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夜之間被削權,是最令牛馬崩潰的職場噩夢。圖靈獎得主楊立昆,也不能逃脫這種命運。
作為AI深度學習領域的三大奠基人之一,65歲的楊立昆,現如今很可能要向一位28歲的小夥子匯報工作了。他鞍前馬後服務了12年的老板紮克伯格,最近怒下148億美元血本,給Meta AI挖來了個新任負責人。
空降頂頭上司、被老板邊緣化處置、要向小自己37歲的後輩折腰,打工人的苦,這位頂級科學家全嚐到了。
#01
小紮瘋狂搖人,搞崩AI教父心態
為了加碼AI,紮克伯格又開始一言不合就砸重金了。
最近兩個月,為了重組Meta的人工智能業務,紮克伯格開啟“鈔能力”掃蕩了幾乎所有的同行公司。
蘋果、OpenAI、Google和Anthropic,都沒有逃過他的“偷家掃蕩”。據說,他以2億美元的巨額薪酬撬走了蘋果基礎模型團隊的負責人Ruoming Pang,給OpenAI的高級研究員們開出了四年3億美元的薪酬。
一通不講武德的操作,讓同行兄弟們怒氣衝衝。OpenAI首席研究官馬克·陳在Slack上對團隊寫道,“我現在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感覺,就像有人闖進我們家偷了東西。”他的確應該生氣,紮克伯格從OpenAI最核心的技術團隊一共挖走了八名高級研究人才。
老板挖人砸錢有多狠,老員工的自尊心就有多受損。紮克伯格瘋狂從外界搖人,一方麵是為了給競爭對手添亂,另一方麵顯然是對目前的團隊並不怎麽滿意。
最尷尬的在職員工,當屬Meta的首席人工智能科學家楊立昆。楊立昆是行業公認的“深度學習教父”,2018年的圖靈獎得主,該獎項是計算機領域的國際最高獎項,被譽為“計算機界的諾貝爾獎”。
自2013年加入Meta以來,楊立昆一直負責監管公司的核心AI研究項目,其中包括開源框架的開發、新型Agentic係統的探索,以及機器人技術與AI融合的前沿研究。
為公司鞍前馬後十幾年,現如今,老板突然感覺外麵的人更香了,換誰都會有點吃味兒。但被否定的感覺遠沒有結束。
6月,Meta豪擲148億美元,拿下一家AI數據標注公司Scale AI 49%的股份。這是Meta曆史上第二大投資,但紮克伯格沒要這家公司的投票權,也沒要董事會席位。他的交易條件是,讓Scale AI的CEO亞曆山大·王離開自己創辦的公司,全職加入Meta出任首席AI官,領導Meta剛剛組建的超級智能實驗室。
亞曆山大·王現年28歲,不僅擁有AI 模型數據訓練和數據基礎設施方麵的技術背景,也有卓越的商業落地經驗。紮克伯格以天價對他進行人才收購,應該是看中了他的商業思維和實際落地能力。亞曆山大·王也因為這筆收購,個人資產猛增近15億美元。兩人一拍即合。
問題是,這個超級智能實驗室和其他團隊並非平起平坐的關係。在官宣文件裏,小紮寫道:我們將把整個組織命名為 Meta 超級智能實驗室(簡稱 MSL),涵蓋我們所有的基礎研究團隊、產品團隊、FAIR團隊,以及一個專注開發下一代模型的新實驗室。
FAIR團隊最初的領導人,正是楊立昆。現在,他所創立的FAIR團隊,將被MSL涵蓋。
此舉就相當於,紮克伯格給楊立昆空降了一位頂頭上司。一時之間,就連網友都有些於心不忍,紛紛發帖為其鳴不平。
對此,楊立昆在社交媒體上,兩次進行回應。一次是強調自己是從2018年起就是首席人工智能科學家,沒有變過;一次是表示自己確實不擅長管理,更擅長科學方麵的領導。

圖 | 楊立昆在社交媒體 X上的回複
細細品味一下,第一則回複像是努力保持尊嚴,第二則回複則像是卑微認輸。個中滋味,隻有打過工的人才懂。從這個角度,楊立昆應該算是最有牛馬氣質的科學家了。
#02
楊立昆的Meta打工史
楊立昆和紮克伯格之間,也曾有過如膠似漆的蜜月期。
2013年,美國內華達州的一個酒店舞廳舉辦了一場私人聚會。幾十名工程師、計算機科學家們圍坐在一起,慶祝一個人工智能組織的成立。
“這是一場天堂裏的婚禮”。說這話的正是楊立昆。這一年,這位“卷積神經網絡之父”,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從實驗室走進Facebook,成為這家科技公司人工智能研究院FAIR的第一代領導者,並由此開啟了AI行業深度學習的浪潮。
當時,科技行業的大多數人甚至都沒有聽說過深度學習,Meta也還是一家叫Facebook的社交網絡公司,且正值巔峰。10億用戶、400億美元的市值、移動互聯網的紅利正在洶湧激蕩。紮克伯格卻感受到了新的危機。
Google收購“深度學習之父”辛頓的初創公司,微軟成立AI研究院,讓紮克伯格意識到新一輪技術之戰即將開啟,需要盡快在AI領域布局。與辛頓齊名的楊立昆,成了他眼中的最佳人選。
為了拿下這位突破行業難題的科學家,紮克伯格不僅開出了遠超學術界的薪酬,還承諾允許他繼續在紐約大學任教,並堅持企業研究的“開放哲學”。
雙方很快達成合作。接下來的幾年裏,FAIR在楊立昆的帶領下展現出驚人的創新能力。2015年,他們發布ResNet,革命性地解決了深度神經網絡訓練的難題;2016年,他們推出PyTorch,成為深度學習領域最重要的開源框架之一;2017年,他們在計算機視覺和自然語言處理方麵都取得了重大突破。
那時的FAIR更像一個學校。這些成果多是源於大家自下而上的、出於興趣的討論。楊立昆不斷在全球範圍內招募頂尖的AI人才,來自麻省理工、斯坦福、卡耐基梅隆大學的優秀博士生和研究員紛紛加入。幾年之間,FAIR就從最初的幾個人變成了幾百人的團隊。

圖 | 楊立昆曾在Meta建立過自己的技術烏托邦
但紮克伯格推崇的快速推進與商業化風格,和楊立昆推崇的逐級演進與開放透明風格似乎並不兼容。
從曆史上來看,紮克伯格“貶謫”楊立昆,已經不是第一次。事實上,早在2018年他就把楊立昆FAIR負責人位子給擼掉了。
早期,Meta原本有兩個AI團隊,一個是楊立昆的FAIR實驗室,主要負責學術研究;另一個被稱為應用機器學習部門(AML),負責產品團隊成果的轉化,雙方互不幹涉,相對比較獨立。但到了2018年,紮克伯格讓當時的AML領導人接任了楊立昆FAIR負責人的位子,並同時主管兩個部門。楊立昆則轉任首席AI科學家一職。
在一次采訪中,楊立昆這樣評價這次變動:“AML和FAIR向CTO匯報,隨著AI重要性、圍繞深度學習建立更多係統重要性的提升,CTO再也不用擔心了。”
這話很委婉,但結合當時的背景來看,意味深長。當時Facebook正陷入信息識別有誤與假新聞泛濫等監管問題爭議中。由產品轉換團隊的負責人接管FAIR實驗室,意味著紮克伯格對楊立昆招攬的研究人員,提出了更多為產品和業務服務的要求。他最迫切需要的,是用技術解決公眾的信任危機。
2022年,Meta全麵押注元宇宙。FAIR隨即又被並入新成立的元宇宙研究部門Reality Labs之下,輔助AR、VR的產品研發。兩年後,Meta 開發了自己的AI原生應用Meta AI。公司又決定將FAIR納入產品部門,與專注於生成式人工智能研發的Gen AI共同完善公司相關產品。
這一過程中,團隊逐漸開始背負產品壓力。最初承諾的自由研究也開始被自上而下的項目與越來越多的KPI推動。
#03
行業先驅的利益困境
目前,楊立昆在Meta真正的困境,還不是誰給誰匯報的問題。他和紮克伯格以及亞曆山大·王之間最大的分歧,是技術路線之爭。
楊立昆提倡通過理解物理世界,而非基於文本處理來構建“世界模型”,是開源的堅定支持者。但是Meta 超級智能實驗室的最新成員,大多是從OpenAI、Anthropic挖來,他們的研究方向和主要貢獻都在GPT-4等文本模型上,還都是閉源模型。
2022年底,Open AI發布了ChatGPT,這讓“大語言模型”概念進入行業視野,成為時下仍被追捧的底層模型技術。對這一技術,楊立昆始終抱有質疑。
通過開發同屬於大語言模型的Llama,楊立昆發現大語言模型隻是概率統計,僅僅是在形式上總結世界的表層規律,更無法在未來帶人類走向AGI。
他希望能研發出真的像人一樣理解世界運轉方式的“世界模型”。比如對倒水這一視頻畫麵的學習,楊立昆研發的模型並非通過記住圖像的像素點位來學習,而是在理解這一動作背後的重力、流體運動等真實世界規律後,做出判斷。
之後,楊立昆逆行業的流行趨勢,專注於自己這項新的基礎研究中,開發出幫助實現這一效果的JEPA 架構並開源。但行業普遍認為基礎研究在短期內難有突破,更沒有直接的商業價值,這些研究也開始與紮克伯格的預期相背離。
這種悖離感在今年Meta發布Llama 4大語言模型後達到了頂峰。這一擁有2萬億參數的大模型發布後,遭遇了差評漫天的“大翻車”。用戶實測試後,發現其在編程能力、上下文長度等方麵遠不符合其官方宣稱的成果。
飽受用戶吐槽外,Meta內部人員也紛紛“倒戈”,工程師們棄用Llama轉而使用對家的產品寫代碼,研究團隊人員則在領英上刪除Llama 4的模型經曆,急著撇清關係。 連Llama項目的14位早期核心成員,也已有11人選擇離職。
外界甚至有猜測,認為Llama 4的翻車,與楊立昆不認可大語言模型理念,導致團隊研究理念分裂有關,並懷疑楊立昆有不認真合作的嫌疑。
楊立昆是否積極參與Llama4的研發工作人們不得而知,但是可以確定的是,迎合商業價值的研究並不是他想努力的方向。在今年的英偉達GTC大會上,楊立昆對黃仁勳說,人們應該遠離自己的老板,才能有真的技術創新。
或許楊立昆的預判更有遠見,但是紮克伯格等不及了。
顛覆性的科研注定是長期主義。在押注元宇宙失敗、AI模型及產品不斷被行業超越、市值蒸發千億美元後,紮克伯格似乎對楊立昆理想的研究失去信心。
現在Meta的超級人工智能實驗室裏,那些能夠立即執行項目、產生商業價值的工程師和產品經理,貌似才更符合他的需要。這些人更能快馬加鞭迅速出成績,給上市公司的股東帶來利益。

圖 | 更懂商業落地的亞曆山大·王上位了
楊立昆這邊,失去了公司支持,其研究成果的熱度也難以與行業的熱門模型相媲美。目前,有限的算力資源也可能繼續讓這位科學家陷入被動的惡性循環。
再對比一下,另外兩位AI界的傳奇人物辛頓、哈薩比斯的現狀,楊立昆的職場之路又添了幾分辛酸。
辛頓同是2018年的圖靈獎得主,現在他已經開始追求更自由自主的研究了。為了能自由發表言論,辛頓近年辭去了在穀歌的副總裁職務,並開始了人工智能方麵的基礎研究,去年還被授予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同時,他以顧問身份加入了一家機器人初創企業,雖不是全職,卻擁有較大的話語權,在技術路線和倫理層麵都深度參與其發展。
諾獎得主哈薩比斯則與資本達成了共識。創立公司DeepMind後,其研發出擊敗世界圍棋冠軍的AlphaGo,引起穀歌注意。哈薩比斯同意以4億英鎊的價格被穀歌收購,隨後便加入了穀歌團隊,如今他正在穀歌繼續領導著自己的DeepMind團隊。
隻有楊立昆,目前依舊像牛馬一樣,在公司被日漸邊緣化。
楊立昆在Meta的職場沉浮,背後的根本問題,還是學術與商業如何有效結合的問題。作為行業先驅,楊立昆看重的是學術研究價值,而紮克伯格卻是以商業價值為導向。兩個人的kpi不可能對齊。
業內有傳聞,合作過程中,楊立昆的個人觀點與紮克伯格產生了極大的分歧。楊立昆對Meta追求的大語言模型路線嗤之以鼻,並且主張集中資源進行基礎研究,而紮克伯格的風格是在商業化上做文章,喜歡短平快的開發節奏,並不喜歡將資源投入到基礎研究。兩種路線的分歧也使得Meta公司內部始終無法形成合力。
這也是楊立昆人在家中坐,匯報人變成了28歲的年輕人,被降級的核心原因。
縱觀整個科學界,開創了學術的人,不一定能成為商業的既得利益者。像屠呦呦等大批科學家,都未曾因自己的研究而獲益。這背後是知識分子和創新者所麵臨的生存悖論,貢獻最大的人,並不是能拿到最大經濟結果的人。
也因此,哪怕是人工智能之父,在人工智能領域打工,最終也可能成為牛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