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垮貨車司機的稻草:9歲喪父 扛起全家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51歲的河北貨車司機金德強,生命定格在了2021年4月5日23時。

因為懼於2000元罰款,金德強憤懣之下在河北唐山豐潤區薑家營治超站內喝下農藥,當晚搶救無效於醫院去世。

其遺言中對貨車車載定位係統的質疑、對路政執法尺度的抨擊、言辭中流露出中年人生活的無奈,擊中了社會神經,最終引發軒然大波。

有網友評論稱:“壓倒他的稻草,是生活的卑微、憋屈”。也有人因他的決絕,慨歎貨車司機群體不易。

最長的自白

金德強最後的腳步,停留在了距老家310多公裏的唐山市豐潤區薑家營聯合治超站。

4月5日中午,金德強在這裏被告知因貨車定位係統掉線,將被處以2000元罰款。他不願意交罰款,但貨車已經停在治超站內。如不交罰款,貨車很難開出站。

糾結之中,他從站外買來一瓶農藥喝下以示抗議。隨後,他在老家貨車司機群裏敲下了一段遺言。

這或許是小學文化程度的金德強此生最長的自白。

“我不是不值2000塊錢,我就是想為廣大卡車司機說句話”。開篇,他說。

接著,他以自己為例描述貨車司機生存現狀:“幹運輸10年了不但沒掙到多少錢,反落下了一身病,三高、心髒壞了”麵對這樣的身體也得堅持工作。

“今天在豐潤區超限站被抓說我北鬥掉線罰款2000元。請問我們一個司機怎麽會知道。我感覺到我也快活不長了,所以我用我的死來喚醒領導對這個事情的重視。”他說。

最後,他向家人表示了歉意:“我的死最對不起的是我年邁的老母親”。並囑咐兒子女兒好好照顧奶奶和母親,“把日子過好,別學我窩窩囊囊一輩子”。

金德強的遺言

金德強死後第三天,薑家營聯合治超站仍在執勤,但辦公場地大門緊閉。附近居民議論紛紛,說事發後車流量明顯減少。

在網絡上,車載定位係統的產品質量、柔性執法、貨車司機生存現狀成為熱議話題。

金德強的老家位於滄州市泊頭市金家莊村。村裏沒有公共交通直達,下了大巴車還需步行20分鍾才能到達村中,路邊種植著油菜和小麥。4月8日下午,極目新聞記者來到這裏時,老人和婦女各聚在兩三處聊天,偶有孩子在門口玩耍。

金莊村進村道路

金德強家本不寬敞的院子裏,突兀塞進了一個和兒童蹦床類似的充氣靈堂,擋住了僅有的6間房。靈堂內擺著棺材,沒有哀樂,靈堂前五六人圍坐在一張四方桌前。

金德強家擺設的靈堂

因為家屬都去唐山參與遺體火化,靈堂是金德強叔伯家的一個兄弟幫忙操持的。可能因為村幹部也在此處,各人並不多言。桌前,一個中年人手中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白紙,上麵寫下的名字不超過10個。

離村子一公裏外的十字路口,金德強哥哥開的佳昌超市是周邊貨車司機和出租車司機的聚集地。平日,司機們愛在這裏打牌、聊天,金德強也不時參與。出事後,這個小超市關了門。門口閑坐的村民耳聞金德強之死,隻說:“劃不來,人命能不值2000塊錢嗎?”

金德強哥哥開的超市,這裏是司機們休閑娛樂的場所

多位與金德強相識的村民告訴極目新聞記者,金德強中等個頭、身材敦實,經常在村裏的微信群中發言,給遇著事兒的人出主意。他以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屬實沒想到。不過農村什麽事都有,金德強之死算不得特別。

有人認為“他這一死也算給家裏老小留下了一筆遺產”,也有人說金德強之死怪不得任何人,因為“又沒人逼他喝農藥”。還有人偷偷議論平日裏金德強性格略有偏激之處。不過,更多人對一個勤勞掙生活的普通人落得如此下場抱以同情。

最後的稻草

從小生活在金家莊村的劉全是金德強發小。在他看來,頭腦靈活、開朗健談的金德強,絕對不會因為一次2000元罰款自殺,金德強之死也不完全是一時衝動。

“別人都說他一時衝動,但我知道他早就把生死看淡了。”劉全說。

劉全告訴極目新聞記者,金德強9歲沒了父親,家中隻有老母親和比他大三歲的哥哥。金德強小學畢業後就未繼續學業,而是去周邊的窯廠工作,此後還在鑄造廠上過班。30歲後,金德強先在市裏開農用車跑運輸,後來在同村人的影響下才開始進入貨車行業。

金德強生前駕駛的貨車

對彼時開農用車的金德強來說,買貨車是件大事。劉全記得,金德強的半掛車是10多年前買的。“當時是10多萬的預付款,總價是30多萬。為了買車,他還找村裏人借過錢,好不容易湊齊。”劉全回憶。

不過,金德強進入貨運行業後可謂得心應手。這一點,劉全對金德強頗為佩服。

“他頭腦比一般人聰明。別人拉貨有固定路線,他全國各地都去。跑運輸跑了10年,新疆、緬甸、上海這些地方他有資源。他開車也很少看地圖,哪裏有廁所,哪裏有便宜的旅館,都在他腦子裏。”劉全說。

或許正如此,劉全認為,金德強在自己的行業裏是驕傲的,所以才在遺言裏強調了自己的車牌號1308。

不過精幹的金德強並沒有為自己掙來多少喘息的空間。劉全回想,運輸掙錢的那幾年,同村開貨車的都在市裏買了房。惟有金德強,一家老小至今住在村裏的老宅。這還是因為金德強家庭負擔太重。

“他9歲沒了父親,小時候在農村就容易受欺負。後來憑借自己努力娶上了媳婦,但成家後沒幾年,老婆就出了車禍,腿腳一直不太靈便。老人、妻子、三個孩子都靠他養活,後來兒子結婚,家裏還添了孫子。這下負擔更重了。兒子也跟他一起開貨車,就是這輛1308。 父子倆總是同進同出,唯獨這次,是金德強一人出門。”劉全說。

對於村民談及金德強性格中的偏激成分。劉全認為金德強有自己的難處。“弱勢群體有什麽更好的選擇?如果沒有過激行為,怎麽引起注意?”劉全反問。

金德強的叔叔老金已經年過七旬,他告訴極目新聞記者,因為沒了父親,金德強一直比村裏同齡人更努力,這才在村裏掙了個中等的生活水平。這次事發後,他最看不過去的是治超站工作人員的態度。

“他兒子看過監控,金德強中午1點多進的站,3點多喝下農藥。中間這2個小時,他一定跟治超站工作人員反複溝通過。最後實在沒辦法了。”老金談起事發細節無奈地攤開雙手,“治超站哪怕有一個人關注到他,也許結果就不會如此。”

對金德強之死最為悲憤的是貨車司機群體。事發後,全國各地貨車司機紛紛發聲指責治超站執法和車載定位係統方麵存在的不足,還有不少司機主動為金德強家屬捐款。

金德強同村的卡車司機金平談起金德強之死,認為罪魁禍首就是不合理的車載定位係統。而貨運行業突降的收入,更是激化了罰款帶來的矛盾。

跑車20多年的金平還記得,貨車要求安裝這套定位係統還是六七年前,安裝費花了1880元,裝上後每年還要交600元管理費。

金平說自己也曾因為北鬥掉線被罰了2000元,不過因為忙著上路,並沒就此事較真。但金平表示,平日北鬥掉線了,主要靠公司後台電話通知司機,等貨車返回安裝地維修。

談及必須回安裝地維修這件事,金平氣不過,“如果在運輸途中壞了,司機不可能原路返回去修。隻能祈禱未來的車途中別遇上檢查,實在被查了,就老老實實交罰款繼續上路。這個係統掉線就是沒有信號,或者裏麵的芯片壞了,而且一定要回安裝地修,這關司機什麽事?”

而今年的行業環境,更是讓貨車司機無喘息之機。金平算了筆賬:“之前跑完5000公裏能掙八九千塊,現在隻有五六千塊。5000公裏最少跑10天,每天至少跑15個小時。這樣跑一個月就掙大概15000塊。這1萬多塊錢我們還要用於車輛的保養維護、過路交的罰款和我們自己的生活費。如果放在幾年前運費高的時候,罰個2000可能沒什麽。但今年這個收入,司機實在受不了。”

什麽都沒發生

4月10日,金德強死後第五天,唐山市公布了事件調查結果。

調查結果稱,4月5日,金德強駕駛貨車進入治超站崗亭接受檢查。執法人員發現貨車北鬥定位係統未在線運行,告知金德強到治超站證照室接受進一步核查。

但金德強沒有立即到證照室,而是離開現場,到附近購買農藥再返回窗口谘詢。工作人員隨後告知他類似違法案例查實後罰款2000元。谘詢期間,尚未實施處罰行為,雙方無過激言行也沒有發生言語和肢體衝突。在沒有征兆的情況下,其從褲子口袋中掏出農藥快速喝下。工作人員發現其喝下的不明液體是農藥後,及時報警並撥打120。 金德強最終搶救無效去世,死亡原因為服用大劑量“敵草快”農藥自殺,家屬對此無異議。

通報發出前2個小時,310公裏外的金家莊村,金德強的骨灰被家人從唐山帶回,埋在了自家的小麥地中央的位置。

金德強的骨灰被埋在了自家的小麥地中央

這個墳坑是劉全和幾個村民早上5點多挖開的。新墳沒有墓碑,隻有一個塑料花圈潦草地放在墳前。如果不仔細尋找,這個新墳很容易被綠油油的小麥遮蔽。外人唯一方便辨識的地點,可能是與麥地隔著一條土路的豬圈。

新墳遠處看被綠油油的小麥遮蔽

通報已出,人已下葬,那輛金德強用命換來的“冀JX1308”藍色半掛車並不見蹤影。

上午9點多,金家院子裏的塑料充氣設備已撤,村裏人在院子裏吃起了酒席。小麥田裏,陽光晴好,微風吹來,茂盛的小麥隨風搖動,有村民在附近唱起了歌,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公裏外的十字路口,金德強哥哥的小超市也重新開了門。

調查結果並未平息輿論。在發布通報的微博下,網友仍在追問:“然後那個北鬥定位係統就算了嗎?”

不過這次,金德強終於能夠輕鬆地回到家中,再沒有病痛的身體和困窘的家庭,也沒有無處申訴的委屈、惱人的定位係統和治超站。