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跟我同期入行的同學,以及帶我的師傅已經全部轉行。
隻有我還在靠寫字為生,因為我喜歡寫字。這讓我覺得我不是在為老板打工,我是為我的文章,為了看我文章的你們。
可為了專心寫稿子,往往要做很多和稿子無關的事情。比如向老板報告今年的成績,上交來年的計劃,為了塊八毛的 KPI 來回扯皮。
再比如接廣告。其實我是個暴脾氣,年輕懂事的時候也衝老板摔過門。
現在長大了不懂事了,遇到那種此處省略兩萬字髒話的客戶,已經不會罵回去。
而是安慰自己也安慰同事,算了算了,總得允許這個世界上有這麽幾個此處再省略兩萬字髒話。
這兩天就為了這樣那樣和寫稿子無關,又不得不幹的事情,耽誤了寫稿。也沒時間去電影院,還沒去看《第一爐香》。
今晚又經曆了一番踩狗屎的事情,導致原定要發的內容沒能發出來。
我突然有點理解許鞍華導演為什麽要把第一爐香拍成第一爐鋼了。
為了拍成她愛的張愛玲,就得在別處做妥協,說點妥協的話,選點妥協的角兒。
臨時把這篇去年的舊文搬出來,寫的就是許鞍華為什麽不適合張愛玲。
也許我再寫也寫不了這麽好,但我會再寫。
大家先湊合看這個。是好看的。
馬思純和彭於晏演的 " 虎妞與祥子版 "《第一爐香》,原著裏有這麽句話: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諺,香港的天氣,香港的女孩子」
意思是說她們一樣的反複無常,不可捉摸。
小說裏的葛薇龍——不是馬思純演的葛薇龍——
早看清喬琪喬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蕩子;
他從頭到尾沒出過半點真心,葛薇龍心裏明鏡兒似的。
但還是留在香港,做起了交際花,是因為她想到:
「念了書到社會上做事,不見得是她這種美又沒用特殊技能的孩子適當的出路」
跟喬琪喬結婚,換來一個留在上流社會的合法身份。
給喬琪喬弄錢,給姑媽弄男人,並不是為愛昏了頭。
那大概隻是一個幌子,一塊掩蓋自己對紙醉金迷欲罷不能的遮羞布。
《第一爐香》原著大約有 4 萬字,沒一個字和愛情有關。
如果有,也是對愛情的冷嘲熱諷。
馬思純對這本書的解讀是:
「因為愛 , 不是一個人的卑微,而是兩個人的勇敢」
驢唇不對馬嘴。
《第一爐香》裏的兩個女主角,葛薇龍和姑媽,都是七竅玲瓏心。
哪怕葛薇龍初登場時,看上去有點呆,多半也是裝傻。
姑侄倆明麵上是被男人玩弄的交際花;
其實也在把有錢男人當做戰利品。
大概就是初代拜金港女了。
如果電影的主題,確實是按馬思純的理解去拍的。
那還真是南轅北轍了。
根本原因,大概是寫《第一爐香》和拍《第一爐香》的,是南轅北轍的兩種女人。
昨天在威尼斯影展,有記者問許鞍華為什麽選馬思純和彭於晏。
許鞍華的回答是,看過他倆的電影,很搭,非常適合演一部愛情片。
原來許大導演對《第一爐香》的理解,是愛情片。
也可能已經改了原著的魂兒,真把葛薇龍和喬琪喬改成了虎妞和祥子的愛情故事也說不定。
許鞍華難道忘了她自己曾經在訪問裏說過的:
「張愛玲小說你隻可以 adapt,不可以借題發揮。
你可以找部二流小說,或很 outline 形式的小說,用它們的 plot,然後去創造你想創作的。
但張愛玲寫得很 detailed,她的 vision 很 exact
你沒可能說拍張愛玲,又用她的故事拍第二個主題,因為她小說的 plot 不允許。」
——《許鞍華說許鞍華》
許鞍華昨天拿到了威尼斯電影節終身成就獎。
她是第一個獲得這項成就的女性導演;
是香港電影新浪潮中唯一的女性導演;
哪怕算上和她差不多同期的內地第五代,台灣新電影運動……
許鞍華都是一流梯隊裏,絕無僅有的女導演。
我以前寫過另一個親曆了新浪潮的女性,施南生 →沒有女明星敢和她倆比 " 時髦 "
通身高奢,永遠的高挑挺拔精瘦,做了一輩子的時髦精。
某種程度上,她終身的事業,就是在經營徐克的電影。
許鞍華和徐克同為新浪潮旗手,也幾乎是現在僅存的碩果。
她不是誰的半邊天,她就和那些男人並肩站在第一排。
2007 年,徐克和許鞍華一起參加戛納電影節
跟 " 每個成功男人背後總有個默默奉獻的女人 " 那個爛俗劇本不同。
許鞍華背後沒有男人,在這個圈子四十年了,連感情傳聞都幾乎沒有。
終生未婚,租房居住;
一個短發發型留了幾十年;
總是寬大襯衫,寬大長裙,偶爾領獎時換一套黑西裝。
看不到半點物欲氣息。
她和張愛玲的差別,就和馬思純跟葛薇龍的差別一樣大。
張愛玲本人會玩,會吃,會打扮。
張愛玲和李香蘭合影
寫姑媽梁太太,細致到——
麵紗的長度,珠寶的線條,拖鞋的材質;
每月做哪幾項醫美;
連塗指甲油的姿勢,都擺在你麵前。
梁太太的家,建築式樣,屋內陳設,院內花藝,也麵麵俱到。
從預告片看,《第一爐香》的美術還是做得很好
一個不講究生活品質的女作家,絕寫不出這樣的女人。
她自己見識過,可能也和梁太太,葛薇龍一樣鍾愛過靡靡之風。
才最知道那個它的魔力有多大。
梁太太的生活,描寫得越精細,葛薇龍的選擇越真實。
當然張愛玲也不等於葛薇龍。
葛薇龍是 " 美又沒用特殊技能的女孩子 "。
張愛玲沒有多美,卻有驚人的寫作技能。
倒不必做男人的獵物、玩具、小擺件兒,才能獲得理想生活。
她把男男女女,好的壞的都看穿,才能寫得又刻薄又悲憫。
二十幾年前,徐楓,就是《霸王別姬》的女製片人,就拿到過《第一爐香》的版權。
想找侯孝賢導演。
侯孝賢看完直搖頭,說我拍不了,你還是找王家衛吧。
「她生活那個繞來繞去,那個幽微,對我來講太難了。」
侯孝賢導演《海上花》,張愛玲把原著小說,從吳語翻譯成白話文
李安宣傳《色戒》時,也用 " 幽微 " 形容過張愛玲。
他說《色戒》很難定義,希望是對人性很新鮮很幽微的一個探索。
如果拿許鞍華的代表作——
《投奔怒海》《女人四十》《天水圍的日與夜》《姨媽的後現代生活》……
和侯孝賢、王家衛、李安的作品比照一下。
其實某種程度上,許鞍華的女主角比那些男人們拍的女人都要粗線條。
《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劇照
煙癮很大,也會發脾氣。
拍《姨媽的後現代生活》時,片場混亂。
許鞍華大罵工作人員,全場嚇得鴉雀無聲。
周潤發私下問她,要不要給她買鎮定劑。
我在 2017 年,專訪過許鞍華。
提到了性別話題。
她的原話是:
「我作為一個女性非常失敗,因為我沒有想人的性別(是有)分別的。
我沒有一開始因為你是男的對你怎麽樣,你是女的,我會怎麽樣,我都當成沒有性別。
其實這個性別的分歧跟理解,社會上是爭的,他們以一個看女性的眼光來看你。
我不會這樣想,我也不會這樣看人。
我現在還沒理出來到底是好處還是壞處,可是我自己是不分的。
我不會說我一定要請一個男助手,因為男的做這個事比較好,我沒有。
所以人家老是跟我說你是個女導演,所以你很特別,因為很少。
你是女的,你的角度又不一樣,我都沒有這樣。」
也提到了她這位華語圈最大牌的女導演,從沒拍過愛情片。
許鞍華笑笑說,希望退休前,拍一部。
沒想到竟然用在了《第一爐香》這裏。
許鞍華快人快語,問她拍到現在的理由,她直接回答:為了賺錢。
當然很快又補充:覺得還有興趣還有熱情要拍而已。
她的口才,導演裏不算好的。
複旦大學出版社出過一本《許鞍華說許鞍華》。
說是采訪紀實,其實最多隻能算扒詞兒。
大段大段都是沒加工過的原話。
書雖然做得很糙,倒是能從那些沒頭沒尾的大白話裏,看出許鞍華的性格。
樸實,坦率,甚至還有點憨。
幾乎沒講過什麽電影理論,或者人文情懷。
如果有,也是 " 我不是很有創意的導演 ",或者 " 我不知道怎麽說 "。
反而一再講,怎麽替老板省錢,怎麽選最劃算的演員,劇本怎麽寫票房會好。
當然常常因為 " 不懂講 " 而找不到投資。
如果不拍戲就去教書,大學待遇好,還有房屋補貼。
雖然不物欲,不嫁豪門,但許鞍華身上還是有香港女人的務實做派。
《傾城之戀》拍砸了,可能就因為這點。
美術指導很差,毫無理由地把繆騫人的頭發剪得很短,不貼角色,連不上戲;
演員演得也不好。
寡淡無味,演不出兩人之間的暗流湧動。
許鞍華拍的時候就意識到了。
她後來說,自己以前隻會拍那種強情節的電影,不知道怎麽拍人物 " 細致的心理狀態 "。
而且不會講戲。
知道演員演的不對,也不知道該怎麽跟演員說,怎麽教她們演。
《傾城之戀》兩個月就匆匆趕完。
她當時合約在邵氏,急於完成合同趕緊離開。
前年,許鞍華接受了一個采訪,當時已經對外宣告要拍《第一爐香》了。
她說前兩部張愛玲改編電影都不滿意。
《半生緣》選角合適,這部是張愛玲小說裏,故事性較強,情節衝突最大的一部,相對好改編。
但在許鞍華自己的作品裏也排不上前幾。
她說《傾城之戀》是直接理解錯了原意。
當年看《傾城之戀》小說,最讓我過目不忘的有兩句。
一個是:
「兩方麵都是精刮的人 , 算盤打得太仔細了 , 始終不肯冒失。」
另一個是:
「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範柳原在身邊,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
一彈子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了他。
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
張愛玲真是每個字在講無情啊。
說起這部,再插一段無關花絮。
《傾城之戀》在 1984 年上映,當時張愛玲還在世。
編劇寫劇本時,輾轉給張愛玲寫過信,想尋求意見。
張愛玲沒正麵回答,隻是托在香港的朋友宋淇回複:
沒有任何有意見,隻有一點,不能改片名。
電影後來在洛杉磯上映時,主創還托鄭樹森給張愛玲留票,請她來看。
鄭樹森和美國很多作家都有聯絡,也做過很多張愛玲研究。
鄭樹森一聽,就說 " 這是一個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
張愛玲和許鞍華還有一個大區別:
一個會為了人情世故妥協,甚至降低標準;一個根本懶得打理。
張愛玲晚年照片
許鞍華後來對《傾城之戀》原著,有句著名的解析:
因為一個城市傾覆,成全一對狗男女。
如果是馬思純來演,不知道會不會解讀成:
「我便拱手河山,討你歡」
她以前長篇大論發過一段假張愛玲語錄,這是裏麵的一句話。
許鞍華拍不好張愛玲,實在太正常了。
甚至知名導演裏,想演程蝶衣的薑文可能都比她更合適。
腦補了一下,選馬思純和彭於晏演葛薇龍和喬琪喬……
畫麵的荒誕程度,大概約等於薑文演程蝶衣了。
許鞍華對張愛玲的執念,有一部分原因是張愛玲寫出了她童年時的香港。
華洋雜處,很多外國人,包括印度人。
許鞍華說她以前看到那些香港小說裏都沒有。
「她寫得又特別好看,文筆有感受,講這些人,不是直接講她們,甚至用歧視的目光去講她們,我覺得很 impressed」
——《許鞍華說許鞍華》
掉進一櫃子漂亮衣服裏,不願走出來的葛薇龍;
見到漂亮小夥兒就想撲倒的梁太太;
預告片中這段,應該是梁太太勾引葛薇龍同學的盧兆麟
算盤打得劈啪響的白流蘇……
張愛玲筆下,這些從上海到香港的女人,大概就是最早的 " 港女 " 形象了。
直到今天," 港女 " 依然不算多正麵的標簽。
背後還有拜金,高傲,勢利眼的意味。
換個角度看,雖然拿捏男人,待價而沽,一切向錢看……
都不算什麽優良品質。
卻又剛好折射出一種大都會才有的魅力。
滿地是金子,是躍升階級的機會。
愛情帶來的快感,轉瞬即逝,多半還要靠腦補。
大概率再附贈一連串麻煩、痛苦,對自我的損耗。
港女們沒那麽天真無邪,跳入一個七成是幻覺,八成是一個真假莫辨的空泛概念裏。
選男人不是出於愛不愛,而是一項長線大額投資。
比選工作還要謹慎、理性。
平民女孩,能一邊對那個窮奢極侈的世界心癢癢,一邊還能拿喬;
可見這座城市給了女人自由選擇人生的空間。
但這個空間很有限,或者幹脆說,是男人向下分配的空間。
港女們想改變命運,最高效率的方式,不是拚事業;
而是青春,相貌,身體。
所以許鞍華才那麽難得,那麽值得尊敬。
許鞍華 6 次拿下金像獎最佳導演獎
但她本質上還是務實的香港人。
香港影評人李焯桃以前說過她:
" 不是那種自覺是藝術家,對作品有完美主義追求的導演。
反而照顧老板的投資、工作人員的福利以及人際關係等等非藝術的考慮。
而做出藝術上的妥協,以致影響作品的成績也在所不惜。"
她和頂級大師的區別,可能就在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