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歲的何文福身體每況愈下。在外漂泊五十餘載的他，想在百年之後，葬回河南省駐馬店市泌陽縣老家。然而他的祖輩立了個規矩：作奸犯科者，不得葬入祖墳。

10月20日，何文福向上遊新聞（報料郵箱：cnshangyou@163.com）記者哭訴，46年前他莫名背上了“攔路強奸犯”的罪名，死後也葬不進祖墳。

原湖北省荊州地區鍾祥縣法院審理查明：1975年8月14日下午，何文福趁未婚女青年卓某單獨行走之機，即起歹心，尾隨追趕前去，拉住卓某。卓某哭喊求饒，何文福怕他人聞聲趕來，便施用暴力，對卓某捂嘴毒打，威脅逼迫。卓某摔倒在地上，撕破其短褲，強奸，後又搶走現金三元。何文福因此獲刑15年，於1987年2月減刑出獄。

出獄多年後，何文福找到了與案件認定依據相悖的證據：當年警方偵查期間，同事吳國富和範德才稱，看到他往案發地走去；村民謝翠香稱在案發地附近看到過他。這三人先後翻證。吳國富表示，案發時他和何文福在菜園裏種菜；範德才稱，他看見吳國富和何文福去了菜園種菜；謝翠香說，供詞上的話不是她的原話，名字也不是她簽的。

湖北省高院沒有采信新的證言，於2016年駁回何文福的申訴。他隻好繼續尋找證據。

2017年，受害人卓某在按有其手印的情況說明中表示：“不是何文福害的我，我隻能按照辦案人員的指示，咬定是何文福作的案。”

卓某的情況說明，引起最高檢的重視。9月30日，荊州市中院就此案召開聽證會。會上，法官表示，可以給予何文福救助金。

何文福說：“我不要救助金，我要的是清白。”

公社武裝部長偵辦的強奸案

上世紀60年代，何文福投靠親戚，從河南泌陽老家來到湖北鍾祥石門水庫附近一磚廠，當燒窯師傅。水庫周邊，山丘環繞。山丘腳下，是一片茂密的小樹林。磚廠距小樹林約兩公裏。

（76）鍾公訴字第57號起訴書記載了一起發生在小樹林裏的“強奸案”：1975年8月14日，何文福慘無人道地揪了一把茅草，塞在卓某的嘴和鼻子裏，用拳頭打卓某的胳膊，疼得她不能動彈，一番威脅後，強奸卓某。卓某披頭散發、臉青嘴腫回到家裏。其他社員群眾聞訊趕來，造成極壞的影響。

案卷材料顯示，卓某並沒主動報警。“被強奸”一事，口口相傳，傳到了公社武裝部長耳中。石門水庫周邊的老者向上遊新聞記者介紹，彼時，公社武裝部長承擔著警察的職能。

當年8月16日，武裝部長帶人在磚廠逮捕了何文福。逮捕證上載明，何文福是“攔路強奸犯”。9月25日，武裝部長成功告破“強奸案”。

結案報告上列了六條認定依據：何文福有犯罪當時的藍色上衣，黃色褂包，經卓某辨認確係行凶者物件；經卓某多次辨認，確係何文福當時強奸了她；因群眾保密不嚴，何文福聽到調查“強奸案”後，將作案穿的汗衫和其他物件一起轉移；何文福拒不承認8月14日活動情況及著裝，這說明他心中有鬼不敢承認；何文福操鍾祥城關地區口音；何文福在此之前，有流氓犯罪活動，此次犯罪絕非偶然。

除以上依據外，前述三人的口供證實，何文福在磚廠吃完午飯後便離開了，並出現在案發地小樹林附近。

結案報告還強調，何文福在審查期間，態度頑抗，經多次教育，拒絕認罪，請依法從嚴製裁。

不斷申訴，屢遭駁回

何文福說，即便被辦案人員毆打，他也沒有認罪。

1977年，該案在原湖北省荊州地區鍾祥縣法院開庭審理。庭審時，針對六條認定依據，何文福逐條反駁：他沒有藍色上衣、黃色褂包；他沒有見過卓某，可以和其當麵對質；他聽說“強奸案”後，確實轉移了一件汗衫，這是他收留過的一名流浪漢留下的，轉移是為了避嫌；不承認是因為沒有作案，說他心中有鬼是想象，想象出來的事情不能當成認定依據；他的普通話始終帶著河南口音，不可能帶鍾祥口音；“強奸案”發生時，他與第一任妻子準備離婚，和另一女子相好，這不能算流氓犯罪活動。

庭審時，何文福著重強調，他沒有作案時間。事發當日，磚廠的七八個工作人員吃完中飯已是下午2時。隨後，他和吳國富一起去菜園種菜，直到晚飯時才返回。

何文福回憶，他在法庭上多次請求辦案人員去找他的同事，證實他沒有作案時間。

1977年2月11日，鍾祥縣法院宣判，從嚴判處拒不認罪的何文福有期徒刑20年。

獄中的何文福一直寫信反映，1982年5月20日，鍾祥縣法院複查後認為，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定性正確，但量刑偏重。該院判決，撤銷此前判決，判處何文福有期徒刑15年。

何文福不服，繼續反映。1982年10月28日，原湖北省荊州地區中級人民法院認為，何文福矢口否認犯罪事實，實屬狡猾抵賴。該院作出終審裁定：原審認定的事實和判決並無不當，上訴無理，予以駁回。

這份終審裁定並沒擋住何文福申訴的腳步。他決定：先積極改造，出獄後繼續申訴。

何文福獲減刑2年6個月，於1987年2月出獄。

證人翻證說明何文福沒有作案時間

何文福在獄中學會了油漆手藝，出獄後他一邊在汽車修理廠上班，一邊申訴。

為了收集翻案的證據，何文福找到當年的三名目擊證人。說明來意後，三人分別為何文福出具了情況說明。

1975年8月公安偵查時，吳國富和範德才證明，案發當天，吃完午飯後，何文福便離開了磚廠。

2015年3月15日，吳國富出具的情況說明上寫到：“磚廠隻有一口鍋，又炒菜又做飯，燒熟要個把多小時。吃完飯，我和何文福去菜園裏種菜。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的。案件發生後，別人寫好材料，叫我簽名，以這次說的為準。”

上遊新聞記者注意到，範德才出具的證明和吳國富大同小異。

而村民謝翠香當年證明：案發前，她在小樹林附近見過何文福。

2015年6月8日，謝翠香在一份律師書寫的調查筆錄上簽字、按手印。調查筆錄載明：武裝部長派車將她接到派出所，要她說看到了何文福和卓某的事，讓她把何文福咬死，這樣說會給她好處。她沒有按部長教的說，隻說，聽說何文福有過多段感情經曆。調查人員很不滿意，沒有派車送她回家，讓她自己從派出所走回家。另外，“在小樹林附近見過何文福”筆錄上的名字，不是她簽的。

2021年10月20日，70多歲的謝翠香接受上遊新聞記者采訪時說：“做人要實事求是，我沒有看見何文福在小樹林出現過，武裝部長想讓我那樣說，我沒答應，更不可能簽字，不信可以驗筆跡。”

拿到前述證明後，何文福看到自證清白的希望，然而湖北省高院的申訴通知書又給了他“當頭一棒”。

（2016）鄂刑申57號駁回申訴通知書載明，吳國富翻證並未說明合理理由，不應采信；範德才的證明屬傳來證據，不足為信；謝翠香改變原來所證的內容，其證言內容存疑。

此後，最高院亦下達通知書：本院決定對該案不予重新審判。

“強奸案受害人”發聲：沒被強奸

湖北省高院沒有采信新證據，何文福決定去找“被強奸人”——卓某。

2017年3月，卓某寫下情況說明稱何文福沒有強奸她，但並未簽字按手印。

同年12月，卓某在按了手印的情況說明中說：“我現在實事求是地把1975年8月份發生在我身上的一起攔路強奸案的情況說明清楚。當時事情發生後我並沒有報案，是辦案人員直接來找的我，並要我指認是何文福作的案，當時我知道不是何文福害的我，但我隻能按辦案人員的指示咬定是何文福作的案。我現在實事求是地把情況說清楚：何文福不是作案人，我不想冤枉一個好人。”

卓某寫這份情況說明時，還有四名見證人：其中兩人是石門水庫退休幹部，另兩人為居委會工作人員。

2021年10月20日，見證人之一、退休幹部陳文才對上遊新聞記者說，寫下這份情況說明時，卓某多次說到，不能冤枉何文福一輩子。

10月20日，卓某告訴上遊新聞記者，她沒有被人強奸。1975年8月14日，她隻是被人搶走三元現金，搶錢人不是何文福。此事發生後，她沒有報警，是辦案人員主動找的她。

卓某表示，何文福年歲已高，希望相關部門在不打擾她現在生活的情況下，查清此事。

“被強奸人”說沒有被強奸，拿到此證據後，最高檢介入調查。

何文福介紹，最高檢介入調查後，多人來到他家中，問他是否需要司法救助金。他明確表示，他不需要任何救助金，隻想要個清白。

2021年9月30日，荊州市中院就此案召開聽證會。10月22日，荊州市中院相關工作人員向上遊新聞記者表示，該案仍在調查處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