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秋和平常一樣過。”2021年的中秋節，鄧率一家還是籠罩在哀傷中，他們沒有為這個日子做些什麽準備，而是和一個尋常的日子一樣，吃完晚飯，就結束了。

現在，鄧率他們長居昆明，很少回昭通市鎮雄縣的老家，因為13年前，在那裏，他們失去了3個孩子。

9月21日晚，吃過晚飯後，鄧率和九派新聞回憶起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鄧率夫妻和三個孩子的合照 圖|受訪者提供

2008年，迫於生計，鄧率將4個孩子留給老家的父親和嶽父，他那個時候育有4個孩子，3女1男，男孩排第三。

那年大女兒10歲，讀三年級，二女兒和兒子都讀一年級，這三個孩子跟著爺爺生活。四女兒3歲，因為沒到讀書的年紀，跟著外婆生活。

4月22日，讀書的三個孩子失蹤。第二天，鄧率夫妻從昆明趕回老家，一起尋找孩子。他們問遍了親戚，無果。

後來在附近山上找到了孩子的書包，他至今不解“孩子書包裏有床單和被套”。他們和村民搜遍了那座山，後來終於找到孩子，但三個孩子均已遇難：最小的兩個孩子斜靠在草地上。

男孩的肚皮發現一道拇指粗的痕跡，他的褲子掛在幾米高的樹叉上。離兩個孩子幾百米的地方找到了大女兒的遺體，她兩眼圓睜，雙手緊握地仰躺在地上，臉部表情異常驚恐。

當年，雲南本地媒體《春城晚報》曾用一個整版進行深度報道，稱姐弟3人離奇死亡震驚小山村，派出所明確表態，一定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後來，警方出具一份鑒定結論通知書，鑒定結論稱三個孩子係饑餓、寒冷、勞累、驚恐等多種因素導致的體力衰竭所死亡。



△鑒定結論通知書。 圖|受訪者提供

然而鄧率夫婦並不認可這個鑒定結果。鄧率不善言辭，緩慢而簡短的講述事情經過，在一旁的妻子申開英忍不住搶話，繼續講述接下來的事。

她描述到，其不認可孩子的死因有幾點，一是冷死為什麽還把自己衣服脫了？二是如果是自身因素，為什麽書包卻不在身邊。其稱派出所曾給出解釋稱是因為孩子迷路了，但她更不認可，“誰迷路了會脫衣服，丟東西？”

為此，她長達13年的時間都在向有關部門反應此事，希望能徹查，還死去的孩子一個公道。

據西南商報源點新聞報道，當地警方高度重視正全力以赴處理此事。

在申開英的口中，九派新聞了解到更多感性的一麵，比如在母親眼中，那三個孩子活潑、成績好；比如孩子突然離去，她遭受極大打擊因為失眠患上精神性耳鳴；比如當年逃過一劫的小女兒也深受影響，變得沉默寡言，甚至想自殺；比如孩子他爸在孩子下葬當天比她更先放聲大哭。

這件事改變了鄧率和申開英很多，他們至今不敢住回村子裏，因為“我一看到老家的山，就會想到我的孩子，心裏難受。”

申開英稱，他們家裏條件不太好，但是也沒虧待過孩子，別人家有米線米飯吃，他們家吃稀飯吃土豆也會喂飽孩子。現在說孩子是冷死餓死的，她心裏非常難受。

對話

【1】事發前沒有任何異常

九派新聞：今天中秋你們怎麽過的？

鄧率：因為我老婆這邊不能請假，所以我們沒有回老家，我和老公和孩子都在昆明，和平常一樣過。

九派新聞：你三個孩子的案子現在有什麽進展嗎？

鄧率：一直沒有立案。



△不予立案通知書。 圖|受訪者提供

九派新聞：警方出具的鑒定意見是說孩子死於寒冷、饑餓，不構成立案條件，你怎麽看？

鄧率：那個鑒定意見是5年之後才給我們的。

九派新聞：5年後？

鄧率：是的，當時我們不停反應問題，後來才給了我們一個鑒定意見。

九派新聞：當年是怎麽一回事？

鄧率：我們老家是雲南邵通市鎮雄縣一個村裏的，2008年的時候，因為要養幾個孩子，經濟壓力比較大，我們夫妻兩就想去昆明打工改善生活，就把孩子交給老人家養。那時候我們有四個孩子，三女一男，大女兒10歲，最小女兒才三四歲。除了最小的女兒，我們都交給爺爺帶，因為要讀書。小女兒則由外婆帶著。

九派新聞：三個孩子讀書的地方離家遠嗎？

鄧率：不遠，走路十幾二十分鍾就到了，平時他們三結伴上下學，也不用爺爺奶奶送。

九派新聞：事發之前孩子們有什麽異常嗎？

鄧率：沒有，都是正常上學，中午回來吃飯，晚上下課了回家。孩子們都很活潑，成績也不錯。

【2】在孩子的書包裏發現床單和被套

九派新聞：後來是怎麽發現孩子不見的？

鄧率：那天下午，孩子沒去上學，老師給家裏人打電話。打給了我，也打給了孩子爺爺。

九派新聞：發現孩子不見之後你們做了什麽？

鄧率：我們就開始找人啊，把所有的親戚都問了一遍，問他們孩子有沒有去那邊玩，都沒有。第二天就報警了。

九派新聞：後來呢？

鄧率：報警之後還是繼續找人，那天晚上就在山上找到了孩子的書包。

九派新聞：哪裏的山？

鄧率：我們那附近的山，從村子裏走過去一二十分鍾，山不大，長幾百米，也沒有很高。三個孩子的書包放在那裏，書包是好的，裏麵有孩子的書、筆，還有家裏的床單和被套，我們至今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有床單和被套。

九派新聞：孩子們之前去過這座山嗎？或者有表達過想去這座山遊玩的想法嗎？

鄧率：他們沒有去過，也沒聽說想去。因為孩子都比較小，他們對那些道路還不太熟。

九派新聞：找到書包之後呢？ 鄧率：我們就讓警方來看書包，他們沒來，讓我們拍照給他們，我們怕破壞現場，就把書包圍了起來，那天晚上我們親戚就在山上過夜，輪流守著書包。

九派新聞：後來呢？

鄧率：第二天我們全村幾百人就圍著那一片搜山，但也沒有找到。我們也問了在那附近幹活的人，他們也沒有看到孩子往這邊來。

【3】找到的時候遺體已經變質發紫

九派新聞：什麽時候找到孩子的？

鄧率：第二天我們繼續找嘛，第三天也繼續找嘛，第四天就找到了，找到的時候已經死了。

九派新聞：是已經死亡了還是還可以搶救一下？

鄧率：已經死了，人都已開始變質，肉眼看去身體都是紫的。

九派新聞：三個孩子在一起嗎？

鄧率：不在一起，二女兒和三兒子在一塊地裏被找到，女兒沒有穿外衣，兒子不僅沒穿外衣，鞋子和褲子也沒穿，他的肚皮上還有一道長痕，拇指那麽粗。大女兒則在旁邊幾百米的地方。

九派新聞：傷痕怎麽來的？

鄧率：法醫鑒定也沒有解釋，那時候我們我們也不懂，沒有問，孩子生前有沒有受到侵犯等我們也沒有問。

九派新聞：法醫說孩子的死因是什麽？

鄧率：就是那個單子上寫的了，冷死、餓死。

九派新聞：屍檢報告怎麽說？

鄧率：沒有屍檢報告，說不能給我們，在卷宗裏。但是卷宗裏麵隻有我們做的筆錄。

九派新聞：你們認可這個鑒定結果嗎？

申開英：首先一點，他們說孩子冷死，那他們為什麽還要把衣服脫掉？這不符合常理。那附近沒有河，不存在弄濕了衣服脫掉的可能。再有，說他們是餓死的，人家地震的時候都可以扛很多天，怎麽我的孩子四天半就死了。再有，如果是孩子自身的原因，那為什麽他們的書包沒有和他們在一起？他們有什麽理由先把書包放下來，然後再去那個地方？放書包的地方根本沒有路通往發現屍體的地方去，要先下山走到另一邊才能繞過去。有一次派出所的人和我解釋說是迷路，你迷路會把衣服脫了，把東西丟了嗎？

九派新聞：鑒定意見上說如果不同意這個結果可以申請重新鑒定，你們去申請了嗎？

申開英：我們拿到鑒定通知的時候，孩子早就埋了，現在隻剩骨頭不剩皮了，怎麽重新鑒定？於是我去申請要當年的鑒定材料重新鑒定，但是一直沒有進展。那時候公安局一直說給我們一個公道，我們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現在這麽個結果。

【4】出事前晚上山裏有手電筒亮起

九派新聞：你們認為孩子的死因是什麽？

申開英：我們也不知道也不能亂說，有人告訴我們如果是中毒的話有些是查不出來的。

九派新聞：孩子為什麽會出事？

申開英：我們懷疑可能和人販子有關，可能是當地人和人販子勾結想把孩子賣掉，後來不知道什麽原因沒賣成，因為是認識的人，所以就對孩子下了手。

我孩子的外婆家離得不遠，可以看到那座山，外婆那邊的一起親戚說孩子出事那幾天晚上山上有幾個手電筒亮來亮去，後來就找到孩子屍體了。那幾天不是農忙季節，沒事根本不可能有人上山。

九派新聞：你們那邊出現過拐賣孩子的情況嗎？

申開英：我知道好像有一個，說我孩子出事前十來天，有個女孩和一個外地人走，她家裏人喊她她也不應。後來他們把那個外地人趕走，又大聲喊那個女孩，她才蘇醒過來。這個事之後沒多久我三個小孩就不見了。有鄰居和我說我孩子失蹤那天，他們回家拿了書包，然後就出去了，他打招呼孩子也不理，仿佛有什麽人在等他們一樣。我懷疑我的孩子是不是也著了那個迷藥。

九派新聞：之後呢？

申開英：我們就不停在反映這個案子，這些年為了跑孩子這個事，我們把積蓄都花光了，還欠了一些債。但是事情一直沒有得到解決。中途他們還打算給我錢，讓我算了，我說我也不是為了錢啊，作為孩子的母親，孩子是怎麽死的，我想知道的是真相。

九派新聞：你的訴求是什麽？

申開英：查清楚案子，以及追究辦案人員的責任。

【5】四女兒曾想過自殺

九派新聞：這些年你在哪裏？

申開英：我都在昆明，我不敢回去，我一看到老家的山，就會想到我的孩子，心裏難受。所以這些年一直在昆明這邊，租了一個房子。後來我也去上班賺點錢補貼家用。

九派新聞：找到孩子的時候是什麽反應？

申開英：找到孩子那天，我喊我老公趕緊人工呼吸，我當時就昏倒了，他們把我抬回來的。

九派新聞：過了多久接受孩子沒了的事？

申開英：過了好幾年才接受的。因為晚上一閉上眼睛就看見法醫解剖的場景。不隻是我，我家的四女兒都造成了陰影。

九派新聞：四女兒怎麽了？

申開英：她讀初中的時候，老師來和我反應說你的女兒好像有心事，一天天心事重重的。我老公就和老師說了我家發生了什麽，老師說這個事得早點解決。我家孩子就一天天悶在家裏麵，也不出來，也不說話。後來我們給她找了個心理老師，心理老師問她，你有沒有想過自殺，她說我想過。聽到那句話我特別難受，我真受不了。小孩子那年才四五歲，對她都有那麽大的影響。她說她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姐姐們身上都是血。她哭，我也哭。



△鄧率夫妻抱著小女兒在三個孩子的墳前 圖|受訪者提供

九派新聞：孩子之前有和你說過這些事嗎？

申開英：她從來不跟我說，她知道我有自己的事情，我們很少說話。她其實成績很好的，但是一到考試就懵了。

九派新聞：孩子現在好些了嗎？

申開英：現在好多了，會出來吃飯，還會和我們講一些學校發生的事情。

九派新聞：失去三個孩子對你未來教育孩子有什麽影響嗎？

申開英：肯定有啊，從那之後我都是自己帶孩子，一直把孩子帶在身邊。有一次我女兒帶著別的小孩出去玩，晚上十二點了都沒回來。後來回家他爸爸把她打了一頓。後來孩子去哪裏都會和我們說一聲，現在也是。

九派新聞：會想孩子什麽？

申開英：我們親戚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差不多大，我每次看著他們的孩子就想，我孩子也該長這麽大了。我們家裏不太寬裕，把孩子交給父母帶，大女兒之前給我打電話，說她不想讀書了，我說你成績那麽好你為什麽不想讀？她沒說原因。後來我聽說是她把別人的一塊表弄壞了，我讓拿去修，該賠多少賠多少。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通話。

【6】夢到孩子不和我說話

九派新聞：這件事對你的影響？

申開英：我現在有神經性耳鳴，因為晚上睡不著覺，一天天都在想孩子的事情。胃也不好，孩子剛出事的時候，我吃不下東西，真的，別人叫我吃飯我也吃不下，比吃藥還難受。有時候我要躺半天才能緩緩，坐著坐著就會哭起來，但是我老公不知道，因為他還要去上班。有時候實在難受，我就出去玩，找人聊聊天。

九派新聞：對你老公的影響呢？

申開英：對他影響也特別大，埋小孩的時候，我都還沒開始哭，他就在那裏大聲地哭了起來。後來的日子裏，他還要養家。

九派新聞：回去祭拜孩子嗎？

申開英：清明節、七月十五等都要回去看看孩子，我去的時候會路過我小妹家，我們就會一起去。我站在還在的墳邊，和孩子們說話，說你們死的太冤了，爸爸媽媽已經盡力了，沒辦法，你們自己去找他們，誰把你們害死了，你們就去找誰。

九派新聞：在你印象中，三個孩子的性格如何？

申開英：三個孩子都很活潑，二女兒和兒子的心很軟，他們成績都很好，老師都很喜歡他們。孩子們彼此的感情也很好了，有時候小的被欺負了，大孩子會去幫忙。

九派新聞：會夢到孩子嗎？

申開英：我夢到我的孩子，他們不跟我說話。我心裏內疚啊，覺得對不起他們。我去看醫生，醫生說你年紀輕輕怎麽就神經性耳鳴了，我把事情和他說了，他說你要改變自己的心態，我說我改不了，除非到我死那天。

九派新聞：後悔嗎？

申開英：世上買不到後悔藥，如果有後悔藥的話，我當初肯定不離開自己的孩子，肯定要帶著他們。孩子如果在身邊，就算出什麽事了，你也可以立刻去找，馬上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