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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看到一個新聞,挺有意思的,這裏說一下。
說,1月29日,河南周口一名遊客在參觀當地嶽王觀時突然情緒失控,一腳蹬到嶽王觀的香爐上,大喊:“還我河山”,然後,不顧工作人員再三勸阻,掀起遮蓋香爐的鐵板就朝對麵的秦檜跪像扇去,扇完了還不解氣,踩在跪像台基上大聲呼喚:“下一個誰來?”……目前,該男子已被當地公安部門控製了。
可能是因為去年年景確實不好,加之春節檔張導的那部《滿江紅》雖然票房不錯、卻沒給觀眾足夠的情緒釋放。所以在這個春節裏,各地的嶽飛廟、嶽王觀裏,都掀起了聲勢浩大的“打秦檜”熱潮,遊客們到那兒去,給嶽王爺上柱香仿佛是次要的,而過去排著隊對照著秦檜扇兩巴掌、摸一摸他老婆王氏的某個部位,靠破壞公物和當眾耍流氓來表達“愛國主義”情緒,似乎才是主要目標。
甭管這個道理能不能說得通吧,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打秦檜”風潮中,唯獨新聞中這位男子打出了風格、打出了創意——拿著鐵板扇秦檜大嘴巴子,這個動作的想象力和表現張力,狂甩張導那灰不拉幾的《滿江紅》十幾條街,隔著手機屏幕,我都能感受到這位仁兄那曠野不羈的創造力。
果然是高手在民間啊。
其實真說起來,我們的有些群眾,在表演“解恨式愛國”的時候從來想象力都是豐富的。你看像日係汽車、家樂福商超、肯德基、麥當勞,放在平時,它們是他人的私有財產、購物中心、快餐館,可一旦反日、反法、反美風潮來了,它們就都有可能成為一個又一個變種的“秦檜跪像”,任砸、任堵、任拉橫幅。
每到這種時候,總會有媒體出來呼籲人們“理性愛國”。我對這種呼籲有效性其實是存疑的:因為很明顯,搞這種事的人,並不真的把愛國當回事。
本來麽,“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就像“白鐵”和“佞臣”沒什麽關係一樣。破壞中國人開的私家車和基本都是中國人就業的商超、快餐店,到底對打倒日法美等“帝國主義”能帶來什麽裨益?這個道理隻要你腦袋沒被門擠過,基本都能想明白。如王小波所言,他們隻是在“借酒撒瘋”而已,真正讓他們沉醉的那個“酒”,是他們可以借著愛國的大義名分作出一些過火的行為而不受任何反擊或懲罰。
跟老婆餅裏沒有老婆一樣,這種“愛國行為”和真愛國並沒半毛錢關係。
行為無代價,當然就可以隨便幹。你想,阿Q對著小尼姑耍流氓的時候,真會論證這個舉動能打擊到扇他嘴巴子的趙老太爺麽?還不是因為小尼姑好欺負?
不信?你讓嶽王廟前那個秦檜活過來試試?甭說當什麽當朝宰相了,就是當個街道辦主任、單位小領導,你看看如今排隊打他的人能是個什麽表現?扇什麽巴掌啊,不拍人家馬屁,我就已經算你壯懷激烈了。
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對信奉“形勢比人強”的很多國人來說,他們隻有在安全的時候才是勇敢的,在免費的時候才是慷慨的,在淺薄的時候才是動情的,在愚蠢的時候才是真誠的——隻有麵對已經被打倒千年的秦檜的跪像,他們才願意揮動案如山的鐵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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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讀史讀到嶽飛、秦檜那段,怪異感總會壓過氣憤——趙構、秦檜這對昏君奸臣,這麽明目張膽的殘害忠良,就不怕遭到報應麽?
可是一翻史書,你會發現真沒有:
趙構,生於公元1107年,卒於1187年,當了35年皇帝、25年太上皇,活到80歲才壽終正寢。是中國曆史上最長壽的五位皇帝之一,也是惟一一個能把太上皇位置幹這麽久的人。
而秦檜呢?更奇葩,生於1090年,死於1156年,雖然不比趙構,“隻”活到65歲就壽終正寢吧。但請注意,他幹宰相是幾乎一直幹到死的,且其中相當長的時間裏,是宋代非常罕見“獨相”——政事堂裏,就他一個人說了算,說一不二到比皇帝還大權獨攬。
中國曆史上能把宰相幹到這麽霸氣程度的人,從秦檜往前捯飭也就諸葛武侯了(往後數可能還有個張居正)。
所以前兩天剛看完《滿江紅》時,我開玩笑,說張藝謀不會拍啊,故事全程虛構,臨到最該虛構情節——一刀把秦檜捅了的時候,你跟我講起尊重曆史了。想和曆史合上也簡單啊!劇中秦檜不是有個替身麽?你讓秦檜死,讓他替身接著幹,不就兩全其美了麽?人家《鐵麵人》就這麽演的麽!
可是轉念一想,也不對,《鐵麵人》劇情能成立的前提,是曆史上的路易十四在早年荒誕奢侈之餘,確實還有“太陽王”的開明專製一麵。這麽圓,是可以的。
但你看看曆史上的秦檜做了些啥,培植黨羽、殘害忠良、對外拱手降金,對內壓製言論。獨相多年,他就多年如一日的把奸臣這個角色演到了底。死後趙構還給了他個蓋棺定論,叫“決策元勳,精忠全德”——吃驚吧,“精忠”這詞兒,最早居然是皇上授給秦檜的,隻不過後來數次翻案平凡,才回到嶽飛那裏。
所以你生在大宋朝,嶽飛忠還是秦檜忠?這要具體看朝廷當時什麽政策。
比如,秦檜害了嶽飛後這半輩子,他受了什麽阻力了麽、挨了什麽譴責麽?其實沒有,人家過得可爽了。
《滿江紅》裏有一段說嶽飛死後韓世忠還在朝,一旦秦檜有這麽把柄被捏住,韓世忠就能怎麽怎麽著,可是真實曆史上,韓世忠在嶽飛死後立刻就上書請求致仕,晚年是靠著閉門謝客,昔日屬下和老戰友一概不見,十年如一日的堅持“莫談國事”的韜晦,才在秦檜黨羽圍攻、追咬下勉強得了個善終的。
若說昔日的潑韓五已經被秦檜嚇得跟孫子一樣,這多少有辱英烈吧,可你說韓世忠在嶽飛死後能扛起了什麽鎮邪守正的大旗,那更是奇幻小說了。真正的小人,總是最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這一點,我昨天在《被豺狗盯著的壓力太大了,允我韜晦一下》似乎說過了。
那有沒有人,曾經試圖阻止一下秦檜的“大殺特殺”呢?有的。不過其中的故事更耐人尋味。
紹興二十年(公元1150年)的時候,有一次秦檜上朝,半路遇到一位武人手持利刃,殺傷其多名隨從,試圖刺殺秦檜。惜其功敗垂成。等把他抓住了,交到大理寺一審,才知道此人名叫施全,官至殿前司後軍使臣,是個低階武官。
那麽施全為什麽要刺殺秦檜呢?不同版本史書在這裏出現了矛盾。
按《建炎以來係年要錄》的說法,這是因為宋金紹興和議達成之後,宋朝重新回歸了“重文抑武”的傳統路線上,施全作為低階武官不僅辛苦,甚至有時入不敷出。所以才想到要劫持秦檜,逼他重新對金開戰,這樣武人就能再次過上好日子了。
這個劇情不知是否就是《滿江紅》的最初創意來源,但如果該書記載為真,施全這個人似乎就真跟影片中沈騰演的那個主角一樣,是個思路在“大局觀”和“腦血栓”之間反複橫跳的人——
你說他傻吧,他能認識到武人地位的衰落,就是因為秦檜主導的媾和策略,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要害。
可你若說他有格局、是真英雄吧?以為拿刀逼著秦檜在朝堂上改弦易轍就能成事這個想法又實在過於天真、脫線,真不是什麽智商在線的成年人能想出來主意。
所以部分史書和民間傳說,給了施全一個更直白、也更容易被理解的刺秦動機:“舉天下皆欲殺虜,汝獨不肯,故吾必殺汝!”
這個口號一喊出來,倒真的是氣壯山河,讓人有一種“天地有正氣”的昂揚感。
但問題是,它究竟符不符合曆史事實呢?當時的天下人,是不是都有施全的這個覺悟呢?
其實是存疑的,至少按照陸遊在他筆記裏的記載,施全後來被淩遲處死時,臨安的老百姓們跑到刑場上圍觀,台上剮著呢,台下就有人喊:“此不了事漢,不斬何為!”
不管施全的動機到底是想把自己日子過好還是真的壯懷激烈,反正臨安老百姓對他的認知是這樣:你是個不懂事兒的,閑著沒事刺什麽秦呢?人家秦相公可是相公,人家堅持的主和路線代表皇上。你殺他就是反朝廷啊!死了活該。不殺你,難道留著過年?
是的,我想,同樣主張北伐、“死去元知萬事空”依然“但悲不見九州同”的陸遊,在記下這段傳說的時候,內心是在滴血的——在他那個世道裏,不僅趙構、秦檜們不想著“克複中原”,老百姓多半也沒這個心思——這不怪他們,草民總不能比皇帝更愛大宋吧。
真正有點這種家國情懷,想開萬世太平、還天下安定的,隻有他們這種極個別的社會精英。而真正敢於付之於行動的,甚至隻有施全這種到死也沒人弄明白(或者故意不想弄明白)到底是“不了事”還是“大了事”的個體。
這是怎樣的一種麻木、壓抑、孤獨與絕望呢?陸遊就是在這樣一生的自問與糾結中死去的。從“當年萬裏覓封侯”,到“胡未滅,鬢先秋”。
陸遊此事的心境,大約與寫“麻木的看客”的魯迅略同吧。
而更可悲的是,秦檜不僅可以利用這種公眾的麻木和膽怯讓自己壽終正寢,他甚至有能力加深這種麻木。
宋代的時候,類似相聲的“參軍戲”很流行,有伶官就編了一個段子:頭戴兩個環,並起名叫“二勝環”,將其戴在腦後,然後說“你且坐那太師椅,將二勝環(二聖還)放到腦後可也。”
雖說“諧音梗扣錢”吧,但這個段子編的本來十分巧妙、小心——首先,“迎二聖還朝”這個口號,是趙構自己提出來的政治正確大旗。伶官拿這個說事,比嶽飛問什麽“兵安在、民安在”保險多了。其次,伶官也沒有直接“指斥乘輿”的罵皇帝,“你且坐那太師椅”,我諷的是宰相秦檜在其位不謀其政麽!
可是這個梗傳到秦檜的耳朵裏,處理方式依然是異常嚴厲的——兩位伶官第二天就下獄了,其中一個還吃不住打,死在了大牢裏。
演參軍戲的伶官,從唐代開始,就有一個外號,叫“無錯蟲”——他們地位太低微了,無論說什麽,都對看戲的王侯將相產生不了威脅,無非鬥一樂而已。所以演參軍戲的伶官不會因為“謗訕”而被論罪,這是一個由唐及宋執行了幾百年傳統。而秦檜的做法,是直接打破了這個傳統——戳到我的短處,你就是講笑話也不行!
講完這幾個故事,我再跟你說,電影中那個被放過一馬的秦檜,會在世人的“滾滾罵名”當中備受煎熬、憂讒畏譏、生不如死的了此殘生。你信麽?
說什麽聊齋呢?至少在秦檜活著的時候,他根本不用怕這些,因為他有權力杜絕任何這種苗頭的存在。
真正允許被嘲笑、聽著世人滾滾謾罵咽氣的,隻有施全那樣的行刺者。
這才是曆史的真相。
所以,我覺得張導還是把群眾想的太勇敢了,他們敢在秦檜死後很多年,去扇一扇那跪著的鐵像,這和敢秦檜還活著時去刺殺或諷刺強大無比的他,壓根就不是一碼事——甚至更可能是剛好相反的兩種情緒:
今天那些對著無辜白鐵吐痰撒尿、扇巴掌摸私處,求發泄、求轉禍最起勁的那些人,更可能是當年臨安街頭嘲笑受剮的“不了事漢”的看客們的後代——因為那種對著強者唯唯諾諾,不敢發一語。而永遠對著無還手之力的靶子、弱者們慷慨激昂、窮追猛打的行為方式,是一脈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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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裏,似乎該引一些魯迅先生的名句做結,比如什麽“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之類的,鼓勵大家都做勇者。
但我忽然不想這樣寫為了,因為這樣寫還是太樂觀了。至少在兩宋相交的那段片段裏,我們看到是勇者不斷被淘汰,而怯者不斷留存:
嶽飛勇敢、不乖,在皇上趙構已經要定調主和的時候,還想著“還我河山”,還在顧念“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於是他被幹掉了。
秦檜怯懦、很乖,皇上怎麽說他就怎麽辦,隻要趙構肯拍板,什麽黎民百姓、中原塗炭,他都可以不管,於是他榮寵備至,還被欽定為“精忠全德”。
施全和伶官們勇敢、不乖,他們看不慣秦檜的做法,敢用行動和言語去“刺秦”,於是也被幹掉了。
那些看客們怯懦、很乖,於是他們活了下來,還養成了在別人被綁著受刑、無力還手時踩一腳、說風涼話的癖好……
如果曆史就是這樣冰冷運行的,逆淘汰了幾千年,那我們該怎樣去分辯忠奸、勇怯、智愚、善惡呢?我們又還敢堅守些什麽呢?
我一時想不清楚,但此時此刻,我隻想守衛一下那最後的常識——
真有本事,您就別排著隊、對著那跪著、絕不會反擊的鐵像撒氣。
穿越回宋朝,當大英雄嶽飛被扣上“謀反”的帽子下罪論死,而秦相公散播的輿論也在宣傳他謀反該死時,你真敢去劫獄麽?
當那殘害忠良、卻獲得皇帝親自背書、位高權重的秦檜招搖過市,你敢抓住他的袖口“十步之內,人盡敵國”麽?
你八成不敢 ,我也不敢。
因為這種真正的為國為民的愛國主義,需要太多“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的勇氣,更要有那種不被眾議所裹挾,堅持獨立思考的銳見。如果曆史上,真有那麽多有此勇力的孤勇者,那麽曆史早就不那樣發生了。
所以,還是踏踏實實搞點實在的,做點似不那麽勇敢,卻也絕不那麽怯懦的平凡事吧。
公義永遠無法在瘋狂、仇恨與嫉妒中生成。
願勇敢、希望、寬容,或者至少——常識,能在這平凡與平和的累加中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