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定不是你

來源: 2025-02-28 12:10:18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那一定不是你

 

偶然的機會讀到了網友的一篇文章 -- “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你”, 也觸動了我聽“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中那一句”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你“時的回憶。這是一段我從沒有完整地回憶過的經曆,但是這一次,我想從頭到尾寫下來。然而畢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再加上當時年紀小,能記得的事並不多。

 

我和曉東是一個大院兒的,上的是大院兒的子弟學校。他是我的小學和初中同學,在那八年的時間裏,絕大多數時候,他都是我的同桌。

 

他是個很好看很帥氣的男孩子,是班裏數一數二地帥。中等個頭,瓜子臉,兩道濃眉。既不過分活躍調皮,也不木訥單調,永遠幹幹淨淨的樣子。記得有一天他穿了一件嶄新的白襯衣來上學,那時候除了學校運動會,很少有小學男生穿白襯衣,太奢侈了,原來是他媽媽親手做的。當時的數學老師還特意央曉東的媽媽給她自己的兒子也做了一件。

 

小孩子同桌,經常會因為各種微不足道的原因鬧別扭。可以是因為誰的胳膊過了桌上的三八線,或是因為誰動了誰的東西。但在我們同桌的那些年裏,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鬧過別扭。他不討人嫌,我不愛計較,所以我們相處愉快。我們倆桌上從不畫三八線,也可以互相借東西,忘帶課本的時候就共用一本,被老師提問的時候,另一個人總會盡可能提供幫助。

 

記得有一次前麵的女生不知因為什麽使勁兒掐男生的胳膊,是那種捏住一小片然後擰的那種,很疼的。被我們看到了,麵麵相覷,然後他突然很認真地對著我說“幸虧是和你同桌,脾氣這麽好,從來不會欺負我。” 那天,他坐我右手,靠牆,陰雨天,教室裏比較暗。

 

原本他的學習也還不錯,後來小學高年級的時候他因為肝炎病休了兩個月,再回來的時候學習就有些費勁了。考試的時候,他會向我求助,我會盡可能幫他。相比大多數同齡男生,他是一個要好的人,我從來都知道。

 

初中的時候,我媽媽曾出差很久沒有回家,但是她托人帶回了一雙旅遊鞋。那時候冬天大家都穿黑棉鞋或者皮鞋,誰冬天穿白色運動鞋啊?於是有人笑話我。他安慰我說”鞋子挺好看,別聽她們的。” 

 

有一次大考前兩天課間聊天,“我們還在冥思苦想,再看你,已經兩手插兜兒,悠哉遊哉了,氣人呐。” 他頭一歪,笑著說。那是一個下午,天氣和暖,教室裏很亮堂,他在我右手,隔著一條過道。同一天,我們也聊到了彼此小小的自卑的點。三言兩語之間,我們都意識到,原來自己介意的點,在別人眼裏,根本就不是事兒。

 

有一年的元旦聯歡,他唱了一首英文歌”巴比倫河“,非常好聽。Zion這個詞,就是我從這首歌裏學會的。他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唱過那首歌的人,確切地說,除了網上,我沒聽任何人唱過那首歌。但其實給我留下印象的,並不是晚會上,而是晚會前的某一天,我們幾個人放學後做完教室衛生,他說想練一下。他站在講台上,背靠著黑板,輕輕地唱;我們幾個人閑閑地坐在底下靜靜地聽。外麵是漆黑的冬日夜晚,教室裏是幾盞昏黃的管兒燈。所以這首歌,在我這裏,總是舒緩平和的印象,全然不是現在網上那些高亢的調子。

 

初三的最後一個學期末尾,我前後左右的同學都保送了本校所以學習壓力不大,隻有我堅定地要考市裏的重點學校。那個時候我們就多了很多輕鬆愉快的時間。有一次不知是誰拿出了幾個硬幣,大家輪流猜手心裏的硬幣組合。那天我有如神助,接連猜對十幾次。我每猜對一次,他就感歎一次,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是一個愉快的下午,陽光充足,教室裏亮堂堂的,每個人臉上都是明媚的笑容。 

 

也是初三下學期的時候,他目睹前排女生套路了我卻來不及阻攔,過後探頭過來,悄悄跟我說,“你傻了!要被坑了知道麽?” 後來果然如他所說。那天他坐我左手,大晴天。

 

高中時我考入了市重點,他繼續留在本校。本校高中部按成績分班,打破了從小學到初中8年不變的班級。我忙著適應新學校,他也因為重新分班失去了原來的朋友圈,而且沒有進入快班。到過年時,我們幾個老同學聚在一起去給以前的老師拜年,我看他情緒有些低落,一問才知道他是不太適應高中的環境。學習略有困難,和新同桌的泛泛之交也讓他不舒服。那後來我們通過幾次信,我試圖鼓勵他。他也曾在假期時來找我聊天。但是當時大環境對男女生交往是非常敏感且禁止的,於是我們隻能在我哥時不時的注視下很不自在地聊了一陣, 時間倒也不算短。那天很冷, 陰冷陰冷地。

 

再後來,我們斷了聯係,但是我經常在中午回家的路上碰到他迎麵騎車過來。很快我就知道是他媽媽癱瘓了,長期臥床。身為長子,他開始擔起了照顧家人的任務。那時候,中午有兩個小時的午休時間。我餓著肚子急匆匆地往家騎,家裏有爸媽現燒的午飯。他餓著肚子急匆匆地往食堂騎,是為了打飯回家給家人吃。人流中,我們總是默契地揚一下下巴算是打過招呼了,誰都沒有時間停下來寒暄幾句。

 

其實,說沒有時間,是事實,也是借口。那段時間,我最想和他說的一句話,就是 “你還好嗎?”。我知道他的日子應該不好過,但我很想聽聽他自己怎麽說。可是,每次看到他匆忙焦慮的樣子,我都沒有勇氣問出口。我怕我問了,他會難過,我會尷尬。那兩年的拜年活動,他都沒有參加,也許是真的沒時間,但更可能是他不想見我們。

 

高中畢業以後,我如願考入大學。我想問問他考得怎麽樣,卻聽說他去做了海員。我無法想象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在以前的生活中和大海沒有一點關係,後來卻要每天漂泊在海上討生活。大約是為了給家裏增加收入吧。剛開始我替他沒能上大學惋惜,其實如果他能夠像別的同學一樣按部就班地學習的話,考上個二本或大專是很有希望的。 後來我覺得他可以名正言順地脫離每日照顧病人的壓抑生活,可以看到外麵的世界,應該會開心一些吧。再後來聽同學說,他自己說,最遠跑到秘魯,已經在海上死過好多次了。我才意識到,他的海員生活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我那時候並不能想象他經曆了什麽,但是多年後當我看電影 the perfect storm時,我會想那是不是就是他經曆過的。

 

那期間,我希望能見到他,但是他家拆遷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裏,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海什麽時候在家,於是我們仍然處於失聯狀態。不過我也不急,反正還都住在一個大院裏,早晚有碰麵的機會。碰上了,我要問問他,海員生活適應得怎麽樣? 自己工作掙錢了,日子是不是好過些了?海上的日出日落是不是很壯觀?國外有什麽有趣的見聞?要不要我從圖書館借幾本小說帶在船上打發時間?

 

遺憾的是,這一麵,終究是沒有碰上。在我們20歲那年的夏天,一個悶熱的夏日傍晚,老同學急火火跑過來告訴我,說曉東出事了,就在旁邊的那片樓裏某個樓頂上,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倒不是跳樓,沒有那麽慘烈。)我瞬間愣在那裏。那個可以說和我並肩長大的男生,怎麽就這麽走了呢?! 老同學在院子裏跟我說著話,四下裏雖然很熱鬧,我卻聽不見那些聲音。我看著那片樓群,相信他是用心地選擇了這個大院之外卻又離家最近的地方 --- 他一定是不想打破大院的平靜。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但已經完全沒有必要,答案就在那裏。我不知道他那兩年到底經曆了什麽, 我也不敢想他的家庭如何承受他的離去。在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識到,從此以後,街上碰到的任何人,都一定不是他了。以後走在大院裏,不必期待了。我和老同學還討論了一下是否要去他家吊唁,但很快否定了這一想法,因為我們沒有勇氣去麵對他傷心的父母。我多年以後有些後悔這個決定。

 

其實,在剛聽到消息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我對他是生氣的。我想你都那麽難受了,為什麽不主動尋求幫助,為什麽不來找我,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狠,真是糊塗!可是我立刻意識到,我已經好幾年沒和他說過話了啊。他有什麽理由相信如果他來找我,我仍然會幫他。我在高中那後兩年,就已經讓他失望了。那時候他媽媽生病,我從沒有問候過他。在他心裏,我大概還不如那些泛泛之交的同學。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心裏好難過,好難過。極偶爾的時候,我心裏會不太理智地遷怒於那些和他同上高中的老同學。我想我換了學校跟他聯係少了,你們每天還在一起上學,為什麽不多關心一下他,怎麽會讓他有難處的時候無處求助。

 

日子繼續過,偶爾會想起他。94年,老狼的“同桌的你”火遍全國。雖然是男生唱給女生的歌,我卻每次聽到歌的時候都會在心裏過一句,“我的同桌,已經不在了。” 

 

有很多次,我會想,如果我們有機會碰到過,又或者我問出了那句 “你還好嗎?”, 結果會不會不同?他會不會還好好地活著?從高中時候,我已經看出來他需要幫助。如果我有機會能及時地和他聊聊天,聽他訴訴苦,開導他一下,也許,他不至於走那一步。我多想伸出手,能夠穿越時空,拉住當年那個絕望的少年,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 告訴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燒, 告訴他活著就有希望,告訴他 “我在!”。又或者,我其實更想回到高中最後兩年,那我一定要停下來問候他一下,問問他還好不好,我如何能幫到他。然而現實生活沒有如果,一切無法重來。

 

他和我們的大多數同學一樣,人生路上有著一個幸福的開始。可惜,他的命不夠好,路越來越難走了。那時的他,既沒有成熟到可以堅持,也沒有強大到可以開辟新路。我知道很多人覺得自殺的人是軟弱的,我因為曉東的事情,更多的是覺得,他們隻是不夠幸運,在他們人生的某個節點上,壓在他們身上的,恰好超出了他們那個時候可以承受的,於是悲劇發生了。

 

有一天開著車我突然想起他, 才驚覺,倏忽之間,已經過去了20年。20年啊,這麽快!他走的時候,也才不過20歲。也不知道這麽多年,他有沒有後悔過?轉念一想,如果他當時很快就投胎轉世的話,那如今應該又是好漢一條了吧?希望他的這一世,可以過得輕鬆如意快活一些。

 

又是幾年過去了,曉東,你,應該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了吧?希望你這一世過得安好,把你上一世沒來得及經曆的人生和幸福,都能充分地享受一遍。願你這一世,有健康的親人,有靠譜的朋友,在你需要的時候,能夠伸出援助之手!

 

路上走來的少年,即便是唱著那首 ”巴比倫河“的歌,我也知道那一定不是你!

 

但是,說不定, 轉世了的你,正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唱著屬於你的歌,享受著屬於你的生命!

 

但願如此!!



 

後記

 

知道曉東出事以後,我曾經難過了一陣,但時間很短。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曾聽第二個同學提起那件事,我甚至僥幸地想,也許是我同學搞錯了,傳錯了消息。雖然我從未為他哭一場,但每次想起他,心裏都是堵的。寫了這篇文章之後,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再想起他的時候,心裏也不堵了。原來,當初心裏堵,是因為把難過都憋在了心裏。

 

這麽多年,也時不時地會聽到一些年輕人自殺的新聞。每次聽到的時候,除了惋惜一個生命的離去,我也會對那個人的至愛親朋有一點憐惜。我想,又會有一些人陷入長久的愧疚和遺憾中了。

 

回望過去,就仿佛在生命的時間軸上,鏡頭在不斷地拉遠,終於可以把以前經曆的的一些事,全部收進鏡頭裏,可以看見全貌,而不再限於某個局部,我才終於可以寫下曉東的故事,算是對自己的一個忠實的記錄。我們的這一場相識,從他說我脾氣好開始,到知道他出事那晚結束。如果他還活著,我們可能有聯係,也可能相忘於江湖,都沒有關係,他總會和一段溫暖的回憶相關。可惜他走得太早,而我替他不甘心,一百個不甘心。平和溫暖帥氣如他,為什麽不可以和其他人一樣,平安地過完一生?我曾自責了很久,後來我找到了平衡點。我想,沒能阻止他走那一步不是我的錯,但是沒能讓他知道我視他為重要朋友,如果他需要,我真心願意幫他,那是我的錯。可惜無以彌補。

 

那麽此文,就當是對曉東來人世走過這一遭的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