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鴨子上架的故事
趕鴨子上架的故事
蔣聞銘
雖然頑劣不做作業,但袁磊平日裏的功課,數學語文,學會了的,好像也不比按時交作業的同學少。就說數學,從小學到初中,分數加減,因式分解,解一元二次方程,老師講的,他不但聽得明白,而且都還記住了。從小學升到初中,袁磊最高興的,是老師不怎麽布置家庭作業了。老師不布置作業,是因為布置了也沒幾個學生會做;有幾個會的,也都是一學一忘。那時候所有人,包括老師們的想法認知,都是孩子會不會做題寫作文,沒什麽要緊,反正以後大家都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袁磊上的縣中學,當年響應偉大領袖的教導趕時髦,不單辦了校辦工廠,還靠在海邊蘆葦蕩的邊上,搞了個農村分校。縣中學的高一,一共十個班,分兩批,在蘆葦蕩旁邊,過集體生活吃食堂。
鄧小平七七年恢複高考,一件滑稽的事,是好像前麵十年積下來沒有機會上大學的人不夠多,還要再從在校的高中生裏,選一批成績優異的,提前參加高考。高中就兩年,高二是應屆畢業,所以在校生隻能在高一選,袁磊正好是高一,在農村分校半天學習半天勞動。
下麵發生的事,他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魔幻。 選拔怎麽選?直接考數學。數學老師按高考的內容要求出試卷,五道題一百分。一道一元二次方程,一道平麵幾何,一道三角函數,一道排列組合,一道解析幾何。題目簡單直接,沒有彎彎繞。不過這五道題的內容,老師教過的,隻有前兩道。
選拔的結果,四百多高一學生,一多半做了一回張鐵生。不過也有不少,記得如何解一元二次方程,得了二十分;平麵幾何的題,會做的也有,後麵三道,就沒人會了,所以大家最多四十分,惟獨袁磊,得了五十分。他其實也是除了前麵兩道,後麵題目都看不明白。不過最後一道,雖然沒明白這道題問的是什麽,卻看到了裏邊的拋物方程和直線方程,他福至心靈,直接把兩個方程放在一起,多解了一個一元二次方程,結果算是比所有人多做對了半道題。
這可就了不得了。學校選了四名高一學生,參加七七年高考。袁磊排名第一,從農村分校,提前回城裏準備考試。這個時候離初試,剩下不到兩個月。縣中學的老師,不少是文革前的師範生,輔導高中數學語文,倒是沒問題,不過想要在一個多月內,把這些林林種種的七七八八,灌給幾個其實是什麽都不明白的孩子,憑誰也沒招。結果這四位,初考全軍覆沒。初考的題,不像學校的選拔題那麽簡單直接,袁磊事後懷疑,自己也做了一回張鐵生。不過初考的結果,隻有通過不通過,分數不公開。所以哪怕是真得了零分,袁磊還是全校第一的優異生。
袁磊個頭不高,有些瘦弱,爸媽是普通工人。在學校裏欺負同學,輪不到他。不過他不是受欺負的性格,不怕和個頭大的孩子打架。所以在他的記憶裏,小時候最多的,第一件是被媽媽帶著,鼻青臉腫地去老師家和別的孩子家長理論,第二件才是交不上家庭作業被老師訓斥批評。這樣的孩子,肯定不受老師待見。他小學五年級,才入紅小兵,初中又是最後一批入紅衛兵。在學校,好像從沒得過老師表揚,除了有一回學黃帥,五年級的孩子,在班上第一個寫老師的小字報,先寫毛主席說學生如果學不會,抄也是好的,然後責問老師他考試偷看同學的答案,為什麽要挨批評。老師讀了,說袁磊同學寫得可以呀,超水平發揮,要表揚。
這一回莫名其妙,袁磊居然成了排名第一的優異生。一夜之間,所有的老師家長,人見人誇。連小學裏最不待見自己的班主任,都說她幾年前,就覺得袁磊這孩子不一般。有個成語,叫搖身一變。不過這一變,袁磊沒覺著是自己搖來的。好事好像是好事,不過他起初,更多的是被這個天外搖來的好事嚇著了。
接下來,就有點意思了。有句俗話,叫趕鴨子上架。十四歲大的孩子,這一回真的是在被全體人往架子上麵趕。袁磊從小貪玩不好讀書學習,脾氣倔一根筋,越是被老師家長逼著,就越不學習。他其實是順毛驢。這一回,被大家捧著哄著,居然自覺自願開始沒日沒夜地讀書做題。不久他就覺著了,老師們講課,不如書上寫得簡單明白。中學的數學語文,物理化學,其實真正計較起來,沒多少東西。他一邊看書,一邊做題,越看越做越容易,半年多的功夫,連微積分都有些看明白了。
七七,七八兩年,全體人關注的事,除了高考,還有從學校到全縣到全地區再到全省,一層一層的中學生數學競賽。學校的前五名,參加全縣的競賽;全縣的前十名,參加地區的競賽;地區的前二十名,參加全省的決賽。袁磊是縣中學最厲害的學生,學校和縣裏的競賽,都是第一;地區競賽,是第十五;後麵在全省,排到了四十三。那時候清華北大,對江蘇的學生,沒什麽吸引力,大家看重的,是中科大,複旦和南京大學。袁磊自然是想去中科大,在省賽的發獎儀式結束後,他去跟中科大來招生的老師說這個事。得到的回複,是全省四十三,四百二十分的統考成績,過得去,歡迎你報名。這個話搞得袁磊很不爽,決定不報中科大了。複旦和南大二選一,跟老師商量,選了南大。袁磊的老師,是文革前江蘇師範學院的畢業生,南大是老師當年的夢校。
就這樣,袁磊一半糊塗,一半順理成章,進了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