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在異鄉(全文)

來源: 2025-11-04 05:47:40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成家在異鄉(全文)

 

(一)

講袁磊在美國的故事,甄惠英是當仁不讓的女主角。惠英是南開數學係七八級的學生,計算數學專業,畢業後進了天津計算中心,不久到北師大讀了一段計算機的在職研究生。這個在職研究生,算培訓,結業後沒學位,回計算中心上班。她是恢複高考後的這一代大學生裏,最早的一批程序員。回單位不久,被派出國,到倫敦寫了一年程序。這是外派工作不是上學,期限到了回國。離開英國回到中國的日常反差,讓她做了無論如何,必須出國的決斷。照她自己的說法,當時的感覺,留在中國,多一天是枉活一天,過一世就是枉活一世。

下麵考托福GRE。強記應考是她的特長,考得比袁磊強不少。申請讀研,兩處給了全獎,一處是賓州州立,一處是辛辛那提。賓州州立的數學係在美國是二流,她申請了讀博士;辛辛那提是三流偏下,她隻申請了讀碩士。兩份入學許可,拿在手裏掂量,說自己不是讀博士的料,去賓州州立不好混。說到底目標是留在美國,去辛辛那提讀碩士,輕鬆過渡一下,憑自己在英國的經曆,畢業後找程序員的工作應該不費難。結果她就來了辛辛那提。

惠英來辛辛那提,比袁磊晚一年。袁磊後來問她,六四那一段你在幹什麽,她說盡量呆在家裏不出門,到北京辦簽證,人多的地方繞著走。袁磊說沒去天安門廣場見證一下,可惜了。她說有什麽可惜的,不就是大家不要命抗議共產黨嗎。我中國人都不想做了,共產黨好壞,就不關我什麽事。好不容易拿到錄取通知,要緊的是不能影響出國。

辛辛那提的數學係,研究生辦公室是一間大教室。教室照公司的模樣,被隔成了許多方格子,辦公桌四張一群。惠英的桌子和袁磊的不是一群,但離得不遠。新來了中國學生,大家自我介紹打招呼。袁磊那一陣子,得了白潔結婚的消息不久,情緒極其低落。跟大家打招呼自我介紹,誰是誰都不怎麽過腦子。

不過衝惠英的個頭,任誰也不能對她沒印象。 一米七四的女生,穿平底鞋比袁磊矮一丟丟,穿高跟鞋,會比袁磊高出不少。富態說不上,但身材跟苗條也不靠。袁磊起初對惠英的印象,是個子高塊頭大,生得白淨,但長相一般。長相的缺憾,是老虎牙,牙也不齊。他的簡明總結,是來了個傻大個的女生。不過惠英的上衣,領口開得有點低,袁磊看她,從臉上往下移,白渣渣一片,色心還是動了一下。

惠英來美國的第一年,有沒有穿高跟鞋,袁磊沒了印象,但是從跟他好上了,她這輩子,就輕輕地揮揮手,告別了高跟鞋。她不整齊的牙,嫁了袁磊後麵的十年裏,去了無數回牙醫診所,一個手術接一個手術,後來滿口牙都拷了瓷,到快四十,徹底把這個缺憾整沒了。女人為了搞得好看一些,能忍受的痛苦麻煩,拿惠英做例子,遠遠超出袁磊的想象。一路過來,袁磊看著心疼,跟她說老婆,你已經把自己嫁出去了,老公保證不生外心,見色不起意,你就別折騰了。跟沒說一樣。

不過不苗條這個事沒招,因為惠英也是頂級饞貓,和袁磊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好東西吃不著,莫名其妙掉眼淚。有一回袁磊見她流淚,問我哪裏惹你不高興了?她說沒有,電視上看到好吃的吃不著,委屈難受。

袁磊一次跟她開玩笑,說你快三十沒嫁出去,饞應該是主因。她說你胡說八道,我以前吃什麽都沒事,就這兩年,一吃就長份量。袁磊不信,她走回房間,幾分鍾後拿出來一張照片,說這是我在倫敦的時候,你看看。二十六之前,怎麽吃都是這樣。袁磊一看,還真是苗條。回頭說沒天理,我老婆的魔鬼身材,全世界看過多少年,自己卻沒見著。不過後來,女兒隨媽媽,也是個頭高挑,從小到大,吃什麽都沒事,一級棒的身材。不過這丫頭現在,也到了二十六,下麵就不好說了。

袁磊來美國,拿的是J簽證。J簽證是公派簽證,和自費留學的F簽證不同,畢業後必須回國服務,不能留美國。這個不同,他是到美國後,別人問了才明白。惠英跟他處男女朋友,知道這個事,滿不在乎,說沒什麽大不了,留美國的事有我,你坐順風車就可以。知道想要什麽,又知道自己的能力,什麽能做到,什麽做不到,知進退會取舍,惠英當年的這份知己知彼的自信決斷,就了不起。袁磊娶她,自然是賺到了。

袁磊留學是自費,拿J簽證是他莫名其妙擺的一道烏龍。接到了研究生院寄來的錄取通知,他護照辦得賊快。護照辦下來,留學生辦公室發的I-20還沒到。他糊裏糊塗,等不及地到上海美領館前排隊。申請一遞進去就被退了出來,說材料不全,需要聯係學校要表格。 他當即在錄取通知裏,找到數學係辦公室的電話,等到半夜,從外灘邊上的郵局,給美國掛長途電話。他的英文,那邊聽不明白,弄不清他具體需要什麽,為什麽前麵寄的I-20不好用。對麵問袁磊問題,他也聽不明白。打啞謎的結果,說I-20不好用,就給你換一下,用辦J-簽證的表格,加急寄給你。收到表格再去上海,得到的自然是J簽證,回到家才收到了前麵學校寄來的I-20.

 

(二)

惠英在美國的第一年,跟袁磊交往不多。上課答疑,辦公室裏碰上了,不過是客套打招呼。袁磊前一年瘋玩,有相對固定的朋友圈,惠英和其它晚來一年的同學,有老長一段,不在其內。隻是有時候,她在答疑室對付老美大學生,答不出的時候到辦公室搬救兵,會搬到袁磊。

前麵說過,中國留學生,在這裏對教授是驚喜,對美國同學是驚嚇,這個事惠英不在其內。她的口語,明顯好過袁磊,但說到數學,就跟那些被中國留學生按在地上摩擦的美國同學,大致相當。這個事袁磊有些意外,想不明白這位傻大個的女生,好歹是從南開數學係來的,基礎會這麽差,於是就有些瞧她不起。不過女同胞有困難,幫忙是必須的。

自己的老婆,這個事到後來袁磊自然是了解了。惠英的理解力和短促記憶力超強,她如果感興趣,認為重要的事,長期記憶也好。入了數學係,她學的時候被逼,能學得差強人意。不過對數學,她真實是一點興趣沒有,一時間能學得有些明白,但結果總是一學一忘。惠英的這個沒興趣,不但是對數學,也包括對詩詞歌賦,曆史人文。

其實惠英的救兵,多數是她同一年來的男同學,找袁磊的時候不多。請人幫忙多了,就欠了人情債。中國人的傳統,還這種人情債,不外乎請客吃飯。都是窮學生,不用去飯館,就在住處自己做。惠英的這個飯局,請幫過忙的同學,帶上了袁磊。幾盤菜端上來,大家都虛頭巴腦誇惠英好廚藝,袁磊也跟著客套。實際她這頓飯,做得不算難吃,但離好廚藝,差得有點遠。

吃完飯打牌,惠英就顯出來了一股子的利索靈氣。 收拾完碗筷,打撲克拱豬,袁磊做了惠英的對家。他以前最不愛跟女生玩牌,聰明如白潔,也隻是勉強夠水準。不成想惠英不但出牌利索,而且計算精準,就這個拱豬,比袁磊還厲害。牌桌上的對手,是張朋友,搭子水平弱一些,張朋友好勝,輸了氣得摔牌。

張朋友和惠英同年來辛辛那提,第一年裏,是惠英最要好的朋友。不過他來之前已經結了婚有老婆。這一位後來幫過惠英不小的忙,跟她是持續了一輩子的異性朋友。袁磊有老長一段,總跟惠英說,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半開玩笑,問你那個時候和這位張朋友,是不是有些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意思。惠英說第一那個時候,我還沒跟你好上,所以跟他有什麽沒什麽,與你無關。第二他即使沒結婚,我也不能嫁他,原因是他哪兒哪兒都出色,就有一樣我看不上。這人是葛朗台,太過小氣。

這位張朋友,也是一號人物。他後來和惠英,在不同的公司上班。袁磊認識的,在美國上班,最厲害的是惠英和這位張朋友,差一點,他就做了Discovery信用卡公司頂層的執行副總裁(Executive Vice President)。不過惠英批判他財迷,一點沒說錯,他太太也一樣。這兩人不管掙多少錢,到Costco買牛奶,從沒忘記過用減價券。

惠英跟張朋友, 在各自的公司,都是過一段就升職。 從Director,到Executive Director, 到VP,再到Senior VP。他一升職,就給惠英打電話。惠英也是,升職後第一件,不是告訴老公,而是通知他。袁磊笑話他們倆,多大人了,也算是有頭有臉,怎麽就這麽幼稚。

不過有一點,惠英怎麽也比不了這一位,就是錢。掙錢兩人差不多,花錢差很多,所以惠英袁磊,銀行裏的那個數,永遠不如人意。有一回張朋友跟惠英通電話,說到錢,說我還真同情你們倆,惠英聽了,忍不住笑。張同學回過神來,說我也是扯淡,你們倆胡吃海塞滿世界亂花錢。不值得同情。

錢這個事,惠英還有個有趣的故事。每年的稅表,惠英找稅務會計做,袁磊陪著。有一年做完,惠英老大不高興,問會計說我掙得不老少,這錢都哪裏去了。會計笑了,說這個事你問我問不著,不應該問自己嗎?後來袁磊跟惠英開玩笑,提到這個事,問她說老婆,我們家錢歸你管,你把錢管到哪裏去了?惠英說就你做數學教授掙的那個數,也好意思問這個?

扯得有點遠,言歸正傳。袁磊到美國一年半左右,開始自己說服自己,必須從過去的事情裏走出來,老大不小,該成家立業了。找女朋友,周圍沒有很多選擇,但即使這樣,惠英也沒在他的視野之內。他看上了一位比自己小不少的本地華人女孩子,是通過黃棋友太太認識的。袁磊看上這位女生,是因為她的相貌舉止,很像白潔。他一頓猛追,到暑假回國探親前一天,這位女生居然同意了跟他處男女朋友。這個事後來就沒有了,因為袁磊在國內兩個多月,居然沒跟新女友聯絡。那個時候中美之間,通電話不容易,但是袁磊的這個做法,也不正常。時隔多年,女孩子姓什麽,袁磊都不記得了。過一段,袁磊該聯絡一下黃棋友,通過他向這位女士道歉。黃棋友袁磊也是幾十年沒聯係了。不過網上一查,他現在是香港大學的教授。

 

(三)

九零年夏天,袁磊回國探親,兩年的結餘,四千刀的樣子,都帶了回去,花掉一半,餘下的,臨回來都留給了爹媽。這中間也去了南京,白潔孩子已經抱在手裏。徹底死心之餘,袁磊不但沒有灰心,反而從心底裏生出了一股子無非是從頭再來的豪氣,下了抹去過往,振作發奮,從頭來過的決心。回到美國,第一件是跟萬同學借兩千刀,租了一居室的公寓,買了新床新家具,二十七寸的電視。同時回歸數學,開始想下麵做研究的事。

再有的變化,是惠英和幾個跟她同一年來的朋友,會三缺一找他打撲克。他和惠英,彼此比前麵,熟絡了很多。袁磊漸漸地,對惠英起了好感,特別是她的聰明靈氣,舉手投足間的那一股子不讓須眉的勁頭做派,讓他有些著迷。他同時也能感覺到,惠英對自己明顯好感。不過越有好感,袁磊就越慎重,琢磨著接下來,該怎麽跟她說這個事。

不久機會自己來了。某個下午,接到惠英一個電話,帶著哭腔,說今天上午在係裏樓下遇到,我跟你打招呼,你裝沒看見,扭頭就走,是怎麽一回事。

袁磊說上午我在樓下有一段時間沒錯,不過沒遇著你呀。

惠英說你睜著眼直盯著我,就三四米的距離,怎麽叫沒遇著?

袁磊回過神來,說我明白了,我想數學聚精會神的時候,會睜著眼但是什麽也看不著。這幾年我不怎麽做研究,現在導師從明尼蘇達回來了,我在想下麵的研究該怎麽做。真沒看著你。

他一轉念,對自己說正想著跟她怎麽說男女朋友這個事,這不機會來了。接著話頭,說其實這幾天, 我總在想我們該處男女朋友,正琢磨著怎麽跟你說,怎麽可能扭頭不理你。

惠英愣了一下神,說你這個話,是認真的嗎?

袁磊說這不廢話嗎?這種話說出口,有不認真的嗎?

惠英說讓我想想,過一會兒給你回話。

過了不到五分鍾,惠英給袁磊回電話,說那就處處看吧。袁磊順竿爬,說下麵就是約會了。惠英說好,我一會兒開車去接你,我們去看電影。 Julia Roberts主演的《Pretty Women》。

這下輪到袁磊愣神了,說我們能不能明天看這個電影?

惠英不理解,說為什麽是明天?

袁磊說明天發工資。我現在囊中羞澀,沒錢請你吃飯看電影。

惠英說聽不明白你說什麽,等一下,我幾分鍾就到你那裏。

開車過來見了麵,惠英開口問,你說沒錢吃飯看電影,是什麽意思?

袁磊笑著說字麵上的意思呀。我銀行賬戶裏,還剩二十。

惠英說怎麽可能。你拿著銀行卡跟我走。

到了銀行,她說你留在車上,把密碼告訴我。知道了密碼,走進銀行,幾分鍾出來,說還真有你這樣的。

接著歎口氣,說我到美國一年多,第一次男女朋友約會,居然倒貼吃晚飯買電影票。看你住的地方,新電視新家具,這是給我挖坑嗎?跟行騙也差不多了吧?

袁磊笑著說這你都想到了?說正經的,我暑假回國,前兩年的積蓄,都留給了爹媽,這些家具,都是借錢買的。欠著別人兩千塊呢。

惠英問為什麽全給他們自己不留?

袁磊回答說他們窮需要錢呀。當時的想法,這是最後一次可以自己決定如何孝敬父母。後麵有了女伴,就不能單獨做主了。

惠英說你這麽跟我說,就不擔心我不理你?

袁磊嘿嘿笑。說你應該是佩服我,而不是不理我。如果不理我,那就是我看錯了人。

接著問:我有沒有看錯人呢?

惠英說那到沒有。不過你可要想好,你這是從開始就欠我。一般這種債,後麵是不知道要加多少倍來還的。你想明白了。

袁磊回答說這個事需要想嗎?

惠英說那我們這就去電影院。

進了影院,兩人牽著手看電影,看完了去麥當勞。吃著漢堡,惠英說總結一下,這個電影是怎麽一回事。袁磊回答,說就是一個現代版的灰姑娘,童話故事,你看得到是挺投入。惠英說夢雖然不能當真,還是超級好看。袁磊說那是。那個時候還沒有鄧文迪,不能拿她做美夢成真的例子。不過後來有了,也不符合惠英的標準。她說鄧文迪把自己賣來賣去,太委屈自己不能算。

回到袁磊的公寓樓前,惠英笑著把手抽開,說你下車吧。今天不用想其它,就到這裏。到這個時候,袁磊才意識到惠英有一雙美手。什麽樣的手算是美,不大好定義,女兒長大後,每次去美甲店,美甲師都誇她手美,但還是不如惠英。

後麵幾十年,《Pretty Women》一直是惠英最喜歡的電影,Julia Roberts 也是她最喜歡的女演員,沒有之一。女兒給家裏的網絡起密碼,用PrettyWomen,理由是這個密碼,爸媽都不可能忘。袁磊睜眼不見人這個事,後麵時有發生。每次惠英就跟兒子女兒講,看看看,你爸又在犯傻,眼睛開始漏光。

 

(四)

處了男女朋友,惠英袁磊開始出雙入對,私下裏肢體親密接觸。沒幾天感恩節,在袁磊的公寓裏做飯。邊吃邊聊,帶著喝點紅酒。聊著聊著,就親到了一起,起了感應,脫衣上床。於是每年的感恩節,就成了兩人的結婚紀念日。袁磊後來沒跟惠英正式求過婚,也沒辦過婚禮,她一輩子沒戴過婚戒沒穿過婚紗,隻是某一天一起到市政府辦了結婚證。不過這個寫在結婚證上的日子,兩人都沒刻意記。

多年後惠英的大姐作怪,多大個人了,把臉化妝抹平了,跟滿臉褶子的老公,一起補拍婚紗照,還特意給惠英寄過來。袁磊看了問惠英,說要不我們也補買一對婚戒?

惠英帶點壞笑,說可以。不過婚戒該你買還是該我買?

袁磊說當然該我買。

惠英接著問,說我們銀行裏的這些錢,是你掙的還是我掙的?

袁磊一聽,話頭不對,頓了一下,說好歹有我的貢獻吧?

惠英說那你就算一下,花掉的算一人一半,剩下的是從誰那裏來的?你有多少,可以給我買鑽戒?

袁磊說要這麽算,我不單一文不名,還欠了你不知道多少。

惠英說你以為呢?從第一次約會到現在,你什麽時候不是一文不名?

袁磊說那我欠你的這個婚戒,一輩子還不上了。

惠英笑了,說論到錢,你欠我的少了?你幫我做作業寫論文,不都是還債嗎?

袁磊說要是這麽兌,我即使沒買婚戒,沒辦婚禮,也兌得過,不欠你什麽。

惠英說廢話,我跟你要婚戒要婚紗了嗎?

袁磊跟惠英開始熟悉,就知道她會開車。她開的那輛破車,不是自己的是房東的。惠英的房東,是個白人老頭,恐怕當時對惠英動過歪心思。不過以後來袁磊對惠英的了解,跟她動彎彎繞的歪心思想占她便宜,結果肯定是被她占了便宜。她後來手下一百幾十號人,公司的事,天天跟袁磊商量。但倆人商量的,都隻是有關平級上級,偶爾也提到下級,說到下屬爭寵奪利的小心思,她跟袁磊說我的本性,是通透的小人,跟我來彎彎繞的小人算計,都是白瞎。

倆人好了以後,她問袁磊,說你看上我什麽了?袁磊說恐怕是你女中豪傑的那股子利索勁;再有就是我有自知之明,我們兩個,其實是你有得挑我沒得選。接下來他就問惠英看上了自己什麽。她說第一個頭雖然不太高,但長得蠻帥,第二是跟人打交道,沒見你用過小人心思,第三是你跟白潔的事,聽起來人靠得住,不像是花心大蘿卜。

她接著,說我說你帥你聽著先別得意,你不如我爸帥,差了好大一截。我爸的帥,是極品的帥。下麵歎口氣,說不過他也是極品的花心大蘿卜。我媽也是極品,是極品的傻,不管老公怎麽花心,就是迷著這個帥字,死心塌地。

接著給袁磊看她爸媽的照片,袁磊說他們倆看著是不怎麽般配。她說我們家就大姐長得隨我爸,後麵仨都不成。我爸是王朝酒廠的會計,每過幾年,升職做財務科長,科長做不到幾天,就會犯男女關係受處分,撤職做回到普通會計。難得的是我媽,每一次還不怪他,說都是這些女的不要臉倒追她老公惹的禍。惠英說這個故事有點長,以後慢慢給你講。

上過床下麵自然是商量著搬到一起住。說到同居這個事,惠英一開口就本能地用上了小人算計,對袁磊說我搬過來,沒車不行。要不我先借給你幾千塊買輛車?

袁磊撲哧一聲笑了,說你剛誇我沒小人算計,自己這個三心二意的算計就來了?這麽三心二意的,俗氣沒勁了不是。

惠英愣了一下神,說也對,不過按你說的,有勁不俗氣,你欠我的,可就大發了。

袁磊說欠什麽欠,不就是領結婚證生兒子嗎,你多大我多大了,這不越快越好嗎?

惠英說這個話我不同意。結婚之前的,叫婚前財產,動了我的婚前財產,你就欠我一輩子。

袁磊說你說欠就欠吧。從現在起,我掙的錢都歸你總可以吧?

惠英說那是必須的,讓你管錢,會把我的賬戶,也管到隻剩二十。

話說完,惠英拿出支票本,說買車的事放一下,先把萬同學兩千塊的債還了,下麵去看車,也好請他幫忙。過了幾天, 買了一輛兩年新的Nissan Sentra, 花了四千。又過了些日子,袁磊奶奶過世,惠英說你是奶奶帶大的,回去已經晚了,怎麽也該給家裏寄些錢吧?寄去一千。袁磊整個給她搞蒙了,說等等,你剛來一年多,哪裏來的這麽多錢?惠英說我來的時候,帶了兩千,是在倫敦餘下的。第一年一直打工,你不知道?接著歎口氣,說我還真佩服你,怎麽算計,都頂不過你這個不算計。不過你不用得意,這個七千塊,是你把自己賣給我了,後麵怎麽還,都還不上。

後來周圍的朋友,誇袁磊脾氣好,特別是對老婆的那個耐心體貼。惠英說那是他該著的,欠我七千塊呢。大家聽不明白,她就講這個用婚前財產幫袁磊還債買車給家裏寄錢的事。大家聽著都點頭,說原來是袁磊把自己賣了。

 

(五)

結了婚規劃未來。袁磊對惠英說你在國內讀研究生,沒拿著碩士學位,到美國兩年拿碩士做程序員,這個目標是不是定低了? 該不該考慮一下讀博士?你現在碩轉博,在係裏就一句話的事。

惠英聽了,回答說人貴有自知之明。博士學問高大上,不過不是人人都能讀得通。我的水準,你不知道嗎?讀博士的必修課,實分析複分析,我在南開就沒學明白,那個資格考試,肯定過不了。就算玩命學通過了,做研究寫論文更要命。灰姑娘的故事,白馬王子來,親一下就可以了。博士這個東西,王子來了也幫不上,除非找人作弊。

袁磊笑了,說還真是哈。我來幫我老婆作弊可以嗎?

惠英有些意外,說你是什麽意思?

袁磊說你再怎麽不行,也是南開來的。實分析複分析,在那裏考得過,在這裏反到不行了?

惠英回答,說那時候是抄同學作業,靠背考過去的。

袁磊說,現在作業有你老公,期末考都是拿回家做,你不會難不成我也不會?博士資格考試,你學的是計算數學,數值分析也不會?

惠英想了想,說這一門會。不過這才一門,我最多還有一門概率統計能過。資格考試一共三門,剩下的一門怎麽辦?

袁磊又笑了,說除了作弊,灰姑娘自己也得下些功夫吧?剩下一門,有我手把手教,你確信自己就真那麽笨?

惠英說好。就算這樣,那後麵做論文呢?

袁磊說到了那裏,就沒你什麽事了。

惠英有些不敢信,說你真要花這個功夫幫我?

袁磊說扯淡,什麽叫我幫你,你是誰我是誰?

袁磊接著,說再說你我,快三十了,火速結婚成家,計較起來,戀愛還沒來得及談呢。我這算是遞申請,請求老婆大人給個談戀愛的機會可以嗎?再說了,欠了你那麽多錢,你總得給我個還債的門路對不對?

惠英聽笑了,說你還真是巧舌如簧。不就是套路我,想讓我陪著你讀書嗎。搞得這一套一套的。

袁磊說不然呢?隻拿碩士,你夏天就得畢業,現在已經是寫簡曆找工作的時候了。讀博士,下麵三年,我們倆出雙入對天天在一起,不好嗎?你再給我生個兒子,就齊活了。這個不是小人算計,是大局觀。聽話。

惠英說好吧,就聽你的,明天到係裏打招呼。

下麵是上課。最難的一門,是實分析。每周作業下來,惠英挑幾道會的做,餘下的是袁磊的任務。答案寫下來,她抄一遍交上去。不想過了兩周,麻煩來了。教授找她,說有件事不明白。你交的作業,難的都對,容易的,答案似是而非。怎麽回事?她一想,坦白從寬吧。說難的不會,都是問老公。說著眼淚刷就下來了。教授說不哭不哭,以後不會來問我,不準問你老公。 回來問袁磊,說這回哭過去了,往下怎麽弄?袁磊說沒什麽,不過多花些功夫。以後容易的難的都是我來。到他的答疑時間,找幾道難的,聽我講明白了,再去問他。 就這樣平平安安到期末。

不想到期末,大麻煩來了。一般這種課,因為有博士資格考試,期末考都是拿回家做。這位教授,這一回不知道那根筋搭錯了,期末要閉卷考。五小時十道題。也不給複習提綱,說一學期的作業,全是重點。回來告訴袁磊。聽得他頭皮發麻,手心發涼。惠英倒不如袁磊緊張,歎口氣,說還有一禮拜,背吧。袁磊沒聽明白,問這一堆的題目證明,能背嗎?背下來,管什麽用?惠英說不是跟你講過嘛,以前在南開,這門課就是抄同學作業,期末考背過去的。

那幾天,惠英一門心思背題背證明。到考試那天,兩小時就出來了。袁磊問怎麽說,她說老師偷懶,十道題,八道是作業。直接把背的答案往上抄。剩下兩道,和作業題少許不同,稍稍的把背的答案改了改,不知道對不對,估計過關沒問題。結果出來,全班第一。教授在她答卷上批,I am so proud of you。真是暈倒。

三門博士資格考試,選了數值分析,概率統計,複分析。前兩門,學懂了。複分析,先聽袁磊一章一章講,然後把前十年的考題,讓袁磊寫答案,又背過去了。最妙的是過兩天問她,告訴袁磊都忘了。天才的數學家,袁磊見得不老少。但她這樣數學靠背,一背一忘的奇才,獨一無二。

九零到九一這個學年,袁磊振作回歸,在異國他鄉成了家。日常生活,精神麵貌,都算得上是煥然一新。遇到惠英,是他的好運氣。在他鄉遇著了的,不是故知,而是願意全心投入,可以跟他在美國比肩向前的另一半。情竇初開時的悠悠我心,少年人的患得患失,現實由人不由己的堵隔,過往的愛恨情仇,倆人都已經隨著逝去了的青春年華,留在了別處。走到了一起的惠英袁磊,都明白婚姻需要經營,也知道如何經營,用惠英的話做總結:真正相知相愛,美滿幸福的婚姻,基礎是身在其中的男女,都必須自己覺得,更必須能讓另一半實實在在的感受到,自己在這個婚姻裏得了便宜賺到了。

對待對方過往的那個別處,惠英和袁磊,是反著的。惠英沒有跟袁磊說起過自己過往的情感經曆,袁磊也從來不問。她在南開和天津計算中心那些年的同學朋友故舊,袁磊隻認識一位。這一位是惠英的同班同學,也是後來袁磊在亞利桑那大學的同事,想不認識都不行。惠英對袁磊的過往,態度不一樣,事事要問。不單問,而且問得細致,袁磊照著實情,有問必答。

到了九一年的夏天,惠英懷孕了。他們的兒子,出生在九二年五月。

 

 

(六)

九零年秋天,克教授回到係裏,袁磊應約到他辦公室。他說西北的沙教授和你的夏同學,告訴我你前麵有一個很不錯的結果。我回來了,動力係統每周的學術講座,下星期從你開始。已經來了兩年多,袁磊準備透明片講英文,雖然不完全順溜,勉強過得去。講完了回答提問,克教授就有了些驚喜。完了跟袁磊說你隨我來。

回到辦公室。克教授問這個結果,你寫文章發表了沒有?袁磊說發表了,但是是中文。克教授說可惜了。你要是沒發表,現在寫出來,可以投去頂級雜誌。發表過了,三流雜誌都不能接受。不過怎麽著,還是應該用英文發出來。這樣吧,你先把文章寫成英文,我找沙教授,看能不能安排發表在《天體力學》(Celestial Mechanics)上。

袁磊說好,下麵花了兩周的功夫中翻英。那個時候寫文章的程序,是先手寫,然後敲進計算機,再打印出來給別人讀。克教授讀完,做了不少改動,主要是語法錯誤。拿回來在計算機上改完。袁磊心想不能再犯前麵的錯誤,把老師的名字也寫上。送過去,克教授說這是你的文章,你把我的名字劃了,打出來寄給沙教授。我跟他講過了,投到天體力學雜誌沒問題。文章到了沙教授那裏,他說很多地方,袁磊的英文表達不到位,又是一通改,有些段落,直接幫他重寫。於是這個文章,九二年登了出來。這是袁磊用英文發表的第一篇文章。

文章投出去了,克教授問,你下麵對做研究,有沒有進一步的想法?袁磊說有,我這個文章裏的坐標變換,可以用來做其它問題。問有沒有具體,袁磊說有些想法,還沒有係統完整的結果。克教授說講來聽聽,就這麽討論上了,有第一次就有下一次,討論過幾次,袁磊又花了兩星期,把得到的結果寫成文章送給克教授。因為是兩人討論的結果,就又署了克教授的名。克教授大出意外,讀過了,說文章需要重寫,我來吧, 寫完了送去微分方程雜誌。這是一學期內,袁磊寫的第二篇文章,也是和克教授聯名的第一篇。《微分方程雜誌》,比《天體力學》強不少。

下麵說惠英的事。袁磊來辛辛那提前,導師就定了,是例外。一般程序,學生過了資格考再找導師。惠英的專業,是數值分析,打頭的米教授,哈佛的博士。這位米教授,從自己的導師那裏,得了一個優化成像的方法,到處用一直造學生,十年如一日,越寫越來勁。辛辛那提同類的數學係,有不少這樣的教授。

米教授是護犢子,做了他的學生,他會幫你爭所有好學生的獎項,包括白拿一年錢不用幹活的獎學金。惠英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找米教授問可不可以做他的學生。米教授說沒問題,但是做研究之前,還有一個專業考試要通過。他隨手遞給惠英一本不厚也不怎麽薄的書, 說你拿回去讀, 就考這個書的內容。什麽時候你覺得可以了,就什麽時候考,不著急。

惠英回來問袁磊,說還有這一關,你怎麽沒跟我提過?

袁磊說這不是一關,因為考什麽,通過不通過,都是導師自己掌握,隻要他願意收你這個學生,就能通過。

惠英說是不是一關,這個書怎麽辦?

袁磊回答說當然是我來讀,讀完了給你講。

惠英不高興,說又要學。信了你讀這個鬼博士,沒完沒了,真是頭大麻煩。

袁磊笑了,說學總要學一下,但這不是資格考試,沒你想的那麽麻煩。你用不著下真功夫融會貫通。

惠英問什麽意思?

袁磊說每個專業,都有些術語,這些術語,你必須弄懂了不能說外行話。再有書裏的問題,怎麽解決我來學,不關你什麽事,但是解決的是什麽問題,你得知道。

惠英說隻做這些,怎麽做題通過考試?

袁磊就問她,說你在南開的時候,考試前去不去老師那裏答疑?你去的目的是什麽?

她回答說自然去,目的是套老師的考題。

袁磊笑了,說那你就去套唄。

過了三個月,惠英跟老師混熟了,說準備這個考試,一本書,能不能給些重點,老師給了,回來告訴袁磊,袁磊跟她說再這麽這麽問,縮小範圍。問到後來,老師說沒必要把你搞得心理負擔這麽重。這樣吧,我給你三道題,就考其中的兩道。題目拿回來,袁磊寫答案她背答案。

不過這個書,袁磊還是花了功夫讀,也真有收獲,仔仔細細弄明白了三維成像的數學原理。這個功夫必須下,因為接下來要替惠英做研究寫論文。

 

 

 

(七)

前麵一篇的題目,是開眼看世界,講袁磊到美國開頭兩年的事。 這兩年裏,袁磊所謂的開眼界,更多是中美的日常對照,直接巨大的反差引發的心理震撼。兩年過去,他對美國的社會製度人文環境的了解,實際還是流於表麵,不係統不完整。

袁磊這一代人,所謂的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思想理念,曆史人文,從一開始就被浸泡在毛澤東共產黨精心編織的謊言之中,潛移默化。鄧小平撥亂反正,對毛澤東的曆史謊言做修正,主要針對文革這一段。講美國和西方世界,總體上還是謊話連篇。

不過國門一開,資本主義世界水深火熱這個彌天大謊,就現了原形。緊隨其後的,是方勵之蘇曉康們發起的民主啟蒙。這個啟蒙運動,喚起了袁磊這一代大學生對自由民主的向往。不過自由民主,這些啟蒙者自己,也不過是霧裏看花,一知半解都沒有。宣傳自由民主,論據方法,還停留在想要吃飽飯,必須有民主之類。

這個論據方法,局限明顯,六四後的海外民運,漸趨式微,這個錯誤的論據是主因。事實勝於雄辯,現在的中國,還是共產黨專製獨裁,沒有自由民主,但是大家至少飽飯是有了。所以沒有民主,中國人不可能吃飽飯這個說法是錯的。什麽是對的,連方勵之自己,來美國十幾年後,都沒弄得明白。亞利桑那大學的數學樓和物理樓離得不遠,袁磊到圖桑後,慕名拜訪方先生,跟他聊過兩回,大失所望。

袁磊們來美國前,多多少少知道共產黨講的近代史,充滿了謊言,但是對這個謊言的深度和廣度,還是嚴重缺少認識。照共產黨的說法,日本人是共產黨打敗的;內戰是美國全力支持的蔣介石失敗;朝鮮戰爭是美國發動的,結果又是誌願軍勝利;越南戰爭,更是越共打敗了美國。袁磊上大學後,年輕人對戰爭,受宏大敘事的感染,頗有些浪漫主義,英雄崇拜的情結。美國自然是軍事強國,但是這個強國,還真不怎麽樣,老是打敗仗。為什麽老美總打敗仗?共產黨給的說法,是美國人生活好,過上了好日子的人,會格外怕死,所以美國兵貪生怕死打仗不行。

九一年是近代世界,二十世紀後一半最熱鬧也是最關鍵的一年,開頭是第一次海灣戰爭,結尾是蘇聯崩潰。這兩件,當時看著,比六四更具戲劇性,更令人震撼。就說這個海灣戰爭,切切實實讓袁磊見識了美國軍隊的神采。更重要的,是這個事讓袁磊徹底明白了,前麵從共產黨那裏得來的近代史,美國怎樣怎樣,一句都信不得,所有的曆史人文,都得重新學。

接下來的袁磊,就不再是球迷,也不再有興趣追看電視連續劇追讀科幻小說,而是轉讀英文原著。不是小說文學,而是正經的曆史人文。當然袁磊的立身之本是數學,回歸數學研究,說得上是刻苦努力,全神貫注。做學問累了,就讀曆史人文換腦子,算休息。這個事透著些古怪。他做數學寫論文,會累,但是讀曆史人文,輕鬆不累。

袁磊在南京大學的時候,對中國古典文學,下過些功夫,西方哲學,讀過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中譯本的第一部分。讀這本書,是因為研究生同宿舍,有過一位學哲學的黎姓同學。那個時候袁磊們是真實看不上文科生,不時笑話黎同學,說哲學是什麽鬼學問,有什麽好研究的。黎同學掛不住,說我這裏有一本《西方哲學史》,你們誰拿去讀,一學期內,看能不能把第一部分讀明白了。袁磊說我來,讀了一學期,不能說全不明白,但也不是全明白,融會貫通談不上。這位黎同學,後來是南大哲學所的所長,算是袁磊的哲學啟蒙老師。

決定讀正經書,就去了書店。讀近代曆史讀戰爭,從二戰開始,買來了《第三帝國的興亡》(Rise and Fall of the Third Reich), 同時在不遠處,看到了羅素的《西方哲學史》(The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這個時候袁磊的英文閱讀能力,已經不再是吳下阿蒙,先讀西方哲學史,打開書,驚豔出奇的好文采。這本書後來成了袁磊的最愛,來來回回讀,讀散了再買新的,到現在還是床頭一本,書房裏一本。《第三帝國的興亡》,磚頭厚的一本書,讀了才知道什麽是曆史書。讀書看兩邊,讀完《第三帝國的興亡》,下麵接著讀古德裏安的《坦克指揮官》(Panzer Leader)和曼斯坦因的《失去了的勝利》(Lost Victories),希特勒的《我的奮鬥》(Mein Kampf)。起了頭,後麵就沒完沒了,好書讀不完。

九一年年尾蘇聯崩潰。這個事對世界是好事,對袁磊們是大災難。袁磊這樣的中國留學生,後麵好幾年,在美國艱難困苦,都是蘇聯崩潰惹的禍。六四綠卡九二年就有了,留在美國不是問題,問題是飯碗。蘇聯總體不行,不然不會崩潰,但是蘇聯的數學行,不但行,而且比美國強。 就說袁磊的專業動力係統,蘇聯比美國,領先二十年。

中國留學生來美國的浪潮,被嚇到的,是美國學生。下麵幾年,俄國人湧來了,被嚇到的,是美國教授。一個博士後的位置,會有不少水平聲望高過辛辛那提副教授的俄國人來搶。學數學的中國留學生,全體被迫放棄本業,去公司上班。對這些留學生,從大學開始的努力,為安身立命花去的十年苦功,一下子都打了水漂,徘徊痛苦,無可言喻。

不過也有些像袁磊這樣的,自以為有些天分成就,一根筋死活不願放棄,結果就是自己在自己麵前,砌了一道陡坡。人生原本就是荷重負,爬陡坡。袁磊出國,逃出生天,是他人生的第一道坡,下麵安身立命找工作,是第二道。艱難是類似的艱難。不同的,是這一回從頭到尾,有惠英支持支撐,結局很是圓滿。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見證了蘇聯崩潰,袁磊們當時全都興奮莫名。

 

(八)

惠英跟袁磊結婚後,開始的一段,上課考試做作業,一樣刻苦一樣忙。考完到夏天,惠英懷孕,成了袁磊的嗬護對象,就不用刻苦不用忙。不但不忙,做做家務看看電視,簡直有些逍遙了。她對讓袁磊著迷的這些學問,數學也好,人文曆史也罷,絕對沒興趣,西方哲學史這本書,一輩子都在她伸手夠得著的地方,但從沒伸過手,一頁沒讀過。袁磊笑話她,說你是不讀書不看報的小林彪,她說你讀這些書,有沒有幫你多掙一毛錢?盡整這些沒用的。

惠英的業餘愛好,是逛商場,懷著孕挺著大肚子,在商場一逛半天不累。兩個人的事,分誰先誰後。袁磊從開始,欠了惠英老大一筆債,所以兩口子的事,永遠是她優先。這個事上,就顯出了袁磊對她的好。惠英逛商場,袁磊從來都是應該應分,從頭陪到尾,不但陪,而且還不停地跟她一起挑,這件好看那件不行。惠英後來買的衣服,一大半是袁磊的推薦,餘下的惠英也問他,點頭說看著不錯才買。袁磊的本色,自己的衣服,都懶得去看去買。

惠英懷了孩子,饞嘴病大發作,臨產前體重增加到了一百九十磅。她看著電視裏好吃的流眼淚,是因為辛辛那提有個食品節,臨時在一個小公園裏,漢堡熱狗烤肉之類,一堆小吃攤聚在一起。惠英離預產期不遠,醫囑不要去人多的公共場所。她看著電視裏的烤肉,怎麽看怎麽香。袁磊說別哭了,我帶你去,小心些應該沒問題。車開到那裏,人挺多,好不容易找到停車位,她說我改主意不下車了。袁磊問不是好東西吃不著委屈嗎?她說老公帶我來,就不委屈了。

惠英懷孕,過了預產期,一天天的提心吊膽,這兒子卻是穩坐釣漁船,一點動靜沒有。袁磊跟惠英說我們這個兒子,是哪吒轉世。預產期過了十幾天,醫生說不能再等下去了,摧產罷。去醫院前一天,倒是從容,弄了一堆紅棗蓮子湯存在冰箱裏。到醫院催產,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袁磊看著惠英癱軟成一團,聽著她不停地哼哼,那個難受,心疼到了極點。熬到下午五點,醫生卻說現在羊水都還沒破,要不今天你們回家,明天再來。袁磊聽著,恨不能給他兩拳。

不過剛把貼在身上的一堆線取下來,扶惠英坐上輪椅,護士說羊水破了。回過頭去繼續折騰,聽著惠英又哀嚎了一個鍾頭,醫生說嬰兒頭太大,這樣下去,大人孩子都危險,剖腹產吧。袁磊在心裏,把這個醫生的十八代祖宗都罵遍了,心說你這個王八蛋,要剖腹產,早上來的時候,直接剖就是,讓我老婆這一天罪受得。

進了手術室,醫生對袁磊說你可以一直在這裏陪著,不用出去。袁磊對自己說,這是今天這個王八說的第一句人話,抓著惠英的手,說不用怕,我會一直在旁邊。下麵就容易了。兒子的臍帶,是袁磊剪的,十二磅半,滿頭黑發。惠英醒過來,抱過兒子來給她看一下,抱一抱,她有氣無力地問袁磊,說你在一邊看著什麽啦?袁磊逗她笑,說看到了你肚皮下麵一層厚厚的黃油。

過幾天回家,小孩子自然是沒日沒夜折騰人。不過醫生說可能的產婦憂鬱,惠英半點沒有。兒子出生兩周就是暑假,兩口子忙得挺幸福。惠英的體質好,恢複賊快,手術後一星期,就下地走動鍛煉。她的問題,是奶水不足。醫生說可以喂奶粉,惠英不幹,堅持喂母乳,她說豬蹄湯下奶,讓袁磊給她燉。這是她的偏方,不放佐料不放鹽。袁磊照著做,做完自己嚐一口,那個難喝,進嘴就吐了出來。後麵他一看惠英喝那個白花花沒有味道的豬蹄湯,心就發緊。這個事惠英堅持了三個月,實在是沒有奶水,不得不作罷。

夏天一過,袁磊找工作的壓力就上來了。九二到九三學年,是袁磊的第五個學年。按常規這是他研究生的最後一年。上一學年,袁磊的資助,是光拿錢不教書的獎學金。第三第四年,他寫了六篇文章,一篇自己,五篇和克教授聯名。後麵這五篇,哪一篇都可以做博士論文。秋季開學第一天,克教授跟他說,你下麵的任務,是畢業申請工作。他接著說今年的形勢,和往年大不一樣,從俄國來了老大一批人,工作看起來不怎麽好找,要有個心理準備,多申請一些地方。

不幸這一年找工作,袁磊完全失敗,連博士後也沒撈著一個。克教授說可惜我六年前從國防部得來的橫財,不剩什麽了。這樣吧,我找負責研究生的副係主任,請他破例,再給你一年助教。破這種例,一般不可能,因為給了你第六年,別人後麵也會來要。不過克教授在係裏還真是說一不二。他說萬事有例外。我的這個學生,剛剛又解決了一個重大猜想,現在沒找到工作,一大半是因為結果剛出來,沒來得及宣傳。特殊情況特殊對待,破這個例是必須的。副係主任不得不同意,但跟袁磊,還是不高興寫在臉上。袁磊拿到下一年的資助通知,特意去謝他,他笑臉都沒給一個,說你謝我是謝錯人,該去謝你的克教授。

到了九三年夏天,全世界都看出了不對勁。辛辛那提這類學校的數學博士找教職,整個不可能。不過大家都有了綠卡,不行就轉行。惠英的張朋友,直接拿碩士學位,找公司上班去了芝加哥。袁磊另一位南大的同學故舊,當時在西北,也是沙教授的學生,跟袁磊說,數學不能再搞了,會把自己搞死。張朋友也跟袁磊講,你繼續做數學,是一根筋執迷不悟。結果全世界,支持袁磊繼續做學問的,就剩惠英。她一點不著急,說老公別聽這些人胡說八道,你十幾年苦功不易,放棄太可惜。 她接著,說下一年有了著落,一年後兒子也大些了,你真不行還有我。沒什麽大不了。

 

(九)

袁磊是第五年,惠英也到了第四年。她那位護犢子的老板,幫她爭到了前一年袁磊得的那個拿錢不幹活的獎學金。老板跟惠英說我給你幾篇文章讀,再給你一個程序包。你的任務,是讀懂這些文章裏的方法,然後在這個程序包上做改動得結果。惠英回來,把文章程序包給了袁磊。袁磊先看文章,是她導師和前麵幾個學生的博士論文,不同的問題,一個套路。笑著問他想讓你做什麽?她說程序包在這裏,要自己琢磨。

袁磊說你不是程序員嗎,先看看這個程序包在幹什麽。惠英說好,我看看,不到十分鍾,說完全看不明白,還得你來。袁磊說計算機程序,我不但沒寫過,讀都沒讀過。要讀這個程序包,必須現學計算機語言。惠英說這個容易,給你到圖書館借本Fortran的書來。

書借來了袁磊讀,覺得這個語言倒是不難,無非是翼虎染愛爾死(if then else),外加從1到n做加減乘除, 最後就是狗兔(go to)。難處是這個倒黴的程序包,一百頁,一個子程序套一個子程序,三一狗兔四一狗兔,做什麽就不容易看得明白,必須花水磨功夫。惠英問要多長時間能看明白,袁磊說我也是一堆事,三個月吧。

惠英回過頭去問老板,說三個月按你的要求做出來,可不可以,老板說六個月算快,一年都沒問題。惠英回來告訴了袁磊。她下麵就一門心思做飯帶孩子,閑下來看電視連續劇。惠英一直迷上流社會男男女女三角四角戀愛的故事。那個時候有不止一部這樣的連續劇在播。她知道袁磊瞧不上這些東西,跟他說放你一馬,這些劇你可以不陪看。袁磊笑著,說多謝老婆開恩。

惠英的論文程序包。對袁磊不是小事。他用了遠不止三個月,總算把這個程序包讀通了。不過還好,沒超過米教授說的六個月。讀通了,自然就明白了需要做什麽樣的改動。然後這個事一點一點給惠英講,從解決什麽問題,到這個程序包的具體,老板想要你做什麽樣的改動。到了動手改程序,惠英自己做。結果做出來,米教授說很好,可以寫文章了。

寫文章和做研究,是兩碼事。寫文章必須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其它人做過的工作,一五一十講清楚,然後寫自己做的事。寫起來是有講究的,要有理有據,不露痕跡誇自己。越是不怎麽出色的結果,越要在表述上下功夫。這個事惠英不大明白,催著袁磊,說你怎麽總不下筆幫我寫論文。袁磊講這個論文,不那麽容易寫,你得給我些時間。他那個時候天天在磨一個猜想,沒把寫惠英的這個論文放在首位。這個猜想的故事,我們後麵講。

拖了一段,惠英不高興,發脾氣說東西都做出來了,就是拖著不寫。難不成非你不可了。你不寫我自己寫。有一天吃完晚飯,說你洗碗刷鍋看兒子,我到辦公室去寫文章。六點板著臉去十一點笑眯眯的回來。袁磊問寫得怎麽樣了,她笑著說這腦筋費得,一句沒寫出來。

後來袁磊還是慢慢把文章寫出來了,送給米教授,米教授跟惠英說行,你的畢業論文有了。不過這個文章有些長,要分兩篇投出去。袁磊又回過頭,分成兩篇重寫。這個時候是九三年夏天。後來這兩篇文章,惠英和米教授聯名,惠英就也算發表過兩篇數學論文。

惠英接下來的大事,是論文答辯。袁磊說你的答辯委員會,包括你老板我老板,都知道這個論文是我寫的,所以答辯會我不能去,去了也沒法幫你。惠英說有問題我答不上怎麽辦?袁磊說大家同意開答辯會,就不會有人為難你。委員會四個教授,以防萬一,答辯前你一個一個去問他們有什麽問題,拿回來我幫你做答案。惠英說其它人呢?袁磊說如果其他人問你答不上,老板會保你幫你答。

到了答辯那一天,兩小時就回來了,說我講完教授們問了一圈, 接著讓我出去他們討論,十分鍾叫我回去,說甄博士祝賀你。我這就糊裏糊塗的算是博士了?袁磊說課是你上的,試是你考的,答辯也是你通過的,怎麽就糊裏糊塗了?她說說正經的,謝謝老公。幾十年的夫妻,她說正經的謝老公,隻有這一回。

 

(十)

九三年寒假,惠英袁磊帶著一歲半的兒子回國探親。假期三個禮拜,先到蘇北袁磊家,一禮拜後袁磊繼續陪父母,惠英帶兒子去天津她父母那裏,第三個禮拜袁磊去天津會齊。

南京的夏天不好過,蘇北的冬天最難熬。第一句,凡是在南京渡過夏的人,都不會不同意。第二句是袁磊的發明,不是誇張是實際。放眼全中國,過冬最難熬的地方,不是東北哈爾濱,而是蘇北袁磊的老家。為什麽呢?因為從古到今,中國都以淮河,而不是長江,分南方北方。不論是誰的政府,都有一個混賬規定,說北方室內必須有取暖設施,南方就可以省了。蘇北不算北方,所以冬天室內不用取暖。袁磊家鄉的氣溫,每年入冬以後,有好幾十天,最低溫度在攝氏零度以下,往下能晃到零下五度。東北哈爾濱外邊再冷,可以躲到室內取暖。蘇北人到了冬天,室內室外氣溫一樣,寒流來了沒處躲。

飛機到上海,袁銘夫婦在虹橋機場接著了,直接回蘇北老家。那個時候國內的條件,一如既往的差。不想坐公共長途,袁銘找了廠子裏的車和司機。從上海到蘇北老家,車走了一整天,一路上塵土飛揚。接下來幾天在老家,算是讓惠英這個北方人,嚐到了蘇北寒冬的厲害。 到了日子去上海飛天津,惠英對袁磊說終於可以走了,這幾天凍死個人,你看給兒子這張小臉凍得,皴成什麽樣子了,真不知道你小時候是怎麽熬過來的,以後不能冬天回國。

不過惠英這一禮拜,自己和兒子被凍成這樣,在袁磊爸媽跟前,一點不抱怨。她第一次見公婆,表現那叫一個溫良賢淑,讓袁磊都不怎麽適應,背後跟她說你就裝吧。她笑著說我又不跟他們一起過日子,不就是哄長輩高興嗎,就幾天的功夫,這個人設還是撐得住的。

其實真正溫良賢淑的,是袁銘媳婦。她和公婆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單說袁磊爸的怪脾氣,相處就極不容易。惠英後來總跟袁磊說,弟妹能和公婆和平相處幾十年,著實難得,這個事換了我,真心做不到。袁磊的弟妹,也是聰明能幹不讓須眉。惠英和她,這妯娌兩個的能幹,當時都不怎麽顯,要過幾年才真正發揮了出來。不過袁銘媳婦是實誠人,與人接觸交流,不太善言辭。就說這個爸媽,她對著袁磊的父母,就怎麽也叫不順溜。惠英不同,剛見麵嘴甜得,一口一聲爸媽,比袁磊叫得還順溜。

接下來袁磊去天津拜見嶽父嶽母。大姐二姐,每家三口,加上四弟,這一大家子,都聚到了嶽父母的三房一廳裏,大家打地鋪。這一回輪到袁磊照顧兒子。他對著這一大家子,是實實在在的外人陌生人,連嶽父嶽母都沒能對上幾句話。

惠英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年齡跨度有些大。大姐大她八歲,早早離家去了內蒙古插隊,弟弟小她九歲。她和二姐,年齡相近。二姐心靈手巧,但不怎麽會讀書,偏偏碰著了惠英從小學習好。所以中學的時候,一看到家務活,惠英就有作業要做,活計都是二姐的。結果她們家,做家務廚藝好的,是二姐。 一大家子十幾口聚在一起,做飯全是二姐操持,不但菜做得好,而且任勞任怨,井井有條。相比之下,惠英根本就不會做飯做家務。

惠英的大姐長得漂亮,人出奇的精明,和惠英一樣,在家裏嘴饞偷懶不幹事,二姐忙前忙後,任勞任怨,看得袁磊心裏替她抱不平,跟惠英說,敢情你們一家人欺負二姐。惠英說沒有呀,我們家從來都是二姐威信最高。我和大姐加上弟弟, 她說什麽我們聽什麽,令行禁止,言出法隨,我怎麽敢欺負她。袁磊說也是,利用別人人好心善得便宜,不能叫欺負人。惠英說哪裏來的別人,那是我二姐。

後來袁磊跟惠英聊起來這次探親,說你到我們家,和我到你們家,不是一個待遇。你在我們家的幾天,抱著兒子跟我爸媽聊天,大家捧著,地位老高。家裏來來往往,都是我的同學朋友,大家對你滿臉笑,開口閉口嫂子,請下館子吃飯,吃完了還說多謝嫂子賞臉。我在你們家,跟誰都答不上話,不單是外人,而且好像地位最低,帶著兒子,跟你爸媽也不好聊。還有就是你的朋友故舊,一個沒見著。

惠英聽笑了,說人太多,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我連大舅二舅小姑媽都沒通知沒去拜訪,哪裏還會有同學朋友的地方。聽你講得有些可憐,說兩個事讓你感覺好點。第一件是我們家,永遠是大姐夫墊底,你怎麽著,也不會最低。袁磊問為什麽?她說大姐漂亮,年輕時的故事一大堆,她從心裏喜歡的人,沒嫁了,後來嫁大姐夫,多少有些不得已。我們一家,包括大姐自己,都不怎麽待見大姐夫。 她說第二件,是我爸跟你聊過幾句,對你評價蠻好,說你有學問。他說跟你聊天的時候,開著電視,在演水滸傳,你隨口說了幾句接下來的細節故事,和後麵電視裏一樣。袁磊心說當年在四大名著上下功夫,騙女朋友沒用上,倒在這裏不經意間糊弄了老丈人。也算是歪打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