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生》分析

來源: 2025-07-26 07:16:35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葉生》是蒲鬆齡的小說集《聊齋誌異》當中的一篇,講的是一位無名書生的故事,流傳了幾百年。和許多頂級的文史作品一樣,它的每句話都很平白,偶遇生僻字眼,從上下文不難推測其意,有初三的古文水平,讀它不會有實質的困難。

它的梗概如下:葉生是位有才無運、屢試不第的書生,雖有一位賞識他的丁公相助,還是沒考中舉人,很快病死了。死後他的魂魄追隨丁公,教導其子,使得公子榜上有名。葉生自己也終於考中了。他衣錦還鄉,見到貧窘的妻子,才意識到身死已久。正文後有一段作者的“異史氏曰”,講友情的可貴,為人稱道。

一般評論說,這是一個淒楚、感人的故事,表達了對崇高的友誼的讚美和對黑暗的科舉製度的憎恨。雖說不無道理,這個評論卻忽略了作品一些更有價值的地方。不客氣地說,讀了這篇漢語中難及項背的短篇,隻得到這種廉價雞湯式的印象,可謂買櫝還珠。《葉生》是漢語寫成的短篇小說當中數一數二的傑作。

雖然作為讀者我也覺得它感人,或者“有兩句戳中了我”,但一篇小說的好壞,不能用感人來衡量。好的小說能在有限的篇幅中展示多樣的生活,短篇尤其如此。“多樣的生活”指的不是奇巧瑣碎的細節,而是一種人的生活或者體驗當中最本質、必須記錄的各種可能性。這一點《葉生》完美地做到了。

科舉是封建時代讀書人的第一件大事,它有諸多層麵,要完整地反映並不容易。讀罷《葉生》,哪怕過了幾百年,科舉已經不複存在,這些層麵你都能體會到(括號內是可供印證的原文):

有才是不夠的,考場論英雄(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遇不偶,困於名場)

沒考上,家裏就窮(時賜錢穀恤其家)

窮困潦倒之際,有人賞識,是一大幸事(公期望綦切,闈後索文讀之,擊節稱歎)

考試有好多場,像遊戲通關(及放榜時,依然铩羽)

有人賞識,甚至幫你說話,也未必能考中(同上)

考不中的,當幕賓之外就是當塾師,培養別人的孩子(命子師事生,夙夜與俱)

官二代隻要不笨,找個師傅不難,讀書路上會很順利(益之公力,遂入邑癢……公子又捷南宮,授部中主政)

考上了,當了官,也不是事事如意(公適以忤上官免,將解任去)

像馮唐、李廣那麽背運的畢竟是少數,多考幾次,總有機會成功,何況有朋友相助(逾歲,生入北闈,竟領鄉薦)

至此,封建時代一個書生的各種可能的生活軌跡,你都經曆了。是的,它沒有告訴你考場的規則、準考證的樣子等等。但篇幅有限,有些細節必須省略。

需要注意的是,以上九條隻涉及文章的前三段。僅反映這些,雖然全麵,還不足以稱為頂尖。前三段講的是葉生屢試不中,逢丁公賞識,做了他兒子的師傅,輔佐公子考了功名;第四段(最後一段)講的是葉生自己也考中了,依公子的建議,衣錦還鄉。如果說《葉生》是中國文言小說的最後一座高峰(《紅樓夢》屬於白話小說,不在此列),那麽這第四段就是名副其實的峰頂。我們在登頂之前,先回味一下前三段。

前三段是如何反映書生的多彩生活的?為什麽讀起來那麽順暢,反映的內容又那麽多呢?一部分原因,是所謂的“恰當的細節”,也就是說該寫的都寫了,不該寫的都沒寫。細節是否恰當,如同書法家能否寫出一手正楷,外行人也能甄別。前麵我們欣賞了那些該寫的,以下舉幾個省略了的:

淮陽葉生者,失其名字(省略了名字;無名比有名更符合主旨)

所遇不偶,困於名場(省略了頭懸梁、錐刺股、瑩窗雪案等讀者可以想像的刻苦攻讀的情景)

嗒喪而歸,愧負知己,形銷骨立,癡若木偶(考砸了能有什麽感受?省略了妻子的責難或者安慰;癡若木偶四個字為後文病死做鋪墊,得以保留)

公適以忤上官免,將解任去(省略了許多忠臣良將的傳記)

逾歲,生入北闈,竟領鄉薦(考中了能有什麽感受?省略了《範進中舉》一篇)

這些被省略了的細節,本身可能很有意思,甚至在文章裏的情勢下,十之八九會發生;但它們與全文不契合,隻得省略了。

接下來讀第四段。一氣讀完,五內翻覆。那個追隨知己、甘當人梯、輔佐公子、最後也考中了的葉生,原來已是鬼魂;他回到家,見到妻子,和她聊了兩句,直到站在自己的靈柩前,才意識到身死已久。這件事當初葉生離家時不點明,此時才說,而且說得這樣徹底,這樣不容懷疑,能做到的,隻能是一位大師。

你趕忙回頭檢查第三段、第二段。各種鋪墊也都明晰了。

無何寢疾……服藥百裹,殊罔所效(接下來當然病死了)

逾數日,門者忽通葉生至(這病也好得太快了吧)

以犬馬病,勞夫子久待,萬慮不寧。今幸可從杖履(鬼魂也自欺欺人)

公以其久客,恐誤歲試,勸令歸省。生慘然不樂(誰肯麵對自己已然身死的現實)

第四段的細節也是無懈可擊:

見門戶蕭條,意甚悲惻(追隨知己時,考慮過妻兒嗎)

妻攜簸具以出,見生,擲具駭走(扔件東西,方能表現她的詫異)

君死已久,何複言貴?(一語驚醒夢中魂。我毛骨悚然!)

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貧子幼耳(必要的安排,必要的解釋)

見靈柩儼然,撲地而滅。妻驚視之,衣冠履舄如蛻委焉(同一件事,從葉生和妻子兩個角度各說一遍,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拍成電影的話,導演會理所當然地用慢鏡頭)

至此,這篇顯然是用心寫出的文章,你已經讀完了。你意識到它的核心在最後一段。這震人心魄的一段在表達著某個比較複雜的意思。你凝神思考,意識到書生的生活還有這樣的一層:即使功成名就,又怎麽樣?此時的狀元、榜眼、探花,過了一百年,不都得死嗎?君死已久,何複言貴?誠然,名利終是虛幻,前人也說過,但不免沾些不得誌的人的嫉恨,或者得誌的人的虛偽。作者蒲鬆齡和葉生一樣不得誌。他也說虛妄,可信嗎?

文中葉生問妻子,他如今顯貴了,她怎麽不認識了呢?君死已久,何複言貴?妻子隻能這麽說;葉生聽了這話,不得不信;你也不得不信。

接下來,靈柩儼然,撲地而滅……衣冠履舄如蛻委焉,說的已經不是科舉的事了。生而為人,我們都懂,雖然不是封建時代的書生。這段話所帶來的悲哀與壓抑,是末尾的情節——葉生的兒子在公子的資助下也上了學——所不能排解的。有意思的是,尾聲偏偏是以兒子能上學、有機會考試中舉作為安慰。作者對科舉的態度,恐怕不能單純用痛恨來形容吧。

蒲鬆齡與葉生的經曆有相似之處。當然葉生的更有戲劇性;蒲鬆齡的不過是: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遇不偶,困於名場;其中的期望與無奈,凝結在了這十七個字當中。設身處地想一想,你能聽見他自言自語:我的文章不差啊——雖然比不上太史公司馬遷——遍觀四周,像我這樣的沒有一個(作為後來人,我們可以肯定,此後的幾百年中,直到現代漢語的興起,遍數文言的作者,沒有可以與這位寫出了《葉生》、《促織》、《席方平》、《公孫九娘》的老先生比肩的)。如此才華,卻屢考屢敗;碰上一位能賞識我的考官,竟如此之難。這科場有問題啊。隻得在家鄉設館,教輔子侄。若有一位知己,能賞識我,該多好!我願殫精竭慮,輔導他的蠢笨兒子,考個榜眼探花……

三百年後,作者寫這篇文章的初衷,我們隻能揣測。最後的妙筆——君死已久,何複言貴?還有靈柩儼然,撲地而滅……衣冠履舄如蛻委焉——他怎麽寫成的,也無從得知。容我補充一點:蒲鬆齡過世已久,聲名不可動搖。君死已久,何複言貴?這句用在葉生身上再合適不過的話,用在蒲鬆齡身上則很荒謬;這篇文章也因此添了一層意思。怎麽能說何複言貴?應該是:相君生前,位不過貢生,又默無聞;相君身後,貴乃不可言。

關於《葉生》還可以說很多。就此打住。建議讀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