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經曆過的1989年64

來源: 2023-06-04 10:29:07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1989年的64事件很多人都經曆過,整體輪廓就不用我多說了,我隻說說我當時個人的感受。

1989年大概是中國改革開放後的第十年,中國人的收入肯定增加了,有了電冰箱和電視,居然還有令人不可思議的萬元戶。但是,也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比如物價上漲比如缺乏民主自由,中國的騷動其實不是1989年,而是兩年前的1987,所謂反對方勵之的資產階級自由化。中國的一些知識分子有了將政治體製向西方模式靠攏的萌芽。

1989年四月份,胡耀邦之死觸發了一係列的政治活動,我覺得胡耀邦本人在任期間並沒有給中國帶來明顯的變化,他本人也沒有留下明顯的業績。但是,他的去世,卻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指桑罵槐借題發揮的機會,隨既一發而不可收。64雪球變大之前是北京高校的學生的政治興趣和熱情,有種說法是五四精神。可以理解,拖家帶口的工薪階層不太可能首先發動政治運動,而年輕熱血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高校學生是個非常合適的人群。這個群體加上了解到外國具有的抗議和不滿的權利,使事態迅速擴大到共產黨從來沒有意識到的廣泛程度和激烈程度。

我個人感覺參加抗議的學生與中國當時的總理李鵬在人民大會堂的見麵會是一個巨大的催化劑,中央電視台播放的新聞裏,看到的是咄咄逼人思路敏捷的二十歲的年輕學生,另一邊的是一個大國的總理說話黏黏糊糊慢條斯理沒水平腦子反應慢口才極差,我感覺中國的高官可能從來沒有這樣被麵對麵地直接挑戰過,我可以看到李鵬強壓怒火的神情。我覺得我當時的感覺是大快人心,我感覺挑戰共產黨好像沒那麽困難嘛。

這次見麵後不久,就是蘇聯主席戈爾巴喬夫訪問中國,一般來說正式歡迎儀式在天安門廣場舉行。而學生偏要給政府一個灰頭土臉,專門在到訪那一天在天安門舉行抗議活動,要的就是給政府一個難堪。當時的學生在衝擊中南海和與李鵬見麵後,不但膽子越來越大,而且組織工作通訊工作宣傳工作也有模有樣,迫使戈爾巴喬夫的歡迎儀式臨時改在人民大會堂裏麵。這期間,學生還做出了一個“機敏”的讓步,他們聲稱不影響政府舉行的在天安門廣場的外交歡迎儀式,學生抗議的活動離開廣場正麵,改在廣場背麵進行。

看到針對戈爾巴喬夫的來訪的影響沒有明顯奏效,高校學生的抗議迅速升級,他們決定不走了,就在天安門廣場安營紮寨,而且號召全國其他城市的高校學生到北京聲援。我在一個早上看到了外地學生到天安門廣場的感人一景:當時的北京的交通已經停止運作,沒有公共汽車沒有地鐵,從北京站下車的外地學生居然徒步走到天安門廣場。你想像一下,血氣方剛的學生在擴音器中向駐守在廣場的本地學生說弟兄們大批外地的哥們兒姐們兒來支援咱們來了十分鍾後到廣場,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激昂的場麵。我看到東長安街上密密麻麻的學生高呼口號步行朝著天安門而來,當時中國的鐵路係統睜隻眼閉隻眼,上京抗議的學生不需要購買車票,學生們也不知道咋住宿咋吃飯會不會被學校處分反正就來了。你如果不被感染,you have no soul. 

當時北京民眾對學生的抗議活動的支持是空前的,人數之多超乎想象。各行各業都有很多人參與其中,我感覺是因為學生的訴求和當時社會中的各種不公和腐敗現象讓人引起強烈的共鳴。我見過的比較獨特的群體是中國男排國家隊的一群小夥,身穿運動服,各個一米九往上身材高大,非常更引人注目。抗議活動中有人還創造了很多精彩口號,我還記得一個比較幽默的一段話,是諷刺李鵬的”周總理,在哪裏,你的兒子不像你。鄧媽媽,快來吧,快把李鵬帶回家,扇他幾個大嘴巴,啪啪啪“。

有一個紀錄片講述64事件,背景音樂是崔健的歌曲一無所有”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笑我一無所有“。畫麵上,一個穿著厚厚的衣服的正在絕食的學生無力地斜靠在帳篷裏,仍然稚氣的臉龐,帶著一個眼鏡。這在很大程度上集中概括了那次運動:善良的百姓善良的學生並不是在卷入高層政治鬥爭,他們要的隻是樸素的訴求,並沒有什麽雜念,他們隻是要中國更好,舍身忘我,金子一樣的心。

天安門廣場的抗議活動的升級,來自學生宣布絕食,迫使中國的高層領導人迅速想辦法解決問題。趙紫陽來到學生中勸慰學生,有了比較著名的”我們老了,無所謂了,但你們還年輕“這樣相對比較溫和的話語,這在當時盛怒中的學生和百姓中效果很一般,北京的局麵進一步無法控製,直到宣布戒嚴。

我認為絕大多數學生沒有經曆過什麽叫戒嚴,不就是政治運動逐漸升級的一個步驟嗎?學生們停止了絕食,但是號召全北京人攔阻軍車,不讓他們進入天安門廣場,並不退卻或讓步。我曾經騎車到西邊的古城路地鐵站附近去攔過軍車。那車隊,幾十輛不止,根本看不到尾巴,老百姓挪交通水泥墩子攔在馬路上,還有磚頭和樹枝啥的,很多市民圍著軍車與士兵和軍官交談,一個個語重心長或者言辭誠懇,我遇到的軍人非常克製,完全沒有不耐煩或者發怒,跟我交談的一個中尉軍銜的,說到他是從石家莊步兵學院畢業的,我跟他說我去過石家莊的某輕武器兵工廠,製造反坦克火箭筒的,我跟你們總參的打交道,我跟防化兵部和防化研究院很熟等等。聊得很投機,他跟我說你們不要擔心,我們不會動武的。當時的氣氛,與我以往對軍隊的感受是一樣的,人民子弟兵嘛,雖然帶著鋼盔拎著衝鋒槍,但是那是我弟弟,我小時候在駐軍把玩過哨兵的槍,裝卸過子彈梭子的。我完全沒有恐懼感。

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會錯到離譜。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啥叫軍隊。6月3號晚上我知道了

我6月3號中午還在天安門廣場溜達一圈,因為當天早上有人說有軍車強行入城。但是在天安門廣場,氣氛與以往並沒有太大區別,信息戰也好,宣傳戰也好,謠言傳播也好,總之當時的消息繁雜,很多都是假的,也不知道完全相信哪個,我不覺得殺戮就在今晚。廣場的激昂的氣氛雖然已經降溫,但是仍然有非常多的學生逗留在那。看著沒什麽新鮮的,我就離開了,因為當天有中日為擂台賽的轉播。晚間新聞時,播音員的強硬的口氣令人意外,大意是軍隊要強製執行戒嚴任務,市民要留在家中,”否則無法保證你的生命安全“。吃完晚飯,八點多鍾的時候,聽到鄰居在議論,長安街上由西向東的軍車入城了,一輛接一輛,誰也不要出去。大約在晚上九點鍾左右,我弟弟回家了,6月3號是他的生日,他和同學出去慶祝。他回家時滿臉汗滿臉土,進門就衝老爸喊”這就是你們共產黨!差點把你兒子打死!“他跟我們說在翠微路附近,軍車開始強行入城,但是路中間有水泥墩子,一個女學生就站在水泥墩子上不讓挪,但是車隊前有輛建築用的鏟車,把水泥墩子和那個女學生一起鏟起來挪到路邊,在轉向時由於慣性,把那女孩摔出去後頭碰到地上,馬上就流血了。周圍的市民怒不可遏,衝上去與軍人廝打,這時的軍人與平時的軍人完全不一樣了,掄著槍托驅趕市民。此時,我本人明確地聽到了樓外的槍聲。我當時不再多說什麽,默默地與弟弟在家喝點東西,平複一下情緒。大概九點十點的樣子,鄰居說不好了,在301醫院門口真的死人了。我當時不知道是什麽情緒由什麽驅使,我一定要出去看看,母親一把沒拉住我,我就出門了。

沿著西長安街,我看到的是驚心動魄的場麵,馬路上的以前的所謂路障被坦克或者鏟車輕易推到一邊,滿地的石塊和雜物,看樣子有市民向軍車投擲過雜物,馬路上人很多。在301醫院那個路口,我看到一輛遺棄的軍用卡車,車窗玻璃被砸爛,車後箱也沒有人。隨即我在十字路口正中間偏北一點點,看到了毛骨悚然的一幕:在圍觀的人群裏,在地麵上躺著一個人,穿著大褲衩子和T SHIRT,他的腦袋被壓成了薄薄的一層,攤成了很大的一片,遠遠大於人頭的普通直徑。人的頭骨很硬的,即使出車禍普通車輛也不太可能把人的頭壓成那樣,我感覺比較大的可能是幾十噸重的坦克所為。很多人在不同地叫罵著什麽,我隨即看到在301醫院門口正麵聽著一輛軍用卡車,很多人暴怒中也朝著那輛車走過去。此時,在卡車後箱裏有大約八九個軍人端著衝鋒槍站在車裏,其中一人嚴厲地吼叫”不許過來!“。我肯定聽到了他的喊叫,但是我不是衝在最前麵,我忽然聽到連串的槍聲,我估計老百姓也嚇壞了,沒想到真的開槍射擊了,我馬上趴在地上,我可不想死,我當時真的開始怕得要命。槍聲平息後,看來那些軍人並沒有朝人群掃射,而是向天鳴槍。我失魂落魄回了家。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小時候我打架耍橫都是小兒科小孩把戲,我不是英雄,我不敢玩楞的,我怕死。

我事後走過五棵鬆和玉泉路地鐵站時,都都在玻璃上以及牆上,見到過腰的高度的子彈孔。

我在我父親的工作單位的廣告欄上看到過有人寫的橫幅”白發送青,慘,慘“

我認識一個在北京地鐵公安分局工作的鄰居,她敘述了發生在天安門廣場64早上的情況。軍隊已經大批包圍天安門廣場,軍人和大型軍用車輛很多,氣氛與以往不停的勸說或恐嚇完全不一樣,學生們意識到如果今天不離開必定會導致大範圍的死亡。他們最終沿著天安門的東南角前門東側離開,在此廣場撤離過程中沒有發生向學生或市民的射擊。

我就是那天晚上明白了什麽是政權,什麽暴力機器。軍隊士兵不是每個月發28塊錢津貼,不是把被子疊的有棱有角,不是軍品武器怎麽燒死敵人,不是跟軍代表不分你我出差喝得大醉,軍人是國家機器的執行者,真的要殺人的。那天晚上所有的北京市民和全國百姓都像我一樣第一次意識到了政治不是鬧著玩的。

在301醫院,大致收集了四五十具屍體,周邊許多單位由人事科和保衛科伴隨失蹤人口家長可以到301去認領屍體,並且要詳細登記姓名,有士兵把守,工作人員態度極為嚴厲。

我在當時即無電話也沒有手機,幾天後我騎車向東去女友家探望。長安街上雜亂不堪,有很多被毀的車輛,我還見過被撞歪的樹。在接近中南海之前,有坦克和裝甲車和卡車堵在長安街中間,士兵荷槍實彈站在路中間,揮手讓市民離開長安街繞行,士兵手持衝鋒槍,右手扣住手柄,左手扶著槍身,把槍舉在空中,完全是戰鬥一觸即發的樣子,在市區中央,沿途的軍人和軍車非常多,此時,市民已經嚇破了膽,不再與真槍實彈的軍人發生衝突,所有見到的軍人也完全沒有和善或怯生生的樣子,而是極為嚴肅極為警覺。我直到過了前門接近北京站時才回到東長安街,很快,在轟鳴的裝甲車車隊聲中,氣氛再次緊張,子彈射擊的聲音連續響起,行人紛紛趴在地上躲避射擊,我當時並沒有看到誰現場死掉,但是,我可以清楚看到東長安街北側的外交公寓上有很多破碎的窗戶,在南側的長富宮也有破碎的玻璃還有牆上的彈孔。再向東走,就到了1路4路公交車的總站,在這裏,有若幹輛連體長車毀在路中間,車體中部被壓成一個U字形,明顯是被重型車輛直接碾壓的結果。64後曾經有一張著名的照片,一個市民在長安街上站在馬路中間站在坦克車隊前。我看完以後五味雜陳,這個市民確實非常無畏,但是幸虧那天駕駛坦克的士兵沒有獸性大發。

我的一個朋友被戒嚴部隊抓了,他在63晚上搶了一個軍人的鋼盔,回家後還向街坊顯擺,回來被舉報,被抓到派出所,他後來跟我說他被環抱在派出所後院內的樹拷起來,連續兩天,不給吃喝,連上廁所都不行,他一個手指脫臼,被打掉兩個門牙。他比我優秀,但是出國之路被堵死,人生完全是另外一個方向了。

那段時間心情非常不好,電視廣播和收音機廣播還在提供舉報熱線的號碼,號召大家檢舉揭發參與暴動的歹徒。有個傍晚我跑到空無一人的辦公樓裏,撥通了舉報電話,另一端一個女子的聲音”你好,請講“。我說”你告訴鄧小平,我草你馬!“那個女性的聲音回答”你說的好,他們太氣人了!“。我快快說”謝謝你“。然後掛斷。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麽呢。

我所在的單位對參與過六四事件的人並沒有被太多為難,大致應付一下上級就基本過去了。在辦公室裏幾個年輕人也可以大發議論大發牢騷,沒有人會去舉報。一個參與過多年武器試驗尤其是炮兵實驗而耳朵已經失聰的老工程師,雖然是多年的老黨員,聽到年輕人叫罵也沒有上綱上線,而是說算了吧,別摻和。單位裏某個年輕的軍代表雖然也參與遊行抗議,但是長官也沒有真的嚴厲打擊,而是裝沒看見,順利過關。

轉過年來,又到了64.我和許許多多海外的中國人一起參加了悼念和抗議行動,參與其中的還有外國人。從市中心走到當地的中國領事館,人數之多超出想像。

六四鎮壓給中國帶來的衝擊是巨大的,也許這隻是長長的曆史中的一個短暫的時刻,但是,它的意義非同小可,我認為它的負麵意義遠遠大於積極意義。他打破了這個社會裏的善良和對政府的信任。”人民“政府,”人民“軍隊原來是這樣的。我有太多的感慨,一言難盡。

社交媒體一個常用的語言叫做按劇本發展。如果按劇本,應該是中共鐵腕政治天怒人怨風雨飄搖搖搖欲墜民不聊生才是。可是有時候它沒按劇本發展,就是這個我當初咬牙切齒CNM的鄧小平,從九十年代開始在中國穩步發展經濟,一點一點地把中國搞成了一個吃著火鍋唱著歌大量包養小三滿世界中國人旅遊的國家。三十年了,大致是一代人了,人是很健忘的,64或者54不太可能再有了。福兮禍兮,時間能證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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