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許海峰
2025年11月29日,黃良坐在沙發上,聽著電視新聞裏說“上海要消滅馬桶”,他抬起頭抻著脖子,雕塑般地盯著電視機屏幕。他說,“這個好”。緊接著,問身邊的老婆“是說今年就全部消滅掉馬桶嗎”?
黃良今年62歲,對於馬桶他有一段驚悚的記憶:
“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我們弄堂裏發生一起‘泄糞’事件,真的是‘泄糞’,而不是‘泄憤’。那天清晨,一大桶糞水倒入阿毛家的客堂間,臭氣熏天,驚動四鄰。有人說肇事者是兩名小年輕,他們從虹鎮老街沙虹路一處公共廁所偷出一糞桶,小心地抬到阿毛家門口,待阿毛娘開門後,抬腳一蹬,桶糞一歪,汙水橫流。他們以此方式報複阿毛。
阿毛當時是社會青年,20歲左右,身高一米八幾,大胡子,長脖子,走起路來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很招女孩子喜歡。不知什麽原因與這兩名泄憤者發生衝突,他仗著身高馬大,力壓二人,沒吃虧。有人說,見他在醬油店門前罵過一個戴軍帽的家夥。隻因軍帽男的自行車龍頭與前輪撞歪了,本該他自己雙膝並攏去矯正輪胎,可他偏讓比他小的孩子去弄,說是給人家‘學雷鋒’的機會,搞得對方褲子上都是髒泥巴,回家被父母責罵;還有人說,大胡子莫名其妙的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讓人不舒服。怨恨可能就此在某一天裏埋下了。那時候‘文革’發展至中期,學生無心上課,老師無力管理,雙職工家長自顧不暇。打架鬥毆在那時習以為常,使用糞便作為‘子彈’實在過分。‘泄糞’事件發生不久,阿毛和她娘就從這裏搬走,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泄糞”事件無疑是一個不堪的汙點,阿毛和她娘一生一世詛咒那隻馬桶和那兩個小赤佬。該事件也給童年時期的小黃良留下陰影。不僅汙,還伴隨著他對馬桶的厭惡。他也希望離開這裏,回到成都北路那片弄堂裏生活,那裏盡管也沒有抽水馬桶。黃良自識字後,他竟然發現戶口本上最早的居住地並不在這裏。他央求父母搬回去。不幸的是,在黃良還未出生時,成都北路的房子被一把火燒毀,將夫妻二人積攢下來的財富帶走,還有他們對生活的信心。落魄到虹鎮老街後,他們一家每天麵對的是煤爐和沒有衛生設施的木質馬桶。黃良記得母親每天清晨拎著馬桶,步行至200多米遠的公共廁所傾倒,再原路返回,在陰溝前用清水裏裏外外衝刷幹淨,然後放在有陽光的地方晾曬,等待下一次的使用。偶爾,他們家也會像鄰居張阿婆那樣,放幾顆毛蚶殼在裏麵,聽著馬桶刷攪拌毛蚶殼發出的嘩啦啦響聲,黃良說那種感受很奇怪。更無法言說的是,女人們彎腰刷洗馬桶,一絲不苟,雙乳搖曳幾乎要從領口飛出,她們也不避諱孩子,要麽就渾然不知。馬桶對於少年時代的黃良們是一種奇怪的存在,無法拒絕,也無法回避。
1991年,虹鎮老街三河路上一處簡易小便池。 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許海峰 圖
1994年,虹鎮老街。一名女子行走在樓梯上。
1980年代,黃良記得放學歸來自來水管已經接到每一戶人家,居委會幹部很快又帶人來鋪設了下水道,就此,他家的大水缸消失了,不久給水站關閉了,但是馬桶仍舊沒有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在國家執行計劃生育的1982年之前,黃良家有姐弟三人,街坊鄰居“八妹九妹”人家更是不在少數,“光榮媽媽”的紅色榮譽銘牌鑲嵌在這些高產家庭大門的最顯眼處,女性受到極大重視,但是地位遠不及今日之女性。黃良說,她母親告訴他,當年生產他的弟弟時候是自己走到虹口區中心醫院的,手裏還拎著網袋,裏麵裝著麵盆、肥皂、衛生紙,還有一隻熱水瓶。
與“光榮媽媽”銘牌相呼應的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黑色美術字,它們一般出現在弄堂轉角的牆壁上,隨著風吹雨淋,字跡開始斑駁。再後來,這些文字又被“抓現行,反盜竊”給覆蓋。“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口號是1972年國家關於應對反侵略戰爭準備和外交活動的基本方針而製定的口號。打仗需要儲備糧食,更需要儲備人員。後來仗沒打起來,那些兄弟姐妹多的家庭房子明顯的不夠住了。居住在前排弄堂的“‘八妹九妹’家人口多,有兩隻馬桶。”黃良回想起來覺得好笑。
1994年,四名年輕人走在弄堂裏廂。
在計劃經濟時代,想要建造房屋以擴增麵積,改善居住,首先得有水泥票子,這在當年是不易搞到的生活物資。有花頭的人開始在自家私房上搭建,添加煤氣罐,建造淋浴房和衛生間。阿毛家隔壁的徐福來是這條弄堂裏最早扔掉木質馬桶而改用抽水馬桶的。原先的一樓黑瓦房,一躍豎起四層高的鋼筋水泥預製板樓房。搬家那天,鄰居魚貫而入到他家參觀,咂舌羨慕。這股改建風衝破當時的違章建築之政策限製,在街道幹部的默許之下,很快在這一地區刮起,有條件的家庭紛紛自成一體,與馬桶告別。黃良自嘲屬於沒有花頭的一類人,隻能候分掐數去街上的公共廁所。他記得,那時候公廁需要收費,“一開始1角,後來3角,很不講道理。有一次,一個人急著衝進去方便,被門口的收費員追著罵,一分不能少。”黃良說。“公廁那時候並不是24小時開放,晚上有內急的人不得不仍舊需要馬桶、痰盂來應急,或者在小便處緊急處理,作孽伐”。
2004年,安丘路(現為瑞虹路),雖然那時候公共廁所已增設不少,但仍有不少居民防患於未然,使用馬桶應對內急。
2009年,位於沙虹路天寶路口的這處公共廁所外牆從水泥到橘色瓷磚,在該地區承擔重要服務功能,功不可沒。
黃良說的這處公共廁所位於沙虹路天寶路口,距離下一個公廁至少200米,左右都是不便,常常需要等位,尤其在早晨。虹鎮老街地區在民間有著草莽之地之稱,它曾是上海規模最大的舊城區之一,危棚簡屋緊緊相連、用地功能混雜、衛生環境不佳、居住條件差,治安環境更是堪憂。密集的人口,加重了人們生活上的不便,同時也由於汙物距離日常生活過近,滋生細菌,新港地段醫院在2009年一份報告中稱,該地區居民肝病患者的人數明顯高於上海其他地區。
2009年,虹鎮老街地區。一名肖姓老人在倒痰盂。該地區動遷後,他們一家搬去江橋一處安置房生活,再也不用倒馬桶了。
2009年,虹鎮老街地區。至2018年,該地區1.5萬戶徹底告別了馬桶。
2021年7月14日,江橋一曹姓動遷戶。根據不同的動遷地塊,虹鎮老街地區的居民被先後安置在江橋、曹路、彩虹彎等動遷基地。
2021年7月14日,江橋地區一處動遷安置房小區裏的環境。
虹鎮老街的成片改造始於1996年,是上海市“365危棚簡屋”改造的重點項目,直至2017年最後一批居民遷出,改造曆時超過20年。2018年官方統計,虹鎮老街1.5萬戶徹徹底底告別了馬桶,華麗轉身成為瑞虹新城。2010年,黃良在選擇拿動遷款還是江橋房子的時候,他選擇了前者。118萬元,他買下了曲陽新村一處二房一廳的電梯房,底樓帶著一個小院子,這讓他安心。三口之家,獨立煤衛設施,擁有各自活動空間,裏麵的設置功能一應俱全。冬天來了,馬桶圈被他的老婆安裝加厚加絨墊,不至冰涼貼膚。黃良夫婦二人滿足於在這裏的生活,擁有成熟的商業區,購物便利,出行交通便捷。
2025年12月4日,黃良在家中做飯。
2025年12月4日,黃良家的衛生間現狀。房子在2010年裝修,他認為非必要再升級。
今年8月底,他們的兒子凱倫從美國回來,短暫地相聚又要分別。臨走前凱倫說,“房子裝修15年了,衛生間門受潮關不牢,換掉,馬桶索性也一起換一個智能的,有泡沫盾的那種,晚年生活要有質量,別省錢,該花花。”
馬桶要升級,生活要上台階。黃良笑著說,“東西都還蠻好,等等再裝修。”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