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代體測800米”“蹲水課代課,帶價來”“講座代敲章”……在大學生聚集的網絡社交平台“狐友”上,這些灰色交易是“公開的秘密”。
今年9月至11月,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前往滬上西南地區兩所高校,跟隨參加交易的代課者與代考者,試圖理解其存在的土壤與邏輯。
記者發現,目前平台已屏蔽相關關鍵詞,但仍可用諧音、表情包繞過審核,用“暗語”交易。11月28日晚,記者實地探訪的其中一所高校已向全體學生發布通知,明確“嚴禁任何形式的替課、替考等違紀行為”,並全麵清查相關現象。
記者親曆:
20元一節課,50元一個800米及格分
自今年9月起,記者注冊登入“狐友”平台,並進行了近兩個月的觀察後發現,上海多所高校大學生群組裏充斥著“代課”“代體測”等交易信息。
一個位於外青鬆公路的高校學生交流群裏,少則一個上午有1-2名學生尋求代課,多則一天有近10條學生尋求代課的信息,而這個群一共才有學生300餘人。

圖說:本文圖片除特別說明外,均來源於網絡公開信息
平台上,“供需兩旺”。學生既可發布代課需求,也有人主動“接單”。9月24日,記者輾轉聯係上一名“資深”代課學生A,她已接下28日晚的一單“新聞編輯”課,並直言:“既能賺點小錢,還不耽誤做自己的事,何樂不為。”
缺課學生告訴她,該課老師雖不常點名,但可能簽到,“缺課三次以上會掛科”。最終雙方以20元成交,對方給出的缺課理由則是“給朋友過生日”。
上課當晚,記者與代課者的出現引起了些許側目。老師並未點名,不過意有所指地提醒:“來就是來,沒來就是沒來,不要做不好的事。”有意思的是,這句提醒經代課者轉述後,竟換來“雇主”願意加價的回應。課堂上,代課者始終埋頭於自己的學業,僅偶爾抬頭看看講台上的老師。
課間,老師要求學生通過“學習通”APP進行定位簽到。代課者順利在教學樓內用手機登錄對方賬號完成打卡。有學生表示,此類簽到定位精準,“必須在樓裏,圖書館都不行”。
除專業課外,百人以上的公共課、通識課更是代課“重災區”。
11月13日,記者在滬上某高校《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公共課上發現,教室內有百餘名學生,課堂“安靜而混亂”。記者一旁的同學打開電腦、戴著耳機看電視劇《甄嬛傳》,教室後排有的同學趴在桌上,還有的在吃東西……但老師全程不幹涉。
進入11月高校體測季,“狐友”上“求代體測”信息激增。記者在位於海思路、龍源路與外青鬆公路的三所高校的群組中發現,一周內三個群裏都有不少於10條公開的“懸賞代考”信息。記者實地觀察了一場800米“代跑”,真實學生10分鍾前剛剛在老師指引下完成其他體測項目,而代跑者身形、衣著與其差異顯著。不過,當代跑者仍以第一名衝線,報出代跑學生姓名時,監考老師未表任何懷疑,記錄成績後即放行。

“體測時幾乎沒有老師會核對身份信息”,有代考者這樣跟記者說。據記者詢問的一位代考者介紹,此前她接下一單位於龍源路高校的代測任務,按照指定時間前往學校操場為一名學生代考仰臥起坐、立定跳遠與50米跑三個項目。現場老師未核對證件與人臉,僅按名單叫名測試。代考者順利完成項目並上報“假名”與成績,全程無任何人質疑。
幾番接觸下來,一套地下的“行情單”浮出水麵。以冬季為例,冒著嚴寒早起或晚歸的“辛苦課”代課費高達20-25元;普通時段則穩定在15元左右。而這筆費用,僅僅購買了“一個坐在教室裏的身影”,如需應對點名、課堂互動乃至記筆記,每一項都是明碼標價的增值項目,需額外付費。體測代考中的女生800米長跑則在50元左右,這隻是跑進及格分的價格,若要求跑出好成績,價格會有所增加。
匿名交易“代課代考”引關注:
平台審核難禁,校方校規難懲
11月18日,《半月談》發表《大學出現“專業替課”服務?是偷懶還是無奈》一文,指出“狐友”是學生發布替課交易的“主戰場”。次日,作為搜狐旗下主打高校社交的產品,“狐友”發布題為《一起對校園失信說NO!》的站內信,明確表示平台對代課、代考等行為持“零容忍”態度,並宣布屏蔽相關關鍵詞。

在各高校和平台運營方的幹預下,記者觀察上海多所高校的“狐友”群組發現,代課情況確實有所改善。然而,幾天後,用戶迅速以表情包、諧音詞等方式繞過審核,交易由此轉入“地下”。
同時,不同高校的多名學生告訴記者,事實上除“狐友”外,小紅書、閑魚等社交平台也已成為此類高校灰色交易的聚集地。

11月28日上午,記者就“代課代考”現象聯係相關高校,校方工作人員均表示會向上級部門反映情況。其中一所高校學工部老師當天回電,稱學校非常重視這一問題,已經啟動了清查與查處。
但也有校方工作人員在接到記者反映電話時表示,“代考”普遍被列為嚴重違紀行為,涉事學生可麵臨留校察看甚至開除學籍的處分。相較之下,“代課”雖然也屬於擾亂教學秩序行為,但未在校規中明確定性與處罰。
整治高校灰產
不能僅靠道德呼喚和製度約束
“不能將‘代課代考’簡單歸咎於學生道德滑坡。”11月27日,二十一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這一現象長期存在,“十多年前就有大學生用逃課軟件。”
他表示,互聯網平台的放大效應使其從過去小範圍的隱性交易,演變為如今公開化、規模化的灰色產業,數量的激增與能見度的提高,才引發了社會廣泛焦慮。

在熊丙奇看來,許多高校采取的加強監控、加重處罰等治理措施,未能觸及問題根本。“這些灰色交易之所以有市場,本質上折射出高等教育評價體係深層的結構性矛盾。”要根本性解決這個問題,必須推動係統性的“評價改革”,他提出了三個維度的轉向——
對教師,扭轉“唯科研論英雄”的指揮棒。當職稱晉升與資源分配全然係於論文與項目,潛心教學、嚴格治學便成了一種“奢侈”。失去吸引力的課堂,是學生尋求“代課”的最初動因。
對學生,打破“唯學分績點是瞻”的單一標尺。當獎學金、保研、求職的門檻都係於那幾個冰冷的數字,學分就異化為一種“通貨”,而學習本身的價值與探索的樂趣則被消解。
對高校,改變其評價標準和資源分配邏輯。當大學排名過度依賴科研指標,資源自然向能快速產出論文的領域傾斜,本科教學的中心地位便在製度上被弱化。
同時,熊丙奇指出,若高校對“代課”等失信行為放任不管,實則是默許了一種“作弊者得益”的環境,這對於嚴格遵守紀律的學生而言,構成了一種製度性的不公。但他也提醒,“代課”看似是一條捷徑,實則剝奪了學生應有的學習體驗與成長機會:“代課者並非真正的贏家,他們用短期利益交換了長期的能力缺失。同學們更應認清本質,專注自我,對自己負責。”
歸根結底,“代課代考”更像一麵鏡子,映照出當下高等教育生態中亟待修複的裂痕。熊丙奇說,這不僅關乎學生個體的誠信,更指向一個核心命題:我們的大學教育,是否真正提供了值得學生親自在場的價值?

11月28日晚,某高校輔導員發布在班級群中的通知。 圖源:受訪者
11月28日晚,記者了解到,記者實地探訪的其中一所高校已由輔導員向全體學生發布了“杜絕任何形式的替課、替考等違紀行為”的通知,並啟動全麵清查。該校多名學生透露,這是學校第一次正式對此類現象進行如此規模的公開管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