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美國發布了最新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周末抽了一些時間,把報告和相關背景資料都認真研究了一下,才意識到這份文件的分量遠超想象。它不僅關係到美國未來幾年的戰略布局,對理解接下來三四年的國際局勢尤其是中美關係,都具有非常大的參考價值。更關鍵的是,它會間接影響到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工作、投資判斷,甚至家庭的長期選擇。
美國確實在經曆相對衰落,但它仍然掌握著全球金融、科技、能源、安全體係中的關鍵杠杆,我們今天的生活,從利率、匯率、供應鏈,到就業環境、產業方向,都和美國的對華政策有密切關係。換句話說,即便我們身在中國、身為普通人,美國戰略的變化依然會以各種方式傳導到我們身邊。
以下是我的一些個人解讀和思考,不一定完全正確,歡迎在評論區一起討論。

美國總統通常會在任期第一年的年底發布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它不具有法律強製性,卻會深刻影響聯邦預算、軍事部署、外交優先序列,是理解美國下一階段政策重心的最重要文件。12 月 4 日深夜發布的這份33頁報告,是特朗普重返白宮後的第一份國家戰略綱領,也成為外界理解未來數年中美關係與全球格局變化的一個關鍵參照。
報告最引人注意的,是對冷戰以來美國自我定位的調整。文件明確寫道,冷戰結束後美國追求“永久主導世界”的目標,從根本上來說不可取,也不可能實現。美國正在擺脫全球主導地位的理念,轉向以“美國核心國家利益”為中心的外交政策。這意味著,美國官方首次在正式文件中承認:全麵主導全球秩序既不現實,成本也過高。接下來,美國會把資源集中投向選定的關鍵區域,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在全球到處攤薄力量。
在區域排序上,報告明確提出“西半球優先”,把美洲視為美國必須保持首要地位的地區,強調要加強在拉美的軍事部署和政治影響力,確保對關鍵港口、海峽等戰略要地的使用權。
在拉美的競爭中,委內瑞拉的位置尤為關鍵。表麵看,美國近期對委內瑞拉的強硬政策像是對某一事件的回應,但從更長的曆史脈絡來看,這是美國地緣戰略的回擺,是門羅主義重新啟動後的自然結果。
美國對西半球的敏感並非始於今日。1823 年,門羅總統提出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歐洲列強不得染指。接下來一百多年,美國以此為依據,通過軍事和政治幹預,把歐洲勢力基本完全排除出拉美。直到 20 世紀三十年代,美國才短暫放鬆,對拉美采取所謂好鄰居政策;冷戰後期,蘇聯在古巴、尼加拉瓜建立據點,美國的反應力度也明顯下降。進入奧巴馬和拜登時期,政府甚至公開宣布門羅主義過時,這相當於告訴中俄,你們可以進來。
正是在這一時期,中國加大了在拉美尤其是委內瑞拉、古巴、尼加拉瓜的投資、貸款與合作。相應地,美國把它們稱作暴政三國,並把委內瑞拉視為最核心的一環。目前,中國在委內瑞拉的貸款規模居全球前列。
特朗普重新執政後,美國明確恢複門羅主義思路,把西半球的戰略重要性重新抬到冷戰時代的高度。近兩個月美國對玻利維亞、阿根廷、宏都拉斯政治局勢的介入力度快速上升,也正是在這一框架下才能理解:美國認為中俄的影響已經進入拉美內部,這對美國的第二戰略防線構成挑戰,必須把局麵扭轉過來,否則西半球的戰略平衡將徹底改變。在這一點上,美國政治圈幾乎不存在分歧,屬於跨黨派共識。
在這樣的背景下,美國對委內瑞拉采取更強硬的策略是必然的,而不是臨時的外交操作。如果委內瑞拉政府出現重大變化,中國在當地的能源合作、貸款安全與基礎設施投資都會麵臨巨大的不確定性。從中國的角度看,這些項目金額巨大、時間跨度長,一旦委政府換向,不但經濟損失沉重,還會影響中國在其他拉美國家的合作預期。在這樣的背景下,大家可以留心國家最近對委內瑞拉局勢的表態。
從更宏觀的角度看,美國恢複門羅主義,中國深化在拉美的布局,這兩件事必然相遇。在未來幾年裏,美洲將成為中美競爭中一個更加敏感的地區,委內瑞拉就是最典型的交點之一。
相應地,中東的優先級被大幅下調,報告提出要避免再次陷入長期、高成本的地區戰爭。對於歐洲,報告隻用了兩頁多的篇幅,卻用了非常刺耳的語言,直言歐洲社會如果延續當前軌跡,在 20 年之內會發生結構性變化,從出生率到移民問題,從言論環境到經濟能力,幾乎無一幸免。更敏感的是,文件建議美國在歐洲內部支持“愛國歐洲政黨”,培育抵製力量,等於公開表態會介入歐洲內政,這點在歐洲政界和媒體引發了明顯不滿。
相比之下,中國在報告中的表述方式則發生了降調式變化。從數量上看,中國一共被點名 19 次,在整份文件中依然是一個重要對象;但從用詞和結構安排來看,中國不再被塑造成係統性挑戰和全方位威脅,而是被更明確地放在經濟競爭對手的位置上。
判斷美國此次戰略轉向的力度,還需要放在拜登政府的戰略文件中對照。2022 年拜登政府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把中國認定為唯一既有意圖、也逐漸具備能力重塑國際秩序的國家。同期國防戰略中,國防部長奧斯汀在序言就強調,中國將是美國未來數十年最重要的戰略競爭者。那一版文件的詞頻分布甚至可以視為美國戰略焦慮的真實溫度:中國被提及101次,俄羅斯89次,伊朗與朝鮮僅在30次上下,所有主要戰略議題都以中國為中心展開。
美國外交關係委員會的分析認為,特朗普第一任期的國安戰略以“與中國、俄羅斯的大國競爭”為主線,而這份新報告淡化了大戰略競爭的話語,把更多篇幅留給國內經濟議題和意識形態化的“美國優先”。
這種變化並不意味著美國放棄對中國的防範,而是把競爭重點鎖定在經濟領域。比如,文件在科技、供應鏈、安全經濟等章節中反複強調,要防止“域外對手”在關鍵技術、基礎設施、供應鏈節點上獲得控製權,要排除那些可能威脅美國國家利益的力量。雖然沒有逐段點名中國,但指向性非常明確:在高科技、關鍵資源、數字基礎設施、拉美和西半球的投資布局方麵,美國會對來自中國的資本和技術保持高敏感度。
從中國的角度看,這份報告如果在未來數年內得到貫徹,首先會在幾個層麵產生直接影響。
第一是供應鏈和市場布局的外部環境會持續收緊。美國不再強調全麵脫鉤,而是提出再平衡和去風險,但本質仍然是要減少對中國的結構性依賴,尤其是在高端製造、戰略資源、關鍵零部件領域。對中國企業來說,未來對美出口不會突然中斷,但門檻會越來越高,監管會越來越細,涉及數據、溯源、安全評估的要求都會增加。拉美、非洲等過去被視作增量市場的地區,也會因為美國“西半球優先”的回歸,成為中美競爭更集中的區域,一些中國企業在港口、能源、電信等領域的項目可能會遇到更多政治阻力。
第二是高科技和產業升級會麵臨更長期的外部擠壓。報告沒有大篇幅談中國科技崛起,但在科技和安全經濟部分,明確提出要保護美國在半導體、人工智能、生物技術、量子科技等領域的優勢,防止“對手國家”通過投資並購、人才渠道和供應鏈合作獲得關鍵能力。這意味著,美國在對華卡脖子的核心技術上不會明顯鬆手,出口管製、實體清單、投資限製仍將長期存在甚至進一步精細化。對中國來說,這會倒逼自主可控不再是口號,而是必須用資源、製度、人才長期投入去填的缺口。
第三是金融和資本流動的環境會更複雜。雖然這份報告沒有像冷戰時期那樣提出全麵金融封鎖,但美國國內已經在討論限製本國資本投資中國敏感行業。結合報告中以經濟為最終利益的邏輯,可以預判,美國在對華金融管控上可能采取選擇性收緊:一方麵收緊敏感領域投資,另一方麵繼續利用美元、資本市場的吸引力塑造全球規則。這會推動中國在中長期內繼續推進人民幣結算、多元化儲備和本幣計價貿易,增加對單一貨幣體係衝擊的緩衝空間。
在這樣的外部框架下,中國政策層麵可能出現的應對,也具有一定可預見性。
其一是繼續推動內需和外需兩條腿走路的格局。過去幾年中國提出雙循環,實質上是調整對外依存結構。如果美國把與中國的經濟關係定義為“再平衡”,中國很可能在中長期進一步降低對單一市場的出口集中度,增加與東盟、中東、非洲、拉美以及歐盟的貿易權重,同時通過區域協議和本幣結算,削弱單一外部變量對整體經濟的影響。這並不意味著放棄美國市場,而是把結構性風險分散到更大的範圍。
其二是科技政策會更突出體係化投入和長期主義。在美國把科技和產業優勢視為核心國家安全利益的前提下,中國要保持發展空間,隻能在芯片、工業軟件、基礎科研、關鍵材料、先進製造裝備等領域加大資源配置。同時,在人才流動受限、技術引進變難的背景下,對國內科研體係的治理、對民營科技企業的政策環境,對從實驗室到產業的轉化機製,都會受到更高要求。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份報告會強化中國內部已經存在的一條政策線索:要用更長周期去看待科技攻關,不再指望外部環境友好。
其三是對拉美和全球南方的外交布局會被動升級。美國提出“西半球優先”,意味著它會重新投入在拉美的影響力競爭。這對過去十多年在拉美擴大投資和項目布局的中國企業來說,是一個新的製約因素。未來,中國在拉美的基礎設施、能源、通信等項目,可能需要更精細的政治風險評估和更複雜的多邊協調。與此同時,這也會倒逼中國在非洲、中東、中亞等其他區域尋找更均衡的布局,避免對某一地區投入過高而易受美國政策波動牽製。
其四是中國對歐洲的政策會變得更細致。美國報告對歐洲的批評和幹預傾向在歐洲內部引發不滿,這給了中國一個現實空間:在不觸碰敏感紅線的情況下,通過經貿合作、氣候議題、產業鏈協作,與歐洲保持一定程度的戰略緩衝。歐洲內部對中國的態度並不統一,風險和機會並存。美國戰略的收縮方向,使得中國在處理對歐關係時,既要看到歐洲安全對美國的依賴,也要看到歐洲對美國方式的不滿,這中間可能存在一些務實合作的窗口。在這一點上,馬克龍的訪華顯得更耐人尋味。它當然不是臨時起意,但放在這份美國報告之後看,會更清晰地呈現歐洲的態度差異。在中國問題上,歐洲內部態度並不統一,而企業界普遍不願失去中國市場。
社會層麵上,這份報告傳遞出的長期競爭信號,也會對中國內部預期產生影響。對於外向型產業來說,對美市場的風險溢價會繼續被計入企業決策,更多企業會在東南亞等地設立生產基地,以應對關稅和政治風險;對於年輕人來說,赴美留學、在美國工作的機會受政策、簽證、氛圍影響,可能繼續收縮,相應地,歐洲、亞洲其他國家以及國內機會的吸引力會有所上升;對於中產階層來說,在經曆貿易戰、科技戰、疫情和地緣緊張之後,中美長期結構性競爭會逐漸成為預期的一部分,而不再是某一屆政府的偶然現象,這會改變他們對資產配置、子女教育、職業路徑的思考方式。
從更宏觀的角度看,這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代表的,是美國對自身實力和角色的一次重新定位,而對中國來說,它既是一份外部約束的摘要,也是一份風險清單。中美關係在未來較長時間內,大概率會維持高強度經濟競爭 + 可控安全摩擦 + 有限議題合作的狀態。這既不是最壞的局麵,也談不上樂觀,但至少比全麵脫軌更可預期。
在這樣的結構下,中國需要做的,恐怕不會是等待美國這個渣男回心轉意,而是把自己建設得更好。美國把利益和競爭擺在明麵上,中國也需要用更加現實的眼光看待這場長期博弈:它不會在一兩年內結束,也不會靠一次峰會、一次握手發生根本逆轉。對政策層而言,關鍵在於把中長期趨勢拆解成具體的製度調整和資源分配;對社會而言,重要的是在一個更複雜的外部環境中,逐步形成更穩的心理預期。
外部環境正在快速變化,但中國的應對仍然要落在內部發展上。中美關係已經進入一個持久的結構性競爭階段,而在這種競爭裏,一個國家能否保持穩定的製度能力、產業能力和科技能力,這才是最關鍵的。
美國正在調整它的世界,而中國則需要繼續建設自己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