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1937年在南京大屠殺前一日逃出南京
昨日去看了電影《南京照相館》,一開場就是一個穿著製服的郵差騎著自行車在逃竄,並說局裏的人都逃往六合了。
這引起我聽父親講過的一段回憶,再次請96歲老父說給我聽聽。簡記如下。
曾祖父名王企懷,繼承了蘇州的醬園和一些店鋪、田產,父親生於1930年,他還依稀記得蘇州大宅院裏,仆傭成群,開飯好幾桌。曾祖父平日裏隻管抽大煙娶姨太賣莊田,生意全委托給大管家“蔣老虎”經營,於1948年去世時,家產已經幾乎敗盡,還是搞了大出殯。那蔣老虎貪得財富,解放後被定為大財主,槍斃了。我祖父王朝楨是在民國時期讀的英國人辦的郵政學堂,畢業後考得二等郵務員,在蘇州郵局工作,靠工資吃飯,解放後被定為普通職工。
1937年12月南京陷落前,祖父先已派往蘇北的六合當郵政局長,隨後讓家屬從蘇州經南京再到六合團聚。當時有個堂舅,名唐景賢,在南京政府的交通部任職,到了南京將由他來安排堂姐(我祖母唐珍姞)去六合。恰有親戚(無錫張映霞娘家)的回程貨船可從蘇州前往南京。祖母及三個孩子,還有一個奶媽,上了木帆船。不巧風向不對,不能扯帆,隻能讓纖夫沿岸拉船。時值日軍一路從鬆滬向南京方向侵襲過來,國軍且戰且向南京收縮。行船途中幾日,日軍飛機在河上投彈掃射,父親看見河麵上有很多擊沉的船和浮屍,幸好這條船沒被擊中,到達南京才知舅舅已跟著政府撤退,日軍即將攻城,城裏已沒有什麽居民了,情況緊急,祖母帶領著趕到南京下關渡口,當時隻有最後一班渡輪去江北,不要船票,隻要擠得上就走。人家有男人的,就把孩子放在筐裏挑著擔就擠上船了,他們婦孺五人哪裏擠得上末日渡輪?天色已晚,隻得敲開路邊一家雜貨店的門,向店家請求過夜,店主憐憫,在櫃台前的泥地上,鋪了稻草,讓一家暫且歇腳。次日早上,祖母揣著銀元去江邊打聽,官渡早已沒有了,隻有幾隻民間小木劃子,要價每人一塊大洋,船家說他過了江,也不回來了,當即付了銀元,大人小孩一起,隨十幾個人擠上小船,到了江北的浦口碼頭下船,碼頭附近全是撤退下來的國軍隊伍,天上有日軍偵察機盤旋著。祖母隻好帶一家上岸前往浦口郵政局,表明是六合郵政局長的家屬,想搭郵政汽車前往六合。當日還有最後一班郵車,晚上開車到達六合郵局。早就急得團團轉的祖父看到一家大小平安來到,又驚?又激動。當時郵政局長一家人是可以住在郵局樓上的,趕快安頓下來。天還沒亮,就聽有人急促敲門,原來昨天在浦口接待過的郵局職工都逃過來了,有的是騎郵政送信的自行車過來的,說是日軍已經攻入浦口。要是昨天婦孺沒有跟車來六合,今天就隻好淪陷在浦口的日軍鐵蹄下了。
六合郵局裏的同事們商量,留在此處也不行,日軍馬上會來,於是大家各自逃難,去往周邊的鄉下,先後換過好幾個地方暫住。其間在一個村裏住的時候,忽見很多人家擺出香燭,呼天嗆地,嚎啕大哭。當時小孩不懂,後來知道是因為村裏有很多父兄子弟是在南京城裏做事的,幾乎全給日本人殺害了,那就是南京大屠殺。那一年到了春去夏來,江河裏的大閘蟹十分肥美,大家都說那是吃了扔在江河裏的死人腐肉,都不敢吃蟹。
等到後來日軍完全占領的江蘇,局勢平靜下來,郵局通知公職人員回去上班,祖父一家才又坐船去六合,上岸時看見日本兵舉著上了剌刀的步槍,挨個檢查上岸人員。祖父決定回到蘇州,因此時淪陷區的郵局薪資極低,無以生活,隻好賣了蘇州的住房(在天主教堂旁邊,2018年隨父親去訪問過),在別處租房居住。
日本投降後,生活又好起來,1948年父親到南京中央大學附中讀高中,清楚記得看到過一本照片畫冊,就是電影《南京照相館》裏描述的,日本人自己拍的南京大屠殺照片集,在洗印的時候被中國職員偷偷把底片留了下來,民國政府公開印刷出版,不知現在還有沒有這個版本。
前麵說到過父親的堂舅唐景賢,是民國時期交通大學畢業,南京陷落前,隨政府撤退,誰知途中走散,在湖南被山匪劫持,匪首看他是讀書人,扣留下來當軍師,外麵也是日寇橫行,他隻好跟著進了山寨,山上給他配了壓寨夫人。直到抗戰勝利,他才得以脫身回蘇州,先借住在外麵,打聽家裏人的情況,因為家裏好幾年沒有他的音訊,不知現在各有什麽變故。得知家人一直在等他,他才回家見妻小,當時滿臉胡茬,對外隱去這段山寨史。1984年我和女朋友去蘇州遊玩的時候,住過這位舅公家一晚。甚是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