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車上，胡振偉詢問胡蘭清，以後有什麽理想。胡蘭清答道，她要做好人，做個正能量的人，教別人學弟子規，叫別人做好事。無論問什麽，她翻來覆去也都是那幾句。
在派出所內，胡蘭清一度變得清醒，聲稱集結號的校長與教官都毆打過她。然而，筆錄尚未完成，她就再次陷入精神崩潰的狀態。
事發後，有乘坐警車的工作人員將基地門口合作單位的牌匾摘下。當地教育部門稱，該基地在2021年6月已被查出不具備辦學資質。
2021年7月8日，河南漯河，集結號慧仁教育基地外觀。 （薑博文/圖）
一張“輕度而短暫的精神病性障礙”診斷書與隨時間消逝的一身傷痕，成為胡蘭清在河南省漯河市集結號慧仁教育基地（以下簡稱“集結號”）六個月的注腳。
2021年6月，被父母送入集結號“戒除網癮”半年後，17歲的胡蘭清從集結號在南陽的集訓活動中途歸來，卻帶著一身青紫痕跡與結痂的傷口，口鼻也有血跡，不斷說著胡話。
憤怒的家屬至今還在控訴校方毆打、拘禁胡蘭清，致使其精神失常。然而，孤獨的舉報者，回避家屬的校方，與仍在進行中的警方調查，使得集結號的真相被重重鎖於基地的大門之後。
“裝瘋”？
胡蘭清被送入集結號的原因不新鮮——戒除網癮。
2020年，胡蘭清升入高中後，恰逢新冠疫情在家。父親胡振偉逐漸察覺，女兒“玩手機玩上癮了”，還“交外界的朋友，喜歡溜出去玩”。盡管胡蘭清多年來成績一直不錯，但胡振偉認為，自己不再管得住女兒了。
後來，他聽朋友介紹河南有能夠戒網癮的學校。很快，他開始了對這種機構的考察，並相中了漯河的集結號慧仁。
31000元，雙方最終簽訂了合同。這份與“漯河市集結號拓展訓練公司”簽訂的合同顯示，基本培訓期為一年，學員不許私帶零食，培訓期間家長不得幹涉基地的教學管理，基地也不接待無預約的家長來訪。另外，基地實行全封閉製管理，學員不允許攜帶通訊設備或是隨意外出。
2020年11月，胡振偉親自把女兒送進了位於漯河市市轄區城鄉一體化示範區姬石鎮的集結號基地。
每隔三四十天，夫妻倆就會去基地看女兒一次。從第二、三次探視開始，胡蘭清就開始鬧著不願待在基地，詢問何時才能離開。至於原因，她卻從來沒有說過。等到胡振偉夫婦最後幾次去看女兒，女兒隻是抱著父母哭，一旁跟著教官與老師。過不了太久，老師們就會以要上課、訓練為由，將胡蘭清帶走。
女兒的反常，胡振偉並非毫無察覺，但“（每次）待不了十幾分鍾、二十分鍾就走了”。他當時甚至覺得，這也是在基地集訓的正常反應：“一切肯定沒在家裏好。但是實際情況咱不知道啊。”
進入基地半年之後，2021年6月22日，校方首次開假條批準胡蘭清以休假的名義回家。然而，回家後，胡振偉夫婦發現，胡蘭清開始說胡話，前言不搭後語。回家的車上，胡振偉記得他曾經詢問胡蘭清，以後有什麽理想。胡蘭清答道，她要做好人，做個正能量的人，教別人學弟子規，叫別人做好事。無論問什麽，她翻來覆去也都是那幾句。
最開始，兩人隻以為是女兒過度勞累，需要休息。然而，一天過後，女兒依舊如此。
一家人察覺到，女兒可能出問題了。他們撥通了集結號老師管翊君的電話。很快，管翊君、集結號校長李帥鋒與一位教官趕到。胡振偉回憶，在觀察一段時間後，他們稱基地有心理老師可以輔導胡蘭清，將她帶回了基地。
胡振偉稱，此後，他一度看見李帥鋒將胡蘭清帶至漯河市精神病院檢查，但李帥鋒始終告知夫婦二人，胡蘭清是在“裝瘋”，原因則是壓力過大，並要求他們再多給基地一些時間。
6月27日，李帥鋒突然電話告知胡振偉夫婦，基地28日一早要前往南陽的山中集訓一周，並詢問胡蘭清是否要跟隨。胡振偉想要了解胡蘭清狀況後再決定，然而，李帥鋒以胡蘭清精神狀態不佳仍在“裝瘋”為由，拒絕讓胡蘭清接聽。
胡振偉夫婦最終決定，趕在基地出發前接回女兒。然而，當次日清晨兩人到達基地時才發現，學員教師早已於前一日夜晚出發。
兩人立即報警。胡振偉說，警方當時很快聯係了學校，要求校方將胡蘭清送回。28日上午11時43分左右，管翊君、基地學員文尤佳、胡蘭清與一位教官回到了漯河的基地。數段於當時拍攝的視頻、照片與居住附近的居民均證明，胡蘭清在回到漯河時，已經渾身是結痂的舊傷與青紫痕跡，口鼻處還有血跡。據胡振偉說，當時，胡蘭清精神崩潰，始終在說胡話。
胡蘭清部分傷情，照片攝於2021年6月28日。（受訪者供圖/圖）
傷勢何來
胡蘭清傷勢從何而來？南方周末試圖與胡蘭清直接對話。然而，7月2日，她已進入鄭州市第八人民醫院住院治療，隨後於7月15日被診斷為“急性而短暫的精神病性障礙”。醫生建議繼續住院治療。目前，八院住院部因新冠疫情實施封閉管理，禁止家屬與外人探視。
胡蘭清的診斷書。 （薑博文/圖）
胡振偉稱，在看到女兒傷勢後，他與妻子再次報警。送胡蘭清回到基地的幾人均被帶到當地的姬石派出所問話。然而，派出所並未允許胡蘭清家人對胡蘭清返回漯河的同行者的筆錄進行複印或是拍照。因此，胡蘭清傷勢從何而來，至今未能確認。
一種可能是，傷勢來自往返南陽的大巴。胡蘭清家人拍下了送胡蘭清回基地的前學員文尤佳回答警方提問的一段視頻，並提供給南方周末。視頻中，文尤佳聲稱，在基地前往南陽的車上，半夜裏，她睡得迷迷糊糊時，瞥見了胡蘭清光著上身。緊接著，一位教官要求她穿上衣服，並且開始倒數“五四三二一”，隨後，文尤佳示意，教官用幾根手指頭抽了胡蘭清，“很響”。
對於胡蘭清可能存在的脫去上衣的行為，胡振偉夫婦稱他們也不知原因。但他們認為，這與胡蘭清首次請假回家時就已經表現出的精神不太正常的狀態有關。南方周末嚐試聯係文尤佳，撥打了其在派出所留下的號碼。然而接通電話的是其母親。文尤佳母親拒絕了南方周末與文尤佳直接通話的請求，但她說，她確實聽女兒說起，去南陽的大巴上有學員因為“脫衣服”而被打，不過具體細節她並不了解。
管翊君在7月7日與胡振偉的一次通話中也提及，“一個車上打的，大家都看見了，它瞞不住，是不是？”
但當南方周末此後聯係管翊君進行采訪時，她回答稱，“這件事你不要問我”。
另一種可能則是，傷勢來自長期毆打。胡振偉說，派出所裏，大約在6月28日下午4點到5點的一個小時內，胡蘭清一度變得清醒，並接受了警方的詢問。她聲稱，在去南陽之前，基地內，李帥鋒與教官都毆打過她。她說，李帥鋒甚至將她關進過倉庫，威脅要“殺死”她。然而，筆錄尚未完成，她就再次陷入精神崩潰的狀態。
2021年7月13日，胡蘭清在鄭州八院接受治療。 （受訪者供圖/圖）
胡蘭清家屬提供的視頻顯示，警方也曾詢問文尤佳，基地中的老師與教官過去是否打過學員。文尤佳思索了許久後回答，“反正我是沒有挨過打”。
文尤佳母親也稱，沒有聽女兒提起過基地中有學員挨打的事情。在她的描述中，2020年10月，她因為女兒玩手機上癮，不願意上學，經常與她爭吵，才把即將麵臨中考的女兒送進集結號，在那裏待了三個月。
以結果而論，文尤佳母親是滿意的。女兒考上了一所不錯的高中，並且比起進入基地前，如今母女關係有所改善，女兒變得願意交流，也會幫忙做飯。
她說，目前，文尤佳實際上已經從該基地“畢業”，不過先前時不時還會去基地，甚至參加一些活動。此次南陽集訓，就是基地教官請女兒去幫忙打打下手，帶帶新學員。
數位曾經將孩子送入集結號的家長，也稱從未聽孩子說過在裏麵有遭毆打的情況。
管翊君在前述與胡振偉的通話中說，教官懲罰學員的方式主要是罰做蛙跳。在李帥鋒與教官是否有毆打學生的問題上，她說，李帥鋒曾經也告訴過教官不要打學生。
2021年7月上中旬，南方周末嚐試尋找集結號基地的學員與教師。負責處理此案的姬石派出所所長與管翊君均曾對胡振偉說，當時基地正在舞鋼市的山中集訓。一位仍隨集結號訓練的學員的家長也稱，基地老師告訴他們，孩子目前在舞鋼市的山中集訓。但老師沒有透露其具體位置，隻說如果父母希望探視，可以去接。
南方周末走訪了舞鋼市多個可供進行拓展訓練的場所，並未發現集結號團隊。
李帥鋒最終沒有接受南方周末的電話采訪，也沒有回應見麵要求。他僅僅在7月11日答複，“我們的事，我相信公安機關會給我們一個公平公正的答複”。
以“教育基地”為名打擦邊球
目前，集結號位於漯河的基地已經人去樓空，大門也已上鎖。
集結號的官網聲稱，其成立於2016年11月21日，“專業從事迷途少年教育、感恩教育、國學教育、行為教育”。10-18歲“人生沒有目標、叛逆出走、頂撞父母和與父母老師溝通不暢、性格孤僻、自卑自閉、貪玩厭學、早戀”的“問題少年”均可送入該基地進行教育。
官網還顯示，網站版權所有者為漯河市集結號拓展訓練有限公司。按照該公司所持營業執照，其被允許開展“企業拓展、體能訓練、教育谘詢、校園物業管理服務、青少年心理谘詢服務”等業務。
至於這些業務的開展方式，文尤佳的母親透露，文尤佳曾告訴她，基地內有正常的語數英文化課培訓，會請專業老師與基地畢業生來講課，也有一些體育方麵的集訓。另一名前學員的父親則稱，孩子在裏麵早上六點起床，夜晚九十點鍾休息，日常是“軍事化管理，跑跑操，走正步，平常鞏固一下基礎的知識”。
廣東一龍律師事務所主任熊更新認為，該機構以“教育基地”為名打學校的擦邊球，開展戒除網癮、矯正叛逆等業務，無論是否額外開辦文化課程培訓，事實上始終無法繞開教育學生的本質。若要合法成立，其需通過市場監管部門與教育部門的資質審批，成立後也受兩部門的監管。一旦查出其未經批準開展教學活動，教育部門與市場監管部門均有權予以查處、取締。
對此，漯河市教育局直屬分局稱，該基地在2021年6月的一次檢查中已被查出不具備辦學資質。至於其具體處理結果，他們尚不清楚。
南方周末詢問漯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城鄉一體化示範區分局，是否存在“網癮戒除”與“青少年叛逆矯正”資質審批。一位工作人員稱，轄區內不存在經營“網癮戒除”的企業，集結號的審批由已經不存在的工商行政管理局召陵分局辦理。此外，由於集結號基地已經鎖門，且無法聯係到聯係人，不能確定其是否超範圍經營，因此相關處理工作已經移交給派出所。
南方周末就此事致電姬石派出所所長，但所長以“再聯係吧”為由，並未答複南方周末。
對於基地自稱漯河市公安局天橋分局協作單位的行為，召陵分局（天橋分局已與其合並）一位工作人員稱還需要加以核實，但公安機關不會與外麵的這種機構進行合作。
而針對另一家集結號聲稱與其有合作關係的江西新餘司法警官學校，南方周末在隱藏身份的情況下致電學校多個辦公室，工作人員均表示不知情。僅有一位就業辦工作人員稱，可以在基地處進行政審，但學費絕不可以交到基地手中，而是需要交給學校。
姬石派出所已於6月29日對本案進行立案調查。當被問及調查進展時，所長僅回答，在努力推進調查進程，法醫已經開始鑒定胡蘭清傷情。南方周末詢問是否傳訊了包括校長在內的基地工作人員，所長則始終沒有回答。
胡蘭清家屬曾就此案向漯河市城鄉一體化示範區公安分局信訪辦反映情況。該部門工作人員於7月8日向家屬與南方周末答複，目前“具體案情不能說，就是說（調查情況）不理想”。原因之一是此前警方在前往南陽集訓處給未成年學員做筆錄時，未有學員的監護人在場見證並簽字，筆錄需要再做。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一百一十條，公安機關詢問未成年證人時，“應當依法通知其法定代理人或者其成年親屬、所在學校的代表等合適成年人到場”。熊更新解釋，如果涉嫌刑事犯罪，需要追究刑事責任，其在程序的規範性上要求更嚴，補做筆錄也是確保調查取證程序合法。
集結號的前股東翟利偉以沒有時間為由，拒絕了南方周末的采訪。天眼查數據顯示，翟利偉在2020年4月至7月期間擔任過集結號拓展有限公司的股東。除此之外，其在投資集結號前，還曾投資過山西海鷹教育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裁判文書網的一份判決書顯示，該公司下屬的海鷹教育培訓學校同樣是一所聲稱可以“使學員基本消除叛逆、離家出走行為，解決學員的網癮、叛逆、厭學、早戀等問題”的學校，而該學校曾因涉嫌毆打、體罰學員，被家長告上法庭，要求退還學費，並賠償各項損失。2018年2月，該學校因無辦學資質被取締。同年11月，法院判決海鷹公司退還學員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