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種醫學
第五種醫學
第一章:夜與X光片
洛杉磯的夜涼得像剛從冰箱裏拿出的濕毛巾,輕輕貼在皮膚上,帶著點潮氣,又帶著點溫柔。
林永覺坐在診所角落那把嘎吱作響的舊椅子上,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敲著扶手,像在數著什麽——也許是心跳,也許是時間。他麵前的茶杯早就涼透了,茶葉沉在杯底,像一攤無人問津的記憶。
“你不是醫生吧?”一個帶著西語口音的女聲從前台傳來,語氣裏帶著點好奇,又有點防備。
林永覺抬起頭,瞥了她一眼,點了點頭:“不是。”
“那你在這兒幹嘛?都快午夜了。”女人靠在櫃台上,手裏捏著一支筆,像是想記點什麽,又不知道從哪兒下手。
他笑了笑,沒答話,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移向對麵角落裏的另一個女人。
她叫沈筠,瘦得像一張被風吹皺的紙,肩膀始終塌著,像背著看不見的重擔。她來這家華人診所已經三次了,掛的號是咳嗽,可每次問起病情,她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醫生懷疑她有肺結節,安排她拍了X光片。
但林永覺知道,她不是病了。她是怕了。有一種恐懼,不會讓人哭喊,也不會讓人逃跑,隻會讓人一點點變輕,像是身體在悄悄融進空氣裏,隨時可能消失。
沈筠,已經開始“變輕”了。
林永覺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在心裏默念:“右肺下葉。那裏有個‘結’。不是肉結,是心結。”
他太熟悉這種感覺了。多年前,他在國內的監獄裏待過,隔壁牢房有個十八歲的東北小夥,因為被冤枉搶劫,天天蹲在牆角發呆。後來小夥開始咳嗽,拍了片子,說是肺部有陰影。第三個月,他從樓頂跳了下去,X光片的報告還沒來得及出來。
“人啊,冤屈壓得太久,身體就會自己長出一片陰影。”林永覺低聲自語,像是在跟空氣說話。
“你說什麽?”沈筠聽見了,猛地轉過頭,聲音細得像針尖。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掩飾道:“沒什麽,我說今晚空氣潮,怕是要下雨了。”
沈筠沒再追問,卻起身走過來,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她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預約單,上麵寫著他的名字:“你是……林永覺?”
他搖搖頭:“我沒預約。我是來陪她的。”他朝角落的沈筠抬了抬下巴。
“你是她家人?”女人皺眉,語氣裏多了一絲戒備。
“不,我是……”林永覺頓了頓,像是斟酌著措辭,“一個能看見她身上故事的人。”
沈筠坐在角落,身體僵硬得像個陶瓷人偶,隨時可能碎裂。她盯著窗外,黑漆漆的玻璃裏映出她自己的影子,卻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林永覺沒盯著她,隻是輕輕咳了一聲,像是試探:“你是不是覺得,這病……不像病?”
沈筠身子一顫,慢慢轉過頭,聲音像是從棉絮裏擠出來的:“你怎麽知道?”
他沒急著回答,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得像廢紙的名片,遞了過去。名片上隻有四個字:“冤案療愈”。下麵沒寫地址,隻有一個郵箱和一個模糊的頭像,像隨便從網上抓來的。
沈筠接過名片,瞥了一眼,又抬頭盯著他:“你是心理醫生?”
林永覺笑了一聲:“不是。醫生治病,我治……結。”
“什麽結?”她皺起眉,聲音裏帶著點不信任。
“你心裏的、身上的,那些你說不出口、別人也看不見的結。”他說話時,語氣平淡卻真誠,像個老朋友拍了拍你的肩,低聲說:“別怕,我懂。”
沈筠低頭,狠狠咬了咬嘴唇,像在壓住什麽。片刻後,她終於開口,聲音開始發抖,像樓下水管裏堵了太久的水,咕嚕幾聲後,猛地衝了出來:
“我沒做錯什麽!我隻是接了個電話,他們就說我是人販子……我不是!”她的聲音越來越急,像在跟誰爭辯,“那天我隻是去給表妹送飯,她說她不舒服,住在一個汽車旅館。我敲了門,結果就被抓了。他們說那是販毒窩點,說我是中介,說我手機裏有暗語。我根本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的英語不好,沒人聽我解釋。三個小時後,他們放了我,連個正式記錄都沒有。可從那天起,我就不對了。一閉眼就看見閃光燈,一聽見警笛就心跳得像要炸了。醫生說我可能是肺結節,可我知道……不是。”
林永覺靜靜聽著,輕輕點了點頭。他閉上眼,深呼吸了幾次,像在調整自己的節奏。然後,他睜開眼,盯著她,說了一句:
“你有沒有覺得,那張X光片裏,其實藏著你的聲音?”
沈筠猛地抬頭,眼裏滿是震驚:“你說什麽?”
“你心跳太快的時候,肺會發熱;你壓抑太久的時候,身體會自己造個影子來保護你。那不是病,是你的身體在幫你藏證據。那個陰影,不是肺結節,是你沒說出口的哭聲,是你當時被壓住的喊聲。它還留在你身體裏。”
沈筠的眼圈紅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沒掉下來。
這時,走廊盡頭傳來護士的聲音:“沈女士,X光報告出來了,醫生馬上過來。”
林永覺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皺,低聲說:“我不走。我想看看,這片子裏,醫生能看到什麽,我又能看到什麽。”
診室裏,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舊紙張的味道。
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華人,戴著金邊眼鏡,語速快得像在趕時間:“右下肺有個模糊區域,可能是結節,但不典型。建議做CT再確認。”
沈筠低聲說了句“謝謝”,眼神卻空空的,像沒聽進去。
醫生剛要起身,林永覺開口了:“能把影像數據給我看看嗎?我有個工具,可以輔助分析。”
醫生皺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是醫生?”
“我是……覺診師。”林永覺從包裏掏出一個小設備,插上影像卡,屏幕上跳出X光片,“我的程序能分析病灶的情緒痕跡。”
醫生半信半疑,但還是點了頭。林永覺打開程序,界麵簡單得像個業餘作品,隻有一個功能:情緒痕跡分析。幾秒後,屏幕右下角彈出一行字:
檢測結果:此區域可能與高強度驚嚇、壓抑、羞辱情緒相關。事件時間窗口約為六個月前。建議排查近期重大精神創傷。
醫生愣住了,推了推眼鏡,像是不相信屏幕上的字。沈筠盯著那行字,眼淚終於滑了下來,無聲地砸在桌上,像一顆顆小石子砸進她多年的沉默。
她喃喃道:“這東西……真的懂我。”
林永覺關掉設備,合上蓋子,語氣平靜:“不是機器懂你,是你的身體一直在說話。你隻是沒聽見。第五種醫學,不是治病,是聽身體的聲音。”
醫生看了眼手表,起身說:“你們先聊,我還有兩台手術。”門關上時,診室安靜得像被抽空了空氣。
沈筠還坐著,肩膀微微鬆弛,像剛淋了一場大雨的街道,泥濘卻清爽。她低聲問:“你為什麽幫我?”
林永覺沒直接回答,反問了一句:“你還記得那晚在旅館的事,是哪天嗎?”
“記得……去年十一月八號。”她幾乎是脫口而出。
“那家旅館叫什麽?”
“東區的‘月光旅館’,很破舊。”她的聲音裏帶著點顫抖,像在回憶一個不願觸碰的夢。
林永覺點點頭,從包裏掏出一個小本子,翻到一頁空白,寫下幾行字:月光旅館,11月8日。通風口,攝像頭。
沈筠盯著那幾個字,嘴唇抖了兩下:“你……怎麽知道?”
林永覺沒正麵回答,隻是說:“我冥想時,有時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畫麵,像夢,但比夢清楚。你那晚被按在地上,掙紮、哭喊,有個角度是從上麵拍下來的……那個角度,我認得,是旅館老式房間天花板的通風口。那裏通常藏著監控。”
沈筠捂住嘴,呼吸急促起來,像被什麽扼住了喉嚨。“你現在……還能找到那個錄像嗎?”
“可以試試。”林永覺把那頁紙撕下來,遞給她,“但你現在要做的,不是跟世界對抗,而是先把自己找回來。”
她接過紙,手還在抖,眼神卻多了一絲光亮。“你不是醫生,可你比醫生還懂我。”
林永覺笑了笑,沒說話。他起身,走向門口,夜風從門縫裏鑽進來,帶著洛杉磯獨有的潮濕和涼意。沈筠忽然開口:“你說的……第五種醫學,是什麽?”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眼神清澈得像山間的泉水:“第一種醫學治肉體,第二種醫學調氣血,第三種醫學修心理,第四種醫學安靈魂,而第五種醫學——”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卻堅定,“是幫你把被世界吞掉的自己,找回來。”
門開了,夜風吹進來,沈筠望著他的背影,像在看一個久違的自己,終於從身體深處掙脫出來,重新學會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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