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是如何一步步從“馮褲子”變成“六爺”的 (ZT)

來源: 2018-03-12 13:01:04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文丨度公子      來源丨一日一度(yryd115)  

 

2012年11月29號,馮小剛一覺睡到大中午,吃了幾道家常菜後,專門去剪個頭發。那天是《一九四二》的首映禮,他整個人顯得特別激動,激動到上台剛說了聲“謝謝”,就開始哽咽。

 

首映日當天,《一九四二》的票房僅為2600萬,遠低於預期。後兩天,華誼市值蒸發13億。主演張國立安慰馮小剛說:“可能是你選我選錯了。”話音剛落,馮小剛又哭了一通。

 

再一次,馮小剛的人生來到了“幽暗時刻”。

 

但這次與上次不同,也沒人能預料到後麵那些事…

 

故事還得從1958年說起。

 

<年輕時的馮小剛>

 

大煉鋼鐵那一年,馮小剛出生在北京西郊的市委黨校大院。自幼家貧,導致馮小剛愛就著剩菜吃開水泡飯。那時,去禮堂看場電影都是件奢侈的事。更別提做夢都想要一輛自行車。

 

父母離異後,他搬出了大院。母親身體不好,獨自拉扯他和姐姐兩個孩子。生活艱辛,可想而知。很難揣測馮小剛內心的自卑有多深,就現實而言,放在一撥孩子裏,他的確沒什麽存在感。舅舅不疼姥姥不愛,什麽事他都隻能往後站。

 

院兒裏的孩子,誰也沒把他放眼裏。馮小剛很不服氣,這導致他非常渴望出人頭地。拿他自己的話說:“你有瘋狂的一種願望,希望大家會重視自己,選擇自己。比起你一上來就被人選擇,這裏麵蘊藏的力量要大得多得多。”

 

19歲那年,馮小剛入伍當兵。在他看來,這是一種極大的榮譽。早在讀書時,他就羨慕軍隊大院裏那幫孩子。那個年代,軍裝大行其道,“板綠茶藍”是最具身份象征的裝扮,平民子弟做夢也穿不上。高曉鬆曾在北京街頭親見一群大院子弟穿著軍大衣,開一輛212軍用吉普呼嘯而過,身後是無數姑娘熱辣傾慕的目光。所以在《芳華》裏,何小萍一刻也等不及,偷也得偷一套,穿上拍了照再說。

 

馮小剛在文工團度過了8年,工作是畫布景。在那兒,他度過了最美好、最自由的時光。不但能畫畫,還有青春靚麗的女孩兒可以偷看。部隊10點熄燈,文工團卻不用,畫到天亮也沒人管你。為了看女孩兒,馮小剛一天跑食堂三趟。有時巧遇姑娘們從澡堂回來,身上散發著洗發水的香氣,嘻嘻哈哈往回走,他特想努力抬頭看人家一眼,但始終不敢看。

 

1984年,因為一個姑娘,馮小剛被甩出了隊伍。他愛慕的那個姑娘,父親是話劇團的老幹部,見女兒懷春,便借著精簡隊伍整編之名,讓馮小剛轉業。夜裏突襲談話,馮小剛來不及細想就答應了。後來才知道,姑娘其實也不喜歡自己,喜歡的是另一個軍官,他不過是個用來擋槍的。

 

走之前,馮小剛內心很不舍。離開部隊前一晚,他穿著軍裝給母親敬了個禮。母親說:“你還是穿軍裝好看。”禮畢,馮小剛躲進屋子,黯然地抽煙。

 

他被分配到北京城建開發公司做工會文體幹事。那段日子,朦朦朧朧,泛著夏日的氣息。馮小剛經常跟工友提著暖壺去打啤酒,叫上幾個女孩兒跳貼麵舞。當年他還事兒事兒的,隔三岔五跑去聽一場音樂會。不多久,一個領導看他不順眼,要把他打發到庫房去。幸好這時,他認識了鄭曉龍。

 

<馮小剛與戰友>

 

鄭曉龍出生於軍隊總後勤大院,見馮小剛畫畫不錯,就把他調到北京電視藝術中心做美工。說是美工,其實就是打雜、跑腿,誰也沒把他當一號人。拍攝《凱旋在子夜》時,有人拿他的長相開玩笑:“你這模樣,就該去演個越南軍官。”馮小剛二話不說,真就客串了一把,齜牙咧嘴地在鏡頭前調戲婦女。

 

當時他就明白,一個沒資本的人,珍惜羽毛,沒用,把大家哄高興了,比什麽都強。

 

1985年年末,在海南拍《大林莽》時。鄭曉龍一邊翻雜誌,一邊樂不可支地罵了句“真他媽孫子!”望著天空發呆的馮小剛扭頭問:“誰這麽孫子?”鄭曉龍漫不經心地說:“王朔,我一哥們兒。”說罷,隨手將雜誌丟給馮小剛。馮小剛讀完那篇《浮出海麵》,也樂得不行:“太他媽孫子了!”

 

第二年夏天,馮小剛終於見到了偶像,王朔。鄭曉龍攢的局。為表誠敬,馮小剛親自燒了個醬豬蹄和椒麻雞絲。見到王朔,上來就是一通猛誇。搞得當時還挺靦腆的王朔臉上一白一紅,特不好意思。

 

從這天起,馮小剛算是入了圈子。

 

1988年,王朔的《頑主》《橡皮人》《浮出海麵》《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四部小說被搬上大銀幕。在這個所謂的“王朔年”到來前,馮小剛已經跟他交上了朋友。跟鄭曉龍一樣,王朔也出生於軍隊大院,他們那個院兒是軍事訓練部。雖然在院兒裏,他不是衝在前頭那一個,但步入文壇後,文字領一時之風氣,造成了革命性的轟動。拿他發小葉京的話說,當時的青年人心中就兩麵旗幟,一是崔健,一是王朔。遇到王朔後,馮小剛走哪兒都王老師王老師的。坊間傳言,每逢飯局,馮小剛坐的都是末席,敬酒陪笑。

 

在旁人看來,馮小剛是個特別聰明的人,知道什麽對自己有利,擅長從別人身上借鑒優點。作為一個小市民的孩子,他一沒有父母的背景,二沒有通達的關係,一出道就明白:“你每說一句話,不是你自己高不高興,是要知道人家高不高興,你能走多遠,這取決於你取悅他人的程度。”

 

凡事謹小、慎微,逢人笑臉相迎,不要因為得罪誰,造成無法承受的惡果。這是馮小剛多年的信條。

 

那時,葉京開飯館。王朔有空就拉著馬未都、魏人這些編輯去吃飯。葉京見馮小剛“貼得緊”,就衝王朔說:“天天管你叫老師你不煩呀?”王朔回道:“一個人一天到晚拍你的馬屁,你不能跟他急吧?”

 

<葛優、馮小剛、王朔、趙寶剛>

 

參與了《渴望》的策劃後,王朔在圈兒內的名氣盛極一時。一次跟葉京出去吃飯,特別得意地說:“今後中國電影界,哥們兒平蹚!”不久後,鄭曉龍拉著王朔、馬未都等人攢《編輯部的故事》,調子定下來,回家各寫各的。三番兩次不過審,大家都沒了心氣,散了。沒多久,電視劇中心實在缺本子,想把原先的劇本找出來拍,本子卻不見了。這時,王朔給馮小剛打了個電話:“這有趟渾水,你蹚還是不蹚?”馮小剛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鄭曉龍知道,馮小剛的領悟能力極高,加之王朔聊天的那套嗑兒,本就是從他們生活中來的。雜文集《無知者無畏》裏,王朔說,所謂的“新北京話”,也不是我一個人發明的,其中兩大貢獻者。一個是寫《我愛我家》的梁左,此人你說一句,他有三句等著你,每三句話必撂下一個包袱;還有一個,就是馮小剛,此人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每次聊天不惜狠踩著自己也要把你往上舉。所以在後來的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裏,王朔索性安排了一個特會誇人的導師角色,此人名字就叫馮小剛。

 

要說影響,成為朋友後,王朔跟馮小剛是相互影響。馮小剛看了王朔的東西,覺得也能寫。於是在朋友家借住一個月,愣是一個月沒下樓,餓了吃著醬油掛麵,寫出了《編輯部的故事》。寫完了,馮小剛對王朔說:“這本子我是想著一個人寫的,你必須帶我去見見。”王朔問:“誰呀?”馮說:“葛優。”

 

就這麽著,馮小剛認識了戛納影帝葛優。

 

可見能成事,靠的不光是嘴皮子。

 

從此以後,馮小剛不再是一個打雜的美工了。他開始做編劇,又跟著鄭曉龍飛了趟美國,聯合導演了薑文唯一參演的那部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等到薑文拍《陽光燦爛的日子》時,又把馮小剛給叫去,衝他那模樣,給他安排了一個特別可笑的老師角色。於是在電影裏,夏雨飾演的馬小軍透過望眼鏡看到馮小剛在廁所撒尿的猥瑣體態時,一邊笑一邊使勁兒念叨:“臥槽,臥槽,臥槽,臥槽…”

 

<馮小剛拍《北京人在紐約》>

 

薑文、王朔、馬未都、鄭曉龍,跟這些出生在軍隊大院的子弟不一樣。這些人打小骨子裏長出來的,都是英雄主義,有一股自以為是的勁兒。他們穿著軍大衣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茬架、拍婆子時,馮小剛還就著剩菜吃泡飯呢。馮小剛的心氣,跟他們不一樣,別說讓別人看得起你,至少先讓別人看得見你。所以,馮小剛不在乎放低姿態,迎合他人。演個越南軍官和可笑的老師,那都不是事兒。

 

王朔的《頑主》裏麵,有人問作家寶康:“寫作的秘訣是什麽?”寶康笑嘻嘻地說:“舍得自己。”

 

又何嚐不是做人的秘訣。

 

多年後,馮小剛權高位極。一天,馬未都去他家吃飯,登門前,順手買了一根拐杖。當時馬爺忘了,中國有兩樣東西不能送,一個是鍾,一個是拐杖。結果他遞過拐杖時,馮小剛看了一眼說:“你怎麽知道我快使上這東西了?”

 

馬未都說,馮小剛一直都有這個本事,特別能自我解嘲。多年來,多少人跟他相處,都有過尷尬的局麵,他就是有能耐化解了。既能讓製造尷尬的保持愉快,還不會讓自己心裏受多大委屈。

 

那兩年,王朔參與了《海馬歌舞廳》《愛你沒商量》等劇,在切身感受到大眾文化傳播力量之恐怖的同時,也漸漸意識到“權利邊界”。

 

左思右想,與其跟別人搭夥攢本子,不如老子自己開公司。就這樣,他跟馮小剛“狼狽為奸”開了一家好夢公司,他們管它叫“窯子”。

 

“窯子”開業當天,王朔特雞賊,沒讓嘉賓們帶賀禮。把公司一堆發票丟在紙箱裏,叫馮小剛拿到門口:“讓他們抓去,抓著哪張就替咱報銷了!”

 

因王朔的名氣,一個本子還沒寫出來,投資就上來了。王朔帶著資金和馮小剛四處拉關係,吃吃喝喝了一圈兒,馮小剛的本子卻死活寫不出來。王朔說:“寫不出來就先放著,我再想辦法。”不久後,通過王朔一番運作,馮小剛拍攝了處女電影《永失我愛》。1993年的一天,王朔隨手丟給他一篇小說,讓他照著故事拍。馮小剛一讀,立馬就被代入了。因為小說寫的都是小市民家裏那點雞毛蒜皮的瑣事,特別接地氣。就像小說的名字,《一地雞毛》。

 

就這麽著,他又認識了日後的茅獎得主劉震雲。

 

就在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時候,時間來到1994年,馮小剛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幽暗時刻”。

 

<馮小剛跟王朔拍《我是你爸爸》>

 

曾有一段時間,馮小剛和王朔到處請人吃飯,見麵就誇人。從影帝葛優到前文化部部長王蒙老爺子,一個都沒放過。馮小剛屬於誇人無底線,有一次為了一個片子過審,他拍馬屁說:“您是誰啊,您是站天安門城樓上,看看北京城這邊說這邊燈太多有點晃眼,這邊的燈就都要立刻給滅了。”

 

盡管誇到這個份兒上,那一年,好夢公司的三部電影,一部都沒拍成。《月亮背麵》《我是你爸爸》《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無一過審。《月亮背麵》是作家王剛的小說,我大學讀這本小說時,純潔的心靈就被陰暗的人性給嚇了一跳,其中金錢對人心的扭曲讀來觸目驚心。《我是你爸爸》改編自王朔的小說,在國外拿了獎,回來就沒音兒了。《過著》剛開拍了 10天,就被某局以“錯誤的價值觀導向、醜惡的審美趣味”為名給扼殺。

 

那天,馮小剛找到韓三平:“您說怎麽改,我們一定好好改。”韓三平擺擺手道:“改也沒用,這片子你們拍不成,趕緊回去吧!”

 

美工給馮小剛打電話,問劇組布景拆不拆。馮小剛神情恍惚地說了一聲“拆”,當晚就喝醉了。第二天起來,腦袋上莫名其妙露出了一塊白頭皮。據說人焦慮到極點時,頭發就會一撮撮往下掉,俗稱鬼剃頭。

 

馮小剛索性把頭發全給剃了。

 

世紀末,人文精神大討論,王朔日子不好過,知識圈嫌他痞,官方部門嫌他狂。三部電影被封禁,馮小剛再出去拉投資,人家都躲得他遠遠兒的,互相還傳話:“千萬別給丫投資,丫就是一毒藥。”

 

王朔對他說:“他們是衝我來的,你有機會活,別跟我一起死。”說罷,轉身去了美國。弄了個《編輯部的故事續集》後,馮小剛墜入無邊黑暗。

 

那是馮小剛一生中最頹敗的日子,眼看40歲將近,一事無成,沒人願意給他投資電影。有段時間,他想去拍地下電影,跟著張元那幫野孩子一起撒野,給某些部門添點兒不痛快。

 

可內心告訴他,那不是自己想要的。

 

換做別人,很可能就此蔫兒掉。馮小剛不是,他內心那些瘋狂的渴望一點也沒折損。新影聯院線的高軍說過:“馮小剛就是一棵被大石頭壓住出不來的小苗,拚了命要冒尖,從旁邊鑽也要鑽出來。”

 

 

1997年,機會來了。

 

當時,中國電影受電視劇衝擊,不景氣到了極點。國營電影製片廠接連虧損,上影、西影靠借債度日。韓三平為了救市,就想找導演拍點受老百姓喜歡的東西。尋找目標,自然不在那些藝術片導演之列。想來想去,不是有個馮小剛嗎?就想他能拍一部反映下崗工人生活的電影。馮小剛說:“下崗工人沒人愛看,也沒人願意花錢去看,不如咱拍個喜劇?”

 

這就有了由王朔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改編的《比火還熱的心》。為了這部電影,馮小剛算是豁出去了:不收錢,零片酬,隻拿票房收入分賬。

 

六個字:不成功,便成仁。

 

幸運的是,它成了。改了幾遍劇本後,馮小剛給故事定了一個更有趣的名字,也是1997年年末最為人熟知的一個名字:《甲方乙方》。

 

拍片時,馮小剛找到葉京,每天“葉老師長葉老師短”,求葉京無償給他調來一個營的坦克。

 

要知道,就擰一下鑰匙點一下火,每輛坦克就五六千塊錢一個磨合小時。作為一個貧寒子弟,那種極度渴望被人認可的心境,是大院出身、隔著百米拿坦克炮說打你左眼不打你右眼、明明考上大學一不高興就不讀了跑去開館子、身為王朔發小有大把優質資源的葉京怎麽也理解不了的。所以葉京才不屑地說:“馮小剛為了成事,什麽都肯做。”

 

背水一戰的活兒,馮小剛心裏也沒底。片子拿給各大院線試映時,雙機放映,音畫居然不同步。馮小剛瞬間就崩了,差點一口老血噴在地上,當即嚎啕大哭。

 

幾家院線經理很給麵兒,跟著他換了家影院。落幕時,一票人站起來默默地給馮小剛鼓了掌。

 

年末,《甲方乙方》上映,投資370萬,總票房3600萬,在當年可謂神跡。馮小剛馬不停蹄地跑宣傳,到成都時,他累得頭暈目眩,脫口說出:“南京的觀眾朋友們,給你們拜年了!”

 

緊接著,《不見不散》上映,斬獲4300萬票房。“馮氏賀歲喜劇”就這麽名震神州,成為當時唯一能跟好萊塢大片分庭抗禮的本土電影。其實,無論《甲方乙方》還是《不見不散》,裏麵的人物,說話的方式,還是沒脫離王朔的影響。也難怪馮小剛在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裏寫道:“王老師的話,都成了我日後拍片的綱領性文件。”

 

也是從那時起,馮小剛跟王朔形同陌路。具體原因,誰也鬧不清楚。有人說,早年馮小剛在很大程度上沾了王朔的光,憑王朔巴結了不少優質資源。不遺餘力地把馮小剛給塑造成一個抱大腿上位、見風使舵的機會主義者,其實沒那麽誇張。後來,馬未都作客竇文濤的《圓桌派》,講道:“這倆人之間是彼此影響的。要我說,這叫相互利用,而且這個利用,它不是個貶義詞,是個中性詞。就跟我請你去主持,你請我上個節目,這是一個意思。”

 

<《甲方乙方》馮小剛&何冰>

 

拍完《不見不散》後,馮小剛又想起了那部被斃掉的《狼狽不堪的日子》,準備改名拍作《一聲歎息》。於是找到韓三平,說:“我想試著拍拍這個。”韓說:“你想拍也行,再來一部賀歲的。你得再來一部,才能拍你想拍的。”

 

馮小剛無可奈何地拍了《沒完沒了》。拍到一半時,葛優都急了,問:“投了多少錢啊?要不我給你拉一讚助,咱別往下拍了成嗎?”

 

馮小剛擺擺手:“不是錢的事兒。”

 

在觀眾看來,彼時的馮小剛,已是商業片頭把交椅。實際上,自此之後,每拍一部電影,他都有一萬個不得已,無數次妥協與忍耐。如果想拍一部讓自己爽的,那就得先拍一部讓別人爽的。

 

無論這個別人,是資本,還是什麽。

 

在《圓桌派》上,孟廣美回憶到,第一次見馮小剛,他在台上氣場格外強,再一次見麵,他又能把自己放得特別低跟投資人說話。孟廣美感歎:“人家的成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不過,成為“賀歲大王”後,馮小剛一直被主流批評,說他媚俗,迎合觀眾趣味。這顯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就跟編劇史航寫的:“任何人都能理解,在經曆《一地雞毛》《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我是你爸爸》這一切之後,馮小剛就想贏得民意,民意是惟一能讓他繼續當導演的因素。”

 

之後的《一聲歎息》,在埃及拿了個開羅電影節獎,國內主流也沒拿他當回事。據說有記者問王朔怎麽看這個獎,王朔隨口一句:“埃及的獎在我看來就等於中國的一個鄉鎮企業獎。”

 

馮小剛聽罷,兩行淚就下來了。

 

馮小剛是內心特柔軟的一個人,好動感情,好哭。為了調侃他,在《與青春有關的日子》裏,葉京還專門找了個跟他巨像的演員,飾演“馮褲子”。馮褲子動不動就哭,在集體裏一直沒什麽存在感,幾乎是每個人都能欺負的對象。葉京把“馮褲子”塑造得特別被人瞧不上,既猥瑣又無賴,甚至有點不擇手段,似乎是在暗諷馮小剛早年的形象。對此,馮小剛什麽話也沒說。多年後,葉京電影要上映,他還跑去幫他站台。也難怪有人說,別隻看馮小剛演過杜月笙,現實生活裏,他就是杜月笙,特別會做人。

 

<《甲方乙方》馮小剛&葉京>

 

靠著會做人,馮小剛在賀歲導演的位置上獨霸近20年。今天讓這個滿意,明天讓那個滿意。但自始至終,他也沒忘記自己心裏想講的那個故事,《一九四二》。為了這部電影,他做過太多妥協,接過唐山市的“命題作文”,給華誼拍了賺錢的《夜宴》,拍《非誠勿擾》時,因為廣告植入太多掀翻了桌子,到頭來還是一個個全都拍進了電影。那些年裏,唯一讓他覺得走了心的,恐怕隻剩《集結號》。

 

那是一個拐點。馮小剛由此發現:原來我不拍喜劇也有人看,票房也挺高的嘛。

 

時間還得撥回到1994年,參加北京青聯會議時,馮小剛對劉震雲說:“我拜讀了您的《溫故一九四二》,想把它拍成一部電影。”

 

劉震雲淡淡地說了句:“現在時機還不成熟,我們對事物的認識,還停留在表麵。”

 

轉眼間,2000年的春節,劉震雲給馮小剛拜年說:“《溫故一九四二》,我就交給你了。”馮小剛激動得趕緊約劉震雲出門喝酒,微醺之下問道:“為什麽願意送這個禮物給我?”

 

劉說:“我想進球,而你就在中場。”

 

想和做,是兩碼事。《溫故一九四二》不過一篇調查體小說,沒人物沒情節,要拍談何容易?2002年,劉震雲寫出14萬字的劇本。劇組成立三次,遭遇審查、市場回報等種種問題,三次都沒拍成,一拖就是10年。再次成立劇組時,公司開專家座談會,都說拍不成,劇本改編難度太大。

 

沒故事和人物,那叫電影嗎?

 

可這一次,馮小剛不打算妥協了。《集結號》和《唐山大地震》給足了他信心,這兩部都能賺錢,《一九四二》憑什麽不能?當時已跟馮小剛言和的王朔也說:“你放心大膽地拍吧,要是賠了錢,我給你寫個喜劇,掙了再把這個窟窿給堵上。”

 

為了獲得更多故事,馮小剛和劉震雲拉著劇組重走逃荒之路。拍攝時,群演2000人,要40個大巴運。張國立和徐帆每天餓得眼冒金星。

 

送審過程一波三折。為了過審,馮小剛又去請神,因此欠下人情,必須給春晚當一次導演。過審的那天夜裏,馮小剛醉醺醺地對著王中磊和王中軍說:“下輩子給你們當牛做馬。”

 

不為別的,就為了拍出來。

 

 

上映之前,馮小剛發微博說:“我為此賭上之前十二部影片積累的人氣,我相信我對觀眾的判斷。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即使輸得精光也無憾。”

 

諾獎作家石黑一雄說過:“每個人,一生中總有那麽一個時刻,需要堅守自己的決定,一個說‘這就是我,這就是我的選擇’的時刻。”

 

《一九四二》,就是馮小剛的時刻。

 

王中軍說:“這是我見過的小剛最好的電影,預測第一天就能突破一個億。”馬未都說:“苦難離我們並不遠。一個導演在電影娛樂化的今天,能有責任感去拍這樣一部電影,讓我非常感動。”

 

結果,首映日,2600萬。

 

《一九四二》賠了錢,很長一段時間,馮小剛悶悶不樂。王中軍見了他,從來沒當麵提過票房的事兒。可他自己過不去,對趙寶剛說:“換成是我賠了那麽多錢,晚上回家睡不著覺吧?我不該拿公司的錢,來滿足我一己之私。這錢我得想辦法幫中軍賺回來。”

 

春節一過,他就天天上王朔家泡著,沒多久,兩人就搗鼓出了《私人訂製》。這幾乎可以說是馮小剛拍得最快的電影,全是行活兒,腦子都不用過。影片上映前,靠預售、植入,成本就收回了。最終票房7.1個億,分賬後全是利潤。春晚排練間隙,馮小剛還在算賬,如釋重負地對趙寶剛說:“總算是賺到錢了。”

 

年底,《一九四二》拿了獎。馮小剛說:“我隨隨便便拍的電影,一個星期賣4個億。我認認真真拍的電影,不賣錢。這讓我有了很大的困惑。”

 

《一九四二》的挫敗,對馮小剛影響極大。最嚴重的是,他覺得幹導演沒勁兒了。想當初,拍《大腕》時,馮小剛犯了心髒病,打著點滴繼續拍。那一年,他上《藝術人生》,中途就跑下去吸氧了。

 

那些年,他幹勁正足。

 

2000年的一部紀錄片裏,在結尾處,馮小剛特別意氣風發地說:“通過這四十年的努力,我現在已經很滿足了,但老天爺要是還繼續給我時間,我會對他說,您瞧著,後麵還有大彩兒呢。”

 

可這次,真頹了。

 

回顧這些年裏的日子,馮小剛說:“一年一年都在拍電影,我沒有了生活。我覺得正在一個特別窄的胡同裏長跑,怎麽跑兩邊都是一個牆,越跑越窄。”

 

就在馮小剛無心於電影時,2014年,一個叫管虎的導演花了3個月,寫了個叫《老炮兒》的劇本。想來想去,不知道讓誰當主演好。管虎覺得,這個戲不能演,一演,張學軍就沒了。他寫這個人物,是想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一筆。突然一天,妻子梁靜說:“你不覺得馮小剛導演挺像六爺的嗎?”

 

 

一頓酒過後,馮小剛演上了六爺。

 

朋友曾評價他說:“馮小剛這個人沒殼兒,真是可愛,喜怒哀樂,他都有表達,絕對不藏著掖著。他受到表揚時,裝著謙虛,很快繃不住了,小孩一樣手舞足蹈;生氣了,在片場摔東西罵人,拂袖而去;酒過三巡,時常掉淚訴衷腸。”

 

拍完片,管虎也說,馮小剛和六爺身上,有相通的地方,都是很直的性情。

 

馮小剛自己卻說:“我比張學軍要複雜。他比我單純,比我堅定,對自己堅信的東西毫不動搖,我卻時常處在一個猶疑不決的狀態裏。”

 

一番話背後,數不盡的心酸。從“馮褲子”到“六爺”,從越南軍官到揮著日本刀的張學軍,馮小剛孤身一人蹚了太遠的路。94年三部電影被斃,他便知道了哪些坑能過去,哪兒坎兒過不去,哪些人你得笑臉伺候著,哪些人你打死也不能得罪。為了一個電影,得受無數委屈,看無數臉色。

 

一如當初的那番覺悟:“你能走多遠,完全取決於你取悅他人的程度。”

 

這話聽起來很殘酷,很不幸,也是大多數人的命運。

 

然而,在回歸大銀幕時,年近60的馮小剛突然發了一條微博說:“如果我三十歲我可以妥協,退而求其次,因為來日方長;但我已經快六十歲了,借社會新聞裏經常使用的一句形容‘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 ’,我就不願意妥協了,因為時間無多。”

 

《一九四二》挫敗後,馮小剛定下來的第一個本子,就是劉震雲的《我不是潘金蓮》,故事一點兒也不商業,涉及的話題更是敏感。他還非要拍成圓形畫幅。

 

製作人都不同意,馮小剛敲桌子、摔門,怒道:“要麽拿錢走人,要麽跟我一起往河裏跳!”

 

度過人生第二個“幽暗時刻”後,馮小剛總算想通透了,時日不多,趁早麵對那個真實的自己吧。《我不是潘金蓮》還未殺青時,他腦子裏就冒出了重現當年文工團時光的念頭。於是這一年,《芳華》上映。

 

兩部電影,都是隨心而動。

 

不再討好,不再妥協,就為自己了。拍自己喜歡的,說自己想說的,一切符合內心所願。有人給錢咱就拍,沒人就回家畫畫,誰也不用伺候。

 

 

20年來,馮小剛選了一條跟其他導演完全相反的路,大家都拍文藝片拿獎時,他去拍商業片了。現如今,無數導演都往商業片這條路上擠,他卻隨著性子去拍文藝片。《十三邀》裏麵,接受許知遠采訪時,許知遠問:“要是當年那三部沒有被斃,取得了成功,你是不是直接就跳到《我不是潘金蓮》這上麵了?人生會不會是另一番景象?”

 

馮小剛連連說是,頓了頓,又一咂嘴,不無遺憾道:“當初震雲那個《一地雞毛》,母帶都沒了,那天我心說翻出來看看,找不到了。”

 

人生畢竟沒有如果。

 

《非誠勿擾》的結尾,葛優塞了一摞錢給鄔桑,“錢對我來說不算什麽,就是缺朋友,最好的那幾個都各奔東西了…心裏覺得特孤獨,哎…保重。”

 

說罷,扭身下車。鄔桑離去路上,一邊開車一邊唱《知床旅情》,曲到高亢處,不能自已…這個鏡頭,是馮小剛獨自端著攝像機坐在車裏拍完的。

 

孤獨的心境,隻有他自己懂得。從1997年到2017年,從《甲方乙方》到《芳華》,從“馮褲子”到“六爺”,20年間,馮小剛得到了比預想中要大得多的東西,想必也失去了很多很多寶貴的東西。

 

所謂人生,大概就是這麽一種玩意兒。

 

1997年過去20年了,馮導,您還會懷念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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