昨天晚上打电话告诉王老板,说举报信的事他都查清楚了,是我刘亚玲干的,还说要跟有关部门申请,给我发个奖牌反腐标兵!”
  杨小丽呆呆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感觉似乎是有了转机,遂说了一句,“那很好啊,有奖牌说不定还有奖金。”
  刘亚玲已经彻底服了杨小丽了,张着嘴急急地连喘了好几大口气,这才说话,“奖金,你做梦呢,抚恤金,丧葬费还差不多!马连晋使出这一招,分明是要把我赶尽杀绝,这是摆明了告诉所有人,不仅以后不能再找我办事,就是过去找我办过事的,也要留心眼了,我会去检察院,反贪局告他们!这不是告诉那些人,要杀人灭口的,得赶紧了,真等奖牌发下来,就来不及了。”
  杨小丽强笑着,“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亚玲,你给我一天,就一天好不好,等我跟马连晋注册结婚了,再把举报信的事告诉他,那时候,说不定马连晋会看在夫妻情分上,会”
  “会怎样?杨小丽,你以为到了今时今日,我刘亚玲还会相信你的谎话吗?你数数,你在我面前扯了多少谎,你说你喜欢马连晋,那我问你,那个隔三茬五去医院看你嫂子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杨小丽涨红了脸,她忽然地明白过来,怎么哀求都是没用的,刘亚玲已经铁了心,她也就横下一条心来,把拉着刘亚玲胳膊的手猛地甩开,冷笑着,“好吧,刘亚玲,你去跟马连晋说,说举报信是我写的。你有什么证据?我就说是你写的,我倒要看看,马连晋到底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刘亚玲先是一怔,随即也笑了,“怎么,不装可怜了,我还以为你要装可怜装一辈子呢!你以为你快跟马连晋结婚了,马连晋一时被你迷昏了头,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太愚蠢了。我刘亚玲混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留后手,你还记得方建军吗?你在荒郊野外陪过一夜的糟老头子?”
  杨小丽退后一步,胆战心惊,“他自杀了,死无对证的事,说出来也没人相信。”
  “自杀,对,我是说过他自杀不错,不过,后面的话,我忘记说了,他没死,又被救回来了,监狱管理里打电话,院长派我亲自去护理的,你说说,要不要请马连晋到监狱一趟,把你那一晚怎么陪他的过程,绘声绘色地说一遍啊!你再耍狠啊,你跟我耍狠啊,我倒要看看,马连晋听了方建军的话后,到底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还会不会娶你!”
  杨小丽身体一晃,差点坐在地上,她伸去手胡乱去抓,抓住路边一颗大树,整个身体靠上去,她感到筋疲力尽,头疼得几乎裂开,脑子乱成一团,似乎有千军万马在脑子里践踏,咆哮她想说话,但她决定不了该说什么,该怎么说是继续跟刘亚玲斗呢,还是跪下去哀求,她全然没有了主意。她抬头看天,那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她用手去挡,挡住阳光之后,这才发现眼前都是黑的,那闪电般白光对比出来的庞大黑影,仿佛巨兽一般,正朝她迎面展开狰狞,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她慌忙闭上眼,让那巨兽消失,但一个声音又在此时响起,喊着她的名字,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马连晋正站在马路对面,朝她招手,喊她过去他的身后,是民政局婚姻注册处的白底黑字的巨大标牌她疑心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她揉揉眼睛,再一次地看过去是的,是马连晋,她的眼睛没骗她,她的耳朵也没骗她,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刘亚玲在冷笑,在说话“正好,马连晋过来,我们一起过去,过去把事实真相告诉他。”
  杨小丽死命地抱住树干,她不要过去,她死也不要过去。
  “你不敢去是吧,杨小丽,你躲得了今天,躲不了一世,你不去,我去。”刘亚玲松开她,朝着街对面走去。
  大街上很嘈杂,有人在说话,也有车在按喇叭是的,有车在按喇叭,这个事实提醒着她,她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那飞速转动的轮胎,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转到那车轮底下灰飞烟灭她松开了树干,看着那可爱的车轮,感觉它们在向她招手她在这里的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只在另一个世界,才能重新开始,她要带着她的孩子一起,去到另一个世界
  她朝着马路中间走了几步,她的心里一片空白。太阳已经完全升上了天空,天是清晰的,地也是清晰的,这繁华世界的一切,都清晰得仿佛凝固起来,听不到声音,连空气也不再流动她看到一辆车,她只看到一辆车,飞速地冲过来,她还看到刘亚玲,在离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朝着马路对面走着,她走路的背影好看极了她几乎伸出手,就可拉住她又或者,她可以张开嘴,喊住她她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把那喊声也捂进了嘴里,烂进了肚子里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调皮的孩子把炮仗放进汽水罐里爆炸的声音,又仿佛整个世界被捂得太紧,终而,发出了一声嘶吼她抬头,看到刘亚玲的身体在半空中划出曼妙的弧线,仿佛断线的风筝,轻飘飘但为什么,落在地上的声音,是那样的惊天动地,把这凝固起来的繁华世界,摔得粉碎。
  
  尾声
  她听见这世界重新的热闹起来,看到爱看热闹的人都跑了起来,朝着刘亚玲的方向跑,然后,他们站住了,冷漠地站成一个圆圈,生怕沾上血迹,或者说,害怕把鞋底弄脏了。
  有人拦住了肇事司机,那司机下车的时候,杨小丽的呼吸窒住了,是的,她认识那司机,她怎么能不认识呢,那个小伙子,恭恭敬敬站在刘亚玲身边,亚玲姐长亚玲姐短地喊着。她的手脚象冰一样寒冷,她仿佛又听到那小伙儿的声音,“小丽姐,王老板说了,这点心意你要是不收,就让我回家吃自己。你说,这大过年的,让我回家吃自己,我怎么好跟家里人交待。”
  她又仿佛听到刘亚玲爽快的声音在说笑着“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就是了,不过,这话你对我说没用,得去跟马连晋说。要我说,你这心他是不会要的,他啊,良心都被狗吃了一半去,不过呢,情还是会领的,只吃了一半,这不,还剩着另一半呢。”
  有人在好奇,“死了没有?”也有人在回答,“肯定死了,都撞成那样了”更有人在惊叫,“血,好多血!”
  她低头,看到那极其缓慢地漫延着的血,朝着她的脚的方向漫过来,朝着她整个人漫过来,似乎要把她吞噬她试着挪动一下身体,是的,她也不想沾上这血迹,但为什么,她一动也动不了终于,她支撑不住,跌坐地上
  一个人影在她身边蹲下,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丽,不要看,千万不要看,你试试,能不能站起来。”那人伸出了一只手,伸到眼前那是马连晋的手。现在,她唯一能看到的,就是这只手了,她死命地拉住这只手,用尽全部的力量想要站起来但是,她失败了,她站不起来,她感觉她的下身全湿了
  又有人在惊呼,“天,她要生了!”
  她的脑子,一下子全然地惊醒了,不,她不要孩子在这个时候出生!她抬头,看着血泊里的刘亚玲,是的,人们确定她死了,确定她的生命结束了那么,那结束的生命,终归有个去向,那生命去向了何方?
  她低头,看着蠢蠢欲动的小腹,害怕得发抖不,这不是真的,这孩子的使命是来救赎她的,是来爱着她的她的孩子不能是结束生命的刘亚玲的方向,不,绝对不能她拼命地捂住小腹,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嘶喊着,“不,孩子,你现在不能出生,不能,你不能。”
  杨小丽在120的急救车上,在去往医院的途中,生下一个女儿,虽然是早产儿,但很健康,也很活泼,马连晋喜欢得什么似的,抱在手里爱不释手,他兴冲冲地抱过来,给病床上休养的杨小丽看,“小丽,快看我们的女儿,你知道象谁吗?象她奶奶,左脸上有个酒窝,长得好漂亮。”
  杨小丽的笑容凝固了,她认识的人里面,也有一个人有酒窝刘亚玲,她的酒窝长在右脸,但如果照镜子,那酒窝,自然移到了左边就象老人家说的,人在镜子里看到的,是往生的世界。
  她抱着女儿,不知是该按照自然天性,去毫无保留地爱,还是应该遵循恐惧的提示,去逃,逃得远远的她的眼中只有一个活着的女儿,和一个死去的刘亚玲,各种各样的刘亚玲,各种各样的女儿美丽的刘亚玲,美丽的女儿;活泼的刘亚玲,美丽的女儿;哭着的刘亚玲,哭着的女儿;笑着的刘亚玲,笑着的女儿
  她透过病房的窗户向外看,她在这病房已住得够久了,当然,这在旁人眼里,是应当的,官太太嘛,住住医院很正常。这熟悉的医院里,人们不再叫她杨小丽,杨护士,更不是小丽姐,而是换成了马副厅长的夫人,省内最年轻的副厅长,马连晋的夫人。
  她看到窗口的盆栽,为了多一点的阳光,或是雨露,树干扭成畸形状,枝叶都伸到了窗外。透过窗户看过去,是洁白美丽的墙,一夜之间修起来的围墙,为了迎接今天的卫生文明城市大检查。墙的一边,是一夜之间根本无法清理干净的垃圾,另一边,是干净的街道,是整齐的检查组的车队,是的,他们坐在车里,欣赏过繁华的街道之后,就会盖上一个卫生文明的印章。
  她等着,等着门外的脚步声,她已经很熟悉那些脚步声了,轻手轻脚的是护士,有些匆忙的是王老板,不紧不慢的是马连晋马连晋对她很好,特别是和那些王老板,张老板,李老板之类的人见过面之后。
  她觉得她也必须要一面围墙了,最好还把那人人羡慕她好命时挂上嘴边的四个字,做成匾,镶上金边,挂在客厅最显眼之处,那四个字是锦绣良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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