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7日，香港大埔宏福苑附近，公交站台已經停運。圖/毛淑傑
香港宏福苑大火燒了一夜，一棟棟大樓顯現出千瘡百孔的黑灰色。這一夜，香港未眠。
2025年11月27日15時許，香港宏福苑多棟大樓再次出現零星明火。時隔24小時後，這場大火似乎還未徹底撲滅。
遠處圍觀的人群發出驚訝之聲，紛紛舉起了手機。空氣依然嗆人，很多人帶上了口罩，卻依然止不住地咳嗽。
坐在社區庇護中心門外，宏福苑居民熊舒玲向南方周末記者感慨，“第三座燒得很厲害，31樓現在還在燒呢”。
一天前，她和丈夫從住了四十多年的老屋裏逃出，親曆“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火災”，堪稱“驚心動魄”。慌亂之下，“身份證沒帶，藥也落在家裏了”。
宏福苑的老住戶潘達偉一臉愁容，起火幾個小時後，他從做工處匆忙趕回，站在小區對麵的公園裏，艱難地尋找自己家的窗戶。彼時，火還沒燒到他的樓棟。但“我眼睜睜看著火勢一步步蔓延過來，什麽也做不了”。他直言，“家裏收藏的‘寶貝’全沒了，損失至少上百萬”。
對於大多數六七十歲的老住戶來說，大火帶走的，不隻是一處房子，還有凝聚了幾十年的溫暖記憶，以及舒適的安全感。
“從1983年入夥的時候就搬進來了。”熊舒玲一家是宏福苑的首批住戶。火災發生後，她隻能暫時與兒子住在一起。她說，“我們已經在福利處登記，福利處的人說 ‘現在還沒有具體指示，有消息會通知’”。
據香港消防處披露，截至11月28日上午6時，香港宏福苑火警共造成94人死亡，當中一名死者為消防員。另由消防處處理的傷者共有76人，包括11名消防員。大埔宏福苑已完成滅火程序。
截至目前，香港和內地各界積極捐款捐物，為救災提供支持。正如李家超在27日晚的發布會中呼籲，在這艱難時刻，更需“堅強麵對、共渡難關”。
火勢初起
11月26日，看起來是極其平常的一天。
下午2時50分許，宏福苑老住戶熊舒玲在客廳看電視時，聽到“劈裏啪啦”的異響。
一年多來，她和丈夫居住的宏福苑三座迎來“大維修”。整棟大樓外都圍起了綠色防護網和棚架。為了防止施工揚塵，客廳和房間的窗戶外，也都罩了一層厚厚的發泡膠，內外隔成了兩個世界。
施工期間避免不了噪聲，所以一開始，她並未把這些異響放在心上。
“快點走啊，要燒過來了！”過了一會兒，鄰居拍門聲響起，熊舒玲警覺地跑到廁所，費力推開小窗。發現出大事了。
對麵的宏福苑五座，中層已燃起紅色大火。“綠色的防護網連著搭起的施工竹棚一起燒”。風力作用下，火苗一路往上飛躥，火星子四濺，有些已經點燃鄰近樓棟的防護網。
時間緊迫，容不得她多想，正在房間裏休息的丈夫也聞訊緊張起來。二人換上出門的衣服，把重要物件迅速塞進貼身小包。證件、銀行卡和現金也是一定要帶的。年近七旬的熊舒玲患有高血壓，要吃三種藥。結果慌亂之下，“身份證沒帶，藥也落在家裏了”。
二人出門時，時間還沒到三點。熊舒玲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火剛燒起來，宏盛閣的電梯依然正常運行。等電梯時，熊舒玲聽到火警鈴聲大作，“不知道是人工觸發的，還是自動煙霧報警器觸發的”。
安全下樓後，熊舒玲和丈夫先在馬路對麵的小公園落腳。她發現，她們樓層的幾戶人家都安全下來了。但她不禁為老姐姐們擔心，“中午很多老人有午睡習慣。還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坐上輪椅，需要照顧，他們可怎麽辦呢？”
同一時間，剛到公司不久的潘達偉，震驚地從各種社交平台上得知，自己住了三十多年的小區著火了。視頻中，最初燒起的樓，整棟都燒得通紅，“很快就火燒連環船了”。
潘達偉在香港大埔一所學校做維修工。每天早上7點出門，11點左右回家吃飯。11月26日這天，吃過中飯後，他像往常一樣出門。路上街坊們和善地跟他打招呼，還有人正準備送孩子上學。
平常的一天，就此被大火改變。
大約晚上7時許，大埔廣福公園的長椅、石凳上站滿了人，焦灼地望著一路之隔的宏福苑。那裏，接連幾棟高樓被大火引燃，宛如幾條巨型火柱。站在人群裏的潘達偉，感受到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焦灼和絕望。
“很多人在打電話。有找小孩的，有找爸爸媽媽的，看得人特別揪心。還好我一個人住，沒什麽拖累。”潘達偉突然想到，隔壁住了一位坐輪椅的阿婆，不知道她逃生了沒有。
“這次消防員很拚，麵對那種火勢，樓被燒得根本沒法靠近。”潘達偉說。
火災後的夜裏，洪芬英隻睡了三個多小時。
“心裏不踏實，睡不著，一大早起來就想看看房子怎麽樣了”。站在街邊，洪芬英望著自家所在樓棟，反複念叨著：“人沒事，比什麽都重要。”
洪芬英住在宏福苑二座。著火時，她在樓道口大喊 “火燭啦！快跑！”因鄰裏間較少串門，她不確定鄰居是否收到了消息。“我們那一層大概有八戶人家，我喊了兩聲沒人回應，就隻能自己先走了。”
洪芬英的兒子當時在外麵，得知火情後，第一時間提醒母親盡快下樓。還有好多香港和內地的親友問她安全，“大家都說我好彩（幸運），平安就好”。
這間房是洪芬英2019年通過居屋輪候冊，用公屋置換而來，花費兩百多萬港幣。因疫情影響，裝修拖至2021年才完成，“我們的房子沒有被燒到，如果真的燒到，損失就大了”。
洪芬英還提到一個細節。火災發生時，不少老人正在家中午睡。也有人因煙太大，未能及時撤離。她得知，“但還有些老人，試圖返回屋內取物，最終被困在火場裏，沒逃出來。”
難受
11月27日，香港大埔一處庇護中心外，一名宏福苑住戶接受采訪。圖/王瑭琳
據香港房屋委員會官網，宏福苑共有8棟住宅，呈扇形排列。8棟房屋統一命名為宏×閣，從A到H，分別是仁、道、新、建、泰、昌、盛、誌。
據消防部門後續證實，當日下午，宏昌閣 (F座)外的腳手架圍網率先起火，之後迅速波及其他大廈。累計7座受損，其中，最嚴重的是宏道閣 (B座)、宏泰閣 (E座)，唯一未受波及的是處在最邊緣的宏誌閣(H座)。
宏福苑建於1983年，共1984套，迄今已有42年樓齡。此次火災，正是發生在“大維修”節點。
“居者有其屋”計劃，是香港公共房屋計劃的一部分。這類房屋簡稱“居屋”，受到港府的定期維護。2016年，宏福苑收到香港運輸及房屋局的“驗樓令”，於2019年由委托的建築公司查出諸多安全隱患。之後開始委托第三方進行建築維修。
在熊舒玲印象裏，大樓的窗戶多年前就換過一次了，這次大修主要是修葺外牆。
“從去年7月施工開始，很多居民的窗戶就被封上了。”熊舒玲介紹，施工灰塵特別大，很多住戶的窗戶被封死，個別窗戶能開啟一點點。香港夏日漫長，三十幾度的高溫，不開點窗透不了氣，人就容易難受，但都抱著熬一熬的心態。
“我們這棟樓，外麵已經在貼瓷磚了。一層層從上往下貼，現在大概貼到了22層。”熊舒玲說，大家本來期待能在明年四五月完工，結果發生了這件事。
多位居民向南方周末記者提及，在施工現場看到了煙頭。
潘達偉搬到這個小區三十幾年了。近年來，他也對小區頗有微詞。“管理很差，經常看到垃圾。搭棚施工的時候，還爆過一次水管。”有時候他去附近散步、拉伸，看到花草旁邊都有煙頭。
去年，潘達偉花了將近十幾萬港元裝修房子，“地板鋪的是石材”。不久後，就迎來全小區大維修，整棟樓罩上了防護網，大多住戶都被封窗。
“本來想著熬過這一年尷尬的裝修期，明年會好點，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潘達偉很痛心。“我家的房子本來是密封得很好的，原則上外麵的火是進不來的。”他本以為火勢應該能擋得久一點，結果還是沒擋住。
火災發生後，熊舒玲曾站在小區對麵公園裏，看自己家的窗戶。相較於其他被熏黑的外立麵，自家窗戶好像沒太大變化，“可能是消防水槍剛好能射到那個位置，火被撲滅了。”不過，她發現，施工時，窗戶都用發泡膠封起來了，“而現在看起來，那些發泡膠好像都融化掉了。”
“老人邨”
香港大埔宏福苑附近，一家老人護理院。2024年香港大埔區人口約32.79萬，其中65歲及以上占22.7%。圖/毛淑傑
1983 年7月，熊舒玲一家三口正式搬進宏福苑。這是大埔區的第二個“居者有其屋”項目。那時候，宏福苑是新式高層公共住宅，環境優美，設計合理。她家申請到的房間是48平方米，有兩個臥室和一個儲物間。
回憶起當年，熊舒玲依舊不掩自豪感：“那時候我們這裏的環境可好了，而旁邊的廣福邨還沒建起來呢。”
四十多年過去了，宏福苑成了老小區，一起入住的街坊也都添上了皺紋。還有很多老人坐上了輪椅，需要人照顧。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青睞新式公寓，搬了出去。剛搬進來時，熊舒玲的兒子隻有一歲。如今，連孫子都上學了。
在熊舒玲眼中，小區雖老，但樓道常有人維修清理，保持幹淨。偶爾會有人，把東西放在後樓梯或者樓梯間，或者“在自家門口擺雙鞋什麽的”，無傷大雅。
潘達偉也是宏福苑的老住戶。
他有點兒耳背，說話不由自主地放大聲量。“幸虧是中午著火。”他自嘲說，“如果是半夜著火，我自己都聽不到，更別說通知別人了。”他提到，很多住戶會給房子加裝隔音屏障，窗戶也因為施工總是關著，就算外麵有聲音也聽不到。
火災發生後，潘達偉常去的醫務所一片混亂。潘達偉專程趕到大埔中心賽馬會附近的一家診所才拿到降壓藥。血壓剛降下來，耳朵又發炎了。
他直言，現在很多年輕人搬走，“宏福苑差不多是‘老人邨’了”。
相較於熊舒玲家看似完好的房子，潘達偉家的潛在損失更大。
看著自家房子的窗戶變成一個黑洞，潘達偉意識到，家裏的“寶貝”估計保不住了。
他一一細數，房子裏裝有媽媽的遺物，自己收藏的手表、全新的有編碼的現金紙幣、紀念幣等。這裏凝集著以前的回憶和紀念，根本不能用錢衡量。“本來想著退休後慢慢整理，享受收藏的樂趣。結果一把火全燒沒了。”
火災發生後，獨身的潘達偉到親戚家暫住，不用去擁擠的社區庇護中心。但他也登記了受災信息。他希望後續港府能出一個類似“登記證”的證明，行事方便，不用費口舌。
“現在沒衣服穿、沒辦法洗澡，天又冷。”潘達偉感慨，四處求助的時候，光靠嘴說自己是宏福苑的，未必有人信。
共渡難關
11月27日，香港大埔宏福苑附近一處庇護中心外，提醒“暫停接收物資”。圖/王瑭琳
11月27日下午，在香港馮梁結紀念中學臨時設立的庇護中心外，王嘉明和同學歐漢文在搬運裝滿水、麵包和紙巾等物資。他們是本校學生，受火災影響，該校已臨時停課，並被征用為臨時庇護中心之一。
“著火那天，老師在禮堂裏宣布停課，讓我們盡快回家。”王嘉明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當天下午四五點放學時，距離學校不遠處站滿了人，“再往前走一段路，就看到大樓的火燒得很旺。”
火災發生後，學校停課兩天。王嘉明和同學自發籌集資金，到深圳購置了救援物資回香港。主要是水、麵包、紙巾等剛需品。“都是用自己的錢買的，花了一千多港幣。”
他們計劃主要集中送到學校周邊區域。“如果學校不收，就去周圍分給其他人，能收一點是一點，希望我們的一份力能幫到大家。”
在馮梁結紀念中學庇護中心現場，有不少義工自發前來幫忙。他們有的布置休息區的床墊，有的為居民遞上水和食物等物資，還有的則坐在居民身旁，一邊登記著他們的需求，一邊耐心安撫情緒。
義工李長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火災發生後，他們迅速通過社群媒體召集義工，並聯絡商家捐贈物資。
“這些信息通過不同渠道發布後，獲得了社會各界的積極響應。”李長生說，“這種時候，大家能站出來互相幫助，真的很重要。”
不過，受限於存放場地及人員安排等問題，現場義工呼籲市民暫停送物資，並貼出“暫停接收物資，感謝各位市民”的公告。
李家超表示，特區政府已開放9個庇護中心，有超過500名居民正在使用。特區政府將提供1800多個床位供受影響的市民使用。
他還提出，香港特區政府將投入3億港元，用於協助受影響居民開展各項相關支援工作。為解居民燃眉之急，會為受影響居民每戶現場發放1萬港元的應急補助金。
香港大火同樣受到內地同胞的關注。起火當日，“香港大埔火災”的詞條熱度在多個社交平台迅速攀升。
截至目前，來自互聯網、汽車、物流、服裝等多個行業的多家公司及個人基金會宣布慷慨解囊，捐款捐物。更有包括韓紅、周深等多位明星藝人宣布捐款。還有多家內地險企表示，已就香港大埔宏福苑火災事故啟動理賠應急預案。
正如香港特首李家超在27日發布會中所說，在這艱難時刻，更需“堅強麵對、共渡難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