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歲女生決定住進毛坯房:迫切需要自由和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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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白色的鐵藝床,粉色床單,白底黃色小碎花被子枕頭,襯著昏黃的燈光,頗有田園風味道。床對麵立著一個金色晾衣架,黑色連衣裙和粉色小皮包在上麵晃蕩——這是120平米三室一廳大房子僅有的色彩,除此之外,它幾乎被灰色包圍了,天花板、牆壁、和地板都是清一色的水泥坯子。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30歲的莉娜已經躺在這張床上。這幾乎是她唯一的生活場域:有時她躺在床上打遊戲、刷視頻,毫無顧忌地大笑、橫七扭八地打滾。房間沒有門,門框光禿禿的,上麵還立著沒抹平的水泥渣子。小床上喧鬧的聲音,很快都會被門洞外的那片漆黑吞沒。

在那片黑暗裏,藏著一個小型“施工現場”:沙堆、水泥袋、白泡沫、紙箱子四處散落,被褥也來不及整理,連同建築垃圾堆在飄窗上,連推車和鏟子也擺在客廳。

2018年底,莉娜掏空10多年積蓄,背上8萬塊外債,在老家江蘇泰州買下這套毛坯房。收房以後,她就決定立馬搬進去。床架子花了700塊,床墊就算了,直接睡在木板上;廚房沒桌子,吃泡麵的時候,莉娜就把行李箱橫倒在地當桌子。花費最多的是廁所,因為擔心味道,一套衛浴要了她2500塊。

能省則省,這是90後入住毛坯房的基本原則。一間房子已經掏空了他們、甚至是父母們的積蓄。莉娜快一年沒買過新衣服了,下班後就回家,不參加任何社交活動。另一個31歲的吉林男生用“拾破爛”的方式來滿足居住需求,臥室的床和書桌、洗菜盆和熱水器,甚至連別人家拆下來的木地板,他都背回去,重新裁量尺寸、割鋸拚接在房間裏。

住毛坯房確實能省錢,但也是體力活的開始:水泥坯子容易起灰掉渣,每隔兩天,莉娜就要掃出好幾簸箕的土,她花200塊錢買了灰色地毯,結果總是鼓包,要頻繁地跪在地上一點點貼實抹平。6月炎夏,屋裏沒有空調風扇,她隻能開窗睡覺。房子臨河,打開窗戶,20層高樓也擋不住成堆的蚊子往裏竄。沒有房門,蚊香的煙總往其它房間跑,最後她隻得一口氣點了將近30片蚊香。

這段經曆被莉娜發在社交平台上,視頻裏,她總是披著一頭齊肩長發,牛仔褲白T恤,瘦小的個子不是在扛木板,就是在拖長布袋子。有時候,她用油漆桶墊腳清理高處的灰,也會直接坐在水泥地上裝拆家具。

住進毛坯房之前,25歲的阿酥已經做足心理準備:“荒郊野外露營住帳篷都可以,既然有個房,至少還有牆,肯定能睡。”房子是父母在老家買的,失業後,阿酥既想繼續獨居生活,又無力承受房租。今年7月,她直接在網上買了一張床,帶著一個行李箱就入住了毛坯房。她經曆了難熬的第一晚:空氣幹燥悶熱,牆上的灰撲撲地往下掉,和著身上黏膩的汗水,她幾乎整晚沒睡。不僅如此,陽台沒有封窗,遇上雷雨天,風夾著雨也會往室內跑,整個陽台都濕掉了。

為了避免和莉娜、阿酥一樣吃盡苦頭,一些人在搬家前就做好攻略和準備,他們把預算控製在兩萬元左右,水電線路、衛生間防水隔音是必須做的,再添置點床、桌子等必要家具,在這裏就能生活三五年。一個威海姑娘做了簡單的裝修,她比別人多了一個步驟:廚房精裝——這是她的婚房,她想有家的感覺,調侃自己新房是“敘利亞風”。

生活或許比想象中更難適應。最讓阿酥意外的是,自己對大房子的不適感。她在上海租了三年房,基本都是10來平的小房間。突然搬到100多平的房子裏,阿酥感覺空空的,從臥室走到廚房甚至都覺得有點遠,她幹脆把電飯鍋、電磁爐、健身器材全搬到臥室,“什麽都在臥室完成。”

幸好還有三隻貓的陪伴。小貓們之前每搬一次家就要經過一次房東同意,現在它們與阿酥終於成為了房子的主人,開始了新生活。

同樣住在大房子的莉娜也會感到恐懼。她交房後一個月就搬進來,是小區裏第一個住戶。一到晚上,這個位於城郊的小區就被黑暗和寂靜吞沒。每天下班回家和晚上睡覺前,莉娜都要拿起手電筒,掀開床單,照一照床底,再仔細走遍檢查每個房間,“就怕藏著人。”

無論適應與否,最難的一步已經跨出去了。“雖然裝不起,(有房子)特有安全感,不怕隨時流落街頭。”

隨心所欲在牆上釘釘子

三年前,一個人在售樓處看沙盤的時候,莉娜一眼就相中這套20樓的房子:安靜,樓下就有超市,以後附近還有學校、公交站,“很有家的感覺”。她想象每天下班後,順路到超市買點菜,然後回家做飯,“一個人自由自在。”

這種感覺她幾乎從來沒有過。小時候,家裏有兩間房,她和哥哥要共享一間,外出打工住的是集體宿舍;六、七年前在蘇州開店時,為了省錢,也是跟父母合租一間房,“總在跟別人拚一個房間”。莉娜迫切需要自由和獨立,她18歲時就特別希望有自己的世界,萌生了買房的念頭,能“一個人待著,不被任何人打擾”。

莉娜為此籌備了10多年。能想得到的她都去做,在蘇州開花店,同時還在微信上賣大閘蟹,也開網店賣衣服,在抖音上賣零食。存款迎來20萬的那一刻,“時機就到了”。看房和交首付隻隔了幾天,積蓄一掃而盡的那一刻,莉娜的心空掉了,“變回窮光蛋了”。看著卡上隻有1000來塊的餘額,她沉重起來,怎麽賺錢還房貸呢?

但比這些更重要的是,房子攥在手裏帶來的安全感——這是她從來沒有擁有過的:從小到大,家裏的重心都是哥哥:哥哥要的好東西要讓給他;哥哥寒暑假回家,臥室也要騰出來給他;哥哥結婚了,爸媽拿出幾十萬幫忙買房。反觀自己,從來不會主動要東西,家裏條件不好,莉娜16歲就放棄讀書,打工幫襯貼補。

這些年,莉娜“識相”地退卻到家庭的邊緣。哥哥結婚後,她總感覺“那已經不是自己的家了”。父母在鄉下翻蓋了新樓房,“肯定給兒子,那不是天經地義的嗎?”莉娜說,她談了兩年的男朋友,談婚論嫁之際卻出軌了,她更加篤定了:“所有人都不靠譜,除了我自己。”

一套毛坯房或許就能消除不安全感。27歲的湘西女孩小雪有個小3歲的弟弟,雖然父母沒有差別對待過,但小雪也清楚家中財產的歸屬。如果弟弟結婚了,父母會出錢買車,也會幫忙裝修家裏自建的房子,“(當)男生多好啊,至少活得比我輕鬆多了。”

小雪為此做好了準備,2018年就靠自己在老家湘西買了房。在她打工的深圳,幾乎人人都在討論金錢、房子、基金和保險,“很自然而然,在那個氛圍裏,就會激發你(買房)的想法。”

獨立買房後,小雪也經曆過短暫的惶恐。交完首付,卡裏隻有4000多塊,她“一下就慌了”。那是在深圳沒日沒夜加班換來的。搬進毛坯房第一天,小雪的母親很不理解,劈頭蓋臉地罵道,“你是沒家嗎?為什麽非要一個人住這樣的地方?”小雪隻能沉默。

深漂7年,小雪的手機永遠24小時待命,看一場電影,做一頓飯,要中斷幾次處理問題,社交活動都被圈禁在工作和同事之間,生活變成兩點一線。滬漂阿酥也是,總是加班到12點,連續一兩個月都沒有休息日,“身體和心理都達到極限,扛不住了,必須停下來。”她們都在7月辭去工作,離開一線城市,搬進毛坯房。在毛坯房裏,她們終於逃脫了被加班支配的生活,也不用發愁房租,還能避免和父母同住的矛盾。

比起緩解焦慮得到自由,29歲的航空安全員王睿獲得了歸屬感。他是哈爾濱人,很多次飛機落地時,他都會尋思,“偌大的廣州,怎麽沒有一個房子屬於我?”三年前,在家裏幫襯下,他終於在廣州買房。如果不住進毛坯房,每個月,他既要支付9500的房貸,還要承擔近3000元的房租。王睿決定住進毛坯房,起碼可以“隨心所欲地在牆上釘釘子”,不用擔心被房東扣錢。

莉娜也不需要再折騰了。交房前兩年,她居無定所,買完房每個月要撥出一半工資還房貸,她不舍得租房子,父母的家在鄉下,騎電瓶車要40分鍾,不能每天通勤。大部分時候,她就擠在嫂子工廠的宿舍裏,有時跑去閨蜜家借住。搬到自己的房子後,她不用到處借住,還遠離了家裏的催婚魔咒,“現在真的挺好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你一個女孩買房做什麽

但毛坯房解決不了所有問題,比如一些微妙的難堪。隻要同事一提毛坯房,莉娜就尷尬,也不想接話,“畢竟是沒錢裝修”,她有些自卑,更反感別人的同情,時刻“害怕別人投來那種討厭的眼神”。

即使一省再省,錢還是一個難題。房貸近30年,這是莉娜每個月的固定開支,最艱難的時候,她的卡裏隻有200多塊錢,硬是捱過10多天,她甚至想過把另外兩個空房間租出去。每個月3000多塊錢的房貸,讓她感到壓力和煩悶,也沒心思打扮了。三隻貓是阿酥的責任,貓糧、疫苗、看病每月基本要千把塊,她不敢停下,繼續在毛坯房裏接設計的活。

但莉娜從沒想過向家裏求助,永遠報喜不報憂。家裏沒人支持她買房。買完房後,父親不可置信,電話裏連續問了幾次,“你在說什麽?”隨後歎了口氣,“你一個女孩子買房做什麽?”還沒交房以前,家人又念叨“到時候開發商跑了,看你怎麽辦”。直到領房產證前一天,父親說:“如果需要幫忙你就開口。”她故作輕鬆:“沒關係,錢已經交完了。”

是啊,在小縣城,一個30歲的未婚女孩,家庭條件還這麽普通,買房子做什麽?莉娜也在心裏打鼓。交房之前,焦慮時,她會一個人跑到工地,站在遠處的天橋上,聽水泥車攪拌的聲音,看起重機在高空中旋轉掉頭,看著房子一天天造起來,“心裏還挺踏實的。”

對於在一線城市工作七年的小雪來說,大城市的焦慮已經刻進身體裏了。她在老家買房時才24歲,一個同事卻拋來冷眼,“這有什麽好高興的?老家的房子又不值錢。”在周圍人的比較裏,總是充斥著對KPI的討論,買什麽理財產品,深圳哪裏的房價又漲了。房子的鄙視鏈層級最詳盡,城市、交通、學區都羅列其中。騰訊房產調查數據顯示,37.76%的90後已經生子,教育配套資源已經成為他們買房的第二關注要素。這讓小雪開始自我懷疑:“我有什麽了不起的?別人都在深圳買房了。”

住在毛坯房,她不再被那種“深圳速度”推著走,但有時又患得患失:“沒工作收入,天天在家裏玩,房貸怎麽辦?”小雪覺得自己在浪費光陰,離職前,她備足未來幾個月房貸、保險、甚至是重新找工作的錢,但這之後,她還應該再趁著年輕努力一點。

毛坯房無法緩解房貸、車貸、收入、工作等壓力,它或許隻是給他們提供了一個短暫的棲居療傷之地。

小雪現在每天睡到自然醒,拉上窗簾,打開投影儀,看一整天綜藝、電視劇,“把之前上班的時候想幹的事全都幹完了。”但一提起明天,她就不樂意了,“那都是後話,不想要明天了。”

住久了出租屋,阿酥終於能在毛坯房裏安置對房子的所有想象。毛坯房裏,有一個房間特意鋪上奶白色地毯,用白布蓋上水泥牆麵,一張懶人沙發,一台小風扇,幾十本書堆在地上。她給這間房定的規矩是“禁止使用電子產品”。“生活嘛,如果不上班能養活自己和貓,住一輩子毛坯房也樂意。”

莉娜也在這裏遠離了“大齡單身剩女”的標簽。之前,長輩發動各種關係給她找對象,甚至還讓她上相親節目。買房後,莉娜感覺,家人對結婚的態度從容起來了,“可能他們心裏也覺得我有依靠了。”莉娜也覺得擁有房子應該會“得到別人尊重”,她說,就算以後結婚,兩個人吵架,對方也不敢讓她滾,“知道你沒有東西才會讓你滾蛋。”

與生活和解

最令人意外的是,毛坯房讓莉娜收獲了久違的親情。九月的一個晚上,父親看了她的視頻後,突然轉來一萬塊錢。隔著手機屏幕,她能察覺到父親的愧疚,“他覺得這麽多年都挺對不起我的。”

這些年,家裏為哥哥著想一切,上學成家立業,而莉娜一個人四處打工攢錢,看房買房、住毛坯房等等辛苦時日裏,她始終沒哭過。但父親轉賬之後,多年積攢的委屈洶湧而至,她忍不住哭了。父母年事已高,還在外地的工廠拚命加班,她不忍也很慚愧,不敢打電話給父親,掙紮了幾個小時,莉娜決定收下這筆錢,“沒什麽好裝的,我確實很困難。”

但孤獨始終無法解決。搬進來五個月,小區還是沒什麽人氣,偶爾能見到的也隻是裝修工。一到晚上,周圍幾棟樓都陷進黑暗,沒有一扇窗是亮著的。她一個人站在陽台,有點恍惚,覺得“這裏的房子是不是沒有人買?當時那些人(買家)是不是托?”莉娜有時候也會在社交平台上留言:好無聊,有沒有人來聊天?有沒有人打王者?

阿酥也感受到了這份寂寞:整個小區幾乎沒人住,整日隻有裝修的電鑽聲在飄蕩。休息三個月後,阿酥決定到長沙上班。她在那裏租了一室一廚一衛,終於有了久違的生活氣息:租的房子明亮幹淨,小區裏也總能看得到曬太陽的小孩,或者拖著小車買菜的老人。

但莉娜沒有後悔過,毛坯房隻是自己掌控生活的一個過渡。“當時不買現在肯定更焦慮”。她的毛坯房也越發齊整有生氣了:100塊錢買兩張黑色折疊桌,既當灶台又是餐桌,大門被塗成中意的藍色,客廳掛上墨綠色的絨麵窗簾。帶一束鮮花回家,放在廁所的洗手台上,下班早就到附近的超市買菜,做個小炒肉,或者泡椒鳳爪,迎著陽台吹來的風,就著菜喝啤酒。

阿酥更在乎的是眼前的、短暫的快樂。她有能力裝修,但生活會因此變得拮據,看一場演出都有心理負擔,“我不想活得這麽悲哀。”31歲的吉林男生想法也跟阿酥一樣,更樂意把錢花在喜歡的事情上,一套架子鼓一萬四,雪具七八千。這幾年攢下來的第一筆十萬買了車位,第二筆十萬全款買車,對於居住環境,“住哪裏沒那麽重要,能睡覺就行。”

不論裝修與否,在很多人眼裏,他們至少已經“上車”了。在毛坯房生活視頻下時有羨慕聲音:“至少你還有房,我啥都沒有,不停奮鬥努力工作,還是交不起首付”。

29歲的黃小悅也沒有房子,但她更看重及時行樂,選擇重金裝修出租屋。她在北京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租了一個胡同小院,租金每月六千,又花了兩萬塊把生活布置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臥室被塗上橡粉和乳酪黃漆,地磚也貼成複古小碎花圖樣,廚房、浴室定製了灰白櫃子。最期待的是大淋浴噴頭,每天下班回家,都能美美地衝上一澡。

同樣麵臨一線城市高昂的房價,大廠瑣碎繁重的加班,黃小悅每年都會旅行,也會獎勵自己一個名牌包,她不願犧牲這些來換取一個“家徒四壁”空間的所有權。“所有積蓄拿來買房住毛坯房,對我來說不是一個選項。”

如今,莉娜還在為理想的生活繼續奔波,毛坯房視頻記錄讓她成了網紅。一家企業免費贈送了10萬塊裝修材料:灰色的皮質沙發擺客廳裏,被一堆紙箱子團團圍住,莉娜躺在上麵發笑:“擁有一個大沙發這樣的場景,曾經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境中。”

但裝修讓她又要“無家可歸”了。城裏租房每個月至少600塊錢,期限還得半年以上;嫂子從工廠辭職了,沒有宿舍能借住了;閨蜜的愛人回家了,她也不方便賴著。從電梯出來到家門口的樓道倒是寬敞,物業也鋪上了瓷磚,鄰居還沒搬進來。莉娜打算在這裏鋪個被子,或者搭個帳篷“暫住”。

畢竟,身後有她的家在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