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7日,我從東京乘坐火車到達了福島縣雙葉郡大熊町的車站。很多國人恐怕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但僅需知道,這個名叫“大野”的車站,距離至今仍在產生核汙染水的福島第一核電站(後文簡稱“福島核電站”)僅有不到五公裏的直線距離。
在到達之前,我曾想象過2025年福島核電站的周圍會是何種景觀。之前我曾寫過一篇介紹“311大地震”災區居民現狀的文章,但相應的資料均是從日本的各大媒體和社交網絡上獲得的。我在執筆時當然盡可能篩選、取用了值得信任的信息,但坦白地說,心裏總是存在幾分心虛。
這也讓我產生了一個疑問:福島核電站周圍,現在看起來是什麽樣子,當地的居民過著怎樣的生活?而解答疑惑的最好方式就是自己去看看。
在當地的數天行程中,就沒有見到除我之外的其他遊客打扮、不說日語的人,一個都沒有。
出乎意料的重建
出乎我意料的是,單就車站和車站周邊而言,相關設施和道路的建設水平,可以說相當不錯。能看出設施是最近幾年新建的,門口還有即將發車前往居民區的“免費巴士”(不過實際是類似依維柯的車型)。單就我第一時間的感受來說,這裏的感覺非常像是國內某些剛剛建好火車站跟廣場的小縣城,隻是從規模體量上小得多得多而已。
不過很快我意識到,大熊町的車站周邊本就是2020年前後才“解除限製”,重新開放給居民返鄉的。因此配套的基礎設施是新建的,本來也不算奇怪。
大熊町大野站周邊的廣場,能看得出來設施成色非常新。
很快,大熊町向我露出了它更“真實”的麵目。盡管道路情況不算糟糕,至少和我國大多數的鄉鎮道路相當,但有些過於空曠的民居和時不時出現的褪色路牌,以及零星散布的荒蕪廢墟,都在告訴我這並不是一個普通的日本村鎮,而是受到“311大地震”和福島核問題影響最嚴重的地區。
大熊町隨處可見的廢墟。
趕巧的是,我在車上正好碰到一位從能登地區到當地社區中心做分享的先生,我也應他的邀請參加了當天下午的交流活動。
可以明顯感受到,與能登不同,至少在“震後救災、重建”的問題上,福島比能登的運氣要更好。相比當前幾乎處於“擺爛”狀態的能登災區的清理和重建工作,我目之所及的大熊地區其實已經不太看得出來地震和海嘯帶來的影響了。先不論過了多少年吧(雖然這有點耍流氓了),至少當地重建的一些成果,我作為一個外來人已經能看到了。
然而,這僅僅隻限於“除開核問題不談”的條件下。
當地市民會館中舉辦的對能登災區現狀的分享活動,但來參與的除我之外都已經是老年人。
陰魂不散的福島核問題
在福島核電站周圍,要拋開核問題不談,是不可能的。從車站到學校,從政府辦事處到國道公路上,隨處可見的蓋革計數器和相關數字都在提醒我,這是個被核問題嚴重困擾的地區。隻是這次臨行前忘記帶上了專門準備的便攜蓋革計數器,沒法跟當地的公開數據“對賬”,成為了此行最大的遺憾。
福島核電站的位置處於當地大熊町和雙葉町的正中,這兩個地區也因此受影響最大。最明顯的一點是,當地還有相當大片的區域被認定為是“歸還困難區域”。如果順著當地類似於國道的公路前進的話,也隨處可以看到大量路牌和路障,表示前方禁止通行。
紅色範圍內即為“歸還困難區域”。此外圖中靠右側的灰黑色區域則是福島核電站和存放被輻射汙染的水和土壤的儲藏區域。圖中僅為大熊町的相關區域地圖,北部、南部還有更多區域目前處於封鎖當中。
被封閉的區域基本都是當前還未能完成輻射清理的區域,或者是通往福島核電站的必經區域。當時在路過一個路口時,我還發現罕見地有兩個穿著製服值班的守衛。但直到我回國重新整理這段遊記時,才意識到照片背後的那座雙葉醫院和緊鄰的養老院,曾發生過多麽駭人的慘劇。
在福島核電站機組爆炸後,周圍被迅速劃為撤離區。由於日本政府等機構的應對不力,畫麵背後的雙葉醫院及臨近養老院甚至出現了“警察強令醫護人員撤離,僅留下患者、老人們等待後續救援”的情況,最終他們由並非醫護專業的自衛隊帶走。醫院患者前後有超過24人死亡,養老院甚至發生了過半老人(50位)死亡的慘劇。
其中尤其讓我感到荒誕的是,一塊提示當地和東京都市圈距離的路牌:兩地間距僅有二百餘公裏。不論原因為何,一個距離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僅二百餘公裏的核電站,能出這種規模的惡性事故,還能在這麽多年後處理成目前這個樣子,實在是讓我這個中國人難以想象。
至於當前仍然存在的“歸還困難區域”能否回歸正常,我隻能持悲觀態度。
至少就紙麵上的相關規定,相關區域必須在完成輻射清理後才能夠開放並讓居民們返回故鄉。但完全可以預料、也是可以理解的是,許多在災後前往外地避難的居民恐怕並不想要真的回到故鄉,而這又反過來造成當地政府難以開展工作、許多預算事實上被“浪費”的困局。考慮到當地乃至於整個福島的各項產業所麵臨的難題,要如何真正完成“複興”,恐怕是一個沒有人敢打包票回答的難題。
會有核電產業之外的“救世主”出現嗎?
27日到29日之間,我蹬著大熊町當地租到的共享助力車,大概把山區之外的大熊町大體轉了一圈,還一路騎到了北邊的浪江町和雙葉町。南邊的富岡町也坐著車簡單轉了轉,但我總有一個問題得不到解答:當地人平時都靠幹什麽糊口?
當然,一路上我看到了一些田地和牧場,也看到了少量、簡單的工業地塊。此外肯定也有不少人會從事飯店、旅館等服務行業,基礎設施方麵想來也會雇傭一些人吧。但無論如何,當地給我的印象絕對算不上是“熱鬧”,更不可能有國內經濟紅火的鄉鎮的感覺。而就算是目之所及的農業和製造業,恐怕也不太可能有很好的收益和前景。
原因很簡單:就連日本人自己都在事實上排斥和歧視福島的農產品,第一產業如何發展?而如果要發展製造,又憑什麽輪得到這片災區、鄉村?至於要說服務業,當地一年能有多少人口和旅客?既然如此,災區“複興”從何談起?
這是我此行最大的問題,或許這些問題也沒人能夠回答。
在偏南一些的富岡町,當地中小學已經合並,學校中就常設有監測核輻射的傳感器。
而極其諷刺的一點是,當年恰恰是為了給東京都市圈供應電力,在福島修建的幾座核電站給當地帶來了大量的就業和伴生的需求,反而是讓當地經濟隨著日本的泡沫經濟一起,進入了一個火熱的發展期。在富岡町的東電公司廢爐資料館,還保留著當年小鎮大門頂上的“核子”標誌,似乎是要說明核電在當年是如何被當地人看作較好,也似乎是想憑借此擺脫自己“隻會搞砸一切”的負麵形象。
但未來福島還能指望核電嗎?我終究不是日本研究領域的專家,也不了解日本核能行業的規劃和布局。但僅就“核電”和“福島”兩個名詞放到一起的“化學反應”,似乎也很難期待當地繼續走上過去的老路。各種問題兜兜轉轉,纏繞在一起的同時,似乎他們中的每一個都不再能找到一條出路。
比起看地圖,實際沿著當地道路走走,就會發現仍因輻射問題被封閉的區域可以說是無處不在
談感情、談團結、談希望,不談目標、不談方法、不談成本
在雙葉郡的東日本大震災·原子力災害傳承館裏,所有參觀者首先要在入口處看一條播片。播片的旁白是由藝人西田敏行錄製的,他回顧了當地的曆史和發展,聲情並茂地描述了地震和核災害給當地人帶來了多少苦難,而他們又是如何努力戰勝困難,希望能夠再次創造自己的生活。
我非常尊重西田老爺子。但我這次印象最深的是,他提到“核電站給當地帶來了大量工作”,但在後來卻一次都沒有提及“工作”“產業”和“大家如何討生活”。
這似乎是當地所有我參觀過的紀念設施的通病,或許這也能代表日本官方和大眾對“311大地震”和福島核問題的一種敘事:對當地民眾的悲慘深表同情,要發掘災難中的人性閃光點,要宣誓不再讓災害重來的決心,但同時也對如何讓當地民眾“不再悲慘”保持沉默,甚至是維持一種刻意的忽略。
在地震中嚴重受災的浪江町立請戶小學,幾乎已經成了“日式主旋律宣傳基地”
更何況,例如在東電自己搞的廢爐資料館中,對福島核危機的敘事更是保持了一種“技藝精湛的積極感”。東電在其中“大方承認了選址存在問題”、“訓練存在疏漏”、“應對存在不足”。如果不在事前對相關問題就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話,很容易把東電的這番做派看成某種“坦誠”。
至於為何最初問題發生後會一步步惡化到反應堆爆炸的程度、為何後續的救災和處理水平如此之低劣,則自然是沒有人再說,沒有人再問的。
而那些在不經意之間字正腔圓地表示“有職工勇敢地進入了反應堆附近”、“現場管理人員讓工人先撤自己留在現場值守”等小九九,我相信應該更是瞞不過大多數中國參觀者的法眼。
但日本民眾真的吃這套啊。
東電自己的事故調查報告。我極簡單地瀏覽之後,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地方。
當然了,談產業和規劃多枯燥,多不“傳播”啊。如果災後建設在事實上做了好的規劃,災區的人民在未來的確過上了新的生活,那這些確實不必談,不談也罷。但問題是,我在大熊、在這周圍看到的蕭瑟景象,隻能說讓一聲聲溫暖的“希望”和“加油”變得尤其諷刺。
“你們誰能負責?高市還是小泉?”
說回到人,我必須誠實地表示,我在大熊町當地見過的老百姓們,是非常“不日本”的。對大多數的日本服務業人員來說,做到相關條例和守則規定到的程度,但在此之上絕不多一分一毫,是某種慣例。我相信前往日本旅行過的國人都能有這樣的感覺。
但或許是因為少有遊客,尤其是少有來自海外、“敢”來福島的遊客,我在福島碰到的本地人都展現出了一種讓人感覺十分“正常”的熱情。邀請我參加能登災區現狀分享的先生是這樣,在旅店接待我的阿姨是這樣,負責在這個小地方開車的大叔也是這樣。這在日本其實反而讓我感到相當的“不正常”。
當地的小規模養牛場。但我想福島出產的畜牧業產品不太可能有什麽市場競爭力。
一次在當地的小飯館吃飯的時候,我跟同時來吃飯的一位阿姨聊了起來。她對中國的態度其實並不算友善,言辭間其實多有對中國的各種刻板印象,其中一些甚至可以說極其不友好。但由於她對我個人的好奇,以及她對我個人的禮貌跟友善,我仍然願意將這段對話繼續下去。
在聽罷她的不少說法後,我終於忍不住吐槽說:“我知道日本有很多人一直在說中國就要崩潰了,但我覺得這些人的理由都站不住腳,不如說我們很多人是把這些說法當笑話看的。真的會看得很開心……倒不如說,如果福島核電站的事情是在中國,然後中國的處理是日本這個樣子,那我相信可能真的會出大問題。但這是不可能的。”
拉扯幾句後,我繼續告訴她:“倒是你們日本反正有選舉,上個首相幹得不行,大不了換個人就沒事了,我一個中國人覺得這其實挺不可思議的。”
當地被直接遺棄的車輛也不在少數。
阿姨一副顯然沒有料到我會從這個角度反駁的表情。但這樣的問題,日本的普通人難道真的意識不到嗎?
我繼續說:“在我理解中,政治的一個重要問題是關於責任的。本來好像石破比起來要正經一些,但他也沒能做更長的時間。我記得他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加強國家應對災害的能力。你們日本人誰願意負責、誰能負責?高市?小泉?”
她的表情更加精彩了。隻是當天其他的對談內容,我已經大都不記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