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後,被遺忘的山西鄉村古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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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星樓倒了。

曾經它是山西省運城市新絳縣閆家莊村最高的建築,存在了至少百年。

今年10月初,它在山西曆史罕見的強降水中,悄無聲息地倒塌,甚至連住在旁邊的村民都無法說清,這個早已搖搖欲墜的魁星樓是什麽時間倒下的。

“地上文物看山西”,山西有不可移動文物53875處,其中古建築28027處。暴雨過後,人們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晉祠、平遙古城和千佛洞石窟等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

實際上,受災更嚴重的是市縣級別文物及未定級文物。

據山西省文物局統計,截至10月11日19時,山西各市上報全省共有1783處文物不同程度地出現屋頂漏雨、牆體開裂坍塌、地基塌陷及周邊護坡、圍牆坍塌等險情。經初步評估,受災害影響文物中,市縣級文物保護單位661處,尚未核定公布為文物保護單位的不可移動文物803處。

這些低保護級別古建散落鄉間,數量巨大,長期以來無人看守、無資金修繕、無專業保護。這場大雨給它們帶去致命的傷害,也帶來了關注。有人“撐傘”,有人捐款,有人奔波於鄉野,隻為扶它們一把。

“低保古建也有獨特的價值,它們代表了某個時代、某片地域。”山西省古建築與彩塑壁畫研究院院長任毅敏表示,文物數量大,經費和人力不足,這是山西文物保護普遍麵臨的困境。接下來,文物保護工作應向低保古建傾斜,努力做到“應保盡保”。


閆家莊魁星樓在暴雨後坍塌。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倒下的魁星樓

新絳縣閆家莊村的魁星樓,是在倒下後被關注的。

十月初,連日的強降雨把它衝毀,它的斷壁殘垣被拍下,上傳到網上,引起了關注。國慶後,有四五撥人來拍照、拍小視頻。在邊上住了30多年的劉秀芬不明白,“樓都塌了,有什麽可拍的?”

保護古建的誌願者唐大華看到了照片,決定去新絳縣尋找它。山西地勢北高南低,位於晉南的新絳縣是文物大縣,也是此次雨災的重災區。10月7日,汾河下遊新絳段遭遇近40年來最大洪峰,發生決口。

從新絳縣縣城去閆家莊要路過汾河。10月16日那天,汾河河道被洪水衝寬,布滿黃泥,路邊堆著抗洪的沙袋,本該收獲的蘋果樹和梨樹已經被水泡得發蔫。閆家莊裏,玉米地裏還有洪水來過的痕跡,玉米稈被水泡得發黑發黴。各家各戶門前都晾著玉米,一片金黃,偶爾能看到一兩戶塌了的民宅。

尋訪古建,唐大華有經驗,“山西有很多魁星樓,一般建在比較高的地方。魁星點鬥嘛,越高離魁星越近。”若是早來幾天,他或許隻需抬頭看看就能找到。而現在,隻能向村民打聽,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通往魁星樓的鄉間小道。劉秀芬告訴唐大華,“國慶下了幾天大雨,雨停了,發現這樓塌了。”

那是一個斜坡,通往一片廣闊的玉米地。魁星樓就藏在斜坡邊上,周圍長滿了野草和樹木,密得無法下腳。魁星樓的樓閣幾乎全部坍塌了,幸存的瓦片耷拉著,倒下的土礫堆成一個小坡,衝倒了旁邊的小樹,隻留下裸露著夯土的台基。

看到又有人來拍魁星樓,劉秀芬從屋裏拿出了一本相冊。翻來翻去,她終於找到了那張三十多年前拍的老照片,“你看,背景就是這個樓。”照片裏,9位男子站成一排,穿著黑外套、紅毛衣,背後是有著高大台基、兩層木閣樓、磚瓦完整,還有石欄杆的魁星樓。

現年53歲的閆建林也有一張類似的照片,是他27歲時拍的。在山西,年齡若是逢“九”的倍數便算是一個“檻”,相當於“本命年”。閆建林說,每到逢“九”的年齡,村裏的同齡人都會在魁星樓前拍一張合影。

“魁星樓以前可好看了,是我們村的標誌,大家都喜歡來這拍合照。”閆建林小時候,魁星樓旁邊是個學校,男孩子們會在課餘時間爬上去,登高遠眺。

年過花甲的閆樹德小時候也喜歡爬魁星樓,夏天乘涼時,可以看到遠處的大片麥田和蘆葦,“還有蓮花,這麽大,很漂亮!”他用手比畫著,黝黑的臉上笑出一排白牙。

閆建林在9歲、18歲、27歲和36歲時,分別在魁星樓前拍下過照片,也是一點一點看著它變得破敗。人們不再與魁星樓合照,閆建林45歲那年的照片拍攝地改在了村口。

村民再提起它,隻剩下回憶和惋惜。“以前就我們村子的魁星樓最好,每年都有大學生,還有一個考上了清華大學。村裏有企業家說過要修,但一直沒動靜。”閆樹德說。
閆家莊村村民昔日與魁星樓的合照,背後是已倒塌的魁星樓。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關於魁星樓的曆史,後來的人們可能再也無法得知。它不在新絳縣文保單位和未定級文保單位名錄內,未有記載;此次損毀嚴重,找不到一塊刻有文字的石碑或木頭;村裏的老人也說不清,閆樹德聽91歲的母親說過,在她小時候魁星樓就已經存在了。

它最後的畫像,或許是在畫家連達的筆下——底部台基外層的包磚成片地開裂脫落,裏麵的夯土被雨水衝刷得溝壑縱橫,兩層磚木樓閣的右側屋簷掉了一角,椽子孤零零地往外伸著,整座樓閣嚴重歪斜變形,木料不堪重負。

連達從1999年開始手繪山西古建築,至今已經畫了約2500幅。2015年,他第一次看到魁星樓時,顧不得吃飯,頂著烈日坐在樹叢和雜草中,將它畫了下來。“這也許是它最後的畫像。我感覺來陣風,它就倒了。”

時隔六年,再看到魁星樓倒塌的照片,連達覺得可惜,但並不意外。“在這樣的大雨中,不知道有多少散落於鄉村山野的古建築會最終走向消亡。”

“國保省保都保不過來,其他再等等”

呂梁山脈下的光村,是個曆史文化名村。這個隻有1000多人的小村子有國保唐代的福勝寺、正在申請省保的元遼的玉皇廟,還有32處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福勝寺始建於唐貞觀年間,寺內建築高低層疊,錯落有致,殿內有宋、金、元、明各代彩塑。其中正殿的“南海觀音”是宋代彩色懸塑,曾被評為“最美觀音”。

9月26日,外麵大雨傾盆,大殿頂上有水珠滴落,原本布滿灰塵的佛像底座上,雨滴的痕跡清晰可見。守廟人李天保發現後,拿來雨布和塑料袋,蓋在佛像上,下麵用瓦片壓著,然後給文物局打電話匯報。

他能做的也隻有這些。李天保患有小兒麻痹症,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他爬不上高處,無法給漏雨的大殿扯一塊擋雨布。這些還是文物局的工作人員來了之後才做到的,他們找來腳手架,搭到屋頂,扯起一塊大的塑料布,一點一點拉扯著,罩住了大部分佛像,光這一項就花了一個多小時。

光村福勝寺內,雨布擋在南海觀音塑像前。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李天保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在這死死守著呢,佛像不能壞了。”他今年56歲,已經在福勝寺守了10年,搭檔剛剛由一名70多歲的老人,換成了50多歲的“年輕人”。

新絳縣的大多數守廟人都和李天保差不多大,他的父親也是從50多歲開始守廟,一守就是20年。接班之前,李天保也像村裏的年輕人一樣外出打工。父親生病後,家人勸他留了下來,拿著一個月300塊錢的工資,一幹就是10年。

平日裏,福勝寺並不開放,兩把大鎖鎖住大門。李天保就住在大殿側後方的房子裏。屋裏一床一桌,桌上擺著筆墨紙硯,對麵是火災報警控製器和監控視頻,連著圍牆上的防盜感應器。李天保不大會用,有一次火警在半夜響起,他急得隻穿了一件單衣,便踩著單車轉了一圈,所幸是虛驚一場。

福勝寺後麵的玉皇廟是個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多年無人看管。根據廟內碑文記載,玉皇廟最早於“元遼時建立殿堂,內無神像”,並於大明正德十三年(公元1508年)補塑神像。

唐大華記得,他九年前看到玉皇廟時,正殿塌了一間,連門窗都沒有。這次故地重遊,“依然還是原來的樣子”,甚至更加破敗。

大雨那幾天,曾經的守廟人荊潤管回來查看情況,圍牆坍塌,正殿漏雨。之前有裂縫的屋角用鐵絲固定住,在這場大雨中也被衝開,塌了下去。

荊潤管一家三代都曾住在這裏,順便照看玉皇廟。直到2015年,兒子結婚搬入新居,他們一家才搬走。這次回來,他也隻是看完後向村長匯報,然後拴好木門離開。紅色的木門上,用白色粉筆寫著:謝絕參觀。

光村的32處縣級文物保護單位,麵臨著不同程度的損傷,但鮮有人關注。村民說,也有文物局的人來看過,“他們說,國保和省保都保護不過來,其他的再等等。”村裏曾做過預算,修好玉皇廟大概需要500萬,仍在等待文物局的撥款。
光村玉皇廟正殿部分坍塌漏雨。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在唐大華看來,山西很多鄉村都麵臨著老齡化、空心化的困境,若隻靠村民籌集修繕經費,幾乎不可能。

唐大華是個古建築愛好者,自2012年起,探訪了山西1000多處古建築,並在網上創建了“隨手拍救古建”專題。他的初衷隻是想為保護古建盡一份自己的力量,求個心安,“看著它們毀掉,不能無動於衷。”

沒想到,“隨手拍救古建”的話題在微博上備受關注,越來越多的媒體報道此事。2012年至2015年間,唐大華經常帶著媒體記者去山西尋訪古建。其中,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央視《經濟半小時》於2015年連續推出4期節目,名為“山西:文物大省為何‘糟蹋’古建”。

數十家媒體的集中報道,也推動了相關政策的出台。

2015年3月,國家文物局和山西省政府宣布,計劃共同籌集15億元,啟動山西古建築保護工程,搶險維修235處國保、省保木結構古建築。同時,要求市、縣兩級政府籌集資金,對全省200多處元代以前的市保、縣保古建築也進行搶險維修,真正實現“全覆蓋”。

自那以後,唐大華心裏的石頭總算放下了一些。2018年,他與央視《經濟半小時》欄目再次回訪山西古建,發現大部分國保、省保建築都得到了保護修繕。

而那些散落在鄉間的低保護級別、甚至未定級的古建築,因數量大、保護經費和人力不足,總是被忽略、不得不“再等等”。
光村國保文物福勝寺的圍牆上寫著:文物是不可再生的財富。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先撐起一把“傘”

另一座玉皇殿,因為一把“傘”在雨中幸存。

臨汾市洪洞縣賀家莊村,兩層藍色的彩鋼瓦罩住了年老的玉皇殿,鋥亮的不鏽鋼柱立在四周。廟前的地板還濕著,金黃的玉米棒子晾了一地;廟後方部分鬥拱坍塌,幾根柱子搖搖欲墜。

“如果沒搭這個彩鋼棚,這座廟可能扛不住這次雨災,就塌了。”賀家莊村支書賀國平介紹,彩鋼棚是兩年前一位駐村幹部組織搭的,他原本是縣裏的文物工作者。在他的極力爭取下,為這座縣級保護文物撐起了一把“傘”。

但“撐傘”隻是短期的權宜之計。玉皇殿內一股黴潮味,頂上的柱子也有雨水侵蝕的痕跡。唐大華介紹,彩鋼瓦雖然可以擋住大部分雨水,但也擋住了陽光,殿內變得潮濕。而北方的古建築,在瓦片之下還會鋪一層泥保溫,趕上雨水大的時候,殿內的泥瓦木頭也會被淋濕。如果不能及時曬幹,濕牆變重後,也會加劇建築坍塌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