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二十五章一

來源: 2022-01-15 11:46:10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二十五

 

長水在貴平出院後又陪了她一段時間,然後才回了長春去上班,貴平休完了產假,身體雖然還有些虛弱,但是也按時回醫院繼續工作去了。日子又恢複了原來的模樣,雖然長水和貴平的心中都各自多了一道傷疤,可是生活仍然毫不在意地繼續著,所有人的革命大業當然更加沒有停歇。

這時雖然那些年少的紅衛兵們都已經上山下鄉去了,各個派別之間的鬥爭也不像文革剛開始的那幾年那樣激烈了,但是各式各樣的批鬥會和相互打倒的大字報還是依然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並且就是在一九七一年這一年的初秋,中國政壇上更是發生了一件震驚中外的大事,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名字被寫進了黨章裏去的革命接班人林彪副主席突然乘機叛逃,最後摔死在了蒙古!

此事一出,舉國嘩然,林彪及其追隨者被隨即定性為反革命集團,據說他在出逃前竟然正在策劃反革命武裝政變,企圖謀害偉大領袖毛主席!這一巨變讓像長水和貴平這樣的普通人都驚呆了,他們想不到那曾經高高在上和神一樣的偉人並肩站立的人竟然轉瞬間摔得粉身碎骨,而他的名字也在一夜之間從敬愛的林副主席變成了國家的頭號公敵。

不過這些普通人們的震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領袖無恙,重要的是全國的革命軍民們要團結一致共同打到林彪的反革命集團!於是從七一年底,全國各地就開始了大規模的“批林整風”運動。

 

長水自從孩子沒了後,精神一直都不太好。他回到長春後,雖然每天還是跟從前一樣上班開會,但是到了深夜的時候,他的眼前就常常會出現那個新生兒青白的小臉。他一時幻想自己還懷抱著孩子,哄他睡覺,孩子雖然閉著眼睛,可是長水仿佛能看見他的小鼻子呼扇呼扇地喘著氣,感覺到那奶奶甜甜的味道噴到自己的臉上,讓他的心也融化了。

這時他就會伸出手去在黑暗中虛虛地環成一個圈,閉上眼睛享受同他的牧野在另一個世界裏的擁抱。可是每每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會發現,他的懷裏空空如也,而他的眼前便會立刻浮現出醫院院牆邊上的那棵楊樹,他的牧野原來早已經被他埋在了樹下麵的泥土裏!

這時他就會感到深深地恐懼,他怕他的嬌兒在土裏被蟲咬,被根噬!他開始在耳邊聽到孩子的哭聲,孩子在喊“爸爸”!在喊“救命”!這樣的幻想讓長水寢食難安,讓他想要撕咬自己的皮肉,想要砸爛房間裏的所有東西。這種時候,他隻能憑著僅剩的一點清明控製住自己,然後開始給自己加藥,靠著藥力勉強入睡,這樣第二天他才能夠像個正常人一樣地走出去。長水在對孩子的思念中苦苦掙紮,他的病也在不知不覺間漸漸的又重了,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而煙也越抽越凶了。

 

一天周末他的煙葉剛好抽完了,他拿了點錢從宿舍裏出來想到街上去買點新的。在去市場的路上,要經過人民廣場,長水手裏捏著布袋子倒背著手邁上了廣場的台階,這時從廣場的另一邊忽然傳來了大喇叭聲,裏麵有人扯著沙啞的聲音在大喊:“林彪反革命集團餘孽批鬥大會現在開始!”

長水一愣,沒想到今天這裏竟然有批鬥會,早知道這樣他還不如剛才繞遠路走另一邊了。他抬眼向喇叭聲那邊望去,就在廣場的西南角上,那裏臨時搭起了個高台子,長水影影綽綽地看到上麵站著幾個人,有抬頭挺胸的,也有貓腰做“噴氣式”的,台子下麵已經圍了一群人,遠處還有很多人正在往那個方向趕,而他這時才注意到,就在他身邊也不停的有三五成群的人們扛著標語和紅旗向那個台子跑去。

長水停住了腳步,他不想走過去旁聽那千篇一律的聲討聲,也不想看到人們因為踐踏了別人的尊嚴而得到滿足的紅麵孔,他認為這種時候所謂的是非,所謂的革命和反革命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在此時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的,都集體丟棄了人性中的善良與悲憫,尊嚴與人格,讓暴力和狂熱,恐懼和妥協主導了全部靈魂,批鬥與被批鬥的人們這時全都不能叫作人,他們都是魔鬼的一種。

長水開始轉身,他想逆著人流向外走,“多繞點路總比看一場人間瘋狂的鬧劇要好。”,他想。可就在他一步步快走出廣場的時候,身後的那個大喇叭又響起來了,那裏麵報出了一連串的名字:“帶——林彪反革命集團餘孽,反革命走狗,頭號黑幫分子李富年,反革命大走資派李文海,反革命狗崽子李建軍,資本家餘孽方舒雅,反革命走資派龐廣智!”

長水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他停下腳步仔細回想,剛才他仿佛聽到了舒雅的名字!他晃了晃頭,那聲音是如此的真切,並不像是他的幻聽,而在舒雅的名字前麵好像還提到了李建軍!長水再次轉過身來,他踮起腳努力地向那個遠處的台子眺望,他看見隨著剛才那一聲令下果然有幾個人被壓彎著腰押到了台上麵,和之前在那裏立“噴氣式”的人們站成了一排。

所有被批判的人都深深地彎著腰,遠遠看去隻能看到他們胸前連成一片的大紙牌子,別的什麽也看不清楚。長水不再猶豫,他快步地跟著人流向台子的方向跑了過去,他要親眼看看那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當他終於擠進台下的人群中時,剛好台上主持批鬥會的人拿著喇叭喊道:“把反革命分子的狗頭抓起來,讓大家看看他們醜惡的嘴臉!”

台上穿著軍裝,紮著武功帶的押解人員們正兩個一組反扯著那些反革命分子的胳膊,這時都騰出一隻手來向前一把抓起那些人的頭發把他們的頭猛地向後拽,那些人的臉就齊刷刷地被迫向後仰去,完全展現在了台下觀眾們的眼前。這些人在被抓起來的瞬間大多閉上了眼睛,仿佛無法直視頭頂明晃晃的陽光和台下四麵八方射過來的仇恨,鄙視還有幸災樂禍的目光。

長水飛快地在那些臉中尋找著,他渾身不可控製地發著抖,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都是男人!應該沒有舒雅!他喘著粗氣,眼睛向這一排的排尾掃去,在最右邊的最後一個人的臉上,他卻看到了熟悉的容貌,長水的心有如被重錘擊中了。

那個他曾經深愛過的女人,那個他離別了十四年的女人,那個他藏在靈魂深處永生永世都無法忘記的女人,她現在被人強迫地壓彎了腰肢,狠狠地抓著秀發,胸前還掛著一塊巨大的牌子!她這時緊閉著雙眼,長水幾乎看到了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她的臉在陽光下蒼白得刺眼,美麗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長水傻傻地站在那裏,直勾勾地盯著舒雅,此時對於他來說,天地間什麽都不存在了,除了他和台上的舒雅。整整十四年了,這突然的重逢喚起了長水心底裏所有對舒雅未了的思念,他輕易地穿過了時光再次回想起了他們所有的過往,愛從他自以為枯幹了的深井裏噴發出來,無法控製,無可抵擋。

他依然那樣愛她,就像從前一樣!過去的那些年的時間並沒有稀釋掉他對她的愛情,相反的,它就好像是酒粬把他們曾經的甜蜜催化封存,此時揭開已是又濃又醇的酒了。這酒可以迷醉世間萬物,可以穿越生死時空,可以讓人忘記所有人世間的繩索和羈絆,隻想伴著這一縷柔腸飛到天的盡頭。時間可以不必長,天長地久實在是太俗,隻要這醉的一刻,剛剛好這一刻,如果能有一種冰可以在瞬間凍住這一刻,把它做成最美的冰花掛在永恒裏,那麽長水想,“我的人生就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