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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台山
我十八歲的時候,在上大學,得了青春期憂鬱症,就想出去冒險.
有一天我揣著十塊錢出了門,到西直門火車站上了一輛去山西的火車.
那是輛慢車,咣鐺咣鐺地在每一個站都停.車廂裏沒有幾個人,乘務員好象也不在乎我不買票,沒有查票.
我在車上吃了一個和石頭差不多硬的火燒,身上還剩九塊多.
第二天,我在一個叫沙河的小鎮下了車.那是一個山溝,一邊是寸草不生的黃土高坡,另一麵是綠油油五台山.
我走出火車站,看見一個土牆圍起來的院子,院牆上寫著旅館兩個字.
我進去問多少錢一晚,一個滿臉皺紋的大媽說著我不懂的山西話,用手比劃著兩塊.
我想著兜裏的錢,還剩八塊.
拿了鑰匙進了房間.磚地麵,一張木板床,一張破書桌,一個臉盆架上放了個塑料臉盆.讓我想起印象裏陝北的窯洞.
我拿了臉盆出去打水洗臉.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雨情.她低頭在院子裏的轆轆上壓水.長發散落在特別寬大的外衣上.
她回頭,看見我在我的門口盯著她,對我不經意地笑了下.
我走過去說,你好.
她一邊把她的塑料移開,一邊笑.
我問,你準備去哪裏?
她開口說話,
I AM FROM HONGKONG.
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一個年輕的姑娘對我說英語,嚇了我一跳.
她說,我明天要翻過那座山,翻過五台頂,去五台山.
好多年後,在美國,有一天晚上失眠,夜色寂靜,我眼睜睜看著沉睡的城市醒來.晨光一點點穿過我的窗簾,然後傳來了第一聲鳥叫.
我在那一刻想起了山西那個遙遠的叫沙河的地方.我想起青春不過是非常沒有目的的事情.我後來花了無數的精力在托福GRE,出國上,都與青春無關,因為我有了目的,就有了結果.
有一次我的女兒問我,what
is the most memorable moment in your life?
我說,沙河,山西.
我女兒以為我又要回憶年輕時我多麽努力,受了多少苦,不耐煩地說YEAH,YEAH,YEAH.
我不停地問我自己,沙河,今天它會是什麽樣子?中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它會是怎樣一座小鎮?
我想起了沙河那條土路,布滿了灰塵.兩雙腳.我穿了一雙涼鞋踢拉著一腳黃土.她用旅遊鞋踢路邊的一塊石子,踢起一片土.
我們沿著土路往山上走,在一個農具店,我們拿起一把鐮刀,彎下腰,做出割麥子的姿勢.
在唯一看到的餐館裏,我們蹲在路邊,像兩個真正的農民,吃了一碗豆腐.更確切地說,是一碗酸豆腐.我一邊吃一邊想,千萬不要拉肚子.
山腳下有一片高粱.我摘小一個高粱穗,用手搓了吃.夏末的高粱非常硬.她說,it tastes like rocks.
我們走到黃土高坡下唯一一棵樹下.一棵非常非常大的柳樹.沙河鎮在我們的腳下,幾座零星的房子爬在那裏,像是走不動的蝸牛.
雨情拿出她的口紅,在大柳樹粗糙的樹皮上艱難地寫了個Y字.
她說,part of my life is inside this tree. I will miss this tree.
我走過去在Y字的中心輕輕吻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