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袖去世

 

1976年我終於因禍得福因腰椎間盤脫出返回了北京，擺脫了長達八年的農村生活。工作是要等到有名額而且要被挑選。我一天天在焦慮和無奈中煎熬，等待。

 先經曆了驚天動地的大地震，接著突然偉大領袖去世。我不知北京是沉浸在悲哀還是恐懼中。短短幾小時，街道居委會通知：人人要帶黑紗，大家都去商店買黑布，當天很快脫銷。哥哥給了我一塊黑布趕緊綁上胳膊。接著又通知家家要布置靈堂，屋裏要有黑白領袖像。這時書店偉人像在瘋搶。我一個剛從農村回來又沒收入的窮黑五類姑娘。為了布置我7平米小屋成”靈堂”，充滿恐懼的買了一張大約五六寸大小的偉人像，誠惶誠恐的鑲入我現成的一個舊鏡框。

放入相片後相框怎麽也在小桌上立不住，後麵支架鐵絲軟塌塌。領袖死了相片也不能躺在桌上呀，被人發現我就完了。我死摳活摳把後麵鐵絲弄進了背麵紙板。相框立住了，領袖站起來了，我舒了一口氣。當我翻過正麵一看，嚇出一身冷汗！偉大領袖的上嘴唇弄破了，人中溝從嘴唇擠到鼻孔變成一堆小皺褶！嘴張開了！我的媽呀，買新的吧，一來錢緊，二來這破的怎麽處理？扔掉萬萬不行，撕掉更是罪人。我是黑中最黑的後代。我心咚咚亂跳。我把鏡框拆下來，小心的把偉人像放平，用手指甲一點點把偉人的人中溝往下摸，心中念念著：偉大領袖呀，我不是故意的，您可千萬原諒我，讓我用年輕的手摸平吧, 您剛”恩準”我回京，我可不想犯錯再遷戶口離開呀，我舍得買新的，可我怎麽處理您老這張呢。偉人大概聽到了。嘴唇摸平了，不近看沒人能發現。我又重新把他小心地立起來。幸好我這小屋本來就是廁所改的，昏昏暗暗，又潮又臭，我又把僅有的小窗戶的窗簾拉上。隨時恭候居委會“小腳偵緝隊”（背後這樣叫）來檢查。萬幸的是沒人願進這廁所改的黑後代的小黑屋。但我還是心中緊縮了好多個日夜，在自製靈堂和偉人像緊張的過了多天。

這還不算完，從那天到法定全國追悼日。每天早上就有居委會老婦女來大叫: “默哀了！默哀了，所有人到靈堂去默哀了！”我們全院子的人就趕緊去街道靈堂，站成一隊隊，低頭麵向前麵牆上黑框領袖像。街道來的大部分是沒工作的老人。哀樂聲起，幾乎所有人就嚎啕大哭起來，我真是沒有淚，我把頭低的不能再低，我用左手掐右手，掐紫了，我想擠出階級淚，可能在鄉下都哭幹了吧。就是沒有。哀樂結束前我舔舔手心把它擦在眼下。我沒淚，但我怕被那些幾乎暈過去的人看到。要知道每一天至少三四次被叫去默哀。他們能大聲嚎那麽多次，還真有淚，哀樂停了，哭聲也立刻嘎然停了！我真服了。我怎麽就一次也哭不出來！後來為了不去站靈堂，我清早就出門在大街上餓著肚子轉一天，天黑出著虛汗打著晃再回來。幸好是無業知青，沒人注意。直到政府在天安門正式追悼會結束，我們的“街道默哀”才取消。家裏的靈堂也再沒人管。我也不記得我把偉人像後來放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