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斯克是被權力吸引的,但他以為自己是來改造它的。
這和他做每件事時的姿態一樣——造電動車不是為了環保,是因為汽油車太蠢;上火星不是為了逃離地球,是因為地球太無聊;收購Twitter不是為了自由發言,是因為算法不聽話。他不願被定義,於是就想重新定義別的東西。
所以,當他開始頻繁出現在共和黨私宴、和德桑蒂斯聯合直播、在《華爾街日報》年度CEO晚宴上開罵民主黨“是對商業的最大敵人”時,誰都看得出來:他不是偶然走近權力中心,而是主動靠攏。他不是被拉進來,而是自己推門進來的。
沒人阻止他。因為當一個人能用一條推文讓市值波動1000億美元時,他本身就不屬於“被管理的對象”。
2023年底,他在一場與特朗普的閉門會麵中首次提出:“國家像是一家虧損運營的企業,需要一次戰略重組。”這句話聽在特朗普耳裏,如同當年聽到彼得·蒂爾在矽穀說“用技術終結國家”一樣迷人。
於是,權力交換開始了。
特朗普想要矽穀的錢和平台聲量——馬斯克有;馬斯克想要政策通行權、國會預算話語權——特朗普給。
他沒有入當,卻獲得了執政地位;沒有競選,卻染上了行政權的顏色。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政治參與,而是一個企業家試圖用私人權力擠進公共主權的實驗。
他開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構一個“新機構”。
2024年2月,白宮正式宣布設立“政府效率部”(Department of Government Efficiency,縮寫DOGE,狗狗幣的梗),名義上是對冗餘支出進行審查,實質是將預算流程做成馬斯克熟悉的產品模型——以KPI為核心,以目標導向重構聯邦資源配置。他自封“效率特使”,辦公室設在財政部旁邊。Twitter員工調去三名,特斯拉財務主管抽調兩位,SpaceX的項目管理模型直接嵌入DOGE日常運營流程。甚至連那個著名的“紅藍黃三道審批卡”係統,也一度出現在白宮內部會議材料上。
馬斯克以為,他正在修複政府。
白宮以為,他們請來的是個能“幫著減赤”的財務瘋子。
但沒人意識到,他其實不是來協助治理的,他是來試圖重塑權力結構的。他要的不是建議被采納,而是決策被改寫;不是“參與治理”,而是“主導分配”;不是作為公民,而是作為“CEO of America”。
這一幕,在曆史上其實早有影子。
意大利前總理貝盧斯科尼、法國的戴高樂,都有類似的“企業治國”幻覺——用效率打敗製度,用商業思維穿越政治規則。
可這一次,馬斯克高估了製度的可重構性,也低估了權力的保護機製。
因為他進的,不是董事會,而是宮廷。這裏不是績效導向,而是忠誠驅動;不是看能力,而是看你“屬不屬於某一派係”;不是你說對了什麽,而是你動了誰的份額。
這就是宮鬥的真正邏輯:你想讓它更好,它以為你要篡位。
而這個誤判,就是馬斯克“白宮夢”的第一場錯覺——他以為製度歡迎改革,結果製度隻怕失控。
馬斯克真正的失敗,不是說錯了話,也不是得罪了人,而是他帶錯了工具箱。
他以為掌握權力的核心是“優化資源流”,而實際上,那是一場關於“控製忠誠流”的遊戲。他帶著流程表和ROI走進白宮,試圖給一群靠交換生存的政治老兵“上OKR課”。
他幹的第一件事,是在DOGE辦公室掛了一張“冗餘預算黑名單”,上麵列著:
他給每一個項目後麵標注了“Expected Efficiency Gain”,用的是SpaceX的估算公式,甚至包括“可減少多少工時”“提高多少材料利用率”。
然後,把這些數據直接交給了國會預算辦公室、白宮辦公廳以及財政部——“請盡快凍結執行,優先審查。”
這在矽穀是很正常的事情,在白宮,卻是踩線的挑釁。
這些預算早已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派係結盟、選區回饋、政治承諾、遊說協定”的集合體。你砍掉一個項目,就等於砍掉一個議員的基本盤;凍結一個補貼,就是和一個州長斷交;否決一筆采購,就是讓一整條產業鏈背叛共和黨的財政盟約。
政界的人很清楚這一點。唯獨馬斯克不清楚。
他真的想改革。
但他砍預算,不是對準浪費,而是對準別人多年積累的忠誠鏈條。
於是,他撞上了三堵牆。
彼得·納瓦羅在內部會議上冷冷說了一句:“SpaceX的會計方法管不了美國。”而斯蒂芬·米勒則在Fox采訪中諷刺:“馬斯克也許懂火箭,但他不懂人。”最憤怒的是財政鷹派蘭德·保羅,直言:“不在國會聽證會前擅自建議削減肯塔基項目,這是濫權。”
也就是說:你不是立法者,你動不了國家的錢包。
特朗普當初之所以要馬斯克入局,是為了對外喊出“效率政府”的口號,同時拉攏馬斯克的粉絲與捐款流。但他並不希望真的有人砍掉老朋友的油水。
當馬斯克在社交媒體上轉發“Kill the Bill”口號時,特朗普的反應不是“你真有魄力”,而是:“你瘋了?你砍的是我給別人的籌碼!”
國會預算辦公室內部一度開玩笑:“馬斯克的建議文檔,我們要不要先建個博物館存檔?畢竟以後寫‘失敗的改革史’,它可以當展品。”
他們不是在拒絕改革本身,而是在用一種製度的冷漠告訴你——你不屬於這個system。
就像外科醫生誤入老中醫診所,帶著止血鉗問:“為什麽還在紮針灸?”
而他們反問:“你連經絡都沒背過,憑什麽進來動脈開刀?”
馬斯克這才發現:自己不是在升級係統,而是在動係統的骨頭。他試圖讓政府跑得更快,政府卻覺得他正在把原本穩定的步伐打亂。
不是改革不歡迎他,而是他動了“權力作為收益分配結構”的命門。
從這一天起,整個白宮開始悄悄分裂:有人開始勸他“低調點”,有人開始推遲與DOGE對接的日程,有人直接將馬斯克列入“注意觀察名單”。
他走進來的那扇門,現在正在他身後慢慢合上。
馬斯克真正被視為“異類”,是在他做了一個政客永遠不會做的事——在公共平台上,攻擊盟友的底牌。
事情起因於《大而美法案》的一次版本修訂。特朗普親自推動的這項法案,原意是用“大政府財政+定向刺激”來重建製造業、農業帶和能源領域。馬斯克一開始表示支持,甚至在X平台發言:“一個偉大的美國,需要強大的工程師和製造工人。”
可當最終版本出爐後,馬斯克炸了。
這份預算高達6000億美元的法案中:
馬斯克通過精算後發現,這一刀一年內可能讓特斯拉損失12億美元,5年內約等於公司5%的市值蒸發。
他憤怒地認為,特朗普在用“換支持”的方式,把自己送上了預算絞刑架。
於是,馬斯克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動作:連發25條X平台推文,逐一攻擊《大而美法案》,配圖是昆汀·塔倫蒂諾的經典電影《Kill Bill》,標題是:“Kill The Bill。”
語言火力也空前升級,最爆炸的一條推文是:
這一條,像一把匕首,直接刺向宮廷心髒的最敏感部位。
白宮高層一片震動。
特朗普的回應也沒讓人失望。他在Truth Social上連發三帖:
甚至有匿名高級幕僚放話:“這不是內部矛盾,是篡位未遂。”
這一刻,蜜月期徹底破裂,“企業家輔政”的幻象粉碎。兩人從曾經並肩作戰的盟友,轉身變成了政治上的“互掐樣板間”。
他們不再是理性人物,而是平台劇裏的對位角色——一個是權力成癮的社交怪獸,另一個是自封救世主的技術獨裁者。唯一的區別是,這一次,不是在電視劇裏,而是在國家的真實預算結構中上演。
而整個共和黨,也在這一瞬間被推入了選邊站隊的分裂現場:
這不是一次公司危機,而是一個企業帝王,第一次遭遇“係統性反製”。
這場衝突在之後兩周進入全麵升級——不僅共和黨表態切割,就連市場和華爾街也開始紛紛下場。
6月5日夜,馬斯克發布“愛潑斯坦文件”那條推文後,白宮新聞團隊幾乎是在一小時內完成了危機響應,雖然特朗普本人在公開場合仍強硬表示“馬斯克隻是暫時迷失方向”,但背後,整個共和黨權力機器已經開始迅速做減法。
而最先表達“立場”的,並不是政客,而是資本。
6月6日開盤,特斯拉股價一瀉千裏,盤中暴跌14.26%,市值蒸發1530億美元,一夜回到兩年前水平;同時,狗狗幣同步下跌12%,SpaceX關聯債券也出現罕見的機構集中拋售。
華爾街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恐懼一個他們本來可以預測,卻被情緒麻醉後忽略的事實:馬斯克不再隻是“風險”,他變成了“不可控”。
兩大投行Baird和Argus當晚雙雙下調評級為“中性”,並附加一句刺耳的說明:“馬斯克的政治風險,已經主導了其企業估值。”
與此同時,紅杉資本、Andreessen Horowitz等矽穀巨頭,在內部基金披露中,都開始“主動調低”與馬斯克相關項目的優先級。
資本從不需要太多理由,他們隻需要一個理由——那就是你失去了被預測性。
而共和黨內部的態度,則更像一場宮廷式的“冷處理”:不責罵、不定罪、不公開,隻是讓馬斯克一個人,突然從所有會議名單中消失。
沒有發言權、沒有預算權限、沒有出席安排,連他自己都感歎:“感覺就像一個ghost member。”
這場資本與政治的聯手封鎖,並不是因為馬斯克做了什麽極端的事,而是他違反了宮廷裏的唯一規則:不要讓權力難堪。
他可以批評法案,可以私下爭取預算,甚至可以做公開施壓,但他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揭穿整個遊戲的玩法。
這是白宮,也是華爾街的“共同底線”。
而在權力生態中,踩中底線的代價從不是退群,而是被清算。
也就是在這一時刻,公眾從吃瓜群眾,開始登上舞台,把整場宮鬥推向了群體癲狂的新高潮。
從6月3日到6月9日,X平台上關於“馬斯克 vs 特朗普”的討論總量突破1.4億條互動,遠超2020年大選期間“拜登之子硬盤門”的熱度。這不再是一次輿論事件,而是一場“群體狂歡驅動的網絡宮鬥劇”。
馬斯克的每一條發言,都像是劇集更新,一邊是粉絲加冕“矽穀呂布”,一邊是特朗普鐵粉喊出“打倒科技妖僧”。甚至連Tayler Swift粉絲團體都參與其中,用歌詞拚貼成“嘲諷表情包”,變成話題風暴的邊緣火力。
但這場狂歡的本質,不是支持誰,而是將權力當作遊戲的素材來消費。
有網友評論說:“這一周最爽的事,不是看劇,而是我們在寫劇本。”
“Kill the Bill”話題連續五日霸占X熱榜第一,不是因為民眾真的關心法案,而是因為這四個字,像極了一出宮鬥劇的集結口號。而“宮鬥”這門中國發明的權術敘事,終於在算法與話語權的催化下,在美國社交網絡完成了全球化傳播。
更吊詭的是:馬斯克原本是用X平台操控輿論、向政策施壓的那一方,如今卻成為算法反噬的“人形內容引擎”。
他的每一個發言、每一個表情包、每一次憤怒的深夜發帖,平台都能拿來“變現”:更多點擊、更多轉發、更多帶貨。
他曾是控製器,如今是內容本身。
正如有位評論家寫道:
而就在群眾的笑聲還在擴散時,馬斯克本人已陷入了沉默。
6月11日淩晨,他發布了一條意味不明的帖子:“Maybe I went too far(也許我確實做得過火了)。”
沒有人知道他是否後悔,也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軟禁下的口供”。
但這條帖文一經發布,全網嘩然:“馬皇被押送冷宮!”“AI呂布輸給了洛陽權臣!”“下一季什麽時候上線?”
宮鬥劇徹底收尾。
但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失敗,而是技術人誤入“人性戰場”的必然宿命。他帶著工程師的天真,撞上了製度縫隙中的幽靈,而這些幽靈,不寫KPI,不講PMF,不用飛書協同,它們隻守一條規則:權力,隻留給會演戲的人。
如果把馬斯克此次政治插曲當作一次戰略試驗,那麽它的結局,不是“政治失敗”,而是“戰略錯配”。
他賭對了時間窗口:特朗普急需科技界背書,民主黨陷入“AI監管僵局”,媒體對平台輿論機製心懷恐懼,全世界剛好準備聆聽一個“科技沙皇”治國的劇本。
他也賭對了影響力杠杆:X平台在全球輿論場的操控能力,SpaceX與NASA深度捆綁,AI項目Grok正在打通“信息+算力+社交”的新一代主權網絡模型。他不是空手入局,而是帶著完整技術生態鏈走進權力中心。
但他賭錯了一件事:戰略的地圖,是人的地圖,不是係統的地圖。
企業家戰略強調資源匹配、路徑依賴、生態搭建、迭代演進,但政治的戰略,寫在人心、寫在勢能、寫在無聲的集體劇本裏。你動了一條線,牽動的是派係榮辱;你優化了一個流程,打斷的是上下其手的鏈條;你推行績效機製,背後是黨團機器的動員神經。
馬斯克不是沒有戰略能力,他隻是把政治當作業務單元,把權力當作預算模型。他帶著商業邏輯殺入了一片以儀式、忠誠、影子協議為規則的森林。他的“戰略模型”太精準,反而暴露出不合時宜的直線思維,像一把鋒利的尺子,在圓形的棋盤上劃線。
而政壇,不講標準答案,隻有博弈的剩餘空間。
在這個意義上,他不是敗於對手,而是敗於係統性的戰略誤讀。
他沒意識到,當一個生態太強大時,它並不會被“效率”說服,而隻會被另一個更大的敘事所取代。而他手中的那個敘事——“科技可以救國”,在那座宮殿裏,仍隻是一個被娛樂化的幻想劇本。
這不是馬斯克個人的悲劇,而是一個時代的鏡像:
當平台力量試圖超越國家主權,當技術帝國試圖“幹政”,當企業家野心踏入政治權力的緩衝區,我們就會看到這樣的結局:效率撞上秩序、透明挑釁模糊。
戰略不隻是方向,更是方向與地形地貌的互動藝術。
馬斯克的戰略失敗,是因為他帶著火箭衝進了迷宮,以為隻要速度夠快,就能撞出一條路。而這條宮廷迷宮,從來不是給直線飛行設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